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却不要像它那般寒凛!


    愿你有水晶的璀碟,


    却不要有它的冷硬!


    这笔迹对我是太熟悉了,虽然没有签名及任何说明的文字,我仍然能一眼辨出写这个字的人:徐中枬!显然,这件胸饰曾被当作一项礼物送给某一个人,而现在,受礼的人又将它还给了它的主人。除了这件胸饰之外,抽屉里还有一张画像。皑皑的画像!微带轻颦的眉梢,盈盈如水的明眸,垂肩的发丝,和那略嫌瘦削的下巴。画得那么逼真,那么传神,那么细致!这是一张美丽的画像,人美,用笔更美。在画像的右下角,有中枬的英文签名,和完成的日期,这是一年前所画的了。翻过画像的背面,同样的,写着几行字:


    但愿有一天,


    我能画下你的微笑!


    但愿有一天,


    你不这样神情寂寥。


    那时候,我会低低问你:


    为你祝福,你可曾知道?


    这几句话的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


    中枬绘于×年×月,为皑皑小病初愈之贺。


    我愣愣地呆了几秒钟,然后,我砰然地关上了抽屉,把那张画像和胸饰一起关进了抽屉里。现在,我能断定今晚来过的女人是谁了,皑皑!为退还这两样东西?还是想提醒那个善变的追求者?中枬,他是因为追求皑皑失败了,才退而求其次地找到了我?本来么,我凭什么和皑皑一争短长呢?她比我美,比我沉静,比我文雅,比我高贵……她有太多太多赛过我的地方,我却妄以为中枬是慧眼独具,这岂不是有些狂妄吗?我以为我有多少比别人强,而耐人发掘的优点?他会在皑皑与我之间,选择了我而放弃了美丽无比的皑皑?他只是误会,误会追求皑皑毫无希望,所以他会来追求我!他忽略了皑皑的暗示,她的微蓝,她的花“心”,她的——毋忘我!


    我猛地站了起来,桌子上有一面镜子,反映出我的脸,乱蓬蓬的短发,微褐色的皮肤,大而并不乌黑的眼珠——如中枬所说,带着些琥珀的颜色——两道生得太低的眉毛,和短短的下巴。这就是我,像一只猫的脸!谁会喜欢一个有猫脸的女孩子呢?对着镜子,我喃喃地向镜中那个自己说:


    “孟忆湄,不要傻,你那么平凡,那么孤苦,那么幼稚,你以为你真会使他倾心吗?”


    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我含泪走向门口,还来不及开门,我已经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中枬回来了!我打开房门,和中枬刚好面面相对,中枬跨了进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看来意外而惊喜!


    “你的脚好了吗?忆湄?”


    “可以走了。”我点点头。


    “来,坐一坐。”


    “不,我要回房间去了。”我的语气有些硬僵僵的。


    “忆湄,在生气吗?”他低低地问,“我已经想明白了。”


    他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我却想不明白了!他把我的脸扳向他:


    “你怎么了?忆湄?”审视了我一会儿,他把语气放得更加柔和,“告诉你,忆湄,我差一点搬出了罗宅,幸好我没有太鲁莽,今天下午,罗教授和我谈了几句话,他说得很简单,但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他怎么说?”我问。


    “他说你非常之可爱,可爱得像个小婴孩,他眼光里的你,并非十九岁,而只有三四岁,他但愿你是他的女儿!而且——”他顿住了。


    “而且什么?”我追问。


    “而且,他说——”他慢慢地用眼光在我脸上巡视,“他不反对我们的事,他指的是我们的恋爱,他说,我配你,比皓皓好得多,合适得多。”他叹了口气,“忆湄!还在生气吗?让一切的误会、不快,全消失吧!我那么爱你!”


    我想挣开他的掌握,如果没有皑皑,我愿扑进他的怀里,但我无法漠视他曾追求过皑皑的事实!我只是一个候补!假若他追求皑皑成功了,他还会对我加以丝毫的注意吗?我转开头,稚气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带着些微哽塞,我用浓重的鼻音说:


    “放开我,我要回房间去了。”


    他没有放开我,却把我的手腕握得更紧,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下巴,他强迫我面对着他,他的脸色沉重了,眼睛严肃了,声音颤动了: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


    “我只是想回房间去。”我说。


    “你在怪我,在恨我,在生气,是不是?”他低声下气地说:“忆湄,别对我责备太苛,你想想,我怎能目睹你倚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在感情的领域里,我承认我非常之自私,我不能容忍你的感情有一丝丝、一点点、一微微的外流,忆湄,嫉妒是很大的过失吗?是不能原谅的吗?”


    我已经不怪他的“嫉妒”,我已原谅了那次误会,事实上,我从没有为他的这次嫉妒行为而怪过他!可是,现在的问题已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可以原谅他的嫉妒,却无法处置自己的嫉妒!何况,这之中牵扯的问题还不止嫉妒,还有我那份可怜的自尊!用力地挣脱了他,我一语不发地向走廊中走去,我步履蹒跚,必须扶着墙才能走稳,他立即追上了我,很容易地又捉住了我,带着几分被压制的恼怒,他粗声地说:


    “忆湄!你这个固执而不讲理的小东西!我这样向你解释,你还不能谅解吗?”


    “放开我!”我低低地喊。


    “不!”


    “放开我!”我抬高了声音。


    “不!”


    “放开我!”我大叫。


    他把我用力一拉,我正站立不稳,过分持久的站立和步行已使我受伤的脚吃不消,再经他这样一拉,我就完全扑倒了下去。他的胳膊承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重新站稳之前,他已用力地箍住了我,同时,他的嘴唇压住了我的嘴唇。我有种被侮辱似的感觉,挣扎着,我奋力要从他的臂弯中解脱出来,我越挣扎,他箍得越紧,我生气了,愤怒地喊:


    “徐中枬!你如果是个男人,不要和我比体力!”


    “我就和你比体力,”他固执地说,仍然箍住我不放,“因为你任性得完全不合道理!你倒说说看,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回去看看你书桌的中间抽屉!”我说。


    “我书桌中间抽屉里有些什么?”


    “你自己去看!”


    “你跟我一起来,如果有误会,我们马上讲清楚,假若再像这样怄上三天气,我一定会发狂了!”


    “我不去!”


    “你一定要来!”


    “我不要去!”我大叫着。


    一扇房门“砰”地开了,罗皓皓穿着睡衣跑了出来,站在我们面前,他做作地打了一个大哈欠,伸伸懒腰,耸耸肩膀,不耐烦地说:


    “天哪,忆湄,你遇到强盗了吗?”


    “哼!”中枬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罗皓皓,你最好回到你的屋子里去,少管闲事!”


    “咦,”皓皓装出一副惊讶万状的样子来,“原来是你呀,家庭教师!你这是在教忆湄哪一门功课!柔道吗?”


    “少管闲事!你懂不懂?”中枬恼怒地喊,“我和忆湄谈我们的话,与你无关!”


    “谈话?”皓皓又耸了耸肩。“看样子,你们谈得过分‘有声有色’了!”他看看腕表,“现在是午夜十二时二十五分,你们这种‘轰轰烈烈’的谈话,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谈?否则,整幢屋子都要被你们谈话所‘震动’了!”他停住,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绅士派地伸出手腕,演戏似的说,“孟小姐,我有没有荣幸送你回房间?看样子,你的脚已经过分疲劳了!”


    我把手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但,同时,中枬的手也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他放得一定很不“柔和”,皓皓咧了咧嘴,立即车转身子,面对着中枬,一时间,他们二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火药味迅速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灯光从两扇开着的门里透出来,照射在两张脸上,中枬是极度的愤怒,皓皓却带着他特有的满不在乎,可是,紧张和怒气却写在他的眼睛里。露了露牙齿,他似笑非笑地说:


    “家庭教师,你想要赐教几招武功吗?”


    “我告诉你,”中枬愤愤地说,“我看不惯你那副装腔作势的鬼样子!请你别再干涉忆湄的事,否则……”


    “否则怎样?”皓暗挑战地昂了昂头。


    “否则我要打落你的牙齿!”中枬大吼,激怒使他脸色发白,眼珠向外凸出。我从没有看到他动这么大的火气,又这样的不能自制过。皓皓仍旧带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味儿,挑着眉梢,用低沉的嗓音说:“你不妨试试看!别人的事我懒得管,忆湄的事我就是要管!忆湄是我们罗家的客人,是你徐中枬的什么人?嗯?家庭教师,你不觉得你才管得太多了吗?”


    徐中枬瞪大了眼睛,沉重地呼吸着,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忆湄是我的未婚妻!”


    “哦?”皓皓斜睨了徐中枬一会儿,掉头来望着我,问,“忆湄,你是吗?”


    徐中枬也迅速地盯着我,用稍稍急促的口气说:


    “告诉他!忆湄,你是吗?”


    我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形势使我紧张,我急于想出一个办法来缓和一下空气。但,他们两人都盯着我,似乎问题的关键全悬在我的一句答案上,我口吃地、嗫嚅地说:


    “我……我……”


    “忆湄!”中枬不耐地喊,“你是怎么回事?”


    “忆湄!”皓皓也喊,“你不用受他的威胁!”


    “闭起你的嘴!”中枬对皓皓喊。


    “闭起你的嘴!”皓皓喊了回去。


    “砰”然一声闷响,我眼前一乱,也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只知道他们已展开了战斗,出于一种本能,我惊呼了一声,而他们之间已快速地交换了好几拳脚。走廊中又是一扇门砰然而开,罗教授毛发蓬乱的那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在一阵稀奇古怪的诅咒之后,罗教授揉着眼睛,咆哮地喊:


    “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什么玩意儿?”


    就那样几跳,他已经站在我们面前了,看到了我,他似乎更加诧异,不信任地张大了眼睛,他愕然地说:


    “是你?忆湄?你的脚已经好了吗?怪不得这样‘惊天动地’呢!”转过头去,他对那两个已停战的武士说,“你们在干什么?表演拳击吗?”他不同意地摇着他巨大的头,“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给我全体回房间去!”


    “哼!”中枬哼了一声,对罗教授冷冰冰地说,“罗教授,我先说一声,你们罗宅的家教我不干了,您另请高明!我明天就卷铺盖离开这儿!”


    说完,他扭转头就走。但,罗教授咆哮地喊了一句:


    “慢着!中枬!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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