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不同意你,”我说,“一本好小说要能抓住读者的情感和兴趣,使读者愿意从头看到尾,像现在那些新派小说,一味长篇地描写、刻画,固然他们写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见得能唤起读者的共鸣。我们看小说,多半都是用来消遣,并不是用来当工作做,是不是?”


    “怎么讲?”他问。


    “那些现代文艺,你必须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无法了解的,我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并不爱研究小说。”


    他又笑了,兴高采烈地说:


    “小说‘看’得太多,不会腻吗?也该有几本‘研究’的东西,你看过《异乡人》吗?”


    “看了。”


    “喜不喜欢?”


    “说不出来,我觉得这书所写的人物和我们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了解作者笔下那个人物。”


    “对了,”他深思地说,“就是这句话,有时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会使我们无法接受他们所写的,但不能因为我们无法接受,就抹杀那些作品的价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东西,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也喜欢研究,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东西也有它的分量。”


    “你是个作家?”我突然问。


    “不!我从不写东西,不过我是学文的!”他笑着说。


    “喂,别只顾得说话,吃点糖!”雪姨突然把一个糖盘子递到何书桓手里说,同时,回过头来,她对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为我是故意插进来破坏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个像小羔羊般无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书桓从她手里抢过来,一定不会是件太困难的事!假如我把何书桓抢过来了,雪姨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这思想使我兴奋。我看看何书桓,他也正凝视着我,看到我看他,他拿着糖盘子说:


    “爱吃什么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点头,他抛了两块巧克力糖到我身上来,我接住了,对他微微一笑。他眼睛里立即飘过一抹雾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地望了我好一会儿。


    “你——”他继续望着我说,“是不是也学文?”


    “我什么都不学!”我懊恼地说。不能进大学是我的隐痛。


    “你在什么学校?”他又问。


    “家里蹲大学!”我说。


    他眨眨眼睛,有点困惑,然后笑笑,没说话,低下头去剥一块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望着我说:


    “依萍,你愿意暑假再考一次吗?”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烟,静静地说:


    “如果你想念大学,要补习的话,我可以给你请老师补习!”


    我没说话,爸也不再提,尔杰赖在他母亲怀里,包办了面前一盘子的糖,又闹着要吃橘子,雪姨板着脸在生闷气,尔杰闹得显然不是时候,雪姨猛地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脸的东西,没你的份儿了,你还瞎闹什么!”


    爸皱皱眉,我又呆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站起身来说:


    “爸,我要回去了!”


    爸看着我,问:


    “要钱吗?”


    我想了一下。


    “暂时不要!”


    “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爸说,“你们的房东多少钱肯卖那栋房子?如果不贵的话,买下来免得为房租麻烦!”


    我有些意外地点点头,雪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望了何书桓一眼,正想向他说再见,他却忽然跳了起来说:


    “伯父,伯母,我也告辞了!”


    “不!”雪姨叫了起来,“书桓,你再坐坐,我还有话要和你谈!”


    何书桓犹豫了一下,说:


    “改天我再来,今天太晚了!”


    我向门口走去,何书桓也跟了过来,爸站在玻璃门口,望着我们走出大门,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雪姨脸色铁青地呆立着。我甩了一下头,看看身边的何书桓,一个荒谬的念头迅速地抓住了我,几秒钟内就在我脑中酝酿成熟。于是,我定下了报复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书桓抢过来!”


    外面很冷,我裹紧了大衣,何书桓站在我身边,也穿着大衣,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大。他望着我微笑,轻声说:


    “你住在哪里?”


    “和平东路。”


    “真巧,”他说,“我也住在和平东路。”


    “和平东路哪里?”我问。


    “安东街。”


    “那么我们同路。”我愉快地说。


    他招手要叫三轮车,我从没有和男人坐过三轮车,觉得有点别扭,立即反对说:


    “对不起,我习惯于走回去!”


    “那么,我陪你走。”


    我们向前走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把它绕在我的脖子上,我对他笑笑,没说话。忽然间,我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奇怪,我和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到我们好像早已认识好多年了。默默地走了一段,他说:


    “你有个很复杂的家庭?”


    “我是陆振华的女儿!”我说,耸了耸肩,“你难道不知道陆振华的家庭?”


    他叹了口气。为什么?为了我吗?


    “你和你母亲住在一起?”他问。


    “是的。”


    “还有别人吗?”


    “没有,我们就是母女两个。”


    他不语,又走了一段,我说:


    “我猜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为什么?”


    我不愿说我的猜测是因为雪姨对他刮目相看。只说:


    “凭你的外表!”


    “我的外表?”他很惊奇,“我的外表说明我家里有钱?”


    “还有,你的藏书。”


    “藏书?那只是兴趣,就算我穷得讨饭,我也照样要拿每一块钱去买书的。”


    我摇头。


    “不会的,”我说,“如果你穷到房东天天来讨债,米缸里没有一粒米,那时候你就不会想到书,你只能想怎么样可以吃饱肚子,可以应付债主,可以穿得暖和!”


    他侧过头来,深深地注视我。


    “我不敢相信你会有过贫穷的经验。”他说。


    “是吗?”我说,有点愤激,“一个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学借了两百元,第二天,我出门去谋事,晚上回家,发现我母亲把两百元给了房东,她自己却一天没吃饭……”我突然住了嘴,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事告诉这个陌生的人?他在街灯下注视我,他的眼睛里有着惊异和惶惑。


    “真的?”他问。


    “也没有什么,”我笑笑,“现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来接受他的施舍,告诉你,贫穷比傲气强!现实比什么都可怕!而屈服于贫穷,压制住傲气去接受施舍,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


    他静静地凝视我。风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这是个难得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弯眉月。我们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地向前走,好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我也默默不语。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我站住,说:“到了,这儿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吗?”


    他停住,仍然望着我,然后摇摇头,轻声说:


    “不了,太晚了!”


    “那么,再见!”我说。


    他不动,我猜他想提出约会或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等着他开口。可是,好久他都没说话。最后,他对我点点头,轻声说:


    “好,再见!”


    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移远了,我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直到走进屋内,我才发现我竟忘了把那条围巾还给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打开了日记本,记下了下面的一段话:


    “今晚我在‘那边’见着了如萍的男朋友,一个不使人讨厌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节,竭尽巴结之能事,令人作呕。如萍晕晕陶陶,显然已坠情网。这使我发生兴趣,如果我把这个男孩子抢到手,对雪姨和如萍的打击一定不轻!是的,我要把他抢过来,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猜他对我的印象不坏。这将是我对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这样做可能会使何书桓成为一个牺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抛开了笔,我灭了灯,上床睡觉。我们这两间小屋,靠外的一间是妈睡,我睡里面一间,平常我们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所以也无所谓客厅了。有时,我会挤到妈妈床上去同睡,但妈有失眠的毛病,常彻夜翻腾,弄得我也睡不好,所以她总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天花板,了无睡意。在床上翻腾了大半夜,心里像塞着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既把握不住是什么,也分解不开来。闹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着走到我床前来,我又醒了,是妈妈,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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