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嘉嘉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摸摸枕头,又摸摸棉被,再摸摸毛毯。都摸过了,她又去摸枕头,再摸棉被,然后,她就痴痴地傻笑,一直坐在那儿笑。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当我走开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唱歌了,又是那支老歌:《花非花》!她唱得那样婉转动听,我知道她的内心也在欢唱着!给别人快乐也是自己的快乐,我跨上楼梯,向我的房间走去,罗太太使我受的惊吓几乎已被嘉嘉的歌声所带走了。
回到房屋里,我关上房门,拨了拨炉火,添上两块炭,在藤椅子里坐下,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想看!我差一点被罗太太掐死,不禁又心惊肉跳了一阵。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冷冰冰的半杯残茶,这才想起原来是下楼灌水的,结果开水也没灌,还几乎送命!回想起来,一定罗太太先就在书房里,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就藏在橱与橱之间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现身。但是,她在书房中做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藏起来?还是她走进书房的时候就已经在发病中?整个的行为都是一种病态?
我摇摇头,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谜!拿着火钳,我无意识地拨着炉火,手仍然有些微颤。当我弯下腰去的时候,一样东西从我毛衣外套的宽口袋中跌了出来,落在火盆的炭灰上,我拾了起来,是一张陈旧的照片,显然这是那散落的许多照片中的一张,鬼使神差地落进了我的衣袋里。带着几分好奇,我打量着这张照片,是张毫不出奇的婴儿照。一个大约半岁大的女孩,坐在一张圈圈椅里。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写着:
摄于皑皑六个月大。卅三、一。
是皑皑!我再翻过照片的正面,注视着那个小女孩,照片已经很旧了,孩子的面孔并不太清楚,但,那是个硕壮的小东西!没想到今天弱不禁风的皑皑,在婴儿时代却是个肥肥胖胖的娃娃!当然啦,十八年间,一个小婴儿长成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们的相似处是不可能的!例如,这照片里的女孩子有个短短的小鼻子,鼻梁处打着皱,胖胖的短下巴,灵活的眼睛,一股滑稽相!如果没有背后的注解,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皑皑!不过,说真的,我倒蛮喜欢这照片里的小娃娃,远胜过今日的皑皑!婴儿总给人一种亲切感,而皑皑,却过于冷漠了!
把照片抛在桌上,我对它已失去了兴趣。在炉边默默地坐了片刻,我听到罗教授回家的声音,罗太太显然已在我为嘉嘉忙碌时就回进了她的房里。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过走廊,急匆匆地跑进罗太太的屋里。过了大约十分钟,罗教授的脚步又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里,正在默想着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险原原本本地告诉罗教授,还没有等我想出结论,罗教授已奔上了楼梯,沉重而狂暴的脚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门前。接着,我的房门被“撞”开了,罗教授“冲”了进来,狂怒而闪烁的眸子在须发中射着光,那颗大头颅一直逼到我的眼前,从喉咙里,他迸发出一声可怖的怒吼:
“忆湄!”
我吓了一大跳,火钳从手中落到地下。许久以来,他没有这样凶地对待我了。错愕地抬起头来,我愣愣地望着他。
“好!你倒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他暴跳如雷地嚷。
“罗教授!”我困惑地说,“怎么——”
“你解释!忆湄,”罗教授继续喊,“你到我书房里去找什么?”
“我……”我嗫嚅着,“看到书房门开着,我……走进去随便看看,”我转动着眼珠,想找出一个妥贴的理由来解释我的翻箱倒柜。“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我的理由似乎并不太好,他的头向我逼得更近,眼睛里冒着火:
“好!你说说看!书房里有什么‘奇’值得你去‘好’!”他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一拉一带,我差点栽到火盆里去,他的头几乎撞到了我的额角,用震耳欲聋的大声,他叫得我心惊胆裂,“我告诉你,忆湄!我存心要好好待你,送你进大学,让你幸福快乐!可是,如果你安心要破坏这个家庭的话,你就是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那么,忆湄,还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坏了之前,趁早送你走的好!”
我的背脊挺了起来,试着想挣脱他,但他那巨大的手掌,把我抓得那么紧,我根本动都无法动。泪水在我眼眶中泛滥,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罗教授!”我喊,“你的太太差点掐死了我,你又来欺侮我!你不必送我走,我自己会走!马上就走!你放开我!”
罗教授没有放开我,但他斜睨了我好一会儿,问:
“谁要掐死你?”
“你太太!”我说,“如果不是嘉嘉赶来救了我,我现在大概已经死掉了!你们看我不顺眼,我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整个罗宅像个疯人院!说实话,我怕你们,罗教授,我怕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们家的鬼!好吧,我走!就是你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该走了!”
我一连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罗教授平静了,他放开了我,抱着手臂,站在我面前,深思地凝视着我。我揉着我的手腕,由于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几道红痕,我含着泪,低低地自言自语地,不经考虑地说:
“一个是野蛮民族,一个是女疯子!”
“唔,忆湄,”罗教授开了口,语气里的火药味却消除了,“不要胡言乱语!”
我噘起嘴。
“事实如此!”
“好了,”罗教授带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说,“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只是,以后你不许再到我书房里去乱翻,把你的心思用在书本上吧,大学考不上,如何对得起你母亲的一番苦心?现在,念书吧!”
他大踏步地向门口走,我喊:
“等一等!罗教授!”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耐烦地说:
“你还有什么鬼事?忆湄。”
“罗教授,”我坚定地,咬着牙说,“谢谢你这半年多来的收容和教育,这一次,我是决心要离开这儿了!你们使我有一种压迫感,我无法在这种气氛下生活!与其求人,不如求己!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们,但是我要走了。”
罗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烧起怒火,看来是凶恶的。
“我这儿不是你的旅馆,忆湄。”他愤愤地说,“你高兴住进来就住进来,你高兴走就走!世界上哪有这么方便的事?而且,你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在你念完大学之前,你休想离开我们罗家!”
“大学可以不念,”我喃喃地说,“屈辱却不能再受!”
“谁让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来,跳到我身边,在我警觉到危险之前,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着,我就被他像筛糠般乱摇一通。“告诉你,忆湄!你别不识好歹!对于你,我已经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才好了,你来了,惹雅筑发病,让皑皑伤心,又使皓皓不安,连徐中枬在内,无一不受你影响,而我——”他猛地顿住,瞪视着我,压低了声音,在喉咙里自顾自地诅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地说,“算是命中注定的吧,你是罗家的克星!我什么都忍耐,你还要一来就要走!别糊涂!给我好好地待下去!”
他又走向门口,这次,我没有再叫住他了,因为我已经被他连嚷带闹带摇撼的,弄得头昏脑涨了。他走出了房门,又回过头来对我喊了一句:
“忆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来,我就拆散你的骨头!”
房门砰然关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头,脑子里如同万马奔腾,几万只铁蹄在我脑中践踏奔跑着,眼前金星乱跳,胸中又闷又胀。整个下午的事件搅昏了我,坐在椅子里,我无法动弹,只感到头痛欲裂。
雨滴敲击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室内渐渐地昏暗了。炉火已熄灭,空气冰冻了起来,我坐着。在麻木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着两个问题,像幻灯字幕般一再映现:
“走?不走?”
“走?不走?”
“走?不走?”
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我还有个更困惑的问题:
“他们是欢迎我?还是讨厌我?”
天黑了,彩屏来敲我的门:
“吃饭了,小姐!”
“我不想吃,”我说,“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继续坐着。然后,门开了,中枬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电灯一下子大放光明,我眨着眼睛,不能适应突来的光线。中枬审视着我:
“怎么回事?”他问,“我一回家就听到彩屏说起,罗太太又发病了吗?”
我点头。
“你怎么了?”他皱拢眉头,“忆湄,你苍白得像个鬼!”走近我,他托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那么奇怪,忆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我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吗?我是的。谁带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儿?扑进了中枬的怀里,我用手臂圈着他,这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知己!我轻声地喊:
“噢!中枬!噢!中枬!噢!中枬!”
于是我哭了起来。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谁会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觉?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说“失去自己”还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觉——不止于“失去自己”,而是骤然之间,发现将近十九年来你所认识的那个孟忆湄,几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变成了谜。我是个最不善于分析的人,而中枬却是个最善于分析的人。当我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向他细细叙述,而他仔细思想之后,我发现自己陷进一团浓雾里了。
火,已经重新燃了起来,屋子里散放着懒洋洋的暖气。中枬和我面对面地坐着,中间是炉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他那两道挺直的眉毛微锁着,思想的马又在他脑中疾驰了。许久,他沉思地说:
“但愿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迷惑地说,“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名叫孟忆湄,今年将近十九岁。”
他摇头。
“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是你,忆湄,你不是单单纯纯的孟忆湄。”他用手支着额,苦苦思索。“忆湄,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
“很模糊我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身体很坏,常年累月地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书,妈妈常说他是书呆子。”
“你长得像你父亲吗?”
我指指墙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
“我看不像。”他摇摇头,“忆湄,我有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
“不过是假设而已,”他说,深深地望着我。“我说出来,你不要太吃惊。我的假设也并不见得对,但可以解释许多疑点。”
“你说说看!”
他握紧了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罗教授是你的父亲!”
我惊跳。叫着说:
“胡说八道!”
“别激动,”他说,“冷静地想想,你会发现我的假设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说过,你母亲个性很强,却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如果没有一份特殊的关系,她怎么能确定罗教授一定会收容你?这是第一点。罗太太对你,显然有些敌意,从许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来,而你又常引起她发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份,而她有种潜意识的嫉妒,不只对你,还有你母亲,这是第二点。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罗教授显然也欣赏你,以父子之情,他应该促成你和皓皓,但他没有缘由地阻扰和反对,为什么?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是第三点……”
“别说了!”我打断他,“照你这样分析,我母亲是罗太太的好友,而与罗教授有了暖昧,生下了我,至于我那个父亲,只是名义上的,是吗?换言之,我是个私生子,罗教授对我没有负上责任……”
“或者,是你母亲不愿让他负上责任!”中枬插嘴说。
我沉默了,这倒很合乎妈妈的个性,带着一个私生的女儿悄然离去,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将结束,再把女儿还给那个父亲。我咬着嘴唇,连打了两个寒噤,只因为这“假设”的可能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地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性!站起身来,我在室内无意识地兜了一圈,然后停在中枬面前,大声地说:
“无稽之谈!我告诉你,完全是无稽之谈!你在编小说了!”
中枬凝视了我几秒钟,说:
“有时,你很能面对现实,有时,你又喜欢逃避现实!”
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就加以逃避或拒绝。我勉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