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3个月前 作者: 小狐濡尾
李柔风艰难地抬起头来。头很疼,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知道是萧焉灌的,萧焉太知道他的弱点,只要萧焉想逼他喝点酒,他不得不喝。但一沾那酒,他便知道不妙——萧焉让他喝的是最烈的白堕春醪,在过去,白堕春醪他是根本碰都不碰的。
但他还是醒了,身上浓烈的酒气让他知晓时间还未过去太多。他吃力地睁眼,奇怪的是眼前竟然很亮,让他恍然觉得这是在他失明之前。
他向光亮处望去,那是一方窗口,窗口亮着通天的红光,却不是什么天象。但这哪应该是天象呢,他看不到天象的,他只看得到阴间世,但阴间世从来晦暗,哪里会这么亮呢。
他用力地揉着眉心,竟一时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诞,他耳边又有一个声音,云雀儿般的,“李三公子。”这声音和抱鸡娘娘嘶嘶哑哑的声音重合起来,“李柔风。”
李三公子。
李柔风。
他便想起她来,他很清晰地记得他做了一场梦,一场高唐云雨的大梦。抱鸡娘娘是个道姑子的打扮,走进他梦中来,他摘下她发顶的那朵香气袭人的栀子,将她那梳得整整齐齐光光滑滑的发髻打乱,她那丝缎般的长发包裹着她娇小细瘦的身躯,整个人都娇软得醉人。
他想到都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似有有热水过似有凉水过,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身躯不由自主地发硬。太真实了,他不仅摸清了她每一寸肌肤生长的模样,连她身上泛着淡淡奶香气息的滋味都尝到了。
她在他怀里起初挣扎得厉害,他心里好笑,梦中的她怎么还是这么羞惭的紧,不许他碰,只怕是梦中的这个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嫁了他,成了他的娘子。他知道她到底是爱他的,那金色的火焰那般的炽烈,像要把那暗沉沉的阴间世都烧尽了去。所以他胆敢对她肆意,胆敢对她妄为,他要一点点地摸摸看,他心中的这个小娘子,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他的小娘子到底是顶好看的,只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纤细的,细长的眉眼,他心目中总是柳眉杏眼,一凶起来,那杏眼儿便瞪得圆溜溜的。然而她并不是。他想象不出,这样细小的人儿,怎么能拿得起柴刀那般凶悍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竟觉得有些灼烧,一个阴间人的脸颊竟然会觉得发烧,他知道他不能再细想了,竟会做这般的春梦,他想她到底也成了他心底放不下的执念。
可他竟忽然闻到手掌上有些香气,是栀子的香气,是梦中在他掌心辗转百遍的人身上的香气。
他心中似有鼓点擂了起来,有什么不祥的感觉掠过心湖。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心中是凌乱不堪的,一团乱麻,缕不出头绪。他又扑到窗边去,拉开窗幔,让那窗口现得大一些,他仔仔细细地看,终于看清了,那是红莲业火,是地狱裂开所生发的火光。
他张着双手,慢慢地后退。为何这阴间世,会突然出现这般大的业火,火光覆盖了整整一方的天空?他撞到了桌子,他忽的又扑到床边,在整个床上疯狂地摸索,床上铺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上面一根头发丝儿都摸不到。他又趴到地上摸,摸来摸去,他嗅到了隐隐的香气,因枯萎而黯淡的花香,他循着那花香一路摸过去,终于在床脚与墙壁的缝隙里摸到了一朵凋零的栀子花。
栀子花。
他在鬼市遇见她时她便戴了满头的栀子花,老宅院子种得满满当当的栀子花,这个血腥的石头城中,仿佛永远香气浓烈、仿佛永远清洁无垢的栀子花。
栀子花。
李柔风夺门而出。
阴间人在什么人的手里,就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张翠娥出了铁壁车,置身于满耳满眼的血腥杀戮之中,心中所浮现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太平人间是没有阴间人的,阴间人应乱世而生。过去千百年间,未尝没有过乱世,未尝没出现过阴间人,可关于御使阴间人的方术,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一样流传下来,否则也不会有法遵历十年时间,潜心琢磨出一本关于阴间人的术书。
她想起李柔风第一次遇见的那个阳魃,所想到的也不过是利用李柔风骗点小钱,最后卖了李柔风,为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
道士法遵,他只是想借阴间人的阴身为萧子安的长子还魂,在萧子安身边谋一个王师之位。
杨灯,他想借阴间人之手杀了吴王萧子安,自己封王。
到了通明先生和萧焉手里,施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则在阳魃的驱使下成为最恐怖的大军,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阴间人配上阳魃,是最恶的刀,这把刀,见风而长,在有着怎样的心的人手里,便能有多锋利。
萧焉那是颠覆天下的野心。
身边的阴间人前赴后继,许多阴间人用肉身挡住了向她射来的利箭。陌生的大黑马已经死了,为她驾车的阴间人汉子也被剁成了肉块,未来得及生长起来,便被剁得更碎。
她紧握着柴刀砍死了一个冲开她身边阴间人结阵的大魏士兵,她想,还会不会更坏呢?
会不会有人比心心念念颠覆天下的萧焉更坏呢?抑或他胃口变大,整个人都变得更坏呢?
阴间人的杀戮已经开启,以后会不会有更残忍的事情?
她觉得她太幼稚了,恰如她从未想过有今日,她也想不到有什么更残忍的事情。但她知道,肯定有人能想到。
肯定会有,更坏的地步。
而她不想再做这样一把刀,为虎作伥了。
李柔风轻而易举便冲出了府邸。地狱之门开启,恶鬼悬浮游荡,障人耳目,没有什么再能挡得住他这个阴间人。
他看不见城池,却看得见修罗场,他看见那红莲业火如从地底喷溅而出,烧成一片无尽的火海。他看到无数的新鬼被烈焰烧得冲天而起,在阴间世晦涩的天空中盘旋而坠落,那是鬼魂之暴风疾雨。
他并非不曾见过战争,萧焉曾亲自带他去看过几场大战,他见过几次,便无甚兴趣,横竖都是萧焉赢,他想来,有何看头。
可这是他头一回看见人间战争下的阴间世,竟是如此的末日景象!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鬼魂,密密匝匝到让他无法喘息,他从未听见过如此惨烈的号叫,他不得不撕下衣襟堵死自己的耳朵。
密密麻麻的鬼魂让他根本无需分辨道路,他从鬼魂奔走的地方一路奔走,一直冲向那红莲业火去!他知道属于他的那团火焰也必然在其中,否则那业火之中不会凝结那般厚重如垂天之云如鲲鹏之翼般的阴气!
他狂奔着,脱掉身上那件碍事的大衫,他感觉双肩像是被一双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耳边又有两个重合的声音响起——
——李三公子
——柔风
一个云雀儿般的,一个嘲哳沙哑的。
可那是同一个人。
他足下猛的被绊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挫伤的胳膊并不怎么疼痛,他却觉得肩骨上似又被重重地捏紧了一下。他的手伸进衣衫里去摸,用力去摁,果然有淤肿的疼痛。他想起来,他初初几次,每每进入她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紧张的、甚至是带着一些惊恐地、用力地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就像是他是她的敌人,却也是她唯一的依傍。
可这被这般被手指紧紧按住肩膀的感觉,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呢?
他脑海里忽的现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场景,同样是在一个漆黑无光的屋子里,他极不情愿地解了衣衫,那是萧焉逼他进去的,说诸葛逢生摸骨看命,奇准无比,人一生,便在这一副骨相之中。
他那时是不信这些的,一来他不信有人真能摸骨看命看的准,二来倘是知道了一生命数,活着还有何趣味呢?
但萧焉又哄又亲软硬兼施地把他推进去,他也不得不试上一试。
他十七岁,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一双温热的手在黑暗中探过来,先是落到了他的脸颊,然后再落上他的肩骨。那一双手极有力,手指长,摸在他身上的时候只觉得骨节硬朗,初时轻柔,但随即便有穿透血肉直达骨髓的劲力。
这便是摸骨?他嗤之以鼻,除了被捏得极疼,他那时候没什么别的感觉,上半身的骨头几乎都被那人捏了一遍,像要把他整个人拆了一样。
出去之后,一张黄麻纸从门缝中递出来,他见上面七个字:
汝命混沌,不可测
这算什么本事?他拿去给萧焉看了一眼,将这张黄麻纸撕得粉碎。萧焉那张黄麻纸上倒是写得密密麻麻,八十六年寿期,三十岁那年必有一生死大劫,不过则亡,过则一飞冲天云云,十分详细,并不似传闻中的那些世外高人,说话晦涩难辨。
他向萧焉手中的黄麻纸上点上一点:这是假的。
萧焉诧异:怎么假?算的命是假?
他轻蔑道:练儿,你被骗了,摸骨的人不是诸葛逢生,写字的人也不是诸葛逢生。
他极擅辨别金石铭刻,眼睛身体手指,无不敏感到了毫厘细微的境界。那字迹,那手上的感觉,蒙蔽得了萧焉,还能蒙蔽得了他?
他轻描淡写地说: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