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3个月前 作者: 小狐濡尾
    张翠娥走出府邸,摸了摸头上光溜溜的髻子,突然想起来上面那朵栀子花没了。应该是之前李柔风解她头发的时候,给她摘了下来,不知搁哪儿去了。


    回去拿已经不可能,那便算了吧,兴许去战场的路上,能再碰到一朵……她腿根发酸,脚下忽的打了个绞,扶着墙才没被绊倒。一抬眼,看见了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亦着法衣,紫色八卦衣在夜风中凛凛招摇。他脸上像是凝结了寒霜,目光里长满了冰冷的刺,刺丛中清晰地写着几个大字:


    不知廉耻。


    她尴尬地笑了笑,直起瘦弱的身躯,空空地抿了抿干干净净并没有一丝儿碎发的鬓边,干巴巴道:“让先生久等了。”


    通明先生宽大袖袍中的双手背在身后,长髯被阴厉的风吹得飞了起来,他如冰的声音道:“张翠娥,谨记你的本分。”


    张翠娥讪笑,“是。”她并不想和通明先生多说一句话。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在前面等着她,上头挂着备给她的青囊,却不是她的大黑马。她从通明先生身边走过去,听见他在身后说:


    “别忘了你过去,只是个沿街唱散花乐1、讨饭骗钱的小叫花子。”


    张翠娥足下冻住,过了一会儿,她冷笑了一下,那细长的眼眉子恣意挑起,令她这笑慢慢地挑出轻蔑,挑出不屑一顾,她高傲地扬起头颅,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漫天鼙鼓动地来,旆旌卷着烟尘,号称有四十万人的大军从天地之际的西方一直拉到东方,浩荡之势,宛如钱塘潮头,壮阔一线连天。


    三百年的石头城在夜幕中如蓄势的狮子一般收紧了肌肉。每一块地底掘起来的石头都竦峙了起来,缝隙中密密麻麻地插着铁刺、长矛。江流浩荡,月华流照,这座城池在天地间显得渺小,但今夜,末日皇朝的巨蟒向它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它决心做一块巨蟒口中锋利而顽固的石头。


    不出萧焉所料,大魏军队的大将军,惯于等待,考验敌人的耐心,而于深夜突然向城池发动雷霆一般的猛攻。


    魏军此前养精蓄锐了一日,此刻的攻城好似疾风暴雨,钩援云梯,二十四床强弩,石炮临冲,冲撞得整座石头城都在震颤。秦淮河水里翻起滔滔白沫,横塘上浓雾滚成波涛。每家每户的老弱病残拿起铁棍、菜刀,相互抱紧着守在门边,耳边传来一声紧连着一声的轰鸣,脚底地动山摇。


    萧焉一身重铠,高高立于城墙边上,以观战势。飞石暗矢不时从他身边擦过,亲卫劝他退后,他执意不肯。


    “孤乃天命之人,自有天地神灵庇佑!命中大劫已过,便有八十六年寿期,势必一飞冲天,岂会葬身于此!”


    澂王勇武若此,守城将士士气大振,吼声冲天。


    夜晚层层的瘴雾,萧焉眸中敏光,好似虎豹的利爪,死死地钩住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魏兵死去,守城的士兵从城头掉落,赤血穿透土地,尸体像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作物。


    走过生死的人,穿过血海的人,在硝烟与烽火间仍能冷静如一尾潜伏的猎豹。他是守候猎物的猎手,他手握长刀,等待一个时机。


    抱鸡娘娘盘腿坐于幽暗之中,身后有无数双鼓动的眼睛。半个月中,建康城前飞快地建起了一座瓮城2,只是一座用于城池防御的瓮城,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大魏军队攻城前夕,才有极少数守城的士兵知晓,有一辆又一辆蒙着黑布的战车,趁着夜色驻入瓮城之中。


    这些黑色的战车中似是贮满了人,却又极其的安静,没有任何动静。北极星已经凌空,细碎的光芒坠入凡尘,细细碎碎落到抱鸡娘娘的发髻上,让她乌黑的发髻闪烁出金属一样的墨蓝光泽。她闭着眼睛,坐在一辆铁壁战车上,车前坐着一个身强力壮的阴间人车夫。


    “击鼓出战,鸣金收兵。”耳边响起萧焉的声音,他亲自教她战术,不知为何,这让她渐渐没那么憎恨他。


    他不是个好人,但,作为王,尤其相比于其他帝王而言,他是称职的,甚至是优秀的。


    “阴间人用尽的时候,我们会鸣金,你从前锋位置退回来,会有军队接应你。”


    “使用阴间人,乃是迫不得已之举,是为了减少将士伤亡,是为了蓄力反击,一举灭除大魏军队,如此,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你且放心,我一定会保你周全。倘若他醒来,看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你,那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抱鸡娘娘慢慢睁开眼睛,吕公车的冲撞声如雷震天,尘土簌簌地从石缝间落下,整座瓮城摇摇欲坠。


    瓮城快要破了。


    她从铁壁战车上站起身,捋展了衣衫。星光之下,那一双修长而蕴满劲力的双手繁复地折叠了起来,指指相勾,日月合机,身招地煞,诀应天罡,城墙破碎、木石四溅的那一刹,她听见了隆隆的擂鼓之声。


    擂鼓上阵!


    她蓦地睁眼,长身而立,手指北斗,天地万化,尽应一身!


    “三清在上,日月为鉴,宣威三界,统御万灵!——醒来!”


    朱砂符纸顿化漫天灰烬,平地忽拔惊雷与罡风!罡风吹起所有蒙蔽战车的黑布,地狱之门洞开了!镇魂铃响彻万里,阳魃手指所向,阴间世中便飞起成串的烈火,符咒火烬好似寻找宿主的蛊虫,飞向每一个阴间人的眉心,醒尸法印回环叩响四千条魂魄,四千名阴间人齐齐尸变!


    攻入瓮城的大魏士兵并不知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他们的大刀与长矛仿佛陷入了一个魔境,鲜血换不来死亡,碎裂竟会触发重生。他的肉身很快被撕裂了吞噬了,自己的长矛贯穿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大刀劈溅自己的脑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死,他们不知道是怎么死,他们只知道他们似乎打开了一个凶残的地狱,地底的的恶魔爬了出来。


    这确乎是一个地狱,阳魃的战车所去往的地方,阴间人宛如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一切活着的庄稼,所过之处,尽是破碎尸身,铺得地面高出一层。阴风在天地间呼啸,攻城之声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万鬼夜哭的泣吟。经历过这一夜的人将永世无法忘记这一夜的声音,这一夜他们并不是在人世间。


    萧焉在城头上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早已见过阴间人的尸阵,他甚至亲自操练过。然而当这尸阵真正开启之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世间大道倒行逆施时彻骨入髓的那种寒意。


    杀戮!


    大慈恩寺的婴儿蓦地又睁大了眼睛!


    杀戮!


    “殿下!”


    通明先生的纸人马从城墙两侧飞起,截断大魏军队溃散的侧翼,萧焉挥起令旗,伏于城外的军队借着障眼法的掩护,无情将失去秩序的魏兵踏作肉泥。


    被阴间人冲散阵脚的大魏军队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很快意识到他们面对着什么。将军们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很快辨别出这些竟都是阴间人。身蹈死地没有多余的抱怨,心中恐惧也没有了后退的道路。尸变的阴间人是不会停止杀戮的,直到它们自己被碎尸万段或者化骨为止。浮躁而骄傲的大魏军队这一时竟被死亡的恐惧凝结起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与凶狠。


    他们很快识别出阴间人军队的两大弱点,其一是阳魃,其二是失去阳魃阳气怙恃的阴间人边阵。阳魃很难攻下,铁壁车坚不可摧,聚集在阳魃身边的阴间人宛如蜂后身边的群蜂,几乎没有突破的可能。他们便从最边缘的阴间人开始砍杀,那些被挤在边缘的往往是最弱小、最破碎的阴间人,远离阳魃,他们被砍碎后,复生的能力也极差。


    来自城墙上的鼓点时密时疏,时重时轻,向铁壁车中的阳魃发出变阵与进退的讯息。阴间人的军阵踏着血尸,寸寸向前大魏的阵心逼近。血肉横飞,大魏的士兵不断嚎叫着倒下,铁石心肠的大魏将军端坐阵中,沉着地发号施令,指挥军队从边缘包抄,用战马冲散阴间人和阳魃的联系,收拢包围圈,将这一群数千人众的阴间人由外而内地逐渐吞噬。


    他们有这样的耐心,他们号称有四十万的大军,是这群阴间人的百倍。一百人杀一个阴间人,绰绰有余了。


    包围圈在不断地缩小,阴间人的肉块飞散各处,如虫子一般蠕动,见之令人毛骨悚然,许多士兵呕吐出来。天际风云搅动,天光莫测变幻,萧焉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城墙上,钟鼎一般的铜钲已经备在他身侧,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阵中心的那一片全然被鲜血染红的地方,手中扬起了木槌。


    “殿下,靠近阳魃的阴间人没那么容易战死,还可以再等候片刻。”通明先生在萧焉身边道。


    阴间人多杀一个人,活着的将士身上的负担就减轻一分,生还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这四千阴间人,势必要用到极致。


    通明先生是这样想的。抱鸡娘娘,也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她多想一点的是,将士生还的可能性增大一分,萧焉平定天下的时日便早一分。


    李柔风,他会多快乐一分。


    想到此处,她也会笑出一点点。


    血的味道、腐尸的味道,早已浓厚到让她麻木。她身处铁壁之中,依靠指北针和天上星宿来辨别时间和方向,她早已感到向前的推进已经变得愈发的缓慢和艰难。


    铁壁车伤痕累累,沉重有力的箭矢有的已经扎穿了厚厚的铁壁,甚至有火石落入车中。但无妨,她无所畏惧。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从铁壁车被破坏的孔隙里,她看见了外面与大魏军队拼杀的阴间人。


    不是没有见过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她甚至砍死过中了醒尸咒的龙员外,一个阳魃要砍死醒尸的阴间人,那是需要极快的速度的。


    砍死龙员外,她并没有什么感觉,没有怜悯,没有太浓厚的憎恨。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醒尸的阴间人。这些阴间人她相处过一段时间,虽然他们被定住,不能动弹,但从他们损毁的躯干上,从他们变化万千的眼睛里,她看得到每一个人的故事。他们真是奇怪的物种,他们不是人,可他们又是人。现在他们早已失去了任何的理智,只知道在她的驱使下,凶狠残忍地去砍杀大魏的军队。他们都已经成了傀儡。


    铁壁车外惊天动地,血流成河,铁壁车内,却很宁静。北斗七星的星光渐渐暗淡,她看得越来越清晰——她看到了车外同样披挂铁甲,被阴间人车夫驱使的黑马,那不是她的大黑马,她舍不得让快要当骡子爹的大黑马上战场,变成大黑筛子。


    就像萧焉可以让四千阴间人战死沙场,却决不许阴间人李柔风踏入修罗场一步。


    抱鸡娘娘忽然想,佛说,众生平等。可这世间终究是没什么平等的,他们的爱恨,已经让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有所区别。可是这陌生的大黑马又有何辜呢,这四千陌生的阴间人又有何辜呢。


    一切都是因为这乱世。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般境地——抱鸡娘娘想,她听到了城楼中清晰无比的鸣金声,锵,锵,锵,锵,一声急过一声,萧焉在召唤她回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但——她已经不想后退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般境地。


    她今夜杀戮至此,她已经罪孽深重到将进无间地狱。


    既然要进地狱,那么便无畏再往下一层。


    多杀一个大魏士兵,萧焉便能早一日平定天下,李柔风便能多快乐几分。


    似今夜这般的屠杀,也不会再有。


    她喃喃地在心里念叨着。李柔风,李柔风,柔风,柔风,像一个温柔的魔咒,一个让她宁可被业火烧作灰烬也绝不愿后退半步的魔咒。


    铁壁车摇晃不已,鸣金声仍然没有停止,愈来愈急,显然鸣金之人的心绪,也愈来愈躁烈。


    张翠娥在铁壁车中慢慢地站了起来,镇魂铃响,她长而有力的十指屈勾掐握,一连串愈发复杂的诀法手印施展出来,符纸火烬从她口中喷出,已经开始虚弱的天地灵气忽而再度在天罡汇聚,聚应生杀之机!


    “张翠娥到底在做什么!”城墙上鸣金之人终于咆哮出声。


    通明先生都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但战场上所有人、所有阴间人都听到了阳魃那喳哑的,然而清晰无比的扁平声音——


    “九炁帝君,获此神印。阳生阴杀,鬼神服信!”


    战场之上,忽然,又爬起了无数阴间人——这一夜刚刚化生的阴间人,再一次感知到了阳魃的召唤。


    醒尸符烬飘向每一个新生的阴间人的眉心,刹那之间,又是一场迅猛无比的尸变,血腥的煞气,横扫整个沙场。


    而这一刻,铁壁车,也彻底被击穿了。


    1散花乐:过去僧人在民间传布佛经,唱的一种曲子,后来演变成民俗味道更浓厚的“莲花落o)”。史书可循的散花乐起于唐朝,但说不定稍早些时候的南朝也有呢。


    2瓮城的起源有待考古发掘考证,不过匈奴时期已有雏形。瓮城普遍设置兴起于五代北宋,此前一般不专门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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