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3个月前 作者: 小狐濡尾
李柔风闭着眼睛在佛堂里打坐,除了佛前一盏青灯,没有其他光亮。
他已经在这个佛堂十天了。
之前损耗的身体早已修复,他不想出来,只是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三年了。
第一年他一直是一具失去意识的变尸,萧焉命通明先生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得把他恢复如常。
照法遵诀谱上说,醒尸咒一旦施下,阴间人将化为最凶残的变尸,永远不可能再恢复意识。
然而法遵可能从来没有等待过任何一个中了他的醒尸咒的阴间人醒转过来,他也没有阳魃。他将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视若敝履,用完就令他们化骨,又哪里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没了恢复原状的可能。
无论如何,在通明先生的帮助下,一年之后,他醒转过来了。
醒转之后他就开始找张翠娥,然而张翠娥已经不知去向。他请阿春帮他造了个他背得动的大木佛,阿春造的佛像总是最好的,佛气最浓郁的,他背着那个大木佛,便能数月不朽,只是被损耗的身体,还是得到佛气更重的佛寺中去修复。
萧焉初时阻拦他,但通明先生说李柔风倘若再被激怒尸变,恐怕就真的回不来了,萧焉只能任由了他去,横竖他找不到张翠娥,仍得再回到他身边。
李柔风背着木佛一路南下,去到了儋耳,没有找到任何张翠娥的蛛丝马迹。他不死心,后来又去两次,几乎把儋耳的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张翠娥,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关于张翠娥抑或抱鸡娘娘的话。他没有任何收获,反而被强盗砍掉了脑袋和胳膊,他抱着脑袋将强盗吓死,然后在佛寺中养了三个月才长回来。
这一年,萧焉继续南征北伐,收服了大大小小的诸侯和夷族。
第三年,李柔风又背着木佛沿着抱鸡娘娘此前南下的路线北上,甚至找到大魏的燋龙温池去,也未能听到关于抱鸡娘娘的半点风声。
她离开了建康,就仿佛彻底地从人间消失了。他知道萧焉和通明先生的人暗地里也在寻找,当然目的和他不一样,只为了防止阳魃被其他诸侯利用。
然而他们也没有找到过。
李柔风开始焦躁。她还活着吗?她有没有再被其他阴间人捉住囚禁起来?很多事情他不敢多想,一旦想起便揪心揪肺地痛。他白日里找,夜晚里也找,他要在两个世界里找。他想她起码给他个信儿,是活着还是已经去世了,无论阳间世还是阴间世,他都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佛堂外家仆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敲门低声唤他:“公子?公子?”
他想他是该出去了。他应该再去鬼市上问问,问问铁匠道士,问问大头子,问问毓夫人,问问采芝斋,问问所有过去曾经和抱鸡娘娘接触过的人。总能够找到她的,他想,他有无尽的时间。
家仆在佛堂外道:“公子,崔仙琕崔公子送信过来,邀您于泥古斋一叙。”
李柔风双眉微皱,这个崔仙琕(bing3),乃是吴郡士族子弟,此人对碑拓收藏比他还要狂热,因着同样的金石之趣,两人过去私交甚笃,也是如今鲜有的几个知晓他阴间人身份的故友之一。
崔仙琕风仪甚美,性格豁达,稍有些促狭。为人什么都好,唯有一样,就是太过好色,痴迷于男女之事,一年前说要与他小聚,仗着他眼瞎,将他带进了一家新开的青楼,说都是大魏落难的官家女子,文雅风流,一定要与他分享,他很是费了些气力才脱身,那次还惹来萧焉不快,胡乱找了个理由将崔仙琕鞭挞了一顿之后将他赶出建康。
思及此事,李柔风正要拒绝,家仆又道:“崔公子说,上次的事他知错了,这次是正经事,他大难不死,辗转归来,新得了许多摩崖石刻的碑拓,过去从未有人见过的,请公子一定要过去帮他辨一辨朝代和出处。”家仆拿着信念道,“一定一定一定,兄叩首叩首再叩首。”
李柔风心想,崔仙琕的确已经离开建康快一年了,据说是去巴蜀之地游历,探寻前朝的摩崖石刻。他叹了一声,道:“那就去吧。”他整了整衣衫,又吩咐家仆道,“你与我同去罢,免得他又捉弄于我。”
三年前与大魏的制胜一战之后,萧焉便命阿春带着小丁宝在城中大小寺庙中多造新佛。只是天下局势未定,未敢大作宣扬。但城中的佛气在渐渐浓厚,崔仙琕家中亦设有佛堂,李柔风夜中出去,便不用再背着木佛了。
崔仙琕亲自出来迎接,李柔风向他施礼,时下以左为尊,崔仙琕是主,李柔风便站他右侧。崔仙琕伸手引李柔风进屋,走着走着,李柔风敏锐感觉到崔仙琕伸的是左手。
“仙琕兄,一年不见,你怎么成左撇子了?”
崔仙琕丧气道:“别提了,我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他伸右手到李柔风面前,“你摸摸。”
李柔风伸手一摸,不由得大骇,崔仙琕右手四指齐齐断去,连拇指指头都平齐着少了一截。
他惊问道:“仙琕兄,什么贼子这般残忍?”
崔仙琕摇头道:“唉,此事说来离奇,也是我自作孽,稍后我同你细细讲来。”
进得内屋,崔仙琕将他这一年来觅得的摩崖石刻的碑拓都示与李柔风,所有拓本他都以墨汁混以骨灰,重新复刻描过,方便李柔风观览。
李柔风一一细细看过,大为叹赏,道:“这些石刻气象浑穆、骨法洞达,实在都是不可多得的瑰宝。”他道,“听闻巴蜀一带的摩崖石刻,许多都在十分险峻处,仙琕兄要拓得这些书迹,想必十分不易。”
崔仙琕磨牙道:“岂止十分不易!简直是十万分、十万万分的不易!”他抽出其中的一张拓文给李柔风看,“最难的是这张!在青衣江边的悬崖上,但太古老了,不舍得不拓。我和两个亲随吊着绳子下去的,结果两个亲随掉下青衣江死了,我也差点没命。”
他拿出光秃秃的右手掌晃了一晃,“指头就是在那里没的。”
李柔风看着拓文,辨得出上头写的是青衣羌国的国史,传闻青衣江边曾有古老的青衣羌国,武王伐纣时期便有了,只是后来东汉时灭亡。这般难得的石刻,难怪崔仙琕拼了命也要去拓。
他想着那整齐的刀痕,道:“仙琕兄莫非是挂在悬崖上遇了匪?”
崔仙琕摇头道:“匪没遇到,遇到的是个救命恩人,只是那个救命恩人——”他“唉”了一声,“比匪还厉害。”
崔仙琕万分羡慕李柔风,道是他就算粉身碎骨,在佛像前头拜一拜,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长回来了。倘是有个阳魃,还用不上十天半个月,顷刻长好。
李柔风苦笑:“仙琕兄背个大佛入蜀道上青衣江试试。”
崔仙琕竖起秃秃的手掌:“别了,我还是好好做人罢。”他忽然好奇地对李柔风附耳低声问道,“贤弟,其实我一直想知道,贤弟和女子每房事一次,是不是都得回去抱抱佛像,才能重新开始?”
李柔风向他拱拱手,道:“仙琕兄我告辞了。”
崔仙琕左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罪过罪过,我就是管不住我这嘴和我这手。我这手,就是因为非礼了那个救命恩人,被那恩人给剁掉的。”
原来,崔仙琕在青衣江边的悬崖上挂了大半日,也不见有人经过。那个地方本来就人迹罕至,除了他这种闲到极致的狂人,何人会去?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女子路过。他大声呼救,恳求那女子救他。那女子倒是好心,花了两个时辰,用柴刀砍出一条路,将他救了下来。
李柔风听见“柴刀”二字,心中隐隐一动,叹息了一声。崔仙琕道:“贤弟这是怎么了?”
李柔风摇头道:“无碍,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有所触动。”
崔仙琕说:“唉,贤弟是觉得那女子很是朴质心善是不。”
李柔风点头,“寻常女子,岂会花两个时辰,费这么大气力去救一个陌生人?”
崔仙琕道:“是啊,我给那女子银钱,她不要,只是向我讨了两张拓来的碑文。我见她颇有趣味,便与她攀谈,她却连名字都不愿意多说。”
见李柔风目不转睛,侧耳倾听,崔仙琕又道:“那日她救下我后,天色已黑,江边山路崎岖难行,我脚上又扭了一下,不得已在江边洞穴处点了个火堆,露宿一宿。那女子妇人打扮,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美人,却也秀丽可人,尤其在火边坐着,愁眉不展,竟是越看越觉得别有味道。我问她为何发愁,她说家中有人等她。我问她可是家中良人?她便又不说话,然后靠着石头睡了。”
他捂着嘴“咳”了一声,道:“贤弟你也知晓,我素来对有夫之妇有些恶癖,这夜我怎么睡得着,一个没忍住,趁她熟睡的时候去摸了摸她脸,啧,巴蜀那地方到底养人,摸上去水豆腐似的,鲜嫩鲜嫩的,特别暖特别软。咳,我就又往下摸——”
李柔风忍怒道:“仙琕兄,你这样实在过分。”
崔仙琕点头:“是是,我也知,我就是管不住我自己——然后她便醒了,打了我一耳光,还很凶地骂我。那声音就跟乌鸦似的,但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上去抱住她,让她舍了家中郎君,随我回建康,做了我的夫人,一生用度不愁,也不必在这荒山野岭砍柴了。她当时也不知怎么着我了一下,我便动不了了。她拿了我摸她的右手搁在石头上,举起柴刀,说,你看清楚——然后一刀下去,把我手指头全给剁没了。我当时就像做梦一样,心想这么细瘦一个小女人,怎么有这样胆子——”
他没注意到李柔风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他只听见李柔风问了三个字:“然后呢?”
“然后,她把身上干粮丢给我,拿了我给她的几张拓文,独自走了。我第二日早晨能动了,才自己拐回去,唉,差点就死了。”
他看到李柔风的神色已经有些不对,虽知他是杀过万人的阴间人,但他并未亲眼见过,故而也未觉得有多可怕。然而此时的李柔风身上透出浓浓的阴气,让他一根根毛发竖立,心中不由得悚然。他手指颤颤地退后了两步,道:“贤弟?”
李柔风迫前一步,逼近他,急切问道:“那女子,可是个子不高,”他比划着高度,“腰间悬一个铜铃,一个小布包,头发上簪一排栀子花?”
崔仙琕愕然:“你怎知晓?那铃子还——一荡一荡的,响得很。”
李柔风又逼前一步,整个人都压迫过来,他声音冷冷的:“你摸她哪儿了?”
崔仙琕这时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阴间人刺骨的寒意像蛇一样钻进他的骨髓,他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眼前的人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吓得浑身颤抖,听见阴间人冰冷地又逼问一句:“你摸她哪儿了?”
崔仙琕腿脚软得双手撑在桌子上,结结巴巴说:“哪、哪里软、软就、摸、哪里呗——”他已经后悔死了,他过去还觉得阴间人是稀奇好玩的东西,总觉得李柔风除了盲了眼,还和过去一样待人如春风一般,连看东西都要混了骨灰才能看见,着实有趣。他这时才知,为何萧焉一定要下灭除阴间人的王令,原来这阴间人,果真是极恐怖的东西!
阴间人冰冷的手指扼在了他的喉咙上,一瞬间又冷又紧,崔仙琕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个不属于人间的阴冷世界,他听见那阴冷的声音说:
“‘舍了家中郎君’——她剁得好!就该把整只手都给剁了!要是我,就把你整个脑袋给砍下来!”
李柔风的手指松开,提袍反身离去。崔仙琕仿佛又历一梦,只见李柔风孤清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口,交叠步履间竟似有压抑不住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