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又在想什么?”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没什么。”她羞涩地说,垂下了头。在车子里的,是她的肉体,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体,至于她的灵魂,正遨游于十八王朝埃及的什么废墟里。


    “知道今天请客的是谁吗?”伯南冷冷地问,手扶在方向盘上。


    “哦,是——是?”珮青徒劳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古埃及废墟里的人物似乎是不请客的。


    “是程步云夫妇,那个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说,皱了皱眉。“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是的,我——我忘了。”珮青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你记住的事情实在不多!”伯南揿了一下喇叭,闪过一辆三轮车,“我很幸运,娶了一个终日在梦游的妻子!”


    珮青再咬了咬嘴唇,这次咬得比较重,眼睛里有点什么潮湿的东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着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围紧了脖子,仿佛那冰凉的雨水一直流进了她的衣领里。


    坐在餐桌上,珮青神思恍惚地听着那些宾客们的谈话,始终没有插过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妇都被分开来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对她备献殷勤,花白的眉毛下有对细长的眼睛,经常有意无意地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地把番茄酱、辣酱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来,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颤抖的膝,常会不经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阵寒战似的惊跳。她右手是一个年纪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的男人,虽然服装整齐,却不像什么外交官,没有那份礼貌的殷勤,也没有加入那些高谈阔论,脸上一直带着个沉默的微笑。每当珮青因为膝部作战而惊跳的时候,他就弯下腰去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条倒楣的餐巾!


    那顿饭是一个漫长的刑罚,珮青始终如坐针毡。缎子的衣服是那样滑,她奇怪是谁发明了餐巾这种累赘物。一次又一次,餐巾从她膝上滑落到地下,尽管拾起来的那位先生每次都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她却不能不窘迫得满脸通红。当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时,她接触到坐在她对面的伯南的眼光,带着严厉的警告的神色。她总是给他丢人的,甚至握不牢一条餐巾!她涨红了脸,从身边那位男士的手里接过餐巾来,他望着她,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说:


    “很不科学,是不是?我是说餐巾。”


    她有些惊慌,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谈,但他的神色宁静安然,这稳定了她不安的情绪。怯怯地,她非常不合适地答了一句:


    “我最怕人请我吃饭,我总是弄不惯这些东西,包括刀叉在内。”


    那男人笑了,他有着宽宽的额角和浓浓的眉毛,一对略显深沉的眸子里掩藏着智慧,而且是善解人意的。拿起刀子,他切碎了一块牛排,微笑着说:


    “中国人吃东西是艺术,刀子是厨房里的玩意儿,外国人到底历史短些,还在当桌宰割的阶段。”


    她答不上话来,只能对他腼腆地微笑,在应酬方面,她永远是那样迟钝和木讷。他并没有在意这些,掉过眼光,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么问话,不再注意她了。这使她舒服了很多,她是那样害怕成为别人注意的目标!但是,身边那只颤抖的膝又靠了过来,她再一次惊跳,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倾向她这边,故作关怀地问:


    “要什么吗?范太太?辣酱油?”


    “哦,哦,不,不,谢谢。”珮青口吃地回答,差点儿碰翻了面前的酒杯。


    “范太太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男主人的目光对她投了过来,那是个能干而且温和的长者,程步云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辈。


    “噢,”珮青失措地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她自己也觉得回答得颇不高明。


    “伯南,”程步云转向了伯南,“你应该带你太太多出来跑跑,你们结婚几年了?”


    “五年。”伯南笑着回答。


    “五年?”程步云的眉毛抬高了,“这就是你不对了,伯南,怎么结婚五年了,我才第一次见到尊夫人呢?你不该把她藏在家里哦!”望着珮青,他上下打量着她,对她举起了酒杯,“来来,范太太,我该早就请你来玩的,现在,罚我一杯酒吧,我再敬你一杯!”他爽快地干了一杯酒,又斟满杯子,对珮青举了起来。


    “哦,不,不行,”珮青还没喝酒,脸上已一片红晕,慌忙地说:“我——我不会喝酒。”


    “那不成,”主人笑着说,“你非干了这一杯不可,梦轩,你帮我给范太太斟满酒杯。”


    珮青右手那位拾餐巾的男士遵命拿起了酒瓶,斟满了珮青的酒杯,珮青急急地用手按住杯口,以致酒倒在她的手背上,左手的老先生立即用餐巾来擦拭,而男主人高举的酒杯还没有放下。一时,情况显得非常尴尬。伯南忍无可忍,冷冷地说:


    “珮青,你就干了那杯吧!”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会喝酒!”珮青紧张地说,恳求似地望着伯南。


    “我们全体一起敬吧!”不知道哪一个客人恶作剧,全席的人都对珮青举起了杯子,珮青惶惶然地四面环顾,一时限不得有地洞可以让她钻进去,急得满面绯红。生平她不敢沾酒,她知道一杯酒下肚,足以让她当众失态,何况他们喝的是威士忌。但是大家都那样盯着她,带着好玩的、捉弄的神态,如果固执不喝,她如何下台?在这一刻,她那样希望伯南能帮她说一句什么,可是,伯南只恶狠狠地瞪着她,用颇不友善的声音说:


    “珮青,干了吧!别那么不大方!”


    珮青又咬住了嘴唇,颤颤抖抖地举起了酒杯,但,身边有只手接去了她的杯子,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


    “别勉强女士们喝酒,换一杯果汁吧,这杯酒,让我代范太太喝了!”


    仰着头,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对珮青微微一笑。珮青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感激。大家不再闹酒了,注意力也从珮青身上移到别处,他们谈起最近官场的一件趣闻,先生太太们都发表着议论,谈得好不热闹。珮青悄悄地把目光移向她身边那位男人的桌前,这时,才在那桌上竖立的座位名牌上,看到他的名字:“夏梦轩”。


    散席后,大家聚在主人那豪华的客厅里,仍然高谈阔论不止,珮青瑟缩地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只想躲开那群人,躲得远远的,甚至躲到宇宙的外面去。有个人影停在她的身边,一杯茶送到了面前,她抬起眼睛来,是夏梦轩。


    “喝杯茶吧!”他微笑地说,嘴边有点鼓励的味道。


    她接过茶杯来,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


    “我们常常要应付一些自己并不喜欢的环境,”他轻声地说,背靠着窗子,握着茶杯的手稳定地晃动,那橙色的液体在杯里旋转着,冒出的热气弥漫在他的眼睛前面。“别为喝酒的事情难堪,他们都没有恶意。”


    “我知道,”她仓猝地说,想给自己的躲避找一个理由。“我只是不习惯,我好像完全不属于这里,我很怕——见到陌生的人,这使我紧张不安,许多时候,我都宁愿孤独,我想,我生来就不太合群。”


    “是吗?”他深深地望着她,“孤独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的,寂寞是每个人都不要的,但愿你有的是前者,不要是后者。”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能够孤独还是有福的人呢,许多人,希望孤独还孤独不了。”


    “你吗?”珮青问,感到自己紧张的情绪逐渐地放松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种懒洋洋的松懈,斜靠在那儿,注视着那些高谈阔论的人,有股遗世独立的味道。“要孤独的男人很少,他们都是些人世者,要竞争,要为事业奋斗,要在人群里一较短长。”她轻声地说。


    “确实不错,”他看了她一眼,“所以男人比女人难做,他们不能够很容易地获得片刻孤独。人往往都受外界的操纵,不能自己操纵自己,这是最可悲的事!”


    “我有同感呢!”她低低地说,伸展着手臂,想起那间盛满暮色的小屋,她宁愿蜷缩在那沙发里,不愿待在这灯烛辉煌的大厅中。


    “我和伯南见过很多次,他不常谈起你,”他说,在人群里搜索着伯南,“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有两个,”他喝了一口茶,愉快地笑着,眼睛里突然闪烁着光彩。“孩子是一个家庭里的天使,你们应该要孩子,那会使家庭热闹很多。”


    “你太太没来?”她好奇地问。


    “她不喜欢应酬。”


    “我也是。”她叹息一声,似乎不胜疲倦,并不是每一个丈夫都要强迫太太出席宴会呀!


    伯南远远地走来了,手里拿着珮青的披肩,对夏梦轩客气而疏远地点了点头,他夸张地把披肩披在珮青肩上,用不自然的温柔说:


    “珮青,你身体不好,别坐在风口上,当心回去又要闹头痛了。”


    珮青看了伯南一眼,什么都没说。她是了解伯南的,在人前,他总要做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来,朋友们都认为他是“标准丈夫”!在家里呢?温柔体贴就都不必要了。顺从地站起身来,跟着他向前走去,伯南暗中狠狠地捏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你该去和主人谈话,别和那个夏梦轩躲在一边,他只是个贸易行的老板而已!满身铜臭!那边那个白眉毛的老头是孟主任,在我们部里很有点力量,对我出国的事颇有助力。他对你的印象很好,去和他多谈谈!”


    她愕然地看着伯南,他想要她和那个孟主任谈什么呢?孟主任!就是那个用膝盖碰她的老头!她的胃部一阵痉挛,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僵硬了。


    “不,伯南,我要回家。”她低声地说。


    “什么?”伯南皱紧了眉。“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回家。”珮青像孩子似的坚持着,“我要马上回家。”


    “胡闹!”伯南捏住她的胳膊。“上前去!”


    “不!”她向后退,用执拗而又委屈的眸子望着伯南,“我要回家,请你带我回家!”


    怒气飞上了伯南的眉梢,他紧握着珮青的手臂,仿佛立即就要发作,但是,他又忍下去了,望着珮青那张小小的、坚决的脸,他明白她固执的时候,谁也没办法让她屈服。收起了怒容,他说:


    “好吧,我带你回家。”


    到了主人面前,伯南的脸色已经柔和得像个最深情的丈夫,对程步云点了点头,他温柔地揽着珮青说:


    “对不起,内人有些不舒服,请允许我先告辞一步。”


    主人夫妇一直送他们到门口,且送他们坐进汽车,伯南怜惜地把西装上衣披在珮青的身上,看得那个程太太羡慕不止,车子开走了好久,才回头对程步云瞪了一眼。


    “你该学习。”


    “算了!”老外交官咧嘴一笑,“人家是小夫小妻呀!”


    这儿,车里的伯南已经变了脸,从反光镜里瞪着珮青,他厉声说:


    “你简直可恶到了极点,完全给我丢人!”


    珮青缩在座位里,用披肩裹紧了自己,怯怯地说:


    “我——我很抱歉。对不起,伯南。”


    “我不知道为什么娶了你?”伯南怒气冲冲地吼着,“倒了十八辈子的楣!”


    珮青咬住了嘴唇,每当她无以自处的时候,她就只有咬紧自己的嘴唇,好像一切难堪、哀愁、痛苦……都可以在这一咬里发泄了,或者说,因这一咬而被控制住了。可是,泪雾升了起来,她看不清车窗外的任何景致了。


    “你永远学不会!永远长不大!永远莫名其妙!”伯南仍然咒骂不已,“我要你这样的太太做什么?只是养了一个废物!”


    泪水滑下珮青的面颊,热热的、湿湿的。窗外的雨加大了,冷冷的雨水像是全灌进了她的衣领里。她把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仍然抵御不了那包围着她的一团冷气。


    第二章


    夜深的时候,夏梦轩才离开了程步云的家,他是全体宾客最后离去的一个。


    站在程宅的大门外,他深吸了一口夜风,雨停了,他喜欢秋夜那种凉凉爽爽的空气。他那辆米色的道奇牌小汽车正停在街道旁边,上了车,他让车子滑行在人烟稀少的街头。深夜开车是一种享受,稳稳地握着驾驶盘,不必和满街的车子行人争先抢后。人生的驾驶也和开车一样,何时才能有一条康庄而平稳的大道?不需要在别人车子的夹缝里行驶?随时担心着翻车、抛锚和碰撞?摇了摇头,一种淡淡的、疲倦的感觉就对他包围了过来,燃起一支烟,他对着窗玻璃喷过去,百无聊赖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在程家待得这么晚?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在现在这种争名夺利的世界里,像程步云那么富于人情味的人已经不多了。他喜欢那对老夫妻,事实上,他和程步云还有一段不算小的渊源。十五六年以前,程步云曾经在他念的大学里面兼课,教他逻辑学,他们可以说是彼此欣赏。后来,程步云曾想把自己的一个大女儿嫁给他,千方百计地为他们拉拢过。但是,那位小姐太娇,夏梦轩又太傲,两人始终没有建立起感情来。接着没多久,程步云就外放到南美去了,他的那个大女儿也在国外结了婚。数年后,夏梦轩留学美国,还和她见了面,她已是个成熟的小妇人了,豪放、爽朗、热情地招待他,颇使他有些怏怏然的懊丧。而今,程步云年纪大了,退休了,儿女都远在异国,只剩下一对老夫妻孤零零地在台湾,他就和他们又亲近了起来,像个子侄一般地出入程家。老夫妻热情好客,他也常在座中帮忙招待。


    今天,今天为什么要来呢?他加快了车行速度,耳边有着呼呼的风响。他记起那个范伯南对他那畏怯的小妻子说的几句话:


    “别和那个夏梦轩在一起,他只是个贸易行的老板而已,满身的铜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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