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有人轻敲房门,我惊动了一下,他紧揽着我,不许我移动。
“有人……”我低吟着说。
“别管他!”他说。
那是多少个世纪以来亘古常新的事!当他终于抬起头来,而我睁开了眼睛,世界已非原来的世界,我也不是原来的我,原有的生命离我的躯壳飞驰而去,新的生命已从天而降,我没理由地想流泪,想欢笑,想歌唱,也想酣眠。我伸展手臂,如同从一个长远的、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从没有这样强烈感受到生命的可爱!我高兴,因为世界上有我!我高兴,因为我是活生生的!我高兴,因为我是那么完整的我!多么没理由的高兴呀,但是,我高兴!
那一个下午就那样昏昏沉沉地过去,我们在小屋里,时而笑,时而说,时而流泪,时而长长久久地对视不语。午餐在桌上变冷,我忘了吃,他也没有吃午餐,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当我们都发觉饿了的时候,我们就把桌上的冷饭冷菜一扫而空,吃得盘子底都朝了天,然后相视而笑。时间静静地流过去,等到光线已昏暗得让我们辨不出彼此,我们才惊异地发现整个下午只是这样短暂的一瞬。
那天的晚饭我和凌风一起出现在餐厅里,凌云由衷地祝福我的病愈,凌霄礼貌而诚恳地问候我,章伯母却用一对温柔的目光,微笑而含蓄地注视我,我立即知道她什么都了解了。她是那样细致而敏感的女人,有什么感情能逃过她的眼睛?说不定下午也是她安排好了不让人来惊动我们的,怎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母亲呀!章伯伯只是粗心大意的看了我一眼,用他一向洪亮的声音说:
“病好了吗?到底是城里长大的女孩子,淋淋雨就会生病!喏,多吃一点,吃得多,就不会生病!”
我的胃口很好,凌风也不错。整个吃饭的时间内,他就是死死地盯着我,使我不能不回视过去。我想,全桌子都会看出我们的情形了,这让我脸红,又让我情不自禁地要微笑。我一直朦朦胧胧地想微笑,仿佛不为了什么,只为了生命是那么美好。
饭后,我和凌风漫步在草原上。
天边有很好的月亮,大概是阴历十六七左右,月亮比十五的时候还圆还大。围着月亮的周围,有一圈金色的、完整的月华,我抓住凌风的手,叫着说:
“快许愿!"
“为什么?”
“妈妈告诉我,当月华完整的时候,你许的愿望就会实现!”我说。
“那么,我要许一个愿,”他握紧我的手,望着月亮说,“愿咏薇永远快乐!”
他的愿望有些出我意外,我望着他,我以为他会许愿,要我们永不分离。他用手围住我的肩,轻声说:
“只要你快乐,比什么都好。”低头凝视我,他说:“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我轻轻地点点头。
“那么,我永不会离开你。”
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云层薄而高,月光清而远。草地上凝着露珠,原野在月色下迷迷离离地铺展着,疏疏落落的树丛,被月光染上一层银白。风在林间低诉,幽幽然,切切然。梦似的月光,梦似的夜晚!梦似的我和他!我不再渴求什么了,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他解下他的衬衫,披在我的肩膀上,因为旷野风寒,而夜凉似水。
“我不要你生病,”他说,“看到你消瘦苍白,让我的心好痛好痛。”
我们漫步在月光之下,缓缓慢慢地走着,我想问他关于柴房里的事,但那并不重要,现在没什么是重要的,我知道我有他!何必追问柴房里的事呢?何必破坏这美好的夜?我紧假偎着他,原野上风也轻柔,月也轻柔。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树,孤零零地竖立在月色里,我疑惑地望着它,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不对,矮树轻轻地晃动了一下,不,那不是树,是一个人!我抓紧了凌风:
“看!那儿有一个人!”
真的是一个人,他正伫立在月色里,呆呆地引颈翘望,面对着幽篁小筑的方向。
“是谁?”凌风大声问。
那人影寂然不动,我们向前走去,月色下,那人的形状逐渐清晰,他没有发觉我们,而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里,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幽篁小筑前的一片竹林。
“是韦白!”凌风奇怪地问:“他在做什么?”
我拉住凌风,曝嗫嚅地说:
“大概他在散步。”
“不对,”凌风说,“他在出神!他的样子好像着了魔了,我们看看去。”
“不要,”我阻止了凌风,心里有些明白韦白,如果他不是为情所苦,就必然是有所等待。“我们走吧,何必去打扰他昵?”
“他已经快成为化石了,”凌风说,摇了摇头,“他的生活未免太寂寞了,可怜的人!”
他也不是很可怜,我想。他有所爱,也被爱,尽管隔在两个星球里,有那份凄苦,也有那份甜蜜,“爱”太美了,所以,往往一般人都要为它付出代价。但是,我和凌风呢?我不禁下意识地揽紧了他。
“我们走吧!”
我们往回走,没有惊动韦白。我很沉默,恍恍惚惚地想着韦白,仅仅数日之前,我还曾把我童稚的恋情,系在他的身上,但是,现在,我已经醒来了,认清了自己,也认清了感情。是的,可怜的韦白!还有,可怜的凌云!我咬咬嘴唇,决心要帮助他们。我们依偎着,向幽篁小筑走去。
16
生命的醒觉常常在一夜之间来临,我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了,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及喜悦之情。镜子里的我几乎是美丽的,那流转着的如醉的眼睛,那微红的双颊和湿润红艳的嘴唇,以及浑身焕发的精神。我终日奔逐在草原上,和凌风嬉闹谈心。水边的垂钓,林中的散步,梦湖边共同编织着梦幻,山石上合力镌刻着心迹。我们做了不少的傻事,用芦苇结上同心结,放诸流水,让它顺流而下,我们说,水流过的地方,都有我们爱情的痕迹,而被自己感动得流泪。在梦湖边,我们俯身对着湖水中两人的倒影,说是如果两人影子重叠,就将世世为夫妻,结果两人都栽进了湖里,搅碎了一湖清影。悬崖上,我看到一朵百合,喜欢它名字的象征意味,凌风竟爬上悬崖去采摘,几乎摔得半死。
所有的傻事都做过了,我们就静静地躺在梦湖湖边,望着天际白云悠悠,听着林内轻风低诉,感受着湖畔翠雾迷离。他会忽然用不信任的眼睛望着我,奇怪地问:
“咏薇,你怎么会到青青农场来?”
我平躺着,微笑地望着天。我怎么会到青青农场来?命运安排了一切,因为妈妈爸爸要分离,所以我和凌风会相遇。命运拆散了一对姻缘,是不是又会安排上另外一对来弥补?
“哦,”我低语,“因为这儿有你呀!”
“你不会离去吗?”
“我会离去,等妈妈来接我的时候。”
“可是你还会再来的,对吗?”
“当然,”我望着他,“你在想些什么呀?”
“这梦湖,”他喃喃地说,“这烟雾氤氲的梦湖,我怕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用手轻轻地触摸我,从我的手臂到肩膀,从肩膀到面颊,从面颊到头发。“我怕你只是什么好妖怪变出来的小精灵,眼睛一眨就消失掉了。怕你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完全由我荒谬的脑子里杜撰出来的人物……”
“噢!你多傻!”我轻叫,翻身扑伏在草地上,用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你知道吗?凌风?你有一颗健康的心,这样的心是不会幻觉出人物来的,你还有一个坚强的头脑,这样的头脑也不会杜撰故事。而且,我是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完整的人哪!”
“是么?”他怀疑地盯着我,“你是么?”
“是的,我是。”
“那么,证明给我看!”
他一把拉下我的身子,嘴唇火热地堵住了我的,我们滚倒在草地上,他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缠着我,嘴唇贪婪地从我唇边滑下去,沿着我的脖子到胸口,炙热的火焰烧灼着我,全身的骨骼都几乎被他压碎。他的手指摸索着我的衣领,牙齿咬住了我的肌肤,一股灼热的火焰从我胸中迸发,扩散到我的四肢,他喘息着,眼光凶狠而狂猛,我挣扎地推开他,喊着:
“不要!凌风,不要!”
他突然放开我,滚到湖边的草丛里,把他整个头都埋进湖水中。然后,他把湿淋淋的头从水里抬起来,头发和眉毛上全挂着水珠,他望着我,眼角带着一丝羞惭。
“对不起,咏薇。”他低声说。
我微笑着摇摇头,用手帕拭去他面颊上的水珠。他把头枕在我的膝上,阖起眼睛,我们静静地坐着。
树林中一个红色的影子一闪,有对黑黑亮亮、像野豹似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悸动了一下,凌风惊觉地问:
“怎么?”
“林绿绿,”我说,“绿绿在偷看我们。”
“是么?”他坐起身来,绿绿已经一溜烟地消失在林内了。凌风用手抱住膝,沉思地说:“谁能阻止她的漫游?谁能让她休息,不再流浪?”
我摘下一朵身边的苦情花,注视着花瓣说:
“我们多自私,凌风,我们在幸福里就不去管别人!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帮帮你哥哥和绿绿的忙?”
凌风摇了摇头。
“这是没有办法帮忙的事,咏薇,问题在于绿绿,她根本不喜欢凌霄。”
“你怎么知道?”
“这是看得出来的,绿绿虽然单纯,但她也相当野蛮,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更难征服。”
“想必你是有经验的!”我酸酸地说。
他盯了我一眼,眼角带着笑。
“说不定,”他点点头,“你吃醋吗?”
“哼!”
我哼了一声,两人都笑了。现在,绿绿不在我心上,事实上,什么都不在我心上。我们手拉着手,奔出了树林,奔下了山坡。
恋人的世界里,就有那么多忙不完的傻事,说不完的傻话,做不完的傻梦。我忙得无暇再顾及我周围的事情,甚至无暇(或是无心)顾及章伯伯和章伯母对我和凌风恋爱的看法,当然,我们的恋爱是没有办法保密的。我不再关怀绿绿和凌霄,也不再关怀韦白和凌云,直到一天晚上,凌云捧着她已完工的刺绣到我的房间里来。
那时我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放着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我满怀洋溢着过多的感情,急于想发泄。“我要写一点东西,”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写一点东西。”但是,我不知道写些什么好,我胸腔里涨满了热情,却无法将它们组织成文句。
凌云推开门走了进来,微笑着说:
“看看我绣的枕头套,好看吗?”
她把枕套铺平在我的桌子上,那菊花绣得栩栩如生,这提醒我许多几乎忘怀的事,枕套、菊花、韦白!我依稀记起韦白仁立在竹林之外,记起某夜我在窗前看到的黑影,记起他痛楚烧灼的眼神……我曾想帮助他们,不是吗?但我如何帮助呢?
“非常好看,”我由衷地说,“韦白一定会喜欢。”
“他最爱菊花,”凌云说,笑吟吟地坐在我的桌边,开始缝制枕套的木耳边。“只要把边弄好,这枕套鹑就算完工了,我本来想做一对,但是韦白说,何必呢?他念了两句诗,是什么残灯,什么孤眠的……”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我接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