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那是妈妈自己配的镜框,我从来没有打开看过,怎么会与我的出生有关呢?”


    中枬把那张画拿到我面前来,于是,我看到在这张石峰夕照图的背面,有妈妈娟秀的毛笔字,题着两句诗:


    点点孤峰衔落日,


    行行哀雁带斜晖。


    这两行字的旁边,还另外有一行细小的,耐人寻味的字:


    一九五九年秋,遥忆湄潭风光,往事如烟,不复可寻,因而作此图。


    我抬起头来,看着中枬。中枬也深深地望着我,他显然在想着什么问题,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脑海中那匹思想的马在如何奔驰着。他的眼睛专注而凝肃,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嘴唇。


    “中枬——”我说。


    “别吵,”他打断我。“让我想一想。”


    “你在想什么?”我问。


    “一个问题,”他回答了等于没有回答。然后,他放开眉头,重新又“看”到了我。“湄潭是一个地名,”他说,“在贵州省。是个小县份。”


    “哦?”我说,“你认为我母亲是在湄潭生了我,所以给我取名叫忆湄?”


    “不,我想的不是这个,”他说,“你母亲可能是在湄潭生了你,也可能湄潭是她难以忘怀的地方,或者是她与你父亲相遇的地方,所以为你取名忆湄,你的名字,当然与湄潭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而湄潭,又与你母亲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不耐地说,“别卖关子。”


    “一年以前,我曾经帮罗教授整理一份地质资料,翻出了许多的旧资料,由于资料残缺了好几页,我在罗教授的书房中翻箱倒箧地寻找,曾经无意间看到一张旧照片,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罗教授,女的并不是罗太太,照片下写着一行小字:摄于贵州湄潭。”


    “噢,”我错愕了一下。“你认为——那个女的是我的母亲?”


    “有此可能。”


    他望望墙上那张全家福里的妈妈。


    “那个女的像我的母亲吗?”


    “这个我可不敢说,那张照片里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我早就记不住了,只记得是个很年轻的女孩。那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罗教授年轻漂亮,和——皓皓几乎一模一样。”


    我沉吟不语,中枬又说:


    “你看,忆湄,我获得了一个观念,你母亲大概曾经是罗教授的旧情人,或者和罗教授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所以,你母亲临终的时候,会想起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她知道罗教授一定会看顾你。”


    “这——只是你的猜想,”我说,本能地抗拒这种“可能性”。“你并没有办法证实照片里的女人确实是我母亲。而且,如果真像你所分析的,我母亲一定不会把我交给罗教授!”


    “为什么呢?”


    “我的母亲个性很强,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孤儿托付给旧日的恋人。尤其,你该记住一点,我母亲和罗太太以前是好朋友,假若我母亲和罗教授恋爱过,一定和罗太太有过摩擦,怎么还肯让我来和罗太太生活在一起呢?罗太太又怎么会友善地待我呢?”


    “你以为——”中枬慢吞吞地说,“罗太太对你很友善吗?”


    “虽然不见得很喜欢我,最起码也无恶意。”


    “是吗?”中枬用浓重的鼻音说,“你不觉得她——好几次半夜出现在你屋里,多少有些奇怪吗?在你来以前,她并没有夜游的习惯。”


    “你觉得——”我有些不安了。


    “我觉得,”中枬加重语气说,“整个的事情都不简单,整个罗宅都是一个谜——包括突然插入这个家庭的你在内!”


    “我记得——”我嗫嚅着说,“我刚到罗家的时候,你曾经说我会习惯罗宅。那时,你似乎并不认为它是一个谜。”


    “确实,那时的罗宅比现在单纯些,你来了,使所有的事情复杂——”他凝视我,突然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又有了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我问。


    “别忙,”他说,“我必须仔细地分析一下,也证实一下!现在我还不能具体地说出来,让我好好地想几天。”他走到桌子旁边,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皮箱阖起来,塞进了壁橱里,又把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抱起来,向橱中乱塞,我跳起来说:


    “你干什么?”


    “把你的东西收好,”他说,“你暂时不搬出去,等我弄清楚再说,我要解开这个谜!”他把橱门关上,返身望着我,“别那么不开心,好吗?忆湄?来,今天晚上放一天假,我请你到外面去吃晚饭——儿童乐园的烤肉,怎样?然后,我们去看场电影!”他对我微笑。“把所有的问题、烦恼都暂时抛开,你是株忘忧草,是吗?走!出门玩玩去!”


    “中枬,”我蹙着眉说,“你有了什么新发现?”


    “什么都没有!”他说,拉着我的手,“别再去想了,想得越多,烦恼越多,思想最简单的人,才是最快乐的人!”


    他拉着我走出房门,跑下楼梯。一个烦恼的白天过去了。一个美好的晚上正迎接着我们。


    第十四章


    这天下午,细雨绵绵密密地洒着,天空全是暗沉沉、灰濛濛的一片。报纸上的气象报告,寒流正从华北而来,高气压向东南移动。我的房间因为有一面落地长窗,虽然严严密密地关着,又拉紧了窗帘,仍然觉得寒冷。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炉火使人昏然欲睡,这样的天气,最好是躲在被筒里看小说,再准备点儿瓜子牛肉干,如果再有个知心的人随便聊聊,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抛开了书本,我叹口气,从火炉的椅子里站起身来,桌上的茶杯中,剩着一点儿冷冰冰的残茶,温水瓶里已经空了。抱着水瓶,我走出房间,到楼下厨房里去灌开水,我高兴有这么一点小事来让我做做。说真的,那枯燥乏味的课本真让我厌倦透了!


    下了楼,正想到厨房里去,餐厅通罗教授书房的那扇小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扇门是半开半阖的,似乎正在诱惑我走进去。侧着头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三,罗教授下午有课,不会在家里。皑皑躲在她的房里烤火,不会出来,罗太太就更不用说了,皓皓中午就出去了,临出去之前,还到我房里来转了转,发誓说一定要帮我找一只和小波一模一样的猫回来。(我忘了叙述一点,自从上次小波受惊从窗子里跳走之后,就宣告失踪,为了这事,我曾经浪费了不少的眼泪。)中枬每天下午都有课,所以,家里的人都不会到书房里来,这扇门一定是罗教授走的时候忘记关好。我沉思了几分钟,终于抵制不了那扇门的诱惑,把水瓶放在餐桌上,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


    把头伸进书房,我张望了一下,果然,像我所预料的,整个一间书房中,除了冷冰冰的空气,和暗沉沉的光线之外,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跨了进去,返身关上了房门。于是,我置身于一个寒冷、阴森而空旷的大房间里了。一瞬间,我心头掠过了一阵奇异的、不安的感觉。四壁的大玻璃橱,橱下都是抽屉,橱顶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张——可能是历年来学生的考卷,也可能是罗教授的研究资料。我相信这些东西都有多年没有整理,空气里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霉味。


    沿着那玻璃柜,我开始慢慢地环着房间走,一面凝视着柜子中陈列的那些岩石。每一块岩石下都有一张卡片,上面记载着岩石的种类和名称。我慢慢地看过去:元古纪;砂岩、烁岩、石灰岩、石英岩。结晶片岩纪;云母片岩、千枚岩、石英岩、石墨片岩、石灰岩。片麻岩纪;片麻岩、鱼闪岩……噢,多么枯燥乏味的东西!怪不得中枬无法念下去。只一会儿,我就对这些岩石失去兴趣了。不再去注意那些岩石,我开始研究那些大抽屉,从第一个柜子下的抽屉开始,我轻轻地拉了开来,拉抽屉的声音沙嗄地响着,打破了这空旷的屋子的沉寂,使我自己吃了一惊。本能地,我对自己窥探的行为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感到可能有人在暗中注意着我,四面望了望,屋中静寂如死,只有我的呼吸声在急促地起伏着。


    弯下腰,我望着我所打开的抽屉,全是些成年的老古董的资料,一个个的卷宗夹子,上面分别写着年代,什么元古代、太古代、古生代,新生代……的,我随便地翻了翻,毫无意思。关上了这个抽屉,我再打开第二个,里面是些尚未整理的资料和图片,同样的乏味。关上它,我再打开第三个。就这样,我一个个抽屉开下去,顺着秩序,这些抽屉也一个比一个零乱,越来堆的东西越复杂。终于,我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个古旧而发黄的牛皮纸信封,封袋上写着“零星照片”四个字,我的心狂跳着,这里面有我想找的那张照片吗?打开封袋,我的手微微地发着抖,把一大沓乱七八糟的照片从封袋里掏了出来,我正想逐张看过去,但,一阵轻微的响动惊动了我。我猛地抬起了头,顿时间,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浑身一震,那些照片全从我手里散落到地下去了。


    在我面前,罗太太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一般,正亭亭然地站在那儿。使我吃惊的,还不单单是她的突然出现,而是她的神情和眼色!她的背脊挺得那么直,披着一件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白色披风,披风里穿得仍然十分单薄。她在颤栗着,是由于冷,还是其他因素,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森冷、清幽……是一种我所无法描述的神色!那眼睛和她那苍白的面色相映,使人立即联想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和鬼魂。我打了个寒战,本能地退后了一步,讷讷地叫了一声:


    “罗——伯——母!”


    她直视着我,不前进,也不后退,不动,也不说话。整个的人,像一座直立的木乃伊。我心底的寒栗在加重,说真的,她实在不像个活着的人!


    “罗……罗……”我的牙齿打着战,“伯……母,我……我……不知道……你在……在……这屋里。我只……只是随便……看看。”我笨拙地解释着。


    她继续瞪着我。


    “对——不起,”我向门边退去,忽然间,我害怕起她来了,在这黑暗而充满霉味的屋子里,她给我一份近乎恐怖的感觉,那对大而空洞的眸子,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谷,要把人活活地吞进去。我转动着门柄,继续点着头说,“我……我……希望没有……打扰你,我……要上楼去了。”


    我还来不及打开房门。她迅速地“移”到了我的面前,同时,她的一只冰凉的手压在我的手上,阻止了我打开房门。那是只死人的手!那么冷,那么瘦骨嶙峋!她的眼睛黑得奇异,里面有些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我陡地又打了个冷战,我明白了!她在发病!现在的她,和那夜谈“菟丝花”的她是多么的不同!那夜,她温和而有理性及思想,现在,她像个木头雕刻的幽魂!我嗫嚅着,颤栗着说:


    “罗……伯母,您……您……要什么?”


    “你,你要什么?”


    她反问了一句,这句话使我迟疑了一下,她到底是清醒的,还是在发病?


    “我不要什么,”我说,仍然在害怕。“我只是随便看看。”


    她的手从我的手臂上移动,我穿着厚厚的两件毛衣,她的手指当然不可能接触到我,但我却跟着她手指的移动,皮肤上起着鸡皮疙瘩。然后,一下子,她的手指挪到我的颈项上了,冷冰冰的手指,枯瘦得像鸡爪一般,硬硬地扣在我的脖子上。我咽了一口口水,僵硬地转动着头颅。她的眼神涣散了,喃喃地,狂热地,她开始说起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我并不是存心……你不该让她来……这样是残忍的……你在这儿,你在这儿……监视我……我不能……我不容忍……这样是残忍的!我不是存心……”


    我伸长了脖子,用手试着去拿开她的手指,但她一下子扣紧了我,她的眼神狂乱而可怕!我的呼吸紧迫了,恐怖征服了我。我挣扎着,那第一日早晨的可怕的经验又重临到我身上,我模糊不清地喊着: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在疯狂的情况下,她竟变得那么有力!我的喉头紧缩而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乱迸,求生的本能使我奋力挣扎了,我用双手去抓她的手,而她也用双手来掐住我,同时,她在狂乱地嚷着一些话:


    “有了你……我们都要完……你不该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我的无法呼吸,使我也无法用力,在她手指的重压下,我已经感到眼球发胀,耳朵里嗡嗡乱响,而眼睛模糊不清……罗太太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一张可怕的脸!一张僵尸般的脸!那手指!如同无数的枯藤,勒在我的脖子上。菟丝花!这是菟丝花的藤蔓吗?它必须绕在我的脖子上吗?我的心志昏乱了!但我不愿意死!我不情愿死!在这关闭的书房内,被一个疯子所掐死!我挣扎,身子撑在门上,我竭力弄出响声,只有响声可以召来救援的人!我的腿碰到门边的一张椅子,用力地,我踢翻了那张椅子,“砰”然的响声似乎让罗太太震动了,她的手指松了些,我乘机抓紧她的手腕向外拉……我们纠缠着,喘息着……然后,我听到有人走近,房门被推开了。几乎是立即,一个人扑了过来,一下子扑在罗太太的身上,我脖子上的重压解除了,我急忙跳到一边,喘了一大口气。这才看清扑上来救我的人,居然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是嘉嘉!


    嘉嘉,她的头庄严地竖在她的脖子上,她脸上时时刻刻带着的笑意消除了。她分开了罗太太的手之后,并没有放松罗太太,她打倒了她!我惊愕地张大了嘴,看着她把罗太太摔倒在地下,正当她还要扑上前去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不要,嘉嘉!”


    嘉嘉停止了,抬起头来,她愣愣地望着我,那张皱纹遍布的脸显得茫然和无知。很明显,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救了我,完全出于她的本能。但,我却说不出我有多么感激她,牵住她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喃喃地说:


    “谢谢你,嘉嘉,谢谢你!”


    她仍然愕然地看着我,可是,我的友善振奋了她,那痴騃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看来兴奋而愉快,那笑容是那么单纯,而又那么想讨好于人!嘉嘉,她是寂寞的,不是吗?一阵感恩和怜悯的冲动之下,我贴近她,吻了吻她的面颊,低低地说:


    “但愿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单纯,那么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我的举动使嘉嘉完全怔住了,有好一会儿,她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她那副真正的“受宠若惊”的神情令我衷心感动,我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没有缘由地崇拜你,没有条件也不求代价地喜爱你,尽管是个白痴,也同样让人感动!罗太太从地上坐了起来,她坐在一地的照片之中,依旧直着眼睛,同时,彩屏皑皑都已闻声而来,彩屏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皑皑却紧紧地蹙起了眉头,不信任地看着室内。


    “这是怎么了?”皑皑望着我问。


    “我想,”我疲倦地说,“你最好打个电话给罗教授,让他马上回来,你母亲又发病了,她几乎掐死了我。”


    说完这句简单的话,我不想再管罗太太的事了,对于我,这简直是一次可怕的经验!牵着嘉嘉的手,我退出了罗教授的书房,心中发誓再也不走进这间房子。带着嘉嘉,怀着一份对嘉嘉的感情,我头一次走进了嘉嘉的房间(她住在一排下房中的一间),那是个阴暗狭窄的房子,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风从破口处无拘无束地窜了进来。整个房子冷得像个冰窖,迎着风,我连打了两个寒噤。走到她的床边,我摸了摸棉被和塾被,单薄得可怜,我望着嘉嘉,皱拢了眉头,摇摇头说:


    “嘉嘉,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嘉嘉对着我傻笑。


    一阵冲动之下,我跑到我的屋里,把我床上的棉被抽了一条,又拿了条毛毯和一个比较舒服的枕头,走回嘉嘉的房间,把棉被和毛毯给她铺好,枕头也放好。一回头,我看到她瞪着眼睛,吃惊地望着我,傻傻地问:


    “小姐,你做什么?”


    我高兴她能问出一句有条理的话来,拍了拍床,我微笑地说:


    “嘉嘉,如果我的分析不错,你应该也是个被收容者,我们有相同的地位,以后,让我们分享我们所有的。”我明知道,这几句话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再拍了拍床,我简单地说:“给你的,嘉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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