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不!”沈其昌摇摇头,指着高处的那座白色的楼房,“我家在那边,我在台北读书,暑假里回来!”
“喔!”翠姑恍然地说,“你是沈少爷!怪不得我觉得脸很熟,你们搬来那天我也看到过你的!”
“算了!什么沈少爷,我叫沈其昌,其他的其,昌隆的昌,”说着,他用手指在沙上写下了沈其昌三个字,又笑着问她,“你呢?”
“李翠姑。”翠姑说着,脸又红了,因为她根本不认得沙上那三个字,她死死地盯着沙上的字,想记住它的笔划。
“你没有念过书吗?”沈其昌问,声音里带着点怜惜。
“没有。”她摇了摇头,脸更红了。
“没关系,以后我教你,”沈其昌轻松地说,从地上站了起来,望了望海水,忽然说,“一起去游泳怎么样?”
“好……不过……”翠姑嗫嚅着,她不能说没有游泳衣。
“没有游泳衣吗?走,先去租一件来用,明年暑假我从台北带一件来送你!”沈其昌说,有点怜悯地望着她。
翠姑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那件大红色的游泳衣紧紧地裹着她那健康的、丰满的身体。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沈其昌,羞涩地垂下了眼睛。沈其昌望了她一眼,眼睛里充满了赞美和诧异,然后说:
“走!让我们游泳去!”当他们并肩走进水里的时候,他又轻轻地加了一句,“翠姑,你很美!”
那晚,翠姑一夜都没有睡着。这是她有生十七年间的第一次。
沈其昌在家中足足待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中,翠姑几乎天天和沈其昌在一起,她发狂般地依恋着他。虽然,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连握她的手都没有握过。但,翠姑觉得他的一言一语,一个笑容,一声叹息,都和她那么亲切。她并不了解他,但却极单纯,而极热烈地爱上了他。
翠姑认为沈其昌的知识和学问是无边的,她知道他在台大读外文系,至于什么是“外文”她却茫然不知。一次,她鼓起勇气来问他,他却怜悯地对她笑笑,摇着头说:
“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沈其昌平日说的许多话,都是翠姑理解能力以外的,但她依然喜欢听他说。他会告诉她一些小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什么英国的诗人啦,美国的作家啦,有时他还会吟诵一些她所听不懂的诗句,当她惶惑而敬佩地望着他背诵时,他就会哑然失笑地说:
“啊,你是不懂这些的。走!我们游泳去!”
他真的开始教她写字,但是教得毫无系统,他想起什么字就教她什么字。例如一天雨后,他向她解释“虹”的成因,就教她写“虹”字。一天他告诉她他住的白屋叫“隐庐”,就教她写“隐庐”两个字。翠姑竭力想学会一切他教她的东西,常常深夜不睡觉地在纸上练习着那些字。
一天午后,翠姑和沈其昌一起坐在沙滩上,海面有许多人在载沉载浮地游着泳。一个瘦瘦的男人在教一个胖女人游泳,那胖女人拼命用手抓着那男人,嘴里发出尖锐的怪叫声。翠姑笑着看了一会儿,把眼光调到天上,天空是明朗的蔚蓝色,几朵白云在游移着。
“云是会变的,是不是?”翠姑说,“以前我常常坐在那边大树底下,看着云变,有的时候变一只狗,有时变一只猫,还有时会变成一座房子,或一个城。”
“嗯,云是会变的,”沈其昌很有趣味地望着她,“你看着云的时候想些什么呢?”
“啊,想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是……都是不会发生的。有时我想我会变成一个公主,住在那个像城市一样的云里面。”翠姑红着脸说。
“哦,是的,每人都有幻想,一些海市蜃楼的幻想。”沈其昌低低地说,这几句话是对他自己说的。
“海什么?”翠姑问,“海市蜃楼”四个字中,她只听懂了一个海字。
于是,沈其昌向她解释什么叫“海市蜃楼”,同时把这四个字写在沙滩上教她。翠姑睁大了眼睛,半天都弄不明白到底什么是海市蜃楼。最后,沈其昌不耐地站起身说:
“哎,你这个笨蛋,你一辈子也不会懂什么是海市蜃楼的,还是快点回去帮你妈卖冰吧!”
那天晚上,翠姑为这几句话饮泣了大半夜,她是笨蛋!她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蜃楼是什么!于是,她明白,在她和那“隐庐”的小主人之间,有着那么大的一段距离,这段距离是永远不可能缩短的。
翠姑的伤心一直延长了好几天,因为,第二天她发现沈其昌已经到台北去了,他寒假要留在台北。于是,又要等待漫长的一年,她才能重新见到那隐庐的小主人。
3
海边的夜似乎来得特别早,太阳落山没有多久,那些绚烂的晚霞也转变了颜色,连那白色的浪花好像也变成灰色了。翠姑用手抱住膝,仍然靠在那棵大树上。风大了,海浪喧嚣着奔向岸上,又怒吼着退回去。翠姑低声唱起沈其昌常常哼着的一个歌曲:
月色昏昏,涛头滚滚,恍闻万马,齐奔腾。
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后涌前推,到海滨。
翠姑并不了解那歌词,但沈其昌给她解释过,她知道这是描写夜晚的大海的。所以,每到夜晚,她就会不由自主地低唱起这个歌来。
“翠姑!翠姑!”
母亲的呼唤声划破长空传了过来,翠姑惊跳了起来,一面高声答应着,一面向家里跑去。才走到浴场出口处,就看到母亲皱着眉头站在那儿,不高兴地说:
“你每天下午跑到海边做什么呀?吃晚饭了都不回来!快回去,荣生来了,又给你带了块花布来!”
“谁稀罕他的花布,干脆叫他带回去算啦!”翠姑噘着嘴说,一脸的不高兴。“你别鬼迷了心吧,荣生那孩子可不错呀!实心实眼的,我们这样人家,能和他们攀了亲……”
“算了吧,鬼才看得上他呢!锅灰似的……”翠姑诅咒似的说,脸涨得通红。
才走进了大门,翠姑就看到荣生站在那冰室的大厅里,傻头傻脑地冲着她笑,咧着一张大嘴,露出白白的牙齿,皮肤黑得发亮,和他那身土里土气的黑褂儿似乎差不多少,胖胖的脸上堆满了笑,看起来不知怎么就是那么不顺眼。
“喂,翠姑,昨天我跟爹到台北给人家铺草皮,顺便帮你买了块料子,你看看可喜欢。”
“哼!”翠姑打鼻子哼了一声,瞪瞪眼睛没说话。
“还有,上回你说喜欢那种大朵儿的白玫瑰花,我给你摘了一大把来了,都放在你屋里花瓶里养着呢!”
翠姑看了他一眼,仍然没说话。其实,荣生倒真是个没心眼的好人,他父亲和翠姑家里是同乡,以前两家也是结伴儿到台湾来的,所以翠姑和荣生始终是青梅竹马的小伴侣,两家的父母也都有心促成这件事。荣生的父亲现在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靠卖花儿草儿过日子,倒也混得不错。荣生很肯苦干,每天天一亮就施肥锄草,花草都比别家的肥。他对翠姑是死心塌地地爱着,两家虽然隔了足足八里路,他一有工夫仍然徒步到李家来看翠姑。翠姑起先也很喜欢他,只是,自从去年暑假之后,翠姑却再也看不上他那张黑黑的脸庞和那傻气的态度。
看到翠姑一直不说话,荣生有点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地对翠姑看了两眼说:
“你不去看看那块料子吗?我不知道要买多少,布店老板说,四码布足够了,我就买了四码半。你上次说喜欢黄颜色,所以我买了件黄花儿的,你不看看吗?”
“先吃饭吧,吃了饭再看好啦!”翠姑的妈嚷着说。
在饭桌上,翠姑依然像在赌气似的不说话,荣生那副茫然失措的样子使她尤其不高兴。但,一想起他徒步八里路来看她,等会儿还要徒步八里路回去,就看在小时一块儿踢毽子的份儿上,也不该不理人呀!想到这儿,不禁把板着的脸儿,放柔和了一点儿,望着他说:
“你妈好么?”
“好,好,好。”荣生一迭连声地说,看到翠姑开了口,如获至宝般地笑着,一面拼命用手摸着脑袋。翠姑望着他那副傻头傻脑的样子,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荣生看到她笑了,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
晚上,当荣生走了之后,翠姑的妈在灯下缝着衣服,一面望着翠姑说:
“不是我说,荣生还真是个好孩子,心眼好,肯努力,我们还求什么呢!哪一种的人配哪一种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和荣生他们攀亲是最好的了。假如你嫁到有钱人家里去,那才有得是气要受呢!唉,翠姑,你可别糊涂呀!”
翠姑垂着眼帘,靠着桌子站着。桌子上那瓶白玫瑰,在灯下显得朦朦胧胧的。她摘了一朵下来,凑到鼻尖上去闻着,一股香气直冲到她鼻子里去。她眯起眼睛,又想起那白皙的、清秀的、漂亮的青年来。
4
盼望中的六月终于来了,跟着它一起来的是燠热、忙碌和喧嚣的人群。翠站靠着柜台站着,她那长长头发扎着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眼睛茫然地望着门口的黄沙大路。按她的计算,沈其昌早就该回来了,可是她还没有见到他。她不能不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因为他很可能在任何一分钟里出现。
“喂!拿七根雪糕!”
这是一群学生,有男有女。翠姑把雪糕递给了他们,望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向海滩走去。有点失落地叹了口气,在板凳上坐了下来。午后的阳光使人昏昏欲睡。
“喂!翠姑,给我们两瓶汽水!”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她惊觉地张大了眼睛,不错,正是沈其昌!她盼望了一年的沈其昌!他依然那么漂亮,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他正微笑地看着她,那是她所熟悉的微笑。
“翠姑,你好吗?我们要两瓶汽水!”
翠姑像做梦似的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把眼光调向他身边站着的人。立即,她呆住了!她的目光接触到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女,那少女有一对明亮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搽着口红的小巧的嘴。那是一张非常非常美丽的脸庞。翠姑抽了一口冷气,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其昌已经拉着那少女的手,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那少女微倾着身子,脸上带着一个甜蜜的笑容,在低低地对沈其昌说着什么。沈其昌也在专心地倾听着,脸上有一种专注的表情,好像除了那少女之外,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一样。
好久之后,翠姑才能使自己稍稍镇定下来。她拿了汽水和杯子,走到沈其昌的桌子前面,颤抖地把杯子放在桌上,当她转身走开的时候,她听到了一段对白:
“你认识她?”那少女问。
“嗯,去年暑假还和她一起玩过呢,怪可惜的,是一块未经雕琢过的璞玉。”
“长得倒很不错,你喜欢她吗?”少女问,声音里带点嘲弄和揶揄的味道。
“我喜欢雕琢过的美玉,”沈其昌说,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像你!”
少女的脸红了,头低垂了下去。翠姑可以看见她脑后束成一个马尾巴的浓发。
翠姑走回到柜台后面,眼睛空洞地望着天上的浮云。她又想起去年那个下午,她因为不了解“蜃楼”是什么,他骂她是个笨蛋!是的,她是个笨蛋,什么都不懂!她又望了望那束着马尾巴的美丽的头。她,那可爱的少女,应该是聪明的,她该会懂得什么是海市,什么是蜃楼吧!
晚上,翠姑习惯性地徘徊在海边,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白色楼房。那座白色的建筑物倨傲地站着,是那么的崇高,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即。翠姑叹息了一声,让海风高高地撩起她的裙子,她深深呼吸着那凉爽的空气,沿着沙滩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到一块岩石前面,她停住了步子,侧耳倾听着。在岩石后面,她听到有人在谈话,那是一男一女的声音,翠姑能确定那声音是属于谁的。她听到了几句话的片段,那些句子都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她猜想他们正在谈着一些类似“海市蜃楼”的话,或者,是英国的诗,中国的词……
她把前额靠在岩石上,心中静止得像清晨的海面,没有一点儿波浪。
“翠姑!翠姑!”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呼唤,这是一个男性的、鲁莽的、有力的叫声。她站直了身子,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大步地向前跑去,跑到浴场的出口处,她看到一个粗壮的、结实的男人的身子笔直地站在那儿,对她嚷着说:
“你看,翠姑!我又给你带了一把白玫瑰来!”
她回头对海面望望,海面是一片黑暗,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她甩了一甩头,把所有的“海市”“蜃楼”都甩在脑后,毅然地向前面那个男人奔去。
芭蕉叶下
芭蕉叶,茂盛的芭蕉叶,阔大的芭蕉叶,如云覆盖的芭蕉叶。
思虹倚着窗子站着,从那垂着的空纱窗帘的隙缝里向外凝视。芭蕉叶在院子中伸张舒展着,像一个张开的大伞,宽而长的叶片在微风中摆动,发出簌簌的响声。芭蕉叶,没想到,当日手植的那一株芭蕉幼苗竟已长成了大树,多快!好像不过一眨眼而已。她眩惑地望着这棵芭蕉,用一种近乎惶惑的心情去计算它的年龄。于是,她的眼光由叶片上向下移,落在芭蕉叶下那阴凉的树荫下,树荫下有两张躺椅,而今,躺椅上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喁喁私语着。
“多快!”思虹重复地想着,迷茫地望着树荫下的少女,种这棵芭蕉的时候,美婷还和一些孩子们在一边帮忙搬水壶,帮忙挖坑。思虹还记得美婷和那些孩子们手拍着手唱着那支毫无意义的童谣:
小皮球,香蕉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