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但是,是你说要去镇上呀!”我说。


    “那是骗秀枝的,”他指指前面的山。“我要带你到那个山上去!”看看四边,他说:“记不记得这儿?再过去,靠溪边的那个树林,就是你第一天睡着的地方。”


    我记不得了,这儿的景致都那么类似。


    “那么,”我说,“这山就是你们所说的荒山?”


    “并不见得怎么荒!还是有山地的樵夫去砍柴,偶尔也有人去打打猎。”


    “有野兽?”


    “有猴子和斑鸠。山地人常常活捉了猴子拿到台中或花莲去卖。来吧!我们走!”


    穿过那树林,我们向山上走去,山坡上,全是树木,针叶树和阔叶树杂乱生长着。我们等于是走在一个大的丛林里。正像凌风所说,这是个并不怎么“荒”的“荒山”,杂草丛生和巨石嵯蛾的山坡上,随时可以看到被踩平了草的小径,还有镰刀割断的草的痕迹。山路有的地方很陡,有的地方又很平坦。凌风拉住了我的手,不时帮助我迈过大石,或是穿过一片荆棘地带。高耸的树木遮不住阳光,太阳正逐渐加强它的威力,没有多久,我已汗流浃背。凌风找到了一个树荫,搬了两块石头放在那儿,说:


    “来坐坐吧!”


    我坐下去,解下了帽子,凌风接过去,用帽子帮我扇着。事实上,一休息下来,就觉得风很大,树下相当阴凉。我望望山下,一片旷野绵延地伸展,林木疏疏落落地点缀其上,还有章家的阡陌也清晰可见。我叫了起来:


    “看那儿!幽篁小筑在那儿!”


    竹叶林小得像孩子们的玩具,一缕坎烟正从竹林中升起,袅袅地伸向云中。我想起古人的句子,“轻云渺渺缈缈和着炊烟袅袅”,一时竟神为之往,目为之夺了。


    “我知道你会喜欢这儿,”凌风说,“可以帮你获得一些灵感,那么,‘幽篁小筑星星点点’里也可增加一页了?”


    “嗨!”我瞪着他,“你偷看了我的东西。”


    “我用人格担保,”他说,“我只是听凌云提起,说你有这样一本小册子而已。”用手支着树干,他站在那儿俯视着我,“提到我的时候,稍微包涵一点,怎样?”


    “那是我的日记。”我掩饰地说。


    “那么,今天必定会占一页了?”他笑得邪门。


    我跳了起来,系上帽子。


    “我们走吧!”我说。


    我们继续向山上走去,他对这山显然和自己的家一样熟悉,左弯右绕,在树丛中穿来穿去,他走得很快,累得我喘息不已。然后,我们走进一大片密林,阳光都被遮住了,等到穿出树林,我就一下子怔住了,惊讶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只是眩惑地望着我停留的所在。


    我面前碧波荡漾,是一个小小的湖。湖的四周全是树林,把这湖围在其中。湖水绿得像一池透明的液体翡翠,在太阳下反射着诱人的绿光。周遭的树木在水中映出无数的倒影,摇曳波动。这些还都不足为奇,最令人眩惑的,是湖边的草丛中,凌乱地长着一丛丛的红色小花,和那绿波相映,显得分外地红。四周有着慑人的宁静,还有份说不出来的神秘气氛。绿波之上,氤氤氲氲地浮着一层雾气,因为水是绿的,树也是绿的,那层雾气也成了淡淡的绿色,仿佛那湖面浮动着一层绿烟。我走过去,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四面环视,简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凌风不声不响地来到我身边,坐在我对面,用手抱住膝,默默地注视着我。


    “怎么不说话?”好一会儿,他问。


    “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深吸了口气,“你把我带到了一个神话世界里来了。”


    “我了解你的感觉,”他说,脸上没有笑容,显得十分严肃。“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湖的时候,你不知道我震撼到什么程度,我曾经一整天躺在这个湖边,没有吃饭,也不下山,像着了魔似的。”


    我也着了魔了,而且着魔得厉害。那层绿烟模模糊糊地飘浮,我被罩在一团绿色里。看着那波光树影,听着那树梢风的呢喃,我觉得仿佛被融化在这一团绿色里了。


    “我找到这个湖的时候是秋天,”凌风轻轻地说,“地上全是黄叶,我第一次了解了范仲淹的词。”


    “范仲淹的词?”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他低声地念,指着湖,“没见到这个湖以前,我怎样也无法领略什么叫‘波上寒烟翠’。”


    我望着湖,有些神思恍惚。凌风在湖边也不像凌风了,我从不知道他个性中有这样的一面,绿色的波光映着他的脸,他像个幻境中的人物,那面部的表情那样深沉、宁静和柔和。


    “别人不知道这湖吗?”我问。


    “都知道了,我是无法保持秘密的,而且,本来这湖就很有名。”他说,“我们叫它做梦湖。”


    梦湖?我真怀疑现在是不是在梦里呢!摘下一朵小红花,我把它放进水里,它在水面漂着荡着,越走越远,像一条小船。绿波中的一瓣轻红,我凝视着它,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假如突然间有一个披着白纱的仙子从那花瓣中冉冉上升,我也不会觉得奇怪,这儿根本不是人间!


    “认不认得这种花?”凌风问。


    “不认得。”我摇摇头。


    “山地人传说一个故事,”他望着湖水里飘浮的小花,“据说许多年前,有个山地女孩爱上了一个平地青年,结果,那青年被女孩的父亲所杀死,那女孩就跳人入这个湖自杀了,第二年春天,这湖就开出了这种红花。所以,山地人称这种花作苦情花,称这湖作苦情湖。他们认为这湖是不祥的,都不肯走近湖边。直到现在,山地人和平地人的恋爱仍然不被同情。”


    苦情花?苦情湖?一个凄美的故事。是不是每一个神秘的湖都会有许多故事和传说?这具有魔力的湖确实有诱惑人跳进去的力量,我揣摩着那悲哀的山地女孩,想象她跳湖殉情的情景,那幅画面几乎生动地勾现在我面前。今天回去以后,我一定要写下这个故事,苦情花和苦情湖。


    “好了,”凌风唤醒了我,“别尽管呆呆地出神,我打赌你一定饿了。”


    他递过一只鸡腿来,这把我从幻想中突然拉回到现实,嗅到鸡腿的香味,我才觉得是真正饿了。取出鸡蛋,我们在湖边吃了我们的“早餐”(事实上已经十点半钟了)。我细心地把骨头和蛋壳等丢进树林里,以免弄脏了湖岸。在林边,我看到一张旧报纸,还有一些香蕉皮,回到凌风身边,我说:


    “最近有人来过,树林里有野餐的痕迹。”


    “是么?”他问,露出一种注意的神态。


    “怎么,很奇怪吗?”我说。


    “有些奇怪。”他想了想,到林边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他手中拿着一张揉皱的纸团,打开纸团,上面是铅笔胡乱地写满了同一个字:“绿”。看样子那也是个雅人,也领略了这分绿意。凌风笑了,把纸团扔进树林里,说:“是凌霄的笔迹,难为他也有兴趣到这儿来坐坐。”


    那朵红色的花还在水面漂,我躺了下来,仰视着树巅,有一只鸽子从树梢头掠过,凌云的鸽子?又传来什么讯信息?凌风在我身边低哼着一支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在这湖边来来往往,


    白云悠悠,岁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只剩下花儿独自芬芳!


    “你在唱什么?”我问。


    “有一阵这支歌很流行,村里的年轻人都会唱,原文是山地文,这是韦校长翻译出来的词。”


    “韦校长?”


    “是的,韦白,一个神秘人物。”


    “神秘人物?”


    “噢,别胡思乱想,他是个最好的人,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要待在山地。”


    我躺着,不再说话,树荫密密地遮着我,阳光在树隙中闪烁。苦情花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凌风反复地哼着他的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


    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我闭上眼睛,这一切一切都让我眩惑:山地女孩、苦情花、梦湖,和凌风唱的歌。


    6


    黄昏的时候,邮差带来了两封妈妈的信,一封给我,一封给章伯母。


    我把信带回房间,关上房门,细细地读完了。收起了信,我躺倒在床上,呆望着窗外的竹叶。他们的离婚无法获得协议,终于闹上公堂——人们的世界多么奇怪!从世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人们相遇,相聚,然后就是分离。整个人生,不过是无数的聚与散而已。妈妈在信末写着:


    “咏薇,希望你在章家能够习惯,我将在最短期内把问题解决,然后接你回家。”


    “回家”!那时候的“家”是怎样的?另一个男人将取代爸爸的地位,或者是另一个女人将取代妈妈的地位!他们都会认为那是我的“家”,事实上,我已经没有家了!爸爸妈妈,他们曾经共同创造了我这条生命,如今,他们要分“家”了,这唯一的财产成为争夺的对象,像孩子们好的时候合伙玩一样玩具,吵了架就要把玩具撕碎……他们何尝不在做撕碎的工作呢?


    眼泪滑下我的眼角,流进了我鬓边的头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流泪,只是,心底有一种突发的凄凄凉凉和彷徨无助。有人在轻敲我的房门,在我跳起来以前,门被推开了,章伯母走了进来。


    我坐起身,用手背拭去了颊上的泪痕,章伯母在我身边坐下,她那对洞烛一切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


    “成长是一件苦事,是不是?咏薇?”她轻声地说,“要你去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是不容易的,事实上,谁又能够了解呢?问题不在于了解,只在于如何去接受。咏薇,”她深深地凝视我,“有的时候我们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只能接受事实,尽管不了解。”


    “你曾经接受过你不了解的事实吗?”我问。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接受我不了解的事实,”她说,“接受了四十三年了,而且还要继续接受。”


    “为什么?”我望着她。


    “因为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办法去解剖人生,许多事情是毫无道理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她对我含蓄地笑笑。“所以,咏薇,别烦恼了,你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的。”


    我深思地看着章伯母。


    “事实上他们不必抢我,你知不知道?”我说。


    “怎么讲?”


    “他们都会失去我。”我低声说。


    “这也不尽然,”章伯母微笑地说,“除非你安心要离开他们。别怪你的父母,人,都会尽量去占有一样心爱的东西,那是一种本能,就像我们要吃饭要睡觉一样的自然。”她拍我的膝,“别去责备那种‘本能’,咏薇,因为你也有这种‘本能’。”


    我有些迷惑,章伯母平稳的声调里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虽然我无法完全把握住,但我明白她讲出了许多“真实”。站起身来,她再给了我安慰的一笑:


    “别闷在这儿胡思乱想,出去走走吧,还有半小时才吃晚饭。”


    我听了她的话,戴上帽子,我茫然地走出了幽篁小筑。穿过竹林,我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凌霄正在那块试验地上工作,老袁在另一边施肥,老袁是个高大个子,完全粗线条的人物。我走了过去,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凌霄除草施肥,和剪去败叶。抬起头来,他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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