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3个月前 作者: 小狐濡尾
    张翠娥跑了。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座空宅里头。宅子不算大,墙却很高,足足有三个她高。


    身上的小伤好得差不多了,几处大伤还没有痊愈,让她的行动不算太方便,勉强能下地行走。


    她想自己的确是贱命一条,中了那么多箭,却还是死不掉。可能是她当受的报应还未受完吧,她慢吞吞地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小腿和手臂上的肉都松软了,没什么气力。慢吞吞在宅子里晃悠,宅子里很空,所有的门都从外边紧锁着,但是备给她的衣物、日用都很齐全,甚至还有些金银珠翠的首饰。


    宅子里她看到了两个活人,一个年轻的哑婢,专门服侍她,为她做饭洗衣换药,另外还有一个年老的哑仆,做些劈柴烧水的力气活。


    这两个人也都不出宅子,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每日有新鲜肉食蔬菜和药材从窗口中送进来。


    这两个人之间咿咿呀呀,用手语交流,却从来不同她说一个字。她说话他们也不听,只摆手,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不让听。


    张翠娥在墙根挖地团鱼来数日子。她拿了老哑仆的一坛酒,每天挖一个地团鱼丢进去,当酒坛里泡了十八个地团鱼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全部愈合。药都是极好的药,方子也都是极好的方子,她来者不拒,也不再追着哑婢问来处,这十八天,她每一天都安分守己。


    第十九个地团鱼丢进去后,她在柴房放了一把火,墙上用炭写了一排很好看然而通俗易懂的大字:


    谁敢欺负这两个哑仆,我炼阴间人杀了你们。


    她早就收拢了首饰衣物,趁两个哑仆救火时,从挖地团鱼挖出的地洞里爬了出去。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墙太高翻不出去,还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不成?


    还是在建康城里头,她确认。但她突然觉得整座建康城都不一样了,完全翻覆了一个样子。


    整座城池都白亮得炫目,宁静到令人心惊。她拿手遮了日光,四下里观瞻,果然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建康城了,现在的王城中,没有一丝儿的阴气,过去被鲜血染作黑色的泥土,仿佛又都变回了原本的颜色。她所感觉到的宁静并不是没有声音,相反,人们来来往往,声音嘈杂,只是那声响交织成一片,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一声能传入她的耳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宁静的,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恐慌和紧张。


    是——天下太平了吗?她疑惑着,迷惘着,迟迟不敢确定,抬头望向远处高高的城楼,湛蓝天空下猎猎招展着一面巨大的王旗,王旗镶着庄重的黑色的边,上头一个硕大的“萧”字。


    还是澂王的城。


    那李柔风呢?


    她跑到王宫去,宫门紧闭,她逮着了宫外的一个老者问:“敢问阿翁,如今王宫中可是住着澂王?”


    她这话问得奇怪,仿佛久居山中,不知人间年月。老者见她穿着甚是体面,人也有礼,便答道:“自然是澂王,只是澂王如今不在宫中。”


    “那澂王现在人在何处?”


    “澂王出征去了,讨伐大魏。”


    “那您知道李柔风么?”


    “李柔风是谁?”


    “澂州李氏的三公子,李冰,他应该跟随在澂王身边。”


    “没听说过。”老者道,“我儿子便是澂王身边的亲兵,可不曾听说澂王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那……那如今在宫中的是谁?”


    “这你也不知道吗?代为理政的是南平王,镇守宫中的是太子萧淳风。”


    张翠娥大为震惊,南平王是澂王的兄弟她知晓,可这太子萧淳风是从哪个萝卜坑里冒出来的?澂王的子女不都死去了么?


    她又问老者萧淳风的事情,老者却闭口不言了。


    张翠娥怏怏然,向老者道过谢,临走时又想起一人,问道:“阿翁,那请问通明先生现在何处?”


    “通明先生啊,他去阿育王塔受戒礼佛去了。”


    张翠娥“啊”了一声,问为什么,老者道:“澂王殿下崇的是佛法,通明先生身为道家宗师,倘若不能佛道兼修,如何能取信于澂王,保全阳隐一门?”


    张翠娥心中惘然。辞去老者之后,她在城中四处行走,去了很多地方,问了许多人,得到的答案与那名老者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精疲力竭地回到老宅,老宅大门紧锁,其中什么也没有。又去浮屠祠,祠中倒是被修葺一新,大佛修好了金身,开始有了香火,然而阿春和小丁宝都已经没了踪影,连大郎君、大黑马,还有毛驴,都已经不知去向。


    张翠娥翻进老宅去住了一夜。中宵,依然夜凉如水,竹影摇移。


    她行走于庭院之中,但见《兰亭集序》的砖块,依然参差错落地嵌在庭院里。


    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人如此真实,梦醒时分却不知所踪。


    建康城里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儿的阴气,就仿佛她大梦之中许下的那三个愿望全都变成了真实:


    这世间没有阴间人。


    这世间的阳魃不过凡人一个。


    这世间不再有她和李柔风的故事。


    都是大梦一场。


    可她为什么就成了那个还活着的、梦醒的人呢?


    她忽的就笑起来,笑到最大声的时候开始哭,躺在地上开始哭。哭着哭着她忽然觉得极大空虚,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她只觉得怅然若失,失魂落魄。


    她离开了建康城。她漫无目的地行走,有时候骑马,有时候搭车,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困了就睡,脑中全然放空。她手提一把柴刀,指握符咒,凶悍无比,连土匪都不敢劫她。


    她长得越来越胖。


    有一天早上换衣服,她突然发现自己小肚子都凸出来了,腰也粗了一大把,这才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能长这么胖了。


    她想可能是心宽体胖。走了这么久,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快被她忘光了。这是她的目的,既然死不了,那就全忘掉,彻底忘掉,她就解脱了。


    但是像现在这么胖也不是个事儿。


    她开始不骑马,自己走路,中午在一个邻水的镇子上吃饭,没忍住又点了一大盘肉,她发现自己近来格外爱吃肉。


    吃完之后她又心疼这一大盘肉价格不菲,摸着自己鼓鼓的肉肚子想,长肉就长肉吧,都是钱呢,虽然这钱不是自己的,肉长自己身上总比吐出来好。


    她心里这么想着,忽然一阵恶心就泛上来,要吐。她开始还想忍着,没想到那恶心的感觉来得又快又猛,竟是抑制不住,跑到路边“哇”地一下便把方才吃的全都吐了出来,吐完了还吐酸水。


    她气喘吁吁地走去河边漱口洗脸,心想这是吃坏肚子了吗?可肚子也不疼,而她的肠胃向来是什么都能吃的,老鼠肉虫子肉吃下去都没事。


    她跪在水边擦脸,忽然发现自己尖尖的下巴竟也圆润了起来,两颊丰满。


    一道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她的脑海,她像块石头一样地硬在了那里。


    僵了半晌,她又快又哆嗦地把两根手指搭上了自己的腕脉,过去第一个夫家是郎中,婆婆是个接生婆,她跟着也学了些手艺。


    她搭了半天,心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心神不宁感觉错了。她打坐了半晌又给自己搭脉,反复搭了几十次,再算算日子——


    三个多月了。


    她呼啦一下站起来,险些被自己踩着裙子绊倒。她张着双手提着柴刀,对着满目的青山绿水,声嘶力竭地喊:


    “李柔风!我干你娘!”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