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对了,就是这两句,”凌云停住了针,面色无限哀楚,接着就长叹了一声说,“他多么寂寞呀!”
我凝视着她,她又回到她的针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她抽针引线的手指纤巧而稳定。我佩服她的镇静,难道她已经认了命,就预备永远和韦白这样不生不死地“心有灵犀一点通”下去吗?
“我在这儿做针线不会打扰你吧?”她低着头说。
“当然不会。”我说,出神地望着她额前的一圈刘海和她白晳的后颈。章伯伯会让她嫁给韦白吗?我看希望不大,但是,他们不是一直很欣赏韦白吗?即使韦白比凌云大了二十几岁,不过,爱情是没有年龄的限制的!或者他们竟会同意呢!如果我是凌云或韦白,我要公开这件事,经过争取总比根本不争取好!尤其韦白,他是个男子汉,他更该拿出勇气来争取。
“咏薇,”她静静地开了口,“你会成为我的嫂嫂吗?”
“噢!”我怔了怔,不禁脸红了。“我给你作伴吧!”我含混地说。
“你会没时间陪我了!”她笑得十分可爱。“我二哥是个难缠的人,是吗?”她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妈妈爸爸希望你和大哥好,你却和二哥好了,人生的感情就是这样奇妙,对不?像我一”她忽然咽住了。
“像你怎么?”我追问。
她摇摇头,加紧了抽针引线,低声地说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吧,何必要我说呢?”
我咬了咬嘴唇,她的脸色黯淡了,一层无可奈何的凄凉浮上了她的脸,她看来那样柔肠百折,楚楚可人!我实在按捺不住了:
“你为什么不把一切告诉你母亲?”
“我不敢,”她轻声说,“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韦白应该告诉!”我大声说,“他应该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永远低声叹气和哀毁自伤又不能解决问题,我实在不同意……”
“韦白!”她惊喊,迅速地抬起头来瞪着我,那对大眼睛张得那么大,盛满了惊愕和诧异,“咏薇,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说韦白,”我说,有些生气地瞪着她,“你不必做出那副吃惊的样子来,你也明白我是了解你们的!”
“可是——可是——”她嗫嗫嚅嚅地说,“可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和韦白的恋爱,你们应该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不该继续痛苦下去!”我忍耐地说。
“我和韦白恋爱?”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直愣愣地瞪着我。“咏薇,你一定疯了!”
“我没有疯,”我懊恼地说,“你才疯了!”
“是么?”她不胜困惑的样子,微微地蹙拢了眉头,“但是,我从没有爱过韦白呀!”
这下轮到我来瞪大眼睛了,因为她那坦白而天真的脸上不可能有丝毫隐秘,那困惑的表情也绝非伪装。我坐直了身子,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从没爱过韦白?”
“当然,”她认真地说,“我很尊敬他,因为他是个学者,我也很同情他,因为他无亲无故,孤独寂寞,可是,这种感情不是爱情呀!是吗?”
“可是,”我非常懊恼,而且被弄糊涂了。“你说过你爱着一个人,你又帮韦白绣枕头什么的……”
“我爱着的不是韦白呀!”她美丽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帮韦白绣枕头是因为没人帮他做呀,你知道我喜欢做针线,家里的桌布被单枕头套都是我做的……”她顿了顿,就“噢”了一声说,“噢,咏薇,你想到哪儿去了!韦白距离我那么远,彳也他说的话十句有八句是我不懂的,我是像敬重一个长辈一样尊敬他的,他也完全把我当小女孩看待,你怎么会以为我们在恋爱呢?”
看样子我是完完全全地错误了,借鸽子传纸条的另有其人,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凌云只是个纯洁的小女孩,她和韦白真的无一丝相同之处,凭什么我会认为他们彼此相吸引呢?可是,韦白为什么那样凄苦地瞻望着青青农场?不是为了凌云?那么是为了谁?我注视着窗外的月色和竹影,呆呆地出神。忽然,像灵光一闪,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我总认为韦白爱着一个人,或者他一无所爱?只是青青农场的一团和气,使他留恋,也使他触景伤怀。我真像凌风所说的,未免太爱编织故事了,竟以为我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是小说中的角色!还一厢情愿地想撮合凌云和韦白,岂不可笑!
“那么,”我收回眼光,困惑地看着凌云,“你所爱的那个人又是谁呢?”她垂下眼帘,脸颊涌上一片红潮。
“你真的不知道?”她低低地问。
“当然,你看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一直当作是韦白呢!”我说,心底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不但如此,我还以为自己稚嫩的情感受了伤,对你着着实实地吃了一阵醋呢!”
“那是——”她望着我,眼中秋波流转,虽然没喝过酒,却醉意盎然。“是——余亚南!”
余亚南!我早该猜到!那个眼睛里有梦的年轻艺术家!不过,这里面有些不对头,有什么地方错了?余亚南和凌云,他们是很好的一对吗?余亚南,余亚南?我锁起了眉,那是个很痴情的人吗?
“怎么?”凌云担心地说,“有什么不对?”
“没有,”我支吾着。“只是——他很爱你吗?”
“我想是的,”凌云嗫嚅地说,“他是个艺术家,你知道,他正在找寻他的艺术方向,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多,抛弃了都市的物质繁荣,肯安于农村的贫贱,”她的眼睛闪着光,“你不觉得他是个杰出的人物吗?”
“唔——”我喃喃地说,“或者是的,谁知道呢?”
“你好像并不太欣赏他。”凌云敏感地望着我。
“不是,”我说,“只是杰出两个字太难下定义,没有人能够评定别人杰出还是不杰出,这又不像身高体重一样可以量出来。”
“咏薇,你不是以成败论英雄吧?”她盯着我。
“当然不,”我说,“只要他肯努力,成名不成名完全没关系,一个对艺术有狂热的人,不见得会对名望有狂热,不过,据我看来,你那个余亚南并非不关心名利呢!”我停了停,“凌云,他爱你到什么程度呢?”
“他说我是他的灵感,就像《珍妮的画像》那个电影中的珍妮一样,是他的珍妮。对一个艺术家来讲,这不就是最好的表示了吗?”
我怔了怔,灵感?珍妮?这和大雨、森林似乎有点关系,难道他不会用别的词句来示爱吗?而且,他的灵感未免太多了一些,有这么多灵感,为什么还画不出一张画来?我用手托住下巴,凝视着凌云说:
“或者,他还说你是他的光,你吸引他,他要为你画一张像,以天空森林什么的为背景……”
“真的,你怎么知道?”凌云天真而兴奋地望着我。
“那还会是一张国际艺术沙龙入选的佳作呢!”我低声自语,又提高了声音,严肃地说:“凌云,告诉我吧,你真的很爱他?”
“噢!”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唤,抛下手中的针线,抓住了我的手,用激动的声音说,“咏薇,你别笑我,我简直为他发狂,我可以为他死。”
我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
“怎么?咏薇?”她惊觉地问。
“没什么,”我咬咬嘴唇,“凌云,既然你爱他,他也爱你,为什么他不向你的父母提出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呀!恋爱并不可羞,你们何苦严严地守秘呢?”
“哦,不!”凌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对凄苦而热情的眸子望着我,“你不了解,咏薇,你不了解余亚南。”
“或者我比你了解得更多呢!”我低低地叽咕了一句,说:“我不了解他什么?”
“他是不要婚姻的,”凌云解释地说,“他是个艺术家,他的第一生命是艺术,婚姻对于艺术家完全不合适,他要流浪,要飘泊,要四海为家,他不要妻子和儿女,不要感情的桎梏和生活的负担,你懂吗?”
“他这样对你说的?”我问。
“是的,他是个忠于自己的人,他怎么想,他就怎么说,他从不掩饰自己。”
“他忠于自己?”我有些气愤地说,“忠于他自己的不负责任吗?”
“你不懂,”凌云热烈地为他辩白,“他不想欺骗我,才把他的想法告诉我,他说,如果我嫁给他,他会慢慢地怨愤生活,不满家庭,那么,我们会痛苦,会吵架,甚至于离婚,那还不如只恋爱而不结婚。就永远可以保持恋爱的美丽,不会让这段感情成为丑陋。”
“他的爱情是这样经不起考验?”我问,“而你还相信他的爱情?”
“爱情对于他不是唯一的事,你知道,”她热心地说,“他将更忠于他的艺术!”
“艺术!艺术!艺术!”我喊,“这真是太美丽的借口!我从没有口斤听说过艺术和婚姻是不能并存的!唯一的解释是他根本不爱你,或者是不够爱你,我告诉你,凌云,”我俯向她,加强语气说:“如果你真是他的灵感,失去了你,他就也失去了艺术,你明白吗?如果他真爱你,你就是他的生命,也就是他的艺术!你懂吗?”
她对我困惑地摇头,勉强地说:“你别混淆我,咏薇,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口才,我说不过你。但是,我相信余亚南的话,他爱我,就因为他太爱我,所以他不愿和我结婚,不愿让我将来痛苦,不愿看到我流泪……”
“可是,你现在就不痛苦吗?你现在就没流过泪吗?”我咄咄逼人地问。
“我——”她瑟缩了一下,挺了挺肩膀,说,“虽然有痛苦,但是我很满足。”
我看着她,她脸上有着单纯的固执。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叹口气说:
“好吧,只要你满足,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不过,凌云,我完全不信任你那位余亚南,他或者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但他也是个很不负责任的人。艺术不是一切事务的借口。不过,你相信他也就算了,但愿你将来不会流更多的泪!”
“咏薇,”她微笑地握住我的手。“你慢慢会了解他的,爱上这种人原是痛苦的事情,我不能对他太苛求,他是个艺术家!”
“难得有他这样的艺术家,也难得有你这种不苛求的爱人!”我也微笑了,握紧了她。“只是,凌云,你太可爱,他不把握住你,是他没福气。”
“爱情并不一定需要婚姻来固定它,”她说,“许多夫妻同床异梦,许多爱人却终生相爱!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把握住我呢?”
“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我不。”
我们对望着,然后,我笑了。
“你是一个多么奇异的人哪!”我说,望着满窗月色和绰约竹影。“不过,人生许多事都在变,谁知道以后我们的想法和看法会怎样呢?”
真的,谁知道呢?窗外有只鹁鸪鸟在叫着:
“糊涂!糊涂!糊涂!”
我们不禁相视而笑。
17
早上,我被一阵隐隐约约的争吵之声所惊醒了,披衣起床,天际才刚刚破晓,朝霞布满了天空,竹林顶端,还迷濛着没有散清的晓雾。我换好衣服,打着呵欠走出房门,争吵之声加大了,我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前门来的,正想走去看看,凌云的门开了,她的头伸出了房门,和我打了一个照面,我问:
“是谁在吵架?”
“我也听到了,”凌云说,“正想问你呢!”
我们一起向前门走去,穿出了客厅,就一眼看到章伯伯穿着件睡衣,按着衣袖,正挥舞着拳头在那儿大叫大骂,章伯母满脸焦虑之色,在一边劝解,但她的声音完全被章伯伯的吼叫所压盖。事实上,不止章伯伯的吼叫,在章伯伯对面,有个又高又大又凶狠的人,正跳着脚大吵大闹,那样子像要把整个青青农场都吞下去。我立即认出那个人来,那是林绿绿的父亲!曾经在树林里把我吓得半死的人!他那高高的颧骨上的刺青,和那阴鸷的眼神都显得浄狰狞可怖。赤裸的上身露着粗黑的胸毛,那被长年累月的阳光所炙晒的皮肤黑而亮,结实的肌肉在他举得高高的手臂上凸出来。他的头向前冲,咧着嘴,露着牙,那是一只大猩猩,一只要吃人的猩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