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于是,我们并肩“冲”下了楼梯。
这是奇妙欢愉的一天,假如没有中枬的阴影在时时刻刻地困扰着我的话,那就太完美无缺了。早上,我们叫了一辆计程车,一直驶到野柳。冬天的野柳,除了冷冷的岩石嵯蛾耸立之外,就只有滔滔滚滚的海浪喧腾呼啸。我们准备了野餐,坐在那大块的岩石上,没有其他的人,没有车马、电唱机、收音机等的吵闹。静静地享受,那情调真美极了,动人极了。皓皓说了好多他自己的笑话,逗得我一直捧腹不已。然后,当一次我的大笑停止之后,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深深地凝视着我说:
“忆湄,和我在一起不快乐吗?”
“太快乐了!”我说。
“那么……”我知道他又要旧话重提,趁他没把话说出来之前,还是堵住他的嘴比较好。掉头看看海面,我说:
“看!海上有一条船!”
他看看海面,远处,真的有一点帆影,正渺小地漂浮在浩瀚的大海上。就那么瞥了一眼,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低低地说:
“你喜欢中枬,因为他是个孤儿,一个有独立性和干劲的孤儿,对吗?”
“或者,这也是原因之一,”我说,“爱情常常是没道理可讲的。有时,我觉得我更该爱上你,但是……”我耸耸肩,这是皓皓的习惯,和他在一起时,我常会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他。“或者我们的个性太相近,反而……”
“好吧!别说了!”他打断我,也耸了耸肩。“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了解。”他把手压在我的手背上,对我微笑。“以后我们不再谈这个,忆湄,我实在太喜欢你。”他抬起眼睛来,重新望着海面,那一点帆影仍然在远方的水面漂漂荡荡。“有一天,”他幽幽地说,“我会乘上一条船,扬帆远去。我身上有许许多多的缺点,最大的一项,是没有奋斗和吃苦的能耐——其实,我是很了解自己的——我应该锻炼锻炼。有一天,我会独自去创我的天下!”他又望着我,突然大笑,跳了起来,“好了!我们的话题未免太严肃,简直不像出诸罗皓皓之口。来!忆湄,站到那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旁边去,让我帮你照一张相!”
他带了个小型的柯达照相机。
我站起身来,我们迅速地摆脱了刚才那话题给我们的拘束感。在岩石与岩石之间,我们像孩子般追逐嬉闹,又像孩子般收集着蚌壳和寄居蟹。一直到红日将沉,才尽兴地离去。从野柳回到基隆,正是吃饭的时间,我们在基隆吃了晚饭,皓皓说:
“基隆有许多可玩的地方,你敢去吗?”
“只要不是水手们聚集的酒吧!”我说。
“舞厅呢?”他斜睨着我问,带着个有趣的挑衅般的微笑。
我略事犹豫。
“姑且放肆一次吧!”他说,“你难得被解放一天!应该快快乐乐地玩,疯疯狂狂地玩,你还那么年轻,已经快被管教成一个小老太婆了。别顾虑太多,舞厅并不坏,不会吃掉你,何况还有我呢!”
于是,在尽兴的一天之后,我们又有了疯狂的一晚!灯光、人影、音乐、旋律……他拉着我的手,转、转、转!转得我的头发昏,转得我眼花缭乱!他大声笑,我也大声笑,像喝醉了酒。这是我生命中从没有过的一夜,那些快节拍的舞曲使人飘飘然,仿佛浑身都充满了活力。那些彩色缤纷而又旋转不已的灯光让人眩然如醉。而那些跳舞的人们的嬉笑欢乐又具有那么强大的传染力,我们快乐得像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
深夜——真是名副其实的深夜,街上已没有行人,天上只有几点冷冷的孤星。我们乘着一辆计程车,在黑夜的街头,疾驰着回到台北。一日之游使我困倦,在车上我几乎睡着了。直到车子停在罗宅的大门口,我才惊醒过来,伸了伸懒腰,我倦意朦胧地问:
“到家了?这么快!”
“下车吧!”皓皓说。
我下了车,靠在大门口的围墙上打哈欠,皓皓按了门铃。深夜的冷风扑面吹来,我不胜瑟缩,皓皓解下他的大衣,裹住了我,笑着说:
“在车上打瞌睡,出来时再被冷风吹一吹,你大概又要害一次重感冒。”
我哈欠连天,把头缩进他的大衣领子里,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假若再没有人来开门,我可能站在那儿都会睡着了。门开了,我懒洋洋的跨了进去,并不知道门里面,一场风暴正等待着我。
一只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有人剧烈地摇撼着我,皓皓的大衣滑到了地下。突来的变故把我的睡意驱散,我惊愕地抬起眼睛,接触到罗教授圆睁着的怒目。
“说!忆湄!”他厉声地吼着,“你跟这个混蛋跑到哪儿去了?半夜三更才回来!”
我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又是一阵猛摇。
“说!”他大叫,声如巨雷。“你们到哪儿去了?做些什么?”
“噢!”我说,“不过是玩玩而已!白天到野柳野餐,晚上去基隆跳舞……”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罗教授扬起手来,重重地挥了我一耳光。这一下,我的睡意是真的完全没有了,瞪大了眼睛,我呆呆地望着罗教授。罗教授的眼神是狂暴的,继续抓着我的手腕,他嚷着说:
“假如你来到罗家,是学习堕落,那么,你还是离开吧!管你念不念大学!管你上进不上进!管你……”
“爸爸!”挺身而出的是罗皓皓。“是我带忆湄去的!你要管,管我好了,别在忆湄身上出气……”
“好,好,好!”罗教授喘息着,放开了我,转到他儿子面前,“我正要找你,我是该管你了,早就该管你了!”他大叫,“你给我滚过来!”
罗教授骤然放松了我的手臂,使我失去平衡,差一点栽倒在地下。站稳了身子,我的面颊上被罗教授所打的地方,正热辣辣地发着烧。耻辱和愤怒也在我内心中发着烧。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觉得如此耻辱和委屈!就是我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打过我,这个怪人以为他收容了我,就有权“如此”来“管教”我吗?何况我不认为我犯了什么大过失,值得挨这一耳光。泪涌进了我的眼眶,顾不得那相对咆哮的一对父子,我哭着跑进客厅,又跑进餐厅,在楼梯口上,我碰到了正拦在楼梯口的皑皑!她微仰着头,脸上挂着似得意而非得意的笑。我想,她百分之百地目睹了我的挨打。冷冰冰地,她注视着我说:
“噢,忆湄,我想你玩得很开心!”
她的讽刺对我如同火上加油,我的血管都几乎爆烈,瞪视着她,我不再顾忌自己的语气过分刻薄。仓促中,我只想抓一样武器来打倒她,打倒她的冷漠,打倒她的骄傲,打倒她的优越感!于是,我尖酸地说:
“当然,我玩得很开心!我用不着在别人的书里夹花瓣,我用不着叫别人‘毋忘我’,而他们愿意跟我玩。至于你,就是种上一园子的毋忘我,人家仍然把你这抹微蓝,抛弃在垃圾箱里!”
我看着皑皑的脸色忽青忽白,我看着她的嘴唇惨白如纸,心底掠过了一阵报复性的快感。但,当我准备上楼而抬头向楼梯上面看去时,我呆住了。罗太太像尊石膏像般站在楼梯上,一对眼睛妖异地瞪视着我。然后,她一步步地跨下楼梯,一步步地向我逼近。我的背脊发麻,手心发冷。她又来了!我知道,她又来了!来要我的命!我向后退,她向前进。然后我的身子抵住了墙,再也无法后退了,靠在墙上,我被动地仰着头望着她,她停在我的面前,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来捏我的脖子,却直着眼睛喑哑地问:
“你要怎样才肯放手?你要怎样才算达到目的?你要些什么,由我来给你,好不好?我一定,一定让你满足,好不好?……”
她昏乱而没有系统地说着,慢慢地举起了手来,我神经紧张,没有等她接触到我,就爆发了一声尖叫。我的尖叫似乎更加刺激了她,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嘴里喃喃地,呓语般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同时,手指已箍紧了我。我挣扎,狂叫……我的喊声把一切都压倒了。于是,我看到罗教授和皓皓都冲了过来,同时,徐中枬也出现在楼梯的顶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我立即被“救”了出来,从罗太太的掌握下得到解脱,我啜泣着冲上了楼,奔向中枬。在我的困厄中,我永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中枬!抓着中枬的手,我颤栗地喊:
“噢,中枬。噢,中枬。”
中枬牵住了我的手,他严肃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把我送进了我的房间,他站在我的面前,冷淡地注视着我说:
“你不用告诉我,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全看到了!”
我张大了嘴,泪珠停在睫毛上,困惑而不解地望着他,他看来何等冷酷!
“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他冷冰冰地说,“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说完,他掉头就向门口走,我慌乱地喊:
“中枬!”
他站住,忍耐地说:
“你还有什么事?你玩够了,疯够了,回到家里来,对别人也挖苦够了,你还有什么事?”走回到我面前,他用手托起我的干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在生气,他眼中燃烧着怒火,语气僵硬而冷漠。“我估高了你,忆湄。”他说,“现在,我愿意告诉你,我这几天在忙些什么。我不愿你继续住在罗家,所以我找了一间房子,是我一个同学家里分租给我的,我正布置着它,希望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这是第一件事。我想以后由我供给你的生活和读大学,所以正奔波着找寻一个兼差,现在已经找到了。是个广告公司的设计员,待遇很高,约定今天要面试,所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这是第二件。我默默地做这一切,在事情没有完全弄妥之前,不想让你知道,免得分你的心,也免得弄不成功,让你失望——为你设想得如此周到,而你,却陪着另外一个男人,流连于舞厅之中!”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忆湄,你辜负了我待你的一片深情!”
“噢,中枬!”我无助地喊。
“这些,倒也罢了,你对皑皑说的那几句话,简直像个没教养、没风度的女孩子!忆湄,”他对我摇头,仿佛我是个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人。“你使我失望!我想,是我认错了你!为你做的一切,全没有意义!或者,我配不上你,我太实际,不能陪着你胡天胡地地玩,只能默默地去为你工作。而你,对工作远不如对娱乐的重视!你,和皓皓倒真是一对!”
他甩开我,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砰然的门响震碎了我最后的忍耐力。我扑倒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失声地痛哭起来。我哭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从有声的哭变成无声的哭,从有泪的哭变成无泪的哭……然后,我停止了啜泣,窗外寒星数点,夜风低回呜咽,我茫然四顾。怆恻之中,已不知身之所在。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地用手捧着头,凄凉地回忆着我所遭遇的一切。一件明显的事实放在我的面前:罗宅已不是我所能停留的地方。罗教授对我那么野蛮跋扈,罗太太时时刻刻都可能掐死我,皓皓对我徒劳的追求,皑皑对我的嫉恨,以及中枬——中枬,这该是我心头最重的一道伤痕——已经鄙视了我。罗宅,我还能再留下去吗?最好的办法,是我悄然而去,把罗宅原有的平静安宁还给罗宅!或者中枬还会再去追求皑皑,那不是皆大欢喜?至于我,孤独而渺小的孟忆湄,是梦该醒的时候了!这半年多来的日子,对于我,不完全像一个梦吗?
我站起身,慢慢地收拾好我的衣箱。又把墙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取下,对着妈妈的遗容,我泪水迷漫,语不成声地说:
“妈妈,请原谅我无法照你所安排的去做。”
把照片也收进了箱子,我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在桌上留了一个小纸条:
罗教授:
很抱歉,我的来临带给你们许多困扰,现在,我走了。以后罗宅一定能恢复原有的宁静。谢谢您和您的家人对我的厚待和恩情!
祝福你们家每一个人!
又及:请善待嘉嘉,那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可怜人。
忆湄留条
除了这个纸条之外,我也留了个纸条给中枬。这条子足足写了将近一小时,撕掉了半刀信纸。最后,只能潦草地写上几句话:
中枬:
我走了。带着你给我的欢笑和悲哀走了。希望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能够距离你的理想更近一些。祝你幸福!
忆湄
两张纸条分别压在桌上的镇尺底下,天际已微微发白了。我提起箱子,轻悄地走出房间,阖上房门,对这间我住了将近九个月的房子再看了一眼,在心中低低地念:
“再见!再见!再见!”
我穿过走廊,走过了罗太太的房间,走过了罗教授的房间,走过了皓皓和皑皑的房间,也走过了中枬的房间。一路上,我凄楚地、反复地,在心中喊着:
“再见!再见!再见!”
下了楼梯,穿过无人的小院落,我在晨光微曦中,离开了这有我的梦、我的爱,有我的欢笑和眼泪的地方。
第十七章
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南下的柴油特快,我在中午的阳光中回到了阔别了九个月的高雄。提着箱子,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举目四望,高雄!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的地方!我离开的时候,车站前的那株凤凰木花红似火,现在,绿荫荫的叶子仍然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晃。高雄,高雄,别来无恙!而我呢?去时怀着一腔凄苦和迷惘,回来时却怀着更多的凄苦和迷惘!
三轮车停在小学校的门口,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孩子们在大操场中追逐嬉笑,教室中一片书声朗朗。噢,我的故居!我成长的所在!林校长在家里,还是在校长室?无论如何,我还是先到校长室去碰碰运气。林校长,她将多么地惊奇我突然来到!
在校长室门口,我被一群热情的故友们包围了,妈妈的同事们!带着那样惊喜交集的表情,把我围在中间,推来攘去地拉着我,无数的问题和评语向我涌来:
“噢!忆湄!你长大了!”
“忆湄,你成熟了,也漂亮了!”
“忆湄,台北的生活好吗?”
“忆湄,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信?把老朋友都忘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