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唉!我实在走不动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说,在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早知如此,”绍圣说,“我们该带帐篷,在这深山里露营一夜,也蛮有味道!”
“还有味道呢!”浣云的火气又上来了,“都是碰到你这个糊涂向导,才倒了这么大的楣!”
“别说我哦,”绍圣顶了回去,“假若不是你这个鬼丫头要走这条路,我们何至于弄得这么惨,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说你是识途老马,我看你简直是个糊涂老马!”浣云叽咕着。
“你也未见得精明!”绍圣跟一句。
“好了,”宗淇说,“你们两个也真有劲吵架,还不省点精神,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叹息地说,“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谁会跑到这深山里来居住呢?何况,林场的人也说过,这山上是没有山胞的!”
“那么,我们真要在这野地里过夜呀?”浣云叫,“又没毯子,又没帐篷,非冻死不可!”
“天为我庐兮,地为我毯兮!清风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绍圣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脸的态度,仰头望着天,顺口胡诌地念着打油诗。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浣云没好气地问,瞪着眼睛。
“怎么不得意!”绍圣说,慢条斯理地接下去念,“况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声,显然浣云手里的棍子又打中了绍圣的腿,绍圣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引起了山谷的回响。宗淇站起身来,嚷着说:
“我们还是继续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们又要打起来了。看!天都黑了。”
天是真的黑了,几点冷幽幽的星光已经穿出了云层,倨傲地挂在辽阔的云空。一弯下弦月,像一条小船,弯弯地泊在天边。深山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地暴露在月光里。只有远处的山峦,一幢幢地耸立着,是些庞大而狰狞的黑影,带给人一份压迫性的恐怖感。我们又继续向前行进,绍圣和浣云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后面。草丛里,飞来了无数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忽高忽低地穿梭不停。
宗淇握着我的手,我担忧着今夜如何度过,对于我,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这原始的山林里,迷途于月光之下!
“别那么忧愁,”宗淇轻声地说,“真找不着人家,也没什么了不起,这种露宿的经验,花钱都买不着的。洒脱一些,润秋。你不觉得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吗?”
月光下的山林确实美得出奇,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姿态,嵯峨地迎向月光。深可没膝的草上缀着露珠,被萤火燃亮了,反射着莹洁的绿。整个的山谷伸展着,极目望去,深邃辽阔,暗影林然而立,看起来是无边无际的。
“和整个的宇宙系统比起来,人是多么地渺小!”宗淇抬头向天,望着那点点繁星说。“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还大,我们人类生存在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个上,还彼此倾轧、战争、屠杀,想想看,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有属于自己的苦恼和哀愁,这不是很滑稽吗?”
真的,把宇宙系统和渺小的“人”相提并论,“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地仰视着云空,一时之间,想得很多很深很远。宇宙、星球、人类,我忘了我们正置身在空旷的深山里,忘了我们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才惊觉过来,宗淇扶住我,问:
“想什么?”
“人类。”我说,“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么说?”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观念啦,都是人眼睛里看出去的,是吗?没有人,这些宇宙什么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着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这些也都跟着消失,不是吗?”
“好一篇‘自我观念谈’!”宗淇笑着说,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和他的心灵接近了许许多多。大学三年,我们同窗。一年相恋,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接近过。我们在一块儿玩过,跳过舞,看过电影,花前月下,也曾拥抱接吻,但总像隔着一层什么。或者,我从没有去探索过他的思想和心灵。他也从没有走进过我的思想领域。
“现在,还为那个表妹而生气吗?”他把头靠过来,低低地问。
“别谈!”我警告地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远了,“我不要谈这个!”
“好吧!”他叹了口气,语调里突然增加了几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么回事!你们女孩子!芝麻绿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还大,胸襟狭小得容纳不下一根针!”
“别再说!”我皱拢眉头,一股突发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胀。“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地说。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这么一刹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那么遥远了。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心灵融会已成过去,这一刻,他对我像个陌生而不可亲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机械地移动着,是个我所看不透的“人体”。我咬住嘴唇,内心在隐隐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灵接近的一瞬,奇怪着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永远像两个相撞的星球,接触的一刹那,就必须分开。
“嗨!我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绍圣回过头来叫。
“水声有什么用!”浣云没好气地接着说,“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人声呢!”
“你知道什么?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绍圣说。
“胡扯八道!那我们下午停留的瀑布旁边怎么没有人呢?”浣云说。
“怎么没有?最起码有我们呀!”绍圣强词夺理。
“呸!去你的!”浣云骂。
水声,跟着我们颠踬地进行,水声是越来越明显了。一种潺潺的、轻柔的、低喘的声音,一定不是条大河,而是条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萤火也依旧在草丛里闪烁,但我们都再也没有赏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双腿已经酸软无力。脚下的石块变得那么坚硬,踩上去使我的脚心疼痛,仿佛我没穿鞋子。浣云疲乏地打了个哈欠,喃喃地说:
“噢!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只牛!”
像是回答浣云的话,夜色中隐隐传来一声“咩”的动物鸣声,浣云高兴地嚷着说:
“有人家了!我听到羊叫了!”
“别自作聪明了!”绍圣说,“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猫头鹰。你大概想吃牛想疯了,恐怕你没吃到牛,倒饱了狼呢!”
“这山里有狼?”浣云不信任地说,“骗鬼!”
“你以为没有狼?我告诉你一个这山里闹狼的传说——”
绍圣的话说了一半,被宗淇打断了,宗淇望着前面,用手指着嚷着说:
“别吵了!你们看!”我们顺着宗淇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如带的小溪流正从山谷中轻泻下去,银白色的水光闪闪熠熠,许多巨大的岩石在水边和水中矗立着。还有条木头支架起来的木板小桥,巍巍然地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桥、流水、岩石,和桥对面的树林,都带着种蒙蒙然的,蓝紫色的夜雾,虚虚幻幻地陈列在我们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屏息了几秒钟,浣云首先跳了起来,欢呼了一声:
“桥!”
就领头向谷底跑去。是的,桥!有桥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们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线希望鼓起了我们剩余的勇气,疲倦似乎在无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们跟着浣云的身影往谷底走去,这是一段相当难走的下坡路,不过,我们毕竟走到了桥边。
那是条破破烂烂的小木桥,没有栏杆,也没有桥墩,是用木板铺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间,还有着几寸宽的空隙。溪水在桥下面奔流着,声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们走上了桥,战战兢棘地跨过一块块的木板,桥身似乎承受不住我们四个人的重量,摇摇欲坠地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宗淇警告地说:
“慢慢来,一个一个地走吧!”
越过了那座危桥,眼前果然是一条小路,路边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树林。穿出了树林,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片红薯田,宗淇吐了口长气,欢然地说:
“终于有一点‘人味’了。”
不错,“人味”是越来越重了,除了红薯田,我们又陆续发现了卷心菜、白菜,和甘蓝菜的绿叶,在月光下美丽地滋生着。再向前走了一段,静静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咩”的呼叫,这次已清楚地听出是羊群的声音。浣云回过头来,对绍圣狠狠地盯了一眼,说:
“听到没有?吃人的狼在叫了!”
再向前走了没多久,浣云吸吸鼻子,大叫着说:
“菜饭香!我打赌有人在炖鸡汤!”
“你是饿疯了!”绍圣说。
不过,真的,有一缕香味正绕鼻而来,引得我们每个人都不自禁地咽着口水。没有香味的时候倒也不觉得,现在一闻到肉味才感到真正的饥饿。同时,绍圣欢呼了起来:
“房子!房子!好可爱的房子!”
可爱吗?那只是一排三间泥和石头堆起来的房子,后面还有个茅草棚,旁边有着羊栏和鸡笼,典型的农村建筑,不过,真是可爱的房子,可爱极了!尤其中间那间屋子,窗口正射出昏黄的灯光,那么温暖,那么静谧,那么“可爱”!我从没有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灯光,它象征着人的世界。整个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们似乎被人类所遗弃了,重新看到灯光,这才感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群居动物!
“希望我们不至于被拒绝!”我说。
“没有人能够拒绝我们这群迷途的流浪者!”绍圣说。
“而且,还是饥饿的一群!”宗淇说。
浣云已经冲到前面,直趋那间有灯光的屋子,在门口敲起门来,同时大声嚷着:
“喂!请开门!有客人来了!”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会把主人吓坏了!”宗淇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间屋子门口,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彼此望望,微笑地等待着屋主的迎接。
3
浣云的叫门没有得到预期的回音,我们在门外等待了几秒钟,浣云再度敲着门,加大了声音喊:
“喂喂!请开门!有人在吗?”
门内一片岑寂,只有灯光幽幽地亮着,光线微弱而暗淡。浣云对我们看看,皱皱眉头,又耸耸肩。绍圣赶上前去,推开了浣云说:“让我来吧!”就“砰砰砰”地,重重地打着门,一面用他半吊子的闽南语喊,“乌郎没?乌郎没?”
答复着我们的,依旧是一片寂静。我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儿感到意外和不解。浣云说:
“大概没人在家。”
“哼!”绍圣冷笑了一声,“住在这样的山里面,晚上不留在家里,难道还出去看电影了不成?一定是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我们,也总该开开门呀!”浣云说,又猛打了两下门,提高喉咙喊,“开门!开门!有人在家吗?”
仍然没有声音。浣云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向里面张望,我问:
“有人没有?”
“有。浣云说,“有个人坐在桌子旁边,桌上燃着蜡烛。”抬起头来,她蹙着眉说,“坐在那儿不理我们,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耸耸鼻子,她又说,“肉味越来越浓了,我们破门而人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