第2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振作了一下,走开去,我开亮了房间中间的小吊灯,我知道,我必须击倒他,如果我一味让他在我身上找小凡的影子,是无法救他的。我猛地车转身子面对着他,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大声,也对他吼了起来:
“你真奇怪!石先生,你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间里来?请你解释,石先生,我不认得什么小凡,根本不认得小凡,你不要满嘴胡言乱语!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你深夜到这儿来是什么道理?你解释!”
我的声音真的把他吓住了,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我,接着,他就颓然地垂下头去,就像我在花园里碰到他之后的表情一样,狼狈而沮丧。他踉跄后退,嘴里嗫嗫嚅嚅地说:
“我——我抱歉,我是喝多了酒,我——我——”他徒然地乱摇着他的头,“我认错了人,我以为——我以为——反正,我抱歉!”
他退向房门口,那满面的凄惶之色令人心痛,我不由自主地追到门口,用手扶着门,我目睹他踉踉跄跄地退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我看到石峰站在走廊里,穿着睡衣,双手插在口袋中,静静地望着这一切。我们四目相瞩,好半天,他才轻声地说:
“做得不坏,余小姐!”
我心中忽然冲上一股怒气,我控制不住自己,气愤而不平地,我说:
“你不该把我拉进这个故事里来,使我退不出去,我跌进了你的陷阱!别以为我高兴做这件事,我不走,只因为我同情他!”
他向我走来,眼睛生动地停在我脸上。
“怎么,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他问。
“我——”我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层泪翳,我受伤的又岂止是自尊?“我是万万不应该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鬼让我接受这荒谬的工作!”
“不是鬼,是你宽厚的同情心!”他学我刚刚对石磊的口气。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所云地摇摇头,慢慢地关上了我的房门。天已经快亮了,曙色爬上了远远的山头。
9
星期一石磊没有回学校,他留在翡翠巢,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不再提返校的事,我们迅速地建立起友谊来。
我在石峰的脸上看到了喜悦,我在石磊的脸上看到了生机,只有我,像沉在一个万丈深的井里,挣扎不出去,我不明白我为石家兄弟做了些什么。我只有一个直觉,觉得整个事件都不太自然,觉得我该离去,觉得平静的状况底下随时隐藏着风暴。但我走不了,一种无形的束缚牵掣着我,我爱上了翡翠巢,和翡翠巢中的一切!
这天一清早石磊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何处去的。午后,他和他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回到翡翠巢。他在楼下的大厅里抛下他的手套和墨镜,就冲到酒柜旁边去攫出一瓶酒来,我从没有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成这样,握着酒瓶,他冲上楼梯,我不由自主地追过去,喊了一声:
“石磊!”
“滚——开!”他大喊,继续冲上去,石峰从他书房里跑了出来,拦在楼梯口,皱着眉喊:
“小磊!”
“滚开!滚开!你们都给我滚!”他大叫,叫得声音都裂了,用力推开了石峰,他冲进他的卧室,砰然一声阖上了门。立即,门里传出他强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饮泣之声。
我和石峰面面相觑,石峰一脸惨然之色,半晌,才轻声地说:
“他又去看过小凡了。”
“她在哪儿?”我问。
“就在这附近,一家私人医院的附设病房里,医生是我的朋友。”
“她——”我犹疑地说,“没有希望治好吗?”
“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遗传——你知道的。”
我知道,换言之,这病是不治的。为什么老天要给人这么多苦难呵!石峰走到石磊的房门口,门内,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种惨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颤栗。石峰用手叩着房门,喊着说:
“小磊!小磊!开门,小磊!”
“滚!”是石磊号叫着的回答,接着,是一声重击的,破碎的声音,他把什么东西砸碎了。再接着,更多的东西被疯狂地抛在门上,墙上,屋里充满了一片抛掷和破碎的音响。在这些音响声中,夹着石磊疯狂的哭叫: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有神吗?有公平吗?为什么呵!”
闹了好半天,室内终于安静了,他一定把能够砸碎的东西全砸完了。跟着这阵沉寂,又是他的啜泣,他多半是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声是沉重而窒息的。
石峰无奈地看了看我。说:
“我们走开吧,让他自己去好好地哭一场。”
我跟着石峰走进他的书房。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情,”我说,“眼看自己所爱的人,被噩运所控制,这比爱情的幻灭更悲惨!”
“未见得!”石峰说,燃起了一支烟,“他们这段爱情,是被外界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所摧毁的,这总比爱情本身发生动摇好得多。”
“你是说——”我不解地望着他。
“若干年后,”石峰半坐在书桌的桌沿上,用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深思地说,“当小磊回忆起这段恋情来,仍然有它美丽的地方,和动人的地方,这段恋爱在他记忆里将永远绚丽,这就是安慰。目前的情况固然残忍,总比小凡变了心,或者,小磊发现小凡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种女性,而是一个破灭了的幻像,要好得多。”
“破灭了的幻像?”我咀嚼着他的话,凝视着他。
“我认识一个人,”他忽然有些激动地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认为她是完美的化身,崇高,不凡,神圣。他用各种方法追求她,最后娶了她。却发现她是个虚伪而又虚荣,谈不上丝毫内在和修养的女人。你能了解这种幻灭吗?”
“这人也该负责任,”我说,“他应该在婚前观察得清楚一些。”我说。
“爱情是很容易蒙住人的眼睛的。”
“对你,应该不是。”我说,“你有纤细的观察力和冷静的头脑。”
“哼!”他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过,”我接着说,我的舌头灵活得出奇,“欺骗了你的并不是她,而是你自己过分丰富的感情!”
“见鬼!”他把头转开,低低地诅咒,牙齿咬着烟蒂。
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
“我想去看看石磊。”我说。
“等一下!”他喊。
我站住,他走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十分奇怪。我有一阵神志朦胧,他距离我很近,有副宽宽的肩膀,有张坚定而易感的脸。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茫。他的手轻轻地伸了过来,碰碰我的头发,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使那对眼睛看起来深深幽幽的。他的声音轻而柔,飘浮在我的耳际:
“你应该有和我同等丰富的感情呵!”
是吗?我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我感到他身子的颤动,我看到他眼睛里炙热的火焰,他的头向我俯来,喉咙里低低地、喃喃地说:
“你不需要月亮里的好仙女,你就是一个来自月亮的好仙女呵!”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的手环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贴住了他的,我的眼睛里充塞了泪水,我的心脏里涌塞满了急需奔放出来的东西……我微仰着头,他的脸离我的那么近,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我脸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他突然重重地推开了我,用沉浊的鼻音,迅速地说:
“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冲向了门口,一时间,屈辱、伤心、愤怒……各种复杂的感情齐聚心头。石峰!他以为他是什么?我的主人?我又是什么?是他雇来娱乐他的弟弟的人?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儿,接受这屈辱的工作?我为什么不能洒脱地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小磊,小凡!我留在这儿,到底为什么?我的潜意识在期盼,我的灵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从我到翡翠巢来,从我第一次走进石峰的书房,我就在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而我,等待到了什么?
我奔出书房,没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必须先冷静一下自己,好好地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阳西沉,想到暮色弥漫,我想不出所以然来。直到那山间的庙宇里,突然响起了钟声:
“叮——当!叮——当!叮——当!”
我像是被什么所惊醒了,那钟声带着无比的庄严、肃穆和宁静,跟着暮色一起卷进我的屋子里来。我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息,杂念渐消。我不该有所求呵!或者,我只是一个使者,到这儿来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
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扬着声音问:
“是谁?”
“我,石磊。”
我开了门,石磊站在房门口,苍白而疲倦。眼神迷茫无助地望着我,他求救似的说:
“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地说,“你等我拿件衣服。”
拿了件毛衣,我跟着他走下楼,走出翡翠巢。天边的晚霞一层又一层地堆积着,晚风里带着秋意,路边的凤凰木飘落着细碎的黄叶。我们沿着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这儿有一棵大树,树下有张刻着“翡翠巢敬赠”字样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曾经坐下休息的。我们走过去,坐了下来,石磊幽幽地说:
“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黄昏,就散步到这儿来。”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曾感觉这附近有人窥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阴影?我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明亮而美丽,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红了。
“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顾自地说:“那时这山坡上的地没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给我完成学业。不过,最初真是惨淡经营。”
“那么,”我沉吟地说,“这路也是他建的。”
“当然,最初这里只是荒山,只有一条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庙里。”
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们的对白。我几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里,微蹙着眉,他说:
“以前,我总和小凡手牵着手,从这条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庙里,我们在庙中烧香,许愿,求签,小凡称这条路作天堂路,而现在——”他的脸扭曲着,“她在地狱里。”
“不,”我说,“她现在的世界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们。对一个神志失常的人,应该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
“你怎么知道?”
“我猜想。”
我们站了起来,沿着那条路我们无目的地向上走,松树低吟,竹叶簌簌,我们没有说话。凉凉的风,凉凉的黄昏,我们来到一个由大山石堆成的谷地里,那么巨大的石块!有慑人的气势,我愕然地说:
“这么大的石头,是怎么搬到这山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