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中枬站住了。


    “你不干了,忆湄的大学怎么办?”他盛气凌人地说,“年轻人,你是这样不负责任的吗?亏你有满肚子的大道理!你爱干也得干,你不干也得干,忆湄考不上大学我敲断你的腿!说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废话!你们全回房间去,忆湄的脚好了,明天也恢复上课!好,全给我滚开!”


    徐中枬显然被罗教授的一顿臭骂骂得有点昏了头。他愣了两秒钟,说:


    “罗教授,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非留在罗家不可!”罗教授大叫着说,“你想走,除非是你发了神经病!”


    “我?”中枬愕然地说,“我发了神经病?天知道这屋子里是谁有神经病!”说着,他转过身子,悻悻然地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


    “忆湄!”罗教授突然又发现了我,怒吼着说,“你以为你的脚很结实是不是?半夜三更满屋子闲荡!我看你的神经也出了问题!”


    我一愣,好,又骂到我头上来了。噘起嘴来,我在喉咙里轻轻地叽咕了几句,一面向房间里退去,罗教授没有饶过我的叽咕,他叫着说:


    “你在说什么鬼?忆湄?”


    “我说,”我站住,大声讲,“假若我的神经也出了问题,是受了你们罗家的传染!”


    罗皓皓纵声大笑了起来,在这夜色中,他的笑声在整幢楼中发出了回响。罗教授被激怒了,暴跳地喊:


    “你这是干什么?笑什么?神经病!发疯!”


    罗皓皓笑得更加厉害,一面笑,一面也走向他的房间,在笑声中,他高声地念:


    “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房门阖上了,在阖上的那一刹那,他又抛下了四个字的注解:“神经之家!”


    第十二章


    这夜,我又失眠了。


    脑子里是那样杂乱纷扰的一团,所有平日接触的人物都在脑中盘旋不去。罗教授、罗太太、皓皓、皑皑、中枬……每一张脸谱都像电影中银幕上的特写镜头,轮流在我脑子里出现。我疲倦万分,却无法睡着。感情上的困扰,精神上的不宁……种种种种,我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问题家庭,而又糊里糊涂地变成了问题的核心,再又制造了许多新问题,这些问题都像一股股缠绕在一起的苎麻,把我层层地卷裹住了。


    我不住地在床上辗转反侧,由于无法睡着,我开始数起数目来。从一数起,数到了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三十一、一千零三十二……我仍然了无睡意。迫不得已,我开始倒过来数,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二十九、一千零二十八……当我数到八百七十九,又混成了九百七十八,又混成了七百八十九,我再也弄不清楚了,嘴里还在喃喃地七呀八呀九呀的,神思已逐渐恍惚,睡意慢慢地爬上了我的身子,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眼皮上。心中模模糊糊的,还在想弄清楚,到底是七百八十九,还是九百八十七……然后,朦胧中我听到一声门响,仿佛有人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我的潜意识还在数字中挣扎,脚步声、呼吸声,一片似有似无的阴影,一只手在轻触我的手腕……我惊跳,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大声说:


    “七百八十九!”


    我醒了。室内的光线昏昏蒙蒙,我忘记拉上落地窗的窗帘,月光透过了玻璃窗,成为一种黯淡的苍灰色,塞满了我的屋子。在我的床前,罗太太像个幽灵般挺立着。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我的潜意识里,早有一种本能的防御,所以我并没有因她的出现而惊吓。相反地,她却似乎被我那声“七百八十九”吓了一跳,呆呆地瞪视着我。


    “噢,罗伯母。”我轻声地说:


    “您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


    她不响。我伸手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立即阻止地说:


    “不要开灯,我不想让罗教授知道我在这儿。也不想惊动任何一个人。”


    我重新把灯关掉。靠床里挪了挪,我拍拍床势说:


    “您坐一坐吧,好吗?您是专门来找我吗?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谈?”


    她坐了下来,面对着我,好半天都没有开口。但,从她忧愁的面色上,从她那美丽而悲哀的眼睛里,我知道她一定有话要和我说。她平日是缺乏表情的,可是,现在却有一张极特殊而柔和的脸,虽然光线那么暗,我依然能辨出她与往日迥然不同的那副神情。她想对我说什么?忽然间,我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灵感,是不是她自始就想和我谈话,而每一次都被人打断了。如同那个被她惊吓的晚上,以及好几次的白天,在我屋里,都有着片段的、奇妙的谈话,她想告诉我一件秘密吗?秘密,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两个字?因为这家庭中总有一份潜在的神秘感吗?因为这家庭的组合分子过分的特殊吗?不管怎样,我希望能听到她所要说的。看到她迟迟不开口,我忍耐不住了。


    “罗伯母,您要告诉我什么吗?”


    她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忧伤的语气说:


    “不告诉你什么,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请求!”我惊异地喊,“您向我请求吗?您怎么会有事需要向我请求呢?”


    “是的,我请求你,你能答应吗?”


    “什么事呢?”我困惑地问。


    “你——忆湄,你饶了他吧!”


    又是这一句话!我简直摸不着头脑!我向她俯近了一些,加强语气地问:


    “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罗伯母?你要我饶了谁?我是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坏心的。我想,我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你会,”罗太太用平静的声调说,“你会伤害许许多多人。”


    “是吗?罗伯母,为什么?请你先告诉我,你要我饶了谁?”


    “皑皑。”


    “皑皑?”我更加惊愕了,“我对皑皑做了些什么,使你如此不放心?罗伯母,您根本不明白,我一直希望和皑暗做好朋友,但是,她拒绝我!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对她没有丝毫的恶意……”


    “你有!”她打断了我。


    “我没有!”我申辩。


    “你抢走了徐中枬!”


    “徐中枬!”我叫,到现在,我才算摸到了一点门路,原来闹了这么半天,是为了徐中枬!我凝视着罗太太,凝视着她那在黑暗中的侧影,挺直的鼻梁和闪烁的眼睛!这是一张母亲的脸!我曾认为她是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母亲!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她是个十足的母亲,而且是个溺爱的母亲!可是,她对我的责备却未免太不合理!我屈起了膝,把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静静地说,“罗伯母,我并没有存心‘抢走’徐中枬,我是‘爱上’了他!您不能因为我有这份感情,而责备我,是吗?”


    “你是存心‘抢走’他的,对不对?”罗太太紧紧地望着我说,她的眼光在柔和中又透着威严,显出份奇异的逼人的力量,“你是存心的,一开始,你就知道皑皑在爱他!”


    “或者,我有一些明白皑皑在爱他,”我坦白承认。“但这与我对中枬的感情毫无关系,我并不因为皑皑爱他而我也爱他,我是因为他是徐中枬而爱他!”


    “你真爱他?”罗伯母不太信任地问。


    “是的!”我坦率而不害羞地说。


    “可是,他——并非一个很吸引人的男人。”


    “你这样认为吗?”我说,“但他非常吸引我,也很吸引皑皑,是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中枬辩白,我不喜欢听到有人贬诋他。“吸引这两个字并不十分妥贴,我相信,皓皓比较容易吸引女人一些,可是,真正感情的发生,并不是单单吸引两个字来包括的——”我迟疑了一下,“举例来说吧,一般女性一定不会喜欢罗教授,他那样暴躁易怒,粗犷不羁,而又不修边幅,但他却很能吸引你,对吗?”


    或者是我敏感,我觉得罗太太颤栗了一下,我的话有什么地方使她震动了?她看来非常地不安和疑惑,那对眼睛中明显地带着些防备的神色,她在怕什么?怕我吗?为什么?片刻之后,她的嘴唇蠕动了,突然说出一句话来:


    “忆湄,你放弃了他吧!”


    “放弃谁?”我一愣。


    “中枬。”


    “为什么?”我本能地抗拒了。


    “为了——皑皑。”她低低地说,“如果你不来,中枬会爱上皑皑的,或者已经爱上她了,你一来,把所有已建铸的感情全破坏了。皑皑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看外表,总会觉得她是个冷冰冰的女孩子,但她脆弱而热情。忆湄,你和皑皑不同,你坚强,你洒脱,你快乐,你禁得起打击,皑皑却不行。”


    我头一次听到罗太太这样清清楚楚地分析事情,也是头一次听到她这样有条不紊地讲上一大篇话,看来,她并非终日精神恍惚的!她也有清楚的理性和思想!可是,她所要求我做的事,是可能的吗?


    “罗伯母,”我说话了,“您太自私。”


    “是的,我太自私。”她轻轻地说,叹了口长气,“不过,忆湄,你那么坚强,失去中枬,对你不会是个太大的打击……”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罗伯母,人生有很多东西可以‘放弃’,但是,绝不是爱情!如果有人能为了成全别人而放弃自己的爱情,那么,她是神,而不是人!罗伯母,你把我估得太高了,我是人,而不是神。”


    罗太太再度颤栗了一下,我又刺到她什么地方了?


    “可是,忆湄,”她仍然想说服我,“你不会像皑皑一样地爱中枬。”


    “你又怎么知道?”我挑战似的问。“不会有一种度量衡,能够衡量出爱情的多寡。而且,就算你认为皑皑比我更爱中枬,这也不能成为我放弃中枬的理由!”


    “当然,”她自语似的说,“可是如果没有你,皑皑会得到他!”


    我相信这是实情!但,罗太太这样一说,却提醒了我一件事实,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认为有资格和权利要我放弃中枬了!我是罗宅收容的孤儿!我无权和罗家的小姐争爱!假如我和皑皑的利害相冲突,我只能牺牲而成全皑皑!因为她是罗家的小姐!我是孤苦无依的、渺小的孟忆湄!


    “哦,罗伯母,”我觉得深深地被刺伤了,“或者,您有些懊悔收容了我!”我的傲气在一刹那间抬头了,带着激昂的情绪,我慷慨陈词,“是的,罗伯母,我只是你们罗宅收容的一个孤女,但是,我不能因为你们是我的恩人,我就处处要听你们的摆布……”


    “哦,你错了,”罗伯母轻轻地打断了我,“我并没有想摆布你……”


    “但是,你要我放弃中枬!”我的声音高了起来,“您能不能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放弃罗教授!你能吗?”


    罗太太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我。我想,我已经触怒了她。但,受伤的自尊使我顾不了这一切,我继续说:


    “你能要求一个人放弃他的生命、意志、前途、梦想、快乐……这一切吗?中枬对于我,就是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为了一饭之恩,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弃?如果您认为给了我一个安身的地方,就有权对我作如此的要求,那么,我宁愿明天就迁出罗宅!我和中枬一齐迁出去,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比有所倚靠和助力而得到的更加有意义……”


    “忆湄!”罗太太喊了一声,“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皑皑太可怜,因为我知道她那份感情,和她那份柔弱,我知道得太深太深了。你要体谅我是一个母亲……”


    “皑皑,”我说,“她应该稍稍坚强些,我相信她会坚强,你不能把她再训练成一株菟丝花。”


    “菟丝花?”罗太太错愕地问。


    “是的,菟丝花!就像小树林里的那一株,你没注意到吗?攀附在一棵松树上,根部深入在松树里,靠松树给予它养分和生命。一旦松树倒下了,菟丝花也就完蛋了。罗伯母,”我率直地未经深思地说了出来,“你已经是一株菟丝花了,你希望皑皑做第二株菟丝花吗?在我,宁愿做疾风中的一苇劲草,也不愿做一株菟丝花!”


    罗太太呆愣愣地站着,似乎被我的话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阵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辞未免太过分,最起码,我不该对一个长辈这样讲话,于是,也懊丧了起来。但罗太太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大眼睛里竟蓄满了泪,亮晶晶地闪着光,这使我惊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轻声说:


    “不错,应该做一苇劲草,而不要做一株菟丝花。可是,忆湄,菟丝花是一种植物吗?”


    “是的。”我不解地点点头。


    “也是大自然界里的一种生物吗?”


    “是的。”我再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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