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脸色显得很严肃很诚恳。“我对你没有一点点恶意和企图,请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吗?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脸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动,我觉得他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点了点头,轻声说:


    “好,明天三点半钟在校门口见。”


    “还有一个请求,”他说,“能够不让你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很犹豫,活了十九岁,我从没有什么事是瞒着爸爸妈妈的。但,他那恳切的声调使我软化了,我点了点头,很快地关上窗子说:


    “你快走吧!”


    同时我听到有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起来,爸爸的声音在门外说:


    “珮容,是不是你在说话?”


    “没有,”我慌乱地说,一把拉上了窗帘,“我在背诗呢,爸爸。”


    “背诗?”爸爸推开房门,衔着他的烟斗,含笑站在门口,对我眨眨眼睛说,“什么时候你对诗又感到兴趣的?念出来让我听听是首什么诗?”


    要命!我就从来记不住一首诗,这个谎撒得实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临时想起来的两个乱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来:


    “山前有个崔粗腿,山后有个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烟斗差点滚到地下,他忍住笑说:


    “你这是一首什么诗呀?”


    我也想起来了,这原是个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来了。没办法,只得也望着爸爸发笑。


    爸爸笑得摇摇头说:“你怎么越大越顽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念什么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只脚跨出房门,又回过头来说:“哦,忘了告诉你,我们公司里新聘了一个成大建筑系毕业的学生,名字叫唐国本,星期天我们请他吃饭,你别出去,在家里招呼一下。”


    “糖果盆?”我说,“爸爸,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个糖果盆介绍给我做男朋友呀?我对糖果盆不感兴趣,你还不如找个盐罐子来!”


    “好了,别说笑话了吧,快睡觉!”爸爸说,跨出房门,眼角却堆满了笑。


    关好了门,我立即上床睡了。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终浮着那个清癯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对深邃忧郁的眼睛。何况,从不撒谎的我竟撒了谎,我欺骗了我所挚爱的爸爸,只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该不该这样做?我会不会做错了事?


    第二天,准三点半钟,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他。这次,他的衬衫烫得很平,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眼睛中有着喜悦的光辉,嘴角带着微笑,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他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提琴盒子,说:


    “我们到哪里坐坐?”


    “随便!”我说。


    “植物园,怎样?”他问。


    植物园!那是个阴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现在是个大白天,阳光正和煦地照着大地。而且,这个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会出什么事。于是,我点了点头,跟他到了植物园。


    在植物园的一棵椰子树下,我们坐了下来。奇怪,我,竟会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来自何方——在植物园中单独约会!他坐着,沉思地望着前面,一只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饰虽简单破旧,但却另有一种高贵洒脱的气质。我看看他,等他开口,但他一直没有说话。在我们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叶子扁而长。过了许久,他忽然指着那棵小树说:


    “这种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间会开一种白色的花,香味浓烈,好远就能闻到。”


    我奇怪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


    “我跑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东西。”他笑笑说,然后望着我,眼睛里带着几丝令人难解的伤感。“你问过我为什么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吗?”


    “当然!”我说。


    “在一个月前,我一次从你的校门口走过,刚好你从学校里出来,我一直跟着你到你的家门口,望着你走进去,同时也发现你的房间有个靠街的窗口,以后,我就无法自己,只得常常去探望你!”


    “哦,这理由并不好!”我说,心里有点气愤,无法自己,这个无法自己是什么意思?


    “是的,这理由并不充足,”他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主要是,你长得像极了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诧异地问。


    “嗯。”他点点头,神色有点凄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你——”我望着他,他那忧郁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么会和她失散的呢?”


    “这个——”他苦笑了一下。“这说来太复杂了,你不会懂的,别说了!”


    “你说吧,我会懂的!”我热切地说。


    “不,还是不谈的好,简单说起来,是她母亲离开了我,把她也带走了。”


    “她母亲不要你了,是吗?她母亲很坏吗?”


    “不!不!她母亲很好,你不会懂的,不要说了,许多事——”他困难地望着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点儿语无伦次。“我们不能解释的,那时候,我太年轻,把她带走是对的,她母亲是好的,我的过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对你并无恶意,不要再追问了,再问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旧伤口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和他很亲近了。我点点头说:


    “你很想你的女儿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会了解这种渴想的。人,年纪越大,对于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现在没有家吗?”


    他笑笑。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说,然后挺了挺身子。“来,我们谈点别的吧,例如,谈谈你的音乐!”他打开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地望着我。“那天晚上,我听到你拉的琴,你的技术已经很纯熟了,但是情感不够,要做一个好的音乐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乐揉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十分内行地把琴夹在下巴下,试了试音。然后紧了紧弓上的马尾,又重新调了调琴弦。接着,就轻缓地奏出那首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我眩惑地望着他,琴声像奇迹般从他的弓下泻了出来,那熟悉的调子在他的演奏下变得那么哀伤凄凉。他的脸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觉得自己像置身梦中,完全被他的脸色和琴声所震慑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地望着他。他对我笑笑,在琴上拨了两下,放下琴说,“这和你拉的有没有一些不同?”


    “你——”我迷惑地说,“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来,让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递给我。


    “不,”我说,“我不能拉,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个音乐家吗?”


    “我不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音乐家!”他说,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经学过几年音乐。你好好练习,你是有天才的。你现在缺乏的只是经验。来,你不愿意拉给我听听吗?”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话对我有着魔力。站起身来,我奏了几个练习曲,他认真地听着,也认真地指正了我的几个错误。我发现他所说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内行,这使我对他更感到茫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会儿,太阳已经偏西了,椰子树瘦长的影子在地下伸展着。他帮我收起琴,像个长辈般拍拍我的肩膀,说:


    “不早了,快点回去吧,免得你妈妈爸爸着急。”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我没有名字。”他回避地说,调开话题问,“你每天在灯底下写些什么?”


    “记日记!”


    “提起过我吗?”


    “是的,我常写‘那个陌生人又来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车!”我们向植物园门口走,我觉得有满腹的疑问,却无法问出口。走了一段他说:“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对你本就是个‘陌生人’,不是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说。


    “现在也是。你了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


    “这太简单了,随便问问人就知道了!”


    我们走出了植物园,向三路公共汽车停车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严肃地说:


    “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我问。


    “你绝不能把我们认识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愿意任何人知道我!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个忘年之交,有时间的时候和我散散步,谈谈音乐?相信我,我没有任何企图,只想做你一个‘老’朋友!”他特别强调那个老字。


    “你并不老!”我说,热切地望着他,“我愿意!很愿意!你可以到我家来,我爸爸妈妈一定会欢迎你!”


    “不!绝不!”他坚定地说,“如果你把这事告诉了你的父母,那我们的交情就到此而止,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好吧,我同意保密!”我说,猜测地看着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个有名的音乐家,但是现在落魄了,所以你不愿意别人知道你!”


    他笑了笑。“随你怎么猜吧!”他说。


    公共汽车来了,我接过提琴盒子,上了车,他微笑地站在下面看我。我对他挥挥手说:


    “星期天上午九点钟,还在植物园见!”


    他点点头。车子开走了,我才想起星期天还有个什么糖果盆呢!但是,管他呢,我的心已经被这段奇遇所涨满了,再也没有空余的地方可以容纳什么糖果盆盐罐子了!


    星期天,我和他又在植物园碰头了。他看来精神很好,我们谈了许多话,我告诉了他很多我自己的故事,他耐心地倾听,鼓励地微笑着,我说得多,但他说得很少。到中午,我们才勉强地分手,我说勉强,是因为我多么希望继续留在他身边!他照旧送我到车站,当我上了车,他说:


    “再见,小朋友!”


    “我不是你的小朋友!”我从车窗里伸出头去说,“我已经十八岁,不,十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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