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虚惊!”我说,“岂止是虚惊!我差一点送了命!”


    “不过毕竟没有送命!”他笑嘻嘻地说,走到我的面前,审视着我,“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你变得如此苍白吗?”


    我“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用手揉着我不通气的鼻子,说:


    “苍白的原因是失眠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地发生了兴趣,“是为了我吗?”


    “呸!”我说,“皓皓,你从没有正正经经说过一句话,永远只会贫嘴!”再打了个喷嚏,我说,“你昨天回来得很晚?”


    “你在关心我?”他反问。


    “哼!”我哼了一声,“皓皓,你是个最难于谈话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来,仍然望着我笑。


    “你应该恭喜我,”他慢吞吞地说,“我有了个新的女朋友,我想,我这次不会再三心二意了。”


    “真的?”我问。


    “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头向餐厅门口走,他一下子赶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脸逼近了我,眼睛闪烁地瞪着我,嘴角的肌肉收缩着。看样子,他是在莫名其妙地生气。


    “你干什么?”我问。


    “忆湄,”他恨恨地说,“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特别好!你不算很美,更谈不上成熟及诱惑力,你又是这样一个执拗而固执成见的小东西!但是,你身上具有什么?真的,忆湄,你是谁?你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孩,而是个妖魔和仙女的混合品!罗家欠了你什么?你将注定了来扰乱这整个的家庭!”


    我困惑地瞪视着他,他也瞪视着我。然后,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放开了我,转过头去,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我但愿有一个巨大的力量,能把我从你的身边拉开!”


    我凝视他,蹙起了眉,于是,他一下子把我推开,推得又重又野蛮,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说:


    哈!你干吗做出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你以为我罗皓皓会痴情如此?不过哄你玩玩而已,你可别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我罗皓皓谁都可以爱,你,算不了什么!他对我{目夹}{目夹}眼睛,所以,忆湄,你看,你大可不必为我难过。


    我静静地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我攀住他的肩膀,轻轻地吻了他的面颊。我的举动触怒了他,猛烈的推开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东西一样,忙不迭地用手擦拭着被我吻过的地方,嘴里低低地、叽哩咕噜地诅咒。这样子和神情都像极了罗教授。我轻声地说:


    “皓皓,如果我恐惧的事情是事实,那么,那个大力量终究会来的。”


    “你在说些什么鬼?”他问。


    我摇摇头,不再回答。离开了他,我走出餐厅,回到了我的房间里。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鼻子塞得更加厉害,炉火烤得我头痛。忽然间,我强烈地思念起妈妈,思念和妈妈共有的那些岁月: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那份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宁静得不能再宁静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还倚偎在妈妈身边,事事让妈妈拿主意,连早上起床,穿哪一件衣服,都要问一声妈妈。而现在,我竟处在这样复杂紊乱的的境况里!妈妈,妈妈,在她交代我来投奔罗教授的时候,她曾预料到我会遭遇这些事情么?


    黄昏的时候,彩屏捧了一大沓毛毯和尼龙被走进我的房间,把东西堆在我的床上,她望着我说:


    “老爷要你晚上在家里不要出去,他请了医生来给你看病!”


    “哦,”我错愕地说,“一点小感冒而已,真犯不着请医生,中枬已经买了特效药来了!我的身体又强,现在都不头痛了。”


    彩屏把棉被帮我铺好,那是一床崭新的、鹅黄色的底色,桃红色的花朵的尼龙被,鲜艳而夺目。毛毯也是新的,浅绿的底,墨绿的格子。彩屏笑着说:


    “老爷自己上街去买来的。我在罗家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老爷买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叫我们去买的。”她看看东西上缀着的价格标签,又笑了。“老爷买东西一定不会讲价,起码贵了一百块!”她注视我,含着笑意的眼光里,似乎还带着抹奇怪和研究的神情。连她,也在诧异我的身份,和在罗家的奇异的地位吗?她也在怀疑我是谁吗?床铺好了,她又说,“小姐,你的棉被给了嘉嘉了吗?”


    “是的?”


    “老爷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来,把嘉嘉房间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说,望着我。“小姐,从你来,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实在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她。”她把换下的被单和枕套抱起来,向门口走,又站住说,“罗家的人都是好人,不过,他们都不大去注意别人的,每个人只管自己。”


    这是下人嘴里批评的主人,但,确实有些对。目送彩屏走出房间,我呆呆地在床缘上坐下,用手抚摸着那柔软的尼龙被,嗅着那新东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儿心境恍惚。罗教授自己上街去买来的!难得他会记起帮我买棉被!贵了一百块?岂止一百块!但,最使我感动的,还不是他为我买棉被或请医生,而是他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却可证明他那粗粝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望着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苍苍茫茫的暮色,我奇怪着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奇怪罗家所有的人,是怎样的个性?奇怪他们是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是喜爱我,还是讨厌我?为什么他们好像都很喜欢我,而又总要令我难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特殊”的“身份”吗?我“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对着窗子,我喃喃地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第十六章


    接连而来的好几天,我变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无论早晨或黄昏,白天或黑夜,我都会突然间冲口而出地自问一句:


    “我是谁?”


    我想,我已经快要精神分裂了。自从那天在书房遇险之后,我十分恐惧罗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会有种痉挛的感觉,而立即急匆匆地避开,罗太太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觉得,她常在暗中窥探着我。那两道眼神狂乱而怪异。许多时候,我会恐怖地想,她是在找寻机会,再来勒死我。这种念头令我神经紧张而心情恶劣。


    中枬在这几天之内,显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而在家的时间,他也很少到我房间来,他总是借故停留在罗教授的书房里,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资料,用来证实他的猜测。不过,从他沮丧而困恼的神色上看来,他是一无所获。罗教授似乎也变了,他那掩藏在须发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坦白自然。却经常以一种奇怪的、怀疑的神色,不信任地望着我,或是中枬,或是皓皓和皑皑。甚至于,他也用同样的神色去看罗太太。我觉得他有种潜在的紧张,时时刻刻都在戒备着什么。皓皓呢?那天在餐厅中和我谈了几句简单的话之后,他似乎故态复萌,又变得早出晚归,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两分钟的在家时间,不是向中枬挑衅,就是和罗教授“顶牛”,有一次,我还听到他在取笑皑皑,说她是个蜡像美人。皑皑,她也真像个蜡像美人,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瘦弱。由于瘦,鼻子就显得特别高,眼睛也显得特别大,有种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会使我不安。我觉得,她屡次屡次地故意盯着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来杀我。她的眼光也确实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伤害的难堪,罗宅对我而言,是愈来愈难处了!


    这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意料之外地,竟有着满窗耀眼的阳光。长久一段时间,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压厚积的云层。一旦看到阳光,那份喜悦和振奋真难以形容!何况我向来是个比较爱动的人,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里,几乎使我浑身的筋骨都发霉了。因此,当早上中枬来给我上课的时候,我像个冬眠乍醒的小昆虫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兴奋地说: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枬。太阳那么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


    中枬把我的手从他脖子上拿下来,微蹙着眉头望着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个荒谬绝顶的提议!丝毫不发生兴趣地说:


    “怎么想出来的?好好地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还有几个月就要大专联考了?”


    “别那么道学气!”我噘着嘴说,因为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兴。“偶一为之,又怎么样?难得有那么好的太阳!”


    他看看天,太阳似乎燃不起他的兴致。


    “今天不行,忆湄。”他冷淡地说。“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还有事要办!”


    “你这两天在忙些什么?”我有气地说,“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


    “要放寒假了,你知道他说,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总是忙一点。”


    把书本摊开在桌子上,他说:


    “来吧!让我们开始上课!”


    用手支着头,我无精打采地望着课本,或然率!我对那些或然率一点兴趣都没有!阳光透着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射在我的身上,书桌上,和课本上。多好的阳光!多美的阳光!拿着一支铅笔,我在笔记本上胡乱地涂抹,勾出一个人头,加上些胡须和乱发,半遮半掩在乱发中的眼睛,这人是谁?罗教授?一个地质学的专家?我的什么人?在人头的旁边,我涂上两句话:


    “人面不知何处去?一堆茅草乱蓬蓬!”


    “飕”的一声,我的笔记本被中枬抽过去了。他看看笔记本上的人头,又看看我。


    “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笔记?”他问。


    “我讨厌或然率!”我说,“中枬,你太严肃。”


    他叹息了一声。


    “严肃,是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个人头。“不过,你倒有很高的艺术天才,恐怕学画比学文对你更适合。”


    “中枬,”我恳求地说,“别上课吧,我一点心都没有,太阳使我兴奋,玩玩去,怎样?”


    中枬凝视了我几秒钟,低下头,在课本的习题上一路圈出三四十个题目,放在我面前,说:


    “把这些题目做完,我们再出去!”


    “这够我做到月亮上升!”我叫着说。


    “不错!”他点点头,“我们可以去看晚场的电影!现在,你做习题,我也要出去了。”


    “你到哪儿去?”


    “去看个朋友!”


    “你对看朋友有兴趣,对陪我出去就没有兴趣!”我嚷着说。


    “忆湄,”他站在我面前,深深地注视着我说,“人生,有许多‘责任’,是比‘玩玩’更重要的,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我有些正经事要办,你别太孩子气,晚上我再和你详谈。”


    “不要!”我任性地说,“你只知道正经事!在你脑子里,责任啦、工作啦、前途啦……实在太多了!皓皓说得对,你是个只会谈大道理的书呆子!跟你在一起,就别想开心地玩玩,你永远是杀风景!”


    我的话触怒了他,听到皓皓的名字,他的眼睛就冒起火来了。


    “我要告诉你,忆湄,”他板着脸说,“假如我有一个和罗教授同样富有的父亲,我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没房子住。我又有一个安于做寄生虫的个性,昏昏噩噩靠父母的财产过一辈子就满足了。如果我是那样一个人,我会带你玩,带你疯,带你做一切你爱做的事!满足你个性中坏的一面!或者你也希望我做那样一个人,但是我不是!你对我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说完,他气冲冲地走向了门口,扶着房门,他又加了一句:“晚上请你看电影!”


    房门砰然关上,我呆呆地坐在椅子里,带着满腔的失意和受伤的感情,瞪视着向我诱惑的闪烁着的满窗阳光。一早上欢悦的心情全飞走了,中枬,他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在爱情的领域里,还是这样的倔强和固执!我的提议是很不对的?他未免太过分了!责任!责任!他心中除了责任还有什么?我沉重地呼吸着,愤怒和懊恼使我全心激动。“晚上请你看电影!”怎样的语气,仿佛请我看电影是他在向我还债!我稀奇这场电影吗?不过渴望有一天的时间,和他单独相处而已,如果连这么一点点领会力都没有,还算什么知心呢?


    我大约发了十分钟的呆,然后我跳了起来,走出房间。在走廊上,我碰到了正要下楼吃早餐的皓皓!他望着我,{目夹}了{目夹}眼睛,他眼中的光芒和太阳光相映。带着个和阳光同样温暖的微笑,他说:


    “早,忆湄!阳光没有鼓舞起你一些活力来?”


    “我向来是不缺乏活力的!”我说。


    “是么?”他锐利地望着我,“有兴趣出去玩玩吗?”


    我心中评然一动,注视着他,他的眼睛是慧黯而难测的。


    “到哪儿?”我意志动摇地问。


    “由我来安排,包管你玩得很开心,怎样?你的每一天都给了徐中枬,能够给我一个整天吗?从早上到晚上?”


    “从晚上到深夜!”我冲口而出地说。为什么我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是在潜意识中想对中枬报复吗?还是根本就很喜欢皓皓?皓皓不给我反悔的时间,拉着我的胳膊,他像个加足了油的火车头,嚷着说:


    “那么,立即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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