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她摇摇头,眼睛里漾着泪光。


    “是我不好。”她轻声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怎么办,”他说,“我想过了,珮青,我们是分不开的,如果这是不道德的,是犯罪的,反正我们也已经罪孽深重了,我以前的顾虑太多,我不应该让你处在这样的地位,让你受苦受折磨,我已经决定了,珮青,我要和你结婚。”


    “梦轩?”她用怀疑的眸子望着他。“你不知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我要和美婵离……”


    “嘘!”她用手轻轻地压在他的嘴上,“别说!梦轩,什么都别说!”


    “我要说,我要告诉你……”他挣开她的手。


    “不!”她在枕上摇着头,“不!梦轩,求你!”她的眼光哀恳而凄凉,“我已经罪孽深重了,别让我的罪孽更重!美婵无辜,孩子无辜,你于心何忍?不!不!不!”她把头扑进了枕头里,哭了起来。


    “我没有要逼你离婚,我只是不能自己,你不能这样做,你——你……”她泣不成声。


    “珮青!珮青!珮青!”他的头埋进她的浓发里,心中绞痛!“世界上谁能了解你?珮青?你是这样善良,这样与世无争!”把她的头从枕头里扶起来,他对她凝视又凝视,然后,他的嘴唇凑了过去,深深地吻住她。她的手臂绕了过来,缠住他的脖子,他们吻进了无数的深隋和热爱,也吻进了无数的眼泪和辛酸!


    门被推开了,程步云夫妇走了进来,程太太捧着一个托盘,放着两杯牛奶和两份三明治,笑吟吟地说:


    “谈完了吗?情人们?想必你们都饿了,我要强迫你们吃东西了。”


    珮青带着几分羞涩,和满心的感激,望着程氏夫妇,说:


    “我真抱歉,程伯母……”


    “别说,别说!”程太太高兴地笑着,“珮青,请你都请不来呢!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望着梦轩,她故意做了一个凶相,“梦轩,你再欺侮珮青哦,我可不饶你!”


    “不是他。”珮青低低地,怯怯地说。


    “瞧你!”程太太笑得更高兴了,“受了他欺侮,还要护着他呢!梦轩,你是哪一辈子修到的!好了,来吧来吧,给我先吃点东西,不许不吃!”


    在程太太的热情之下,他们只好坐起来吃东西,珮青坐在床上,披散着一头长发,别有一份柔弱和楚楚动人。程步云坐在一边,目睹面前这一对年轻人,他心中有许许多多的感触。外界的压力和内在的压力对他们都太重了,只怕前途的暗礁还多得很呢,他们能平稳地航行过去吗?叹了口气,他又勉强地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


    “人们只要彼此相爱,就是有福了,想想看,有多少人一生都不认识爱情呢!”


    “或者那种人比我们更幸福,有爱情就有苦恼!”珮青幽幽地说。


    “你两者都享受吧!”程步云说,“几个人的生命是没有苦恼的?属于爱情的苦恼还是最美的一种呢!”


    “包括犯罪的感觉吗?”珮青望着程步云。


    “为什么是犯罪的?”程步云紧紧地盯着珮青,“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是犯罪的,就是没有责任感的爱,你们不是,你们的责任感都太强了,所以你们才会痛苦。你们不是犯罪;两颗相爱的心渴求接近不是犯罪。”


    “但是,造成对第三者的伤害的时候,就是犯罪。”珮青凄然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接受一个公平的审判,判定我们是有罪还是无罪。”


    “我知道,”梦轩低沉地说,“我们有罪,我们也无罪。”


    是么?程步云弄不清楚了,人生有许许多多问题,都是弄不清楚的,都是永无答案的。他们是有罪还是无罪?是对的还是错的?谁能审判?不过,无论如何,这儿是两颗善良的心。当审判来临的那一天,但愿那冥冥中的裁判者,能够宽容一些!


    珮青和梦轩重新回到了馨园,两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最高兴的是吴妈,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她的喜悦,她一忽儿给男主人煮上一壶咖啡,一忽儿又给女主人泡上一杯香片,跑出跑进地忙个不停。珮青和梦轩静静地依偎在沙发里,注视着一波如镜的碧潭水面。阳光闪烁,山影迷离,几点风帆在水上荡漾。梦轩紧揽着珮青,在她耳畔轻轻地说:


    “你再也不能从我这儿逃出去,你答应我!”


    “我逃不出去的,不是吗?”珮青低语。“如果我逃得出去,我早就逃了。”


    “最起码,你不能存逃的念头,”梦轩盯着她,“珮青,我告诉你,未来如果是幸福的,我们共享幸福,如果是痛苦的,我们共享痛苦,如果是火坑,我们要跳就一起往里跳!说我自私吧,我们谁也不许逃!”


    “如果我逃了,你就不必跳火坑了。”


    “是吗?”梦轩用鼻音说,“如果你逃了,你就是安心毁灭我!也毁灭你自己!珮青,用用你的思想,体谅体谅我吧!”他把她的手捉到自己的胸前,紧压在那儿,“摸摸我的心脏,珮青,你干脆用把刀把它挖出来吧,免得被你凌迟处死!”


    “你是残忍的,梦轩,你这样说是残忍的!”


    “你比我更残忍呢!珮青。”梦轩说,“知道你跑出去,知道你一个晚上的流浪,你不晓得你让我多心痛!”


    他们彼此注视着,然后,珮青投进了他的怀里,把头紧倚在他的胸前,轻喊着说: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再也不逃了!永远不逃了!我们重新开始,只管好好地相爱,我不再苦恼自己了!”


    第二十章


    是的,生活是重新开始了。珮青竭力摆脱尾随着自己的那份忧郁,尽量欢快起来。许多问题她都不再想了,不挑剔,也不苛求。她学着做许多家务事,用来调剂自己的生活,刺绣、洋裁以及烹饪。照着食谱,她做各种小点心和西点,给梦轩吃。第一次烤出来的蛋糕像两块发黑的石头,糖太多,发粉又太少,吃到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瞪大眼睛望着梦轩,梦轩却吃得津津有味。珮青心里有数,故意问:


    “好吃吗?”


    “唔,”梦轩对她翻翻眼睛,“别有滋味,相当特殊,而且……完全与众不同!”


    珮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你知道吗?梦轩,你相当坏!你明知道无法对我说谎,而你又不忍对我坦白,所以就来了这么一套。”


    “我是相当坦白的,珮青,”梦轩把她拉到怀里来。“告诉你真话,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甜’极了!”


    “糖放得太多了。”


    “不是,是‘蜜’放得太多了。”梦轩一语双关。


    他们相对而笑。


    珮青的学习能力相当强,没多久,她的西点手艺已经很好了,色香味俱全。每天晚上,她都要亲手做一些东西给梦轩消夜,因为梦轩又热中于写作了。她喜欢坐在书桌对面,看着他写,看着他沉思,看着他绕室徘徊。他也喜欢看着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仿佛她代表了一种灵感,一种思想,一种光源。


    他们都在努力维持生活的平静,努力去享受彼此的爱情,也努力在对方面前隐瞒自己的苦恼。白天,当梦轩去上班的时候,伯南变得常常打电话来捣乱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要扰乱珮青的生活,打击她的幸福,破坏她的快乐。珮青很能了解这一点,因此,她一听到是伯南的声音,就立即挂断电话。不过,如果说她的情绪完全不受这些电话的影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还时时刻刻担心,有一天,伯南会直冲到馨园来侮辱她。他是从不仁慈的,他又那么恨她(为什么?人类“恨”的意识往往滋生得那么奇怪!),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她从没有把伯南打电话来的事告诉梦轩,她不愿增加他的负荷。可是,有一天,当梦轩在馨园的时候,伯南打电话来了。是珮青接的,对方刚“喂”了一声,珮青就猝然地挂断了,她挂得那样急,立刻引起了梦轩的注意,盯着她,他追问:


    “谁的电话?”


    “不,不知道,”珮青急急地掩饰,“是别人拨错了号码。”


    “是么?”梦轩继续盯着她,“你问都没问,怎么知道是拨错了号码?”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珮青回避地说。


    “我看正相反呢!”梦轩警觉地,“大慨是个很熟的人吧,告诉我,是谁?”


    “你怎么那么多疑!”珮青不安地说,“真的是不相干的!”


    梦轩把她拉到身边来,深深地注视着她。“对我说实话,珮青,到底是谁?”


    琨青默然不语。


    “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吧?珮青?你在隐瞒我,为什么?我要知道这是谁,说吧。”


    珮青深吸了口气,低低地说:


    “是伯南。”


    “伯南?”梦轩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一个结。“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珮青望着脚下的地毯,不说话。


    “告诉我,珮青!”梦轩捉住她的手臂,凝视着她,“对我说话,他为什么打电话来?”摇撼着她,他愤怒而焦灼,“他是什么意思?告诉我!”


    “你想呢,梦轩。”珮青柔弱地说,“不过是讽刺谩骂和侮辱我而已。”


    “原来他常常打电话来,是不是?”梦轩的眼睛里冒着火,语气里带着浓重的火药味。“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打电话来?是不是?”


    “梦轩,算了吧!”珮青哀婉地说,“他只是想让我难过,我不理他就算了,别为这事烦心吧!”


    “他打过多少次电话来?”梦轩追问。


    珮青咬了咬嘴唇,没说话。梦轩已经领悟到次数的频繁了。望着珮青,她那份哀愁和柔弱绞痛了他的心脏,跳起身来,他往屋外就走,珮青一把抓住了他,问:


    “你到哪里去?”


    “去找那个混账范伯南!”


    “不要,梦轩!”珮青拦住了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恳求地说,“何苦呢?你去找他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不会因为你去了就不再扰我,恐怕还会对我更不利。何况,我们的立足地并不很稳,他可以说出非常难听的话来,而你……”她咽住了,对他凝眸注视,眼光凄恻温柔。半天,才叹口气说,“唉!总之一句话,我们相遇,何其太迟!”


    一句话道破了问题的症结,梦轩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他去找伯南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是,珮青投到了他怀抱里,还要继续受伯南的气吗?夏梦轩,夏梦轩,你还算个男人吗?他痛苦地把头转开,低沉地说:


    “珮青,我要娶你,我们要结婚。”


    “别说傻话,梦轩。”珮青沮丧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说傻话!”梦轩愤然地掉转头来,满脸被压抑的怒气,“我说我要娶你,我要你有合法的身份和地位!我不是说傻话,我是说……”“是的,梦轩,我知道,但是……”珮青抬起头来,睫毛掩护下的那对眸子清澈照人。“但是,这里面有多少个但是呀!”


    “哦,珮青!”梦轩颓然地把头扑在她的肩上,痛苦地左右转动着,嘴里低低地、窒息地喊,“我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珮青幽幽地重复着他的句子。“你该爱那些爱你的人,保护那些需要你的人。不只我一个,还有你的妻子和儿女。”


    “我给了你保护吗?我在让你受欺侮。”


    “你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不止保护。至于欺侮,如果我不当作那是欺侮,又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一笑置之,不放在心里的。”


    “你是吗?”他望着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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