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她沉吟了一下,然后毅然地把长发掠向脑后,大声说,“我们不谈这件事了,行不行?为了他那样一个电话,我们就这样不开心,那才是傻瓜昵!来吧!梦轩,我想出去走走,我们到碧潭去划划船,好不好?”
他们去了碧潭,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阴影留在两个人的心里。问题?他们的问题又何止这一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珮青无意问在梦轩的西装口袋里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件她生平没有看过的东西——一张控告珮青妨害家庭的状子!
她正站在卧室的壁橱前面,预备把梦轩丢在床上的西装上衣挂进橱里,这张状子使她震动得那么厉害,以致西服从她手上滑落到地下。她两腿立即软了,再也站不住,顺势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捧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她一连看了四五次,才弄清楚那上面的意思。美婵控告她!妨害家庭?她浑身颤栗,四肢冰冷。自从和梦轩同居以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是触犯法律的,那么,连法律对她也是不容的了?她是一个罪犯,对的,她再也无从回避这个宣判了:她是一个罪犯!
用手蒙住脸,她呆呆地坐在那儿。脑子里车轮似的转着许多幻象;法院、法官、陪审员、观众、美婵、律师……许许多多的人,众手所指,异口同声,目标都对着她,许珮青!你妨害了别人的家庭!你抢夺了别人的丈夫!你是个罪犯!罪犯!!罪犯!!!多少人在她耳边吼着:罪犯!罪犯!!罪犯!!!她猝然地放下手,从床沿上直跳了起来,不!不!我不是!她要对谁解释?她四面环顾,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帘静静地垂着。她额上冷汗涔涔,那张状子已经滑到地毯上。
好半天,她似乎平静了一些,俯身拾起了那张状子,她再看了一遍。不错,律师出面的诉状,打字打得非常清楚,美婵要控告她!美婵有权控告,不必到法院去,不必听法官的宣判,珮青心里明白,她内心已经被锁上了手铐脚镣——她有罪。她对美婵有罪,她对那两个无辜的孩子有罪,她逃不掉那场审判!不论是在法院中或是冥冥的天庭里,她逃不掉。
但是,这张状子怎么会在梦轩的口袋里?他说服了她?让她不要告?还是——?珮青想不透。美婵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居然会去找律师,或者有人帮助她?对了,她的姐夫,陶思贤。陶思贤?珮青恍恍惚惚的,仿佛有些明白了。梦轩弄到这张状子,一定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这两张纸绝不会平白地落进他的手中。噢,梦轩,梦轩,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收起了那两张纸,珮青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走进了书房里。梦轩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放着一沓空白的稿纸。但是,他并不在写作,稿纸只是一种掩饰,他在沉思,沉思某个十分使他困扰的问题。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聚集了无数的烟蒂,他手指间的香烟仍然燃着,一缕烟雾缭绕在空中。看到了珮青,他把自己的思想拉回到眼前,勉强地振作了一下,说:
“又在忙着做点心?”
“不。”珮青轻声说,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愣愣地看着梦轩。
“怎么了?”梦轩尽力想提起自己的兴致来,微笑地说,“你的脸色不好,又不舒服了吗?”
“不,”珮青仍然轻轻地说,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梦轩,半晌,才说,“你在做什么?”
“我?在——构思一篇小说。”
“是吗?”珮青的脸上没有笑容,眉目间有种凝肃和端庄。“你没有,你在想心事,有什么事让你烦恼吗?你说过,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的!”
“秘密?”梦轩不安地抽了一口烟,从烟雾后面看着她,那烟雾遮不住他眉端的重重忧虑。“我没有任何秘密,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是……”梦轩犹豫地看了看珮青,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终于,下决一i5似的说,“是这样,珮青,我想结束我那个贸易公司,我对经商本来就没有兴趣,如果结束了公司,我就可以专心从事写作。我们离开台北,到台中或者台南去生活,也免得受伯南那些人的骚扰。”
“哦!”珮青“淡淡”地应了一句,却“深深”地注视着他。“这和你的人生哲学不同嘛,想逃避?”
“逃避?”梦轩猛抽着烟,心中的痛苦说不出口。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虽然他拥有绝大多数的股份,但是张经理等人也有股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付款给陶思贤,使公司的流动资金周转不灵,张经理已经提出抗议。而陶思贤的建筑公司成立了,他不会对梦轩放手,他的敲诈一次比一次厉害,美婵又完全站在陶思贤那边。再下去,公司会拖垮。而且,自从他和珮青同居以后,他拒绝了许多应该赴的应酬,“中信局”几次招标都失去了,张经理已明白表示,近几个月的业务一泻千丈。一个事业,建立起来非常困难,失败却可以在旦夕之间。公司里的职员,对他也议论纷纷,风言风语,说得十分难听。陶思贤、范伯南,再加上人言可畏!公司的危机和美婵的眼泪,家庭的责任和珮青的爱情……多少的矛盾!多少的冲突!逃避?是的,他想逃避了。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已壮志全消。只希望有一块小小的安乐土,能容纳他和珮青平平静静地活下去。“逃避?”他忧郁地说,握住珮青放在桌面上的手,那只手那样纤细柔弱,需要一个强者好好的保护啊。“我是想逃避了,这世界上不会有人同情我们,我想带着你走,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让你远离一切的伤害。”
“美婵和孩子们呢?”
“或者,也带他们走。”梦轩咬着烟蒂,“我有一种直觉,你和美婵会彼此喜欢的,你们从没有见过面,说不定你们能够处得很好。”
珮青默默地摇头,低声说:“不会,你又在说梦话了,她恨我,我知道。”
“美婵是不会恨任何人的,你不了解她。”
“是么?”珮青紧盯着梦轩,脸色悲哀而严肃。“那么,告诉我,这是什么?”她取出了那张状子,送到梦轩的面前。
梦轩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那两张纸,他的脸变了颜色,嚷着说:
“珮青!”
珮青闭上了眼睛,用手支住额,费力地把即将迸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梦轩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揽进怀里,感到五内俱焚,衷心如捣。珮青的头紧倚在他的胸前,用震颤的、不稳定的声音问:
“你为什么要瞒我?梦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根本不容许我存在,是不是?”
“不,不,珮青,”梦轩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这个不是美婵的意思,这完全是陶思贤捣的鬼!你不要管这件事,好么?答应我不难过、不伤心,你看,我已经处理掉了,我拿到了这张状子!珮青!你绝不能为这个又伤心!珮青!”
他的解释使情况更坏,因为刚好符合了珮青的猜想,抬起头来,她定定地望着他。他是怎样拿到这张状子的?这是不是第一份?难道——?她愕然地张开了嘴,脑中的思想连贯起来了,瞪大眼睛,她愣愣地说: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要结束公司的原因。你一共付给他多少钱?”
“珮青?”梦轩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她的思想转得这么快,又这样正确地猜透了事情的真相,一时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不会是第一次,我知道,梦轩。你一共收买过多少张?原来我们的安宁就靠你这样买来的!”她语气急促,声音里带着泪,“多么贵重的日子,每一天相聚你付出多少代价?梦轩?足以拖垮你的公司,是不是?噢,梦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那么严重,珮青,”梦轩急急地说,最迫切的念头是想安慰她。“没有那么严重!真的,珮青。我是付过一点钱,有限的一点。”
“你骗我!”珮青悲痛地说,“最起码,已经足以瓦解你的勇气了。”闭了闭眼睛,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她抱住了梦轩,把带泪的脸孔贴在他的肩头,哭着说,“梦轩,我那么爱你,可是带给你的全是灾难和苦恼!”
梦轩凄然,用面颊倚着她的头发,他沉痛地说:
“我带给你的何尝不是!”
他们相对凝眸,一时间,都柔肠百折,凄然泪下。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各种的压力、流言和困难,汇合成一个巨大的铁轮,沉重地从他们的爱情生活上辗过去。他们就在这轮下挣扎着,喘息着,相爱着。
这天早上,梦轩去上班的时候,对珮青说:
“今天我会回来晚一点,我答应带小枫去看电影。”
“不带小竹?”珮青不经意似的问。
“小竹要跟他妈妈到阿姨家去,今天不知道是陶思贤哪一个孩子的生日,小枫不肯去,跟定了我。”
“我觉得,”珮青笑着说,“你是个偏心的爸爸,你比较喜欢小枫,不大喜欢小竹。”
“我都喜欢,不过,好像女儿总是跟父亲亲近些,儿子跟母亲亲近些。”
“谁说的?我认为应该相反才对。”
“主要还是孩子自己,小枫生来就那样亲近我,像个依人的小鸟,娇娇的,甜甜的。小竹呢,一天到晚呀,枪呀,炮呀,乒乒乓乓,吵得我头昏脑涨。”
“也难怪你喜欢小枫,她确实惹人疼。”珮青想着那个有张圆圆的脸,和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的小女孩,感到她上次在馨园门口和她说再见时,留在她面颊上的那一吻依然存在,多可爱的小女孩!她忽然有个想法,抬起眼睛,她望着梦轩说,“小竹和他妈妈晚上既然要出去,你把小枫送回家又没人陪她,何不看完电影,干脆带她到这儿来呢!”
“你是说——”梦轩有些犹豫。
“我和你一样喜欢那孩子呢!”珮青说,“你总不反对我和你的女儿接近吧?”
“我?”梦轩扬起了眉毛,“我求之不得呢!”
如果珮青能和孩子们建立起很好的感情,将来的问题也可以减少很多,说不定有一天,大家会住在一起呢!
“好Ⅱ巴,那就这样说定了,我晚上带她来。”
“告诉她妈妈一声,最好——留她在这儿过夜。”珮青又追了一句,带着个高兴的笑容。“告诉我,她爱吃什么?我帮她准备,做一点小西点,怎样?”
“别把你自己忙坏了,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梦轩笑着说,托起珮青的下巴,用带笑的眸子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看哦,你在想过妈妈瘾呢!”
“只怕她不肯把我当妈妈,如果肯的话……唉!”她叹了口气,“如果真是我的女儿有多好!”
“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梦轩笑了,吻了吻珮青,他转身走出大门,开车去公司了。
珮青有一个忙碌而期待的日子,她由衷地喜爱着小枫,也渴望着得到小枫的喜爱。那孩子唤起她母性的本能,一整天,她亲自下厨,做小点心,做小包子,炸巧果,忙个不停,倒好像有几百个孩子要来似的。又买了一大堆的糖果、葡萄干、花生米……连吴妈都笑着说:
“你这是干吗呀?别说一个女娃娃,我看,一打愣小子也吃不了这么多呢!”
珮青只是笑着,仍然忙得团团转,谁知道小枫爱吃些什么呢?还是多准备一点好,那个糊涂父亲连女儿爱吃什么都说不出来!
午后天气变了,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到处都是暗沉沉的。四点多钟开始响了一阵干雷,接着,大雨就倾盆而下。这阵雨始终没有停,从下午下到晚上。珮青望着窗子外面发愁,这么坏的天气,她怕梦轩不会带小枫来了。可是,晚餐之后没有多久,她就听到从雨声中传来的汽车马达声,车子停了,梦轩在猛按汽车喇叭。珮青高兴地跳了起来,抓了一件雨衣,就冲进了花园里,不管吴妈在后面直着喉咙喊:
“我去开门吧!你淋了雨又要生病了!”
开开大门,梦轩在敞开的车门里对她微笑,雨水像小瀑布似的从车顶上、车窗上流下来。小枫的小脑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雨太大,她下不了车。珮青嚷着说:
“来吧,小枫,我有雨衣,披着雨衣跑几步就到房子里了!”
小枫跳下车子,冲到大门前的雨檐下面,珮青用雨衣裹住她,不顾自己,喊了声:
“来!我们跑!”
她们一起奔过了大雨如注的花园,在吴妈拿着伞来接以前,已经跑进了屋里。小枫除了鞋子之外,一点也没淋到雨,珮青的头发衣服都湿了。梦轩被吴妈的伞接了进来,望着珮青,他摇头不止。
“瞧你,珮青,赶快去换衣服吧,待会儿又会头痛了!”
小枫看看父亲,又看看珮青。她始终不知道珮青就是父亲的“小老婆”。她稚弱天真的童心里,从来没有把她所喜欢的“许阿姨”(虽然只见过一次,对她的印象却十分深刻,孩子对于别人对她的爱总是非常敏感的。)和她所仇恨的那个“小老婆”联想到一起。牵着珮青的手,她急急地要告诉她:
“许阿姨,一路上雨好大,爸爸开车的时候,玻璃上面全是水,前面什么都看不见了,差点撞到一辆大卡车上去了,那辆卡车停在路当中,好危险啊!”
“是吗?”珮青望着梦轩,“你就喜欢开快车。”
“唔,”小枫深吸了一口气,“好香,许阿姨,你在煮什么东西?”
“是烤的小西点,我给你烤的呢!小枫,你来看看爱吃什么?”
“得了,珮青!”梦轩推着她,“先去换掉你的湿衣服!”
珮青笑着退进卧室里,换了衣服,她立即跑了出来,把吃的东西一盘一盘地码在桌子上,拉着小枫坐在沙发里,问她要吃什么。梦轩看了一眼,叫着说:
“我的天哪,珮青!这够她吃三个月呢!”拍着小枫的肩膀,他说,“看看你许阿姨,一定为你忙了一整天了!”
小枫望着珮青,展开了一个甜甜的笑容,这笑容足以安慰一切的疲劳了。握着小枫的小手,珮青热心地和她谈着话,问她各种问题,小枫也高高兴兴地回答着,这个阿姨是多么地温柔呵!比家里那个亲阿姨好多了!梦轩看她们谈得那么投机,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的情绪。尤其是珮青的那份热情!爱屋及乌,她浑身有多少用不完的爱呀!这就是珮青,有满腔的热情,和满怀的温柔,渴望奉献她自己,为她所爱的人而活着!这就是珮青!
雨还是下得那么大,馨园建筑在山坡上面,居高临下,眺望豪雨下的碧潭,是一片黑暗迷茫,雨把视线遮断了,夜又封锁了一切,水面连灯火的反光都没有。风振动了窗棂,发出格格的响声,树木在风雨中呻吟。窗外的世界,充满了喧嚣杂乱的恐怖,窗内的世界,充满了温柔宁静的和平。小枫跪在窗子前面的沙发里,前额抵着窗玻璃,注视着窗外的风雨,担心地说:
“好大的雨呵,爸爸,我们怎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