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015章
3个月前 作者: 丁墨
十一、梳妆
在颜破月出现前,容湛正站在无人的巷子口,看着还未开张的穆记面摊,满心欣慰。
晨光中,他看到半旧座椅都擦得埕亮、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处处彰显着一个平民女子的辛劳勤勉。
容湛忍不住看一眼马腹上的宝剑。心想若是为她出去足上镣铐,她必定十分欢欣。想到那张黝黑的小脸上眸光四射,他忍不住想看看,时隔一个月,那名命运多舛的女子,是否已经走出了阴霾?
他正要牵马往巷子里去,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他耳力极好,很快便辨出其中一人步伐沉拙凌乱,另一人则暗藏章法。两人一前一后,似正奔袭而来。
他并非多管闲事之辈,但破月就住在这条巷子里,他自然要小心为上。于是便冷眼站在巷口,等待他们现身。
而后,他便看到了破月。
那是个与上一次分离所见,又截然不同的破月。
她在跑,拼尽全力在跑,纤弱的身躯像一只敏捷而疲惫的兔子!
容湛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可以跑得这样疯狂!她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小脸上不知涂抹了什么,黑黑白白一片,看起来又脏又丑;她的双足分明已跑得有些扭曲,看起来就像下一瞬间,她的左足就会僵硬的踢在右足上。
可她还在跑,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两把火,嘴里还念念有词。
真像个疯子。
可容湛觉得亲切。
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样奔跑的人——战场上,已经打疯了的士兵,会跑得这般癫狂、这般狼狈、这般势不可挡。
可是,这样的气血悲壮,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孱弱平凡的姑娘身上?
他猛然将目光投向她身后,却见一名男子单手捂着腹部,凶神恶煞的在追着她。那男子明显身负武功,只是腹部染红大片鲜血,显然受了重伤。两人只隔了几步的距离,就在他凝视他们的这几秒,男子的手就有一次,差点抓住破月的胳膊。
容湛虽不明缘由,但见彪壮大汉追击一个弱女子,心头早起了义愤之心。他眸色渐冷,双拳紧握,蓄势待发。
目光交错间,破月瞥见了他,双眼陡然一亮,整个人似乎瞬间激动得都有些颤抖。
“容湛!”她的呼喊,像是从纤弱的身子深处炸出来,听得容湛心头一震。他如何听不出,这一声急切的呼喊,包含了多少希望、依赖和委屈。
于是他不顾男女之嫌,单手将她一搂,掌风已与陈随雁对上!
陈随雁狼狈退后几步,容湛察觉到对方内力应当在自己之下,放下心来。他一低头,看到怀中少女,暗暗一怔。
一头鸟窝般的黑软青丝下,秀气的小脸却十分诡异。
就像砚台打翻在宣纸上,虽只有黑白两色,却泼染出深深浅浅一团混乱。
眼是极黑的,像两汪深沉荡漾的泉水,楚楚动人;眼下两条泪痕,湿湿的淌下去,却偏偏在污泥般的小脸上,冲刷出两道白若新雪的娇嫩皮肤。约莫跑得太急,泪水亦不循章法,所以眉毛是黑的,左额一点却是白的;脸颊是黑的,鼻翼两侧却是白的。黑白分明、深浅凌乱,令她看起来像一只白猫掉进了泥浆里,脏极了。
容湛见状,心里已明白了几分。怀中哪里是黑瘦的丫头,分明是弱水般纤莹幼美的佳人!
思及此处,他悚然一惊,发觉自己还搂着她。无论美丑,她都是女子,怎能唐突?他心里暗骂自己愚钝,连忙火烙般撤手,后退一步,松开她的腰身。
可破月却似恋母的小兽般,死死抱住他的腰。他不由得俊脸薄红,低声道:“破月,快放开!”
颜破月依旧心跳如擂,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抱得更紧。
但她虽然死里逃生,人却还没晕。猛的一回头,看到正退往巷中的陈随雁,反而立刻听话的松开容湛,怒喊道:“别让这禽兽跑了!”
容湛早注意着陈随雁的动作,此时不慌不忙,一个起落跃到他背后。陈随雁武艺本在容湛之下,又深受重伤,此时哪里能敌?
只见容湛掌风凌厉、掌法朴实,全无花俏招式,俨然如庄严宝华。几个回合下来,陈随雁已然气竭,被他一掌打在章门穴,瞬间动弹不得。
容湛轻轻将他一提,丢在破月面前。
破月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
这一个月里,她虽然有过“有朝一日要将陈随雁碎尸万段”、“总有一天要将颜朴淙阉了成为太监”之类的发狠念头,但在她内心深处,深深明白敌我悬殊太大,她根本不可能擒住这两人。这辈子能够逃脱他们的追捕,都已经是万幸。
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且不说陈随雁,颜朴淙的护卫也久未蒙面,仿佛放弃了寻找她。她心中奇怪,明白其中必有缘由,也不敢掉以轻心。
可她从没想过,一朝一日,陈随雁这个变态混蛋竟然真的躺在自己面前,任自己宰割。
太爽了,太解气了。
“谢谢你容湛!”她抬手将容湛的手抓住重重一握,容湛身子一僵,她却未察觉,径自在陈随雁跟前蹲下。
“太监、禽兽、傻逼、二货、变态?”她慢慢的、颤抖的、轻轻的喊道。
陈随雁怒目圆瞪,但碍于容湛在旁,却是敢怒不敢言。
颜破月想起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越想越气,若不是今天遇到容湛,按他所说,又给自己安排了“数位武林朋友”?
她不会杀人,也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是想杀了陈随雁。她只想拖起一把刀,往他身上狠狠捅上几下,才能解心头之恨!
这么想着,她的手便有些颤抖,站起来四处看了看,转身去容湛马上拔剑。
可剑鞘咬得很紧,她这一拔,居然没□!眼见仇人在侧,她急火攻心,忽的又感觉那又冷又热的气流,侵袭全身。她倚着马,按着剑,全身僵硬似铁。
“破月,你想做甚?”容湛原本一直低头打量陈随雁,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转头却见破月憋红了脸,抓着自己的剑柄,鼓足了劲却不能撼动半分。
他微觉好笑,但想起陈随雁眼看失血过多,神色便是一正,抬手按住了宝剑:“破月,你想杀他?”
“他罪该万死!”颜破月大喊一声,眼泪又流了下来。
容湛却缓缓摇头:“破月,他性命危在旦夕,让我先为他止血。”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走到陈随雁面前。
见他身手麻利的替陈随雁处理伤口,别说破月了,连陈随雁都有些惊讶。
等他包扎完毕,陈随雁忽然问:“你也是军中之人?”
容湛点头:“正是。”
陈随雁面不改色道:“我乃南路军骁骑将军,怀中有我的令牌。”
容湛微一迟疑,依言伸手取出,看了一眼,双手交还给他:“将军请收回。”
陈随雁听他这么说,已知他军职在自己之下。大胥军中最重军纪,他陡然有了几分底气,冷冷道:“这女子是我已经过门的妻子,我捉拿逃妻,不知你为何插手?”
容湛还未答话,身后破月已怒吼一声:“放屁!”
如此粗俗的言辞,令容湛眉头微皱。
“难道我们没有拜堂?”陈随雁怒喝道。
“从未!”
“你连丈夫都不认?”
“噗……”破月慢悠悠的问,“你……有吗?”
陈随雁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容湛见两人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天色已亮,巷中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便道:“先将他带回屋中问话。”
颜破月虽受容湛大恩,但对他其实知之甚少。眼见他竟然叫陈随雁将军,生怕他太遵纪守法、不敢冒犯陈随雁。便趁回去的路上,将陈随雁将她卖给五虎、并且今日打算“再为她安排几个武林朋友”的事,全都说了。
至于她为什么会落在陈随雁手里?
“他见我人弱可欺,掳我出来的。”她并未吐露自己的身份,“而且你可以去摸一摸,他是个太监,我怎么可能是他妻子!”
容湛原本坐在小桌前,听她说到陈随雁的恶行,已是眉头紧锁;待听她说到去“摸一摸”,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连声咳嗽。
颜破月见他神色,以为他已然信服,谁知等她说完,他却给她鞠躬致歉。
“破月姑娘,你我虽是朋友,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因你一面之词,就杀了一名将军。”
颜破月大感意外,却也无法反驳。想了想,如果换成她是他,也不能就这么杀一个人吧?
“那你说如何处置他?如果你放了他,倒霉的就是我。”她有点气馁,但因为不用杀人,似乎内心又松了口气。
容湛深深看她一眼,沉吟片刻,开口:“我决意将他带回军中,查明之后,交由将军处置。”
颜破月叹了口气:“好吧。”转念一想,“我跟你去。”
容湛一怔:“那……只怕是不妥。”
颜破月坚定道:“他不死,我寝食难安。你放心,只要听到他被处死的消息,我就离开。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绝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你留我在此地,他的同党、那些武林朋友若是寻来,我就没有活路了。”
容湛听她说得可怜,也觉放她孤身一人在此实在不妥。思虑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好吧。”想了想又道:“军中倒缺手艺精湛的厨子,只是非常辛苦,或许你可以一试。”
颜破月听得心花怒放。其实她哪里是怕陈随雁的同党,她只是发觉自己之前太大意了,既然陈随雁能找到这里,颜朴淙自然也能。她要再留下,必定死路一条。虽然不知道颜府暗卫为何很久没出现,但她绝不敢再抱侥幸心理。
“多谢!多谢!”颜破月站起来朝容湛行礼,容湛微微一笑,猛然又瞥见她花猫似的一张脸,连忙别过目光。
“破月,你的脸污浊了,去梳妆一下吧。”他道。既然颜破月有意隐瞒相貌,君子不强人所难,他的意思便是让她再去乔装。
可他说得太隐晦,颜破月自然没听出来,还道自己脸上真的沾上了污泥,也没太在意。她又看一眼被平放在地上、封住全身大穴的陈随雁,忍不住道:“容湛,我踹他几脚总可以吧?”
容湛其实对她的话也信了七八成,此时见她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神态可掬,不禁莞尔。
“……好吧。但是不许踢伤口位置。”他放下茶碗站起来,起身走出了屋门。
屋外,日光清透、晨鸟低鸣。
容湛负手站在屋檐下,听到屋内传来几乎低不可闻的肉体击打声,心头好笑。
放任颜破月“欺负”那男子,一是那男子着实可恶,也该受些教训;二是他知道,以颜破月的力气,只怕打那男子这几下,就跟挠痒似的。
过了一会儿,屋内没了声响。容湛知道差不多了,转身又进去。
果然,只见那男子躺在地上,虽然目光愤怒,气色却没什么变化。反而是颜破月气喘吁吁坐在床上,一脸得意的笑,但眼神隐隐似乎也有些不安。
容湛猜想她虽说得狠,只怕从未对人下过重手,所以打了人,自己反而有些无措。他也不点破,蹲下点了陈随雁昏睡穴,而后淡道:“那你收拾收拾,我们今日便出发吧。”
颜破月点头,随手从桌上拿起简陋的铜镜。
见她照镜子,容湛自觉应该避嫌,便转头看着窗外。
铜镜模糊,颜破月起初还没太在意,拿起梳子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长发。忽的瞥见脸上淡淡的几抹玉色,呆了呆,才反应过来。
“啊——”她一声低呼。心想这下可怎么办?她倒不是怕被容湛看到真实相貌,只怕他觉得自己不坦诚。
可容湛听到她的低呼,反而先耳根发红,心想自己无意间看到姑娘故意隐藏的样貌,实在十分之不妥。
“我并非有意隐瞒!”
“我去喂马。”
两人同时出声,颜破月还没反应过来,容湛已快步走了出去,严严实实带上了屋门。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有一些读者说慢热,但是我思考了一下,表示还是要按进度写下去。前面的铺垫,是为了后面一次又一次的爆发。不写得你们欲罢不能,我绝不罢休!哼唧!……好吧,我开个玩笑……养肥的亲记得要回来啊……
昨天晋江抽得死去活来,我回复不了留言,但是全看了,大家见谅。
十二、美丽
破月握着梳子,沉思片刻,在盆中倒了些清水,将脸洗得干干净净。
她打开门,便见容湛背对着自己站在马前,宽大的衣袍如烟云轻垂,修长的手正轻抚着马鬃。他的侧脸看起来温和而柔润,似乎对着一匹马,也有春风般柔和的情怀。
其实……他对我,跟对这匹马,是一样的吧?
这个奇怪的念头冒进破月的脑海里,竟然令她深以为然。
“容湛。”她低唤,略带局促。
容湛徐徐转身,脸上的微笑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定格。
他以为她会继续掩饰,自己会看到平日那个黑瘦寡淡的姑娘。却未料一回头,已是乌鬓雪颜,清华无边。
容湛眉头轻蹙。
他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破月。
他见过权贵之家从小豢养的娈/童,苍白、纤弱、貌美、空洞。他们像一个个没有魂魄的傀儡,只懂得以色侍人,外表光艳照人,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
可破月竟也是这种样貌,并且到了一种令人震撼的极致。
娇小的一张脸,竟真的大不过手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隐隐透着清寒的气息;五官是精致绝伦的,但因为过于精致,反而不似真人。尤其是墨黑般的一双大眼,镶在这样一张脸上,显得分外的触目惊心。
他恍然想起那日在巷中见到破月手臂,亦是同样雪白无瑕。他毫不怀疑,在粗布麻衣的掩饰下,她的全身都是精雕细琢般的娇嫩无暇。
想到这里,容湛脸上有些热。他连忙挥去这念头,暗暗自责怎能肖想这些?
他定了定神,眸色变得温和而怜惜。
平民家里养不出这样的女孩——原来她是帝京权贵之家的逃奴,也难怪被人穷追不舍。
“你等等。”他从马腹抽出专程寻来的宝剑。
破月大喜,掀起裙角露出那金环。
容湛气运丹田,骤然发力——
“锵——”一声低鸣,容湛望着手中断成两截的宝剑,有些出神。
破月有些失望,但立刻安慰他:“不要紧的,反正不是很重,不碍事。”
容湛有些动容的望着她,语气坚定:“军营利器更多,我定帮你斩断这金环。”
破月点头。
“到了东路军驻地,我们自会护着你,你大可放心开你的面馆。”他柔声道。
“我们?”
“我和我的同僚。你的包袱呢?”
因为早上陈随雁的追击,此刻屋子里狼藉一片。破月抬头甜笑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
容湛看着这娇弱纤美如木偶的人儿,娉娉婷婷走到碗柜前。一双素手,轻轻抓住柜门把手,往外一拉——没动,大概卡得紧。便见她贝齿轻咬下唇,憋足了劲,素手僵硬如石,猛的一扯,硬是将柜门拉开了。
容湛原本想要问她是否要帮忙,可见她小小的身子,却气势如泓蛮劲如牛,微觉好笑,也就闭口不言。
她将锅碗瓢盆都拢到一起,堆成小山似的,摇摇晃晃端着大步走到柜子前,一股脑都塞了进去;又将棉被衣服叠起,扔进箱子。箱子太小东西太多合不上,她一屁股坐到箱盖上使劲往下压。
容湛实在看不下去了,别过脸。片刻后又忍不住转过来,终于开口道:“需要我帮手吗?”
她正忙得热火朝天,头也不回的摆摆手:“不用。你不知道要放哪里。”
只见她又极为郑重的从灶头摸出一把菜刀,用一块布缠了又缠,最后用一根绳子绑起来,犹豫片刻,抬头对他道:“这是老徐的——也就是把面摊出让给我的前老板。这是他的传家宝刀,我答应过他刀不离身。”
容湛点点头,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个。
却见她有些扭捏的将拴在菜刀的绳子挂在腰间,然后红着脸问:“这样是不是很可笑?可这么一把厚刀,我怎么做到刀不离身呢?”
容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弯眉一笑。破月见他笑了,一副“我早知如此”的神色。他自觉笑得有些不厚道,朝她伸手:“我先替你收着。回头让人给你做个刀鞘。”
忙了有小半个时辰,颜破月最后的动作,是她一脚将滚落在外的一根柴火,踢回灶下。
“好了。”她拍了拍手,“我让邻居帮我看着房子,咱们这就走吧。”
容湛略有些惊讶的看着灶下整整齐齐的十来根粗粗细细柴火——包括刚才被她踢那根。她并无武艺,但这脚法却颇为精湛——
他沉默片刻,恍然。
熟能生巧,他想,约莫破月姑娘一人居住时,时常这么干。
破月却没注意容湛正对着柴火发愣,她从旁拿出个垂着黑纱的斗笠,戴在头上。因为灰泥涂在脸上,总不太干净。所以有时她独自上街,便会戴这么个斗笠。因为城里常有江湖人士往来,她这么穿戴,并不显异常。反而令宵小不敢招惹靠近。
“改日我为你寻一副人皮面具。”容湛道。
“真有这种东西?”
容湛淡笑:“大胥武风昌明,多的是能人巧匠。”
颜破月在面纱后高兴的道了声谢,转身看着地上的陈随雁。容湛单手将昏迷的陈随雁提起来扔到马背上,用破月事先准备好的黑布罩住。然后他一手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包袱,一手牵马,温言道:“走吧,到城门处买辆马车,将他丢上去。”
破月落得浑身轻松,想到今后便躲在东路军中,又有容湛这样好的人照拂,不免心怀畅快。
她在前面大步走着,容湛徐徐而行,望着她娇小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心想他救下的这位朋友,虽娇颜如雪柔弱如草,虽极可能有过不见天日的禁锢荒糜,可此刻的她,跟他听闻过的禁脔,是截然不同的。
他们没有她的鲜活生气,也没有她的顽强如石,更没有她的粗放粗鲁……不,他嘴角微弯——应该是洒脱随意。
两人往东行了五六日,便抵达离边关最近的小城。
这晚,两人在城中歇脚。颜破月在房中逗留片刻,不多时,便见容湛拿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
一打开,竟真是一张薄如指甲盖的软皮面具。破月将其戴在脸上,竟恰好罩住五官,丝丝紧贴。
望着镜中满脸麻子的暗黄肤色少女,破月笑道:“刚刚好。”
容湛但笑不语。能工巧匠亦不能未卜先知,自是他向匠人描绘了她的脸型。
得了这人皮面具,颜破月便不用再戴着斗笠,清爽自由许多。两人将绑成粽子的陈随雁丢在床下,下楼用晚膳了。
这一路陈随雁胆战心惊,生怕到军中后又落入颜朴淙手里。颜破月亦有些不安,若是陈随雁被抓,自己会不会也暴露?
可容湛是个主意极正的人,尽管破月旁敲侧击,他也不为所动。好在他主动向破月表示,绝不会向任何人提及她的行踪。破月这才心头一宽。
临近边关,客栈里的人也很杂乱。
有木讷的平头百姓,有满脸风霜的退伍伤兵,也有神采飞扬意欲投军的武林人士。容湛的出现自然引来无数人侧目,可他食不言寝不语,专心吃饭目不斜视。反倒是破月见到那些彪壮精干的佩刀武林大汉,颇为好奇。
原来大胥武风极盛,军饷更是极为丰厚。许多武林人士都会投军,挣得一番事业,出人头地。故军中不少将领,与武林门派多多少少也有些渊源。
破月正听邻桌的汉子说着边关的八卦,某某青年将军率一千精兵打破宵小敌国两万人,且对来投奔的武林人士从来亲如兄弟。他们这一行,就是要投他去的。正听得起劲,忽听那汉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光是他,几乎客栈中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门口方向。
只见两个二十出头的白衣貌美女子,腰佩长剑,牵着马娉婷立于门前,柔美而飒爽,宛如天仙下凡。
其中年纪稍长那人,又冷又傲的扫视一周,在看到容湛的一瞬,明显一亮。两人交换个眼色,将马交与小二,径自朝容湛的方向走过来。
两人在旁桌坐下。年长那人浅浅一笑,对容湛道:“公子,别来无恙?”
另一人却看着破月,皱眉:“你这丑女是谁?为何跟公子在一起?”
容湛白玉般俊美的脸颊泛起几丝红晕,长眉却紧蹙,淡淡看一眼二人,却不答话,径自饮酒。
破月自然也不乱做声,学容湛的样子,专心吃菜。
客栈里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两个美貌武林女子与孤傲的俊美书生,多少令人浮想联翩。
可尽管两女子不断朝容湛搭讪,他就是理都不理。听得诸人暗叹可惜,听得破月越发好奇。直到其中一女子冷哼道:“公子还是如此绝情,不肯跟我们回缚欲山,就不怕得罪我神教教主吗?”
此言一出,容湛还未答话,厅中却有数人同时“啊”了一声。
“缚欲山!”之前八卦那汉子惊讶道,“是婊/子教……”
他的话没说完,那年长女子目光如电看过去,衣袖同时一挥!寒风疾掠,汉子一声惨叫,脸上竟已插了五根极细的银针!
说时迟那时快,容湛身影忽然掠起,顷刻已至两女面前。破月跟他离得最近,只见他以衣袍缠住两根手指,疾如劲风般在两女子肩头拂过。两女子措不及防,要穴被制,瞬间僵硬不动。
“好!”厅中数人齐声喝彩。
容湛又落在那受伤汉子面前,五指运行如风,将他面上银针一一拔下,又从怀中取出金疮药和解毒丸,给汉子敷上服下。而后朝汉子做了个揖:“此事因在下而起,连累兄台了!”
那汉子也血性,捂着脸摆手:“兄台客气了!这邪门的婊/子教,撞上她们算我们倒霉。”
容湛却正色道:“她们终究是些女子,兄台如此称呼她们,还是欠妥。”
那汉子听他出言维护女子们,有些不悦。但自己是他所救,也就不声张了。
容湛制敌、救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早折服了店中数人。便有人问道:“公子,这两个妖女如何处置?”
容湛还未答话,其中一人已道:“师妹,他们还想处置我们。我倒要瞧瞧,谁敢动缚欲山的人?!”
话音刚落,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如同泄气的皮球,不敢再声张。破月并不知“缚欲山”是什么来头,又听他们说“神教”、“婊\子教”,觉得十分有趣。
另一名女子见众人都有些胆怯,低声笑道:“师姐,我今天很是欢喜呢。神仙哥哥方才摸了我们姐妹俩,很是舒服呢!”
她声音虽低,在场许多武林人士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错愕。破月听得目瞪口呆,容湛俊脸瞬间通红,脸色却是一沉:“休再胡言乱语!否则我决不轻饶!”
说完竟不再理会二人,转身便要上楼。
破月见他难得的发火,连忙起身跟上,走到楼梯处,忽然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
她猛的回头,却见楼梯下方最角落的小桌前,坐着两个黑衣男子。两人埋着头,兀自饮酒。其中一人察觉到破月的视线,抬头淡淡看一眼,平平的移开目光。
可破月却如同雷劈般僵立原地,后背一层冷汗簌簌的往外冒。
她认得其中一个男子——她在颜府企图逃跑时,就是这个暗卫将她提起来扔回房间的。
前方的容湛察觉到她的异常,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她勉强朝他笑笑示意无事,一步步僵直的往楼上走。
那两人的目光却如针芒在背,她觉得喉咙阵阵发紧,全身亦有些颤抖。
他们终于来了。
合上身后房门的时候,她悲观的发现,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始终没真正觉得,自己能逃脱颜朴淙的掌控。
这一个月他的人并未出现,是事出有因,还是他欲擒故纵?
那么……他来了吗?
她魂不守舍的又看了眼危机四伏的门外,容湛连声叫她都没有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十一之后,俺家老人可能来北京帮俺带孩子,那时候俺争取加快更新速度,这样大家看着就过瘾多了,么么各位
周末愉快,明天见。
十三、邪念
“破月、破月!”容湛清朗的声音,如同一束明亮日光,拨开她的满眼迷雾。
她怔然抬头看着他,只见他清亮的眸中满是关切:“有何不适?”
“哦,没有。刚刚有些困意。”破月答道,随即转移话题,“刚刚那两个女子是何人?”
容湛在桌前坐下,清秀的眉目间有几分无奈和抑郁。
原来她们来自武林第一大邪教——清心教。据闻此教总坛设于青州缚欲山,教众有数千人,全是女子,且大多武艺高强。教主据传也是一名女子,武功深不可测。
虽然教名为“清心”、总坛称“缚欲”。她们在江湖的恶行却截然相反。自教主以下,信奉“女为尊,男为奴”,喜好男色,强取豪夺。不光教主网罗了美男数百名,教众也经常渔美猎色。平民百姓深受其苦,许多少年成年的俊秀侠客,也会在一夜间消匿于江湖——有传闻便是被她们掳走,献给教主做了新宠。可她们势力太大,且教众越来越多,所以常人也不敢得罪她们。甚至连刑堂也只能捉到些她们的徒子徒孙,无法根除。以至于她们在江湖行走,越来越横行无忌。
听到这里,破月讶然称奇,心头却好笑:难怪那汉子称她们为婊/子教。想不到大胥,也有如此的女权主义者。
“官府不管吗?”破月问。
容湛皱眉摇头:“她们跟了我已有小半个月。去接你之前,我便擒住她们一次,交给了州府。今日她们又跟过来,必是官府也不敢得罪,将她们偷偷放了。”
“那怎么办?”
容湛道:“再有二三日,便回到军中,谅她们不敢造次,就此停手。”
破月点头,那就不用愁了。可那两个颜府暗卫怎么办?他们有没有发现自己?为什么不动手?
方才她心惊胆战,主意全无。如今与容湛交谈片刻,心平气和,脑子也清楚起来。
首先,颜朴淙不会亲自来。他如今是九卿之首的卫尉大人,掌管帝京禁军防卫,若是擅离职守,罪责很大;
其次,以颜朴淙的性格,如果得知自己的行踪,哪里还会按兵不动?那两人应该发现了自己,但不一定来得及将消息传给颜朴淙。
想到这里,她抬眸望着目光澄澈的容湛——怎么说服他解决那两个暗卫呢?可这样会不会牵连他?得罪了颜朴淙,他的前途乃至生命都堪忧。
不,她不能连累他。
“今晚我在你房中守夜。”容湛忽然道。
颜破月一呆,原本她还想今晚趁夜独自离去,却没料到他会说出同处一室的话。
容湛的神色也有几分尴尬,忙道:“那两名女子知道我不会伤她们,每每夜间来犯。我怕她们伤了你。”
破月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容湛的神色淡然:“她们年纪尚小,并无恶意。只怕也是在教主教唆下,误入歧途。在下会将她们绑起来,不予理会。”
破月没料到他如此迂执宽容,但联想到他对萍水相逢的自己亦无微不至,也就释然。但她还是忍不住笑道:“你是不是对女子都如此慈悲为怀?”
容湛听出她的戏谑,微笑摇头:“这种女子,容湛向来敬而远之。”
两人相视而笑,破月心中升起几分莫名的欢喜。
容湛见她笑得开怀,斟酌片刻,柔声问:“楼梯下方那两名黑衣男子,是否为破月而来?”
破月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没料到容湛注意到了这一点。
沉默片刻,她点头:“他们是来抓我回去的。容湛,我不想回去。但我也不想连累你。其实我打算连夜先走。”
容湛看一眼门外,神色疏淡的摇头:“方才上楼时,我见有二人守住了客栈前后巷,应当是跟他们一路的。你走不了。况且你我二人既是朋友,我又怎能丢下你不管?”
“那怎么办?”破月听得感动,却更加担忧。
“既来之则安之。”容湛的笑意有几分难得的冷傲,“这里好歹是东路军的辖地,任他是帝京权贵,也没有从东路军抢人的道理。”
破月听得惊讶——帝京权贵?难道容湛猜出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啊,他一个小小郎将如何得知?
想到这里,她偷偷端详容湛的神色。只见他眉目沉静、目光温暖,似乎并无异样。
她松了口气。
可她却不知,容湛早把她当成帝京的逃奴,他虽性子平和,却从来不是畏惧权贵之人。方才他见到那几名黑衣男子一直窥探她,骨子里的血气便被激发,虽然交情不深,却一心一意要护她周全。
三更天。
破月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透过低垂的床帏,她看到容湛背对自己坐在椅中,仿佛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她们,或者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望着他宽大的背影,破月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上忙,反成累赘。
“破月,不必忧心。”容湛忽然出声。
破月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他的声音中有几分笑意:“听你气息忽快忽慢,自是辗转反侧。”
破月点头,正要答话,忽听他低声道:“噤声!”
破月屏住呼吸。
客栈里诸人已陷入沉睡,一片寂静。只见幽暗的窗棂外,骤然飘过两个鬼魅般的身影。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两个苗条的身影蹑手蹑脚朝屋中走来。
容湛手一扬,燃起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一室明亮。
破月目瞪口呆,容湛针扎般猛的闭眼,妖女笑得猖狂而得意。
“公子原来在等我姐们俩。”
“长夜漫漫,公子陪着这丑八怪作甚!”
两人一左一右,翩翩朝容湛走去。
却原来两人只着薄纱,露出大半个雪白酥胸,肚兜鲜红逼人。任哪个男子看了,都血脉喷张,容湛乍一瞥见,又吃惊又恼怒,连忙闭眼,不敢多看。
两姐妹却是料定了容湛光明磊落的性子,所以才穿成这样。见他偏头闭眼,俊颜于烛火中明朗如玉,姐们俩交换个神色,袖中已各自滑出暗器,紧扣手心,伺机待发。
破月在容湛背后看得分明,却见容湛半个侧脸,长睫紧闭,脸色薄红。她心里暗叫声糟,这两个妖女脸皮还真是厚!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一点钟方向、九点钟方向!”
这是游戏里跑位常喊的方位,可屋内其他三人哪里听得懂。容湛还闭着眸,长眉微蹙。两妖女则惊疑不定的看着她,其中一人骂道:“死村姑,你骂什么?”
破月脑筋一转,拨开床帏又喊:“北偏东30度!北偏西45度!”喊出口又觉得不对,容湛怎么听得懂?
未料容湛眉头骤然舒展,长臂一扬,倏的拔出桌上佩剑,电光火石般刺了过去。
一刻钟后。
破月将手中绳子打了个死结,拍了拍手,走到容湛面前:“好了。”
容湛点点头,目光赞许:“方才多亏你机变。”
破月好奇道:“你如何识得……”
容湛知道她想问什么,微笑道:“大胥虽没有水师,但亦有航船。你说的度量方法,在海航中会用到——我在一本古籍上读过。不过我没想到,破月也懂这个。”
破月呵呵一笑,指着那两女子转移话题:“如何处置?”
容湛望着被破月用床带覆住身体、绑得死死的两人,淡道:“我对你们让之又让,你们步步紧逼,休怪我下手无情。”
可他眉目严肃,两妖女却丝毫不怕,其中一人笑道:“公子,奴家便喜欢你无情啊!”
容湛神色一僵,别过脸去,耳根又有些发红。
破月眼见他们的对话进行不下去了,有些好笑。望着两女容颜姣好、性格又放浪,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公子,把她们交给我处理可好?”她忽然问。
容湛望她一眼:“你打算如何处置?”
两女却瞬间变色:“公子!你怎能将我们交给这丑妇?”
容湛听得好笑,心想,你们却不知了,她摘去面具,比你们好看数倍。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一眼破月,只见平淡无奇的面容上,一双黑眸湛然若水,明光流转。
“我不会伤她们。”破月微微一笑,“我想跟他们谈谈。”
容湛沉默片刻,点头,负手出了屋门。
破月望着地上目光怨埋不安的两人,咳嗽两声,一脸淡定的在她们面前蹲下。
“我跟你们谈笔交易。”想到心中的点子,她有点紧张又有些兴奋,“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又过了一刻钟,双方谈妥。
年长那名妖女笑道:“姑娘此计甚好,虽不能得到公子那样的绝色,那四人精壮俊朗,若是带回去,倒也能让我们在教主面前面上有光。”
破月也笑,还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打不相识,我其实也很喜欢你们性格直爽。你们若是办妥,公子自会赐你们解药。”
那女子道:“姑娘快人快语,公子坦荡正直,他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
破月站起来:“好。”抬手便要解开两人绳索。正在这时,门外却传来容湛低沉的声音:“破月,你先出来。”
她在屋内与两女子密谋,容湛功力深厚,站在门口自听得清清楚楚。见她出来,容湛将她拉到走廊尽头,皱眉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纵然那几人是来捉你的追兵,你怎能教唆那妖女对他们下手?”
破月好不容易想到这两全之策,万没料到他不赞同。她呆了片刻,道:“可如果我被他们抓回去,我完了,你也完了。”
容湛听得奇怪,他怎么也会完?但想起刚才她在屋里,先是威逼两女子发誓,又从自己这里要了两颗解毒丸,逼两女子服下说是剧毒。然后又跟她们谈条件,让她们去对楼下住着那四个追兵下迷香,还保证他也会出手相助——否则两女子不是他的对手。
“公子虽然斯文俊美,那四人亦是强壮青年,你们绝不亏本。”
想到她说的话,容湛脸上阵阵发烫,但心头不悦亦增了几分。
“不成。他们若来擒你,容湛言出必行,就算赔上性命,也会护你周全。但你与那些妖女……同谋,污他们……清白,却是折辱了他们,万万不可。”容湛声音很轻,语气很坚定。
破月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容湛,他们是我爹派来的。”
容湛微微一惊,目光复杂的看着她,缓缓道:“若是你爹,你为何如此畏惧?难道……你只是……”只是权贵家的女子,贪玩跑了出来?
破月深吸一口气,深知今日如果不说清楚,容湛绝对帮理不帮亲。
“容湛,我爹说,他养大我,就是要我做他的女人,他的娘子。”
五更天。
容湛端坐于屋中,看着满脸喜色的两名妖女,跪倒在自己面前。
“点子已经擒下,这便要带回缚欲山了。”其中一人道,“多谢公子指点迷津,还望公子赐予解药。”
容湛心头暗叹口气,又拿出两粒寻常解毒丸,丢给她们。两人服了解药,站起来身姿翩翩行了个礼,齐声笑道:“公子有空来缚欲山,神教必以上宾之礼相待,教公子快活似神仙。”
容湛听得皱眉,低喝道:“休要胡言乱语!”
两女子笑得花枝乱颤,起身掠出了窗户。楼下马蹄声骤响,破月倚窗一看,一辆马车于晨色中飞驰而去。
容湛便与破月拿起行礼,趁天色未亮,离开这是非之地。
谁知到了容湛房中,却见床下空荡荡的,哪里有陈随雁的身影?容湛从床上拿起张纸片,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公子,这位相公亦别有风骚,我们一并收下了。”
颜破月大惊失色,万没料到陈随雁竟被她们也偷偷掳了去。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两人对视一眼,已是回天无力,只好按原定计划,继续东行。
往东行了又一整日,这日两人便歇在一山间小镇。容湛带破月奔波数日,亦十分劳累,这夜乡间万籁俱静、空山鸟语,他心情舒畅,睡得便极沉。
恍恍惚惚间,便做了个梦。他又站在客栈的走道里,明眸皓齿的破月站在他面前,红着脸,小声说:“容湛,我爹说要我做他的娘子。”
他心中便又如那日一般义愤,只觉得热血阵阵上涌,脸上亦愈发的烫。
世上竟有如此邪恶的父亲,将破月当成泄欲的工具!破月如此娇弱,若是落入那男子手中,岂不是……
他脑海不由自主浮现破月被男子压在身下凌/辱的样子,心头悚然一惊。
这个念头冒进脑海,客栈骤然消失,他迷迷糊糊一看,却只见一名通体雪白的女子,正在自己怀里。
娇颜如雪、玲珑幽深、似曾相识。
女子低低喘着气,额头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像妖精一样,素手轻轻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身上扭动起伏。两团玉峰在他眼前乱颤,纤细得不可思议的腰身,越来越剧烈的抽动……
容湛脑子一热,只觉得这事是极不应该的、极邪恶的、极不可思议的。可他却看到自己精瘦的身躯,以从未有过的猛烈凶狠,一下下狠狠贯穿女子的身体;他看到自己手臂上全是汗水,牢牢握住女子的纤腰,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去!
终于,女子痉挛般在他怀里颤栗,而他下腹阵阵收紧,喉咙亦干涸异常,骤然一泄,宛如高山流水、磅礴而出。
“啊——”他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猛的一睁眼,只见半室清透的月光,而他孤身平卧于床上,裆间濡湿一片,又哪里有那女子的身影?
他起身,心头万分懊恼,可……似乎又有几分从未有过的缱眷不舍。他暗自羞愧,连忙收敛心神,默念一遍《金刚经》。
他自小熟读佛经,念完一遍,已是呼吸平静、心若空明。他心想,自己的定力果然还是不够,听了破月的遭遇,明明义愤难抑,却也被那父亲的兽行所扰,心神震荡,暗生邪念。
他复又躺下。只是望着窗外水洗般的月色,却再难入睡。他又开始念佛经,可哪怕他已心若明镜,那一抹雪色,那一声低喘,却不知到底藏在他心中何处,隐隐约约、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五千字啊,够不够?
十四、踏雪
帝京,卫尉府,灯火通明。
颜朴淙淡然靠坐在镶金青竹卧榻上,手握一团红色事物,轻轻揉捏。黑色锦袍愈发衬得他肤色俊白、眸色皓黑。
“她与清心教……有了瓜葛?”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跪在离卧榻五六步远处的暗卫头领,声音亦如死水沉静:“按照响骑、痴鹰四人所说,原本他们已看住了小姐,只是小姐身旁似有高手相助,便欲等齐人手再发动。谁知半夜却被人动了手脚——清心教两名九代弟子,掳了他们。这才让小姐逃脱。”
“高手?何人?”
“不知。是位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颜朴淙一字一句重复,声音中有极冷的笑意。
暗卫头领听得后背一阵冷汗,忙道:“那两名妖女已被我们杀了,据她们招认,还掳了小姐囚禁的一名男子,听体貌竟似陈随雁。只是她们半路发现……随雁身体有恶疾,便顺手丢在路上。”
“她囚禁了陈随雁?”颜朴淙低笑出声。
“确是如此。”那暗卫抬头,终有几分喜色,“不过我们大批人手已在景阳镇设伏。想必此时已杀了那多事的青年,迎回了小姐了。不出半个月,小姐应当便能回到府中,与大人团聚!”
颜朴淙脸上却没有笑容。
因为他已经把破月丢了太久。
饶是他手眼通天位极人臣,亦有不能事事随心所欲。因为他的头上,还有皇家。
破月被陈随雁掳走,他正欲倾尽全力寻找,却接到二皇子慕容充的消息,说是在前线有要事,需借颜府暗卫一用。颜朴淙如何不知二皇子心思,必是又与大皇子斗了起来。
只是他多年来一直暗中支持二皇子,此时不能不借兵,于是大半暗卫,都遣去了前线,他刚任卫尉,亦不能擅自离京,这才令陈随雁能逃脱数日。
他亦不能公开通缉陈随雁,反而向皇帝哀痛陈述,说是女儿女婿新婚之夜被人刺杀,还安排了两具假的尸首。这一来,是他想找到破月之日,直接以姬妾身份迎回,不必再担父女名分;二来,若是破月被掳的消息传出去,外人势必怀疑——陈随雁既已娶了颜破月,为何还要掳人呢?当今皇帝心细如尘、老练狠辣,若是被他查出破月的体质异常、动了心思,颜朴淙如何又护得住?
这一来二去,竟是拖延了一个月之久。好在二皇子事情已了,他不会再让破月流落在外了。
只是……想到陈随雁,想到那与破月结伴的青年男子……
若是她已不是处子之身,他会很生气,很生气。
他抬眸,淡淡笑道:“我已向圣上告假,过几日安排妥当,我亲自去迎她回来。”
暗卫默然退了出去。颜朴淙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洞房花烛之日,她双眸氤氲如雾,红唇娇嫩如花,轻轻的说:“尊重我。我是一个人,让我在你身边,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她居然,想堂堂正正做他的女人。
思及此处,颜朴淙忍不住将手中那团红色肚兜放在鼻下,深深一嗅。肚兜上似乎还有她幽幽体香,令人微醺微醉,心痒难耐。
是夜,景阳镇。
这是距离东路军大营最近的一个城镇,只要过了此镇,再往东行三百里,就是边关了。
两匹马,一黑一白。黑的高大神骏,白的精瘦矫健,于官道上奔驰,激起一阵阵土黄色的扬尘。
远远的,便望见了村落入口。只见明月当空,繁星似锦,道旁两排黑黢黢的木屋连接成片,似黑龙蛰伏;青石板路映着月光,空寂清冷。
容湛一勒马缰:“且慢。”
破月点点头,望着前方村落,放低了声音:“容湛,这个村子有古怪啊。”
容湛本已察觉出异常,听她这么说,却忍不住看她一眼:“你……如何得知?”
奔波了半个晚上,破月早已身子僵麻,此时难得放松,便习惯性伏在马背上,单手托着下巴。那姿势看起来就像没骨头似的,极不雅观。容湛微微别过目光,盯着她的白马马头。
“我们马蹄声已响,这村子却连狗叫声都没发出一声,不是很奇怪么?”她盯着前方,目光专注。
容湛赞许的看着她:“对极。那你说我们当如何?”
破月想了想道:“要不我们在这里等一等,此时已临近三更,若是听不到更夫打更,便可确认。”她说得轻松,声音却有些抖。谁会在这里设伏呢?
答案,不是那么难猜。
“是个好办法,不过不必等了。”容湛脸色冷下来,“更夫或许已经死了。”
他没有告诉破月,他闻到了血腥味。
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夜的气息,从前方飘过来。或许破月闻不出,但是他在军中已经五年,闻到这个气味,他全身的肌肉都会紧绷,已成了本能。
“弃马。”容湛眉目冷峻,声音清厉,“山后有条小道,我们连夜抄过去。”
破月点点头,心里却紧张得一直打鼓,但见容湛格外镇定,她也就不想露出半点怯懦。
她已不是那个被颜朴淙吃得死死的颜破月了!她绝不会让他抓回去!
她低头看了看,策马到一棵长满青草的树下,又从怀中掏出路上给马儿买的糖粒,沿树撒了一圈。马儿低头一嗅,便沿着树,一粒粒寻着舔了起来,马蹄“哒哒哒”发出轻响。
“这样一直响,他们便以为我们人还在。”她将甜呼呼的手指伸进嘴里舔了舔,抬头笑望着容湛。
容湛一怔,别过头去,薄唇微弯:“此计甚好。”
破月栓好了两匹马,容湛却也以厚布缠好了右手,腆着脸低头望着她:“你脚法不如我,这便要得罪了。”
破月心想,你还真是客气,岂止是不如你,我根本就没有脚法。
但怕容湛害羞,她脸色愈发坦然,走到他面前:“谢谢。”
容湛伸手环握着她的腰,提气便要开始飞奔。
未料这时,破月也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手臂上传来女子手指柔软的触感,容湛这口气就没提上去,足下一滞。
破月见他沉凝不动,恍然大悟:“要不要我把手上也缠上布?”
容湛一低头,便看到她素白纤细的小手,再往下,是那不盈一握的小腰。他心神一乱,立刻警醒。他暗暗在心中念了几句佛经,登时心神平和、丹田充盈,淡道一声:“不必。”不等她再说话,一跃而起。
山林幽暗、小径坎坷。可他抱着她,行如鬼魅,却没发出半点声响。破月伏在他胸口,看着周遭树木花草极速倒退,耳边劲风呼呼作响,只觉得奇妙非凡,心中恐惧担忧尽去。
容湛原本凝神静气,忽的望见她唇畔浅笑,眸光流转。不知怎的,他胸中豪情油然而生,眼前突兀嶙峋的山路,似乎也变得舒坦起来,令他不由自主想要奔得更快。
正欲提气发力,他的长眉却骤然一紧。
他听到了马蹄声,很远,很轻,但是很密集。
他们从大路追了上来。
事已至此,容湛知道隐瞒行踪已毫无意义。他长啸一声,宛若山谷清风激荡山野,体内真气亦充沛雄厚,足下再无顾忌,踏碎枯枝残叶如断骨,抱着颜破月,极尽全力的狂奔。
破月亦察觉出他的变化,心中如明镜般,已猜出追兵将至。待奔了两柱香时间,两人已越过山林,面前又是官道,一马平川,开阔辽远。
而身后的马蹄声,清脆、急促、密集,相距已不出五十丈。
容湛听音辨声,已知来敌强劲,自己难以抵挡。他把破月往地上一放,转身望着来敌方向:“往东跑!我断后!”
破月不动,声音发抖,眉目却是平静的:“他们冲我来的,你走吧。”
容湛声音坚决:“不可!我……决不能让你再落入你爹手中!”
破月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咬着下唇:“你打得过他们吗?”
虽然容湛武功在陈随雁之上,但陈随雁不过是颜朴淙手下排名前十的好手。此时听敌人动静甚大,她毫不怀疑来的都是好手。容湛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打得过。
容湛的声音在夜色中明澈低沉,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打得过。”
破月心头一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行!我们一起走!”
容湛被她抱得死紧,全身僵硬如铁。眼见前方山林飞鸟惊鸣、风声大起,他深知敌手强劲,终是心中暗叹一声,毅然转身,握住她的手:“好,若是我护不住你,自先杀了你,保你清白。”
破月原本已热泪盈眶,待听清他的话,脸色却是一僵。心想完了!容湛是个迂腐的,清白哪有命重要,就算落入颜朴淙手里,她也……不用死、舍不得死啊!
还没等她说什么,容湛复又将她抱起,发力飞奔。
月如弯钩,夜凉如水。
面前的官道越来越窄,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破月一回头,便能看到官道那一头,隐隐有数十骑,轰鸣踏尘而来。
容湛徒步而行,又抱了个人,怎么及得上那些骏马?眼见夜色昏暗混沌,他脚步却放缓,柔声问怀中破月:“你怕痛吗?”
“怕!怕死了!”破月听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顿时毛骨悚然,忙道,“你别急着杀我,天无绝人之路!”
容湛低头望着她,目露怜惜:“要是有大哥的‘乌云踏雪’在,千军万马我也能带你出去。”
“马!”破月惊呼。
容湛点头:“踏雪是我大哥的坐骑。”
“不!”破月指着道旁,“那有一匹马!”
容湛本已跑过了头,闻言猛然收力,足下飞沙一片。他骤然转身,却只见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下,一匹极高的黑马一动不动立着,四只修长结实的马蹄却在月光下淡若初雪,风采异常。
马旁坐着个瘦小的身影,戴着顶毡帽,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容湛惊喜交加:“乌云踏雪!”
破月看到马也是欢喜异常,但听他这么一叫,却是诧异极了。
容湛毫不迟疑,抱着她冲到马前。
“小宗。”他的声音听起来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哥呢?”
马旁那人抬头,原来是个尖脸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眉目伶俐、笑容可掬:“容将军,你终于来啦!步将军收到你的信了,他说后日大军就要开拔,怕你赶不回来,让我带着踏雪在这里等你。后面的是追兵吗?是不是婊/子教的?是不是都是些很好看的姑娘?咦,这位姑娘是谁?”
一番话说得麻利非凡,容湛笑道:“稍后再谈。破月,上马。”他轻轻一推,将破月放上马,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跃起落在破月身后,从后面抓紧了马缰。
他跑了一路,胸口早已被薄汗湿透,温热的胸膛偎贴着破月的后背,令破月心神一凛。但她没有想太多,反而是看着马下少年:“小宗怎么办?”
容湛还未答话,小宗露齿一笑:“多谢姑娘挂怀。咱们大营见!”说完忽的转身,猴子似的蹿入了林中,顷刻便不见踪影。
“驾——”容湛得宝马相助,哪里还惧追兵。破月在他怀里,直觉身下马行极轻极快,驮着两人依然马速惊人。不出一炷香时间,身后的马蹄声便远了。
“小宗为人机灵、熟悉地形。放心,他们抓不到他。”容湛安慰道。
破月点头,想到今日绝地脱困,喜上眉梢道:“这马来得太及时了。你这大哥真是神机妙算。”
容湛见追兵已远,也是轻松许多,笑道:“步千洐是我结义兄弟,是我生平最敬仰之人。他向来我行我素,你亦是真性情,也许能成为朋友。”
破月弯眉一笑:“你如此盛赞,那我要好好会一会他。”
夜色清幽,乌云踏雪似是感受到马上人的豁达情怀,忽的对月一声长嘶,奔得愈发的快,顷刻身影便没入黑幕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罪,男主明天正式登场,让大家久等了,咳咳咳
十五、千洐
破晓。
群山环抱之中,谷地一马平川。
墨色的旌旗遍插山坡,如一团团黑云愤怒招摇。练武场上沙尘漫天,全是正在操练的士兵,个个沉肃狠厉、搏击跃伏,连成纵横起伏的人墙,一眼望不到尽头。
破月跟容湛一进大营,便被这肃杀威严的气氛折服了。
“先去寻大哥。”容湛很难得的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破月挑眉看他一眼,心想你对这个大哥还真是不同。
容湛也不询问旁人,只将手中缰绳一松,乌云踏雪已欢快的嘶鸣一声,埋头朝前方冲去。穿过数个士兵阵营,只见前方是一个约莫二十丈见方的空地,十多位身着劲装的男子,正围着那空地看得入神。
空地正中,两道身影宛若蛟龙,刀光大盛,斗得正欢。
踏雪十分乖觉,立在场边就不动了。
容湛扶破月下马,旁边有人看到,一脸喜色:“容将军回来了。这位是?”
容湛微微一笑:“远房亲戚。”
那人见破月面容丑陋、身材矮小,也没太在意,转头又看着场中,叹道:“步将军的刀法又精进了。”
破月循声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脸络腮胡子的彪壮大汉,赤着上身,黝黑的肌肉看起来紧绷坚韧。他双手握一把巨大的刀,至少有她半个人高,挥舞得虎虎生风。破月不动武艺,但见大汉刀刀沉若千钧,每每激起地上一阵飞沙,便知这大汉实在勇猛非常。
与大汉对阵的,是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他背对着破月,一条黑色长巾束腰,愈发显得身修如竹、虎背蜂腰。
饶是破月是门外汉,一看也知这男子武艺高出那彪壮大汉许多。只见他手持一柄雪亮的单刀,一招一式不急不缓、进退有度,却将对手的狠厉杀招封得密不透风。转瞬间两人已过了三十余招,那大汉是倾尽全力咄咄逼人,他却是龙行虎步游刃有余。
旁人不时“啊”、“啊”、“啊”赞叹出声,容湛亦是面带微笑,眸色专注,浑然忘我。破月望着那肆意纵横的身影,心头却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忽然很想看清这人的脸。
猛的只听一声清喝“破”!那男子手中刀光猝然大盛,宛如白龙出江,隐隐竟有风雷之声。那大汉猝不及防,手中重刀应声而落,目瞪口呆。
“承让!”男子收刀拱手,声沉如水。他微微侧转了脸,颜破月猛然望见一双似曾相识的黑眸。只是此刻,那眸色冰冷、暗沉、凌厉,漆黑一片全是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大汉不怒反笑,拾起长刀走过来,一把搂住那男子肩膀:“步千洐啊步千洐,不愧是军中刀法第一。今日打得十分畅快,哈哈哈!”
男子的眸色瞬间柔和,仿佛方才那噬骨的杀意,只是破月的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一本正经:“老苏,别废话。说好的百年女儿红,呆会儿我就去你帐中取。”
那老苏脸色一僵——他用两瓶好酒做饵,才引得步千洐与自己比试刀法。可没料到自己真的在五十招内就落败,输掉了珍藏好酒,郁闷极了。
周围人哄然大笑,有人道:“步将军是无酒不欢,老苏,你就认了吧!”
老苏连声叹气,步千洐却朗声笑道:“明日大军开拔,小弟在大营留守,不能与诸位将军同行。今日我便借花献佛,请诸位品尝美酒!”
众人皆喜,容湛已按耐不住,上前几步:“大哥!”
步千洐抬头望过来,破月终于看清他的容貌,心头忽的一跳。
她原以为是与那大汉一样彪壮威武的将军,谁料却是个极英俊的青年。
墨色长发整齐束成个简单的发髻,肤色白皙、印堂饱满、鼻梁挺直,一张脸英气逼人。他的眼睛竟是生得极漂亮的,又深又黑、纯净透亮,宛如冬日夜空升起孤星两点,寒光迫人。可那黑眸中始终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令他整个人又显得极为散漫。
看到容湛,他眸中笑意更盛,从人群中走出来,两人用力抱了抱肩,随即松开。破月站在两人身后几步的位置,心情居然也十分激动。
其他人知两人兄弟情深,也不阻他们说话,跟容湛打了招呼,都散去了。步千洐将容湛肩膀一搭:“走,跟我去老苏那里拿酒,今日不醉无休!”
容湛正要点头,忽的想起破月还在一旁,忙道:“稍候。”
循着容湛的视线,步千洐也转身,这才看到微笑立在一旁的破月。
他脸上还挂着笑,目光与破月一对上,微微一怔,飞快的移开。
“小容,你的头被马踢了吗?为何带麻烦回来?”
破月原本满心激动和仰慕,被他一句话说得呆若木鸡。
容湛的神色却有几分无奈:“大哥,这是穆破月姑娘,我想安排她在军中做厨子。她并不是麻烦。另外,别再叫我小容。破月,大哥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步千洐听容湛这么说,也就不看破月了,勾着容湛就要走。
“老前辈……”弱弱的声音响起。
步千洐和容湛的身子同时一僵,回头看着她。
破月眼中狡猾的光芒一闪而过,甜甜笑道:“老前辈,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步千洐这回才正眼瞧她。可那抬起的黑眸锐利而冷漠,没有半点笑意。
他的眼神有点吓人,破月被他盯得有些发慌,可她不甘示弱,也盯着他,笑得越发的欢。
容湛微笑拍拍步千洐的肩膀:“你不是说她认不出你吗?破月,你怎么认出来的。”
破月如实答道:“我认出了他的眼睛。”
容湛又问步千洐:“你怎么认出她的?”
步千洐却不答,很快又是一脸散漫的笑,慢吞吞的对容湛道:“小容,我一不喜欢黑炭,二不喜欢麻子。你把她弄过来,存心跟我过不去。”
容湛却皱眉:“你不要胡言。我这就带她去伙房,回头再来寻你。”
步千洐笑了一声,凑近容湛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容湛明显一愣,俊脸陡然红了。
他却哈哈大笑,翻身上了踏雪,飞快便没了身影。
容湛这才清咳两声,目光温和的望着破月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看似……不太正经,实则心细如发。那日在益州……我们原本计划五虎离开客栈才动手,他执意要救你。且……顾忌你的清誉,不带帮手,只身进去。须知他武艺虽在我之上,但若五虎联手,他也难敌。那日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破月听他说完,心潮竟有些起伏。想起那日步千洐扮作邋遢而猥琐的淫贼,对五虎嬉笑怒骂,却原来只是为了自己的清誉。
不过……
“容湛,你这个大哥,有点傲娇啊。”
“……傲娇?何解?”
“字面意思。”
“……容湛受教。如此形容,倒也有几分妥帖。”
破月扑哧一声,与容湛相视而笑。
容湛先把破月带到伙头军的伍长处,道明缘由,又送上十两纹银。伍长见破月面容粗陋,又不好拂容湛这老好人的面子,便将破月收下,命她和另外两名烧火的粗妇住在一个营房。
容湛将破月送到营房,便避嫌告辞了。破月放下行李,望着简陋的营房,却只觉得十分踏实,挽起袖子,走到一名正在忙碌的粗妇面前:“大姐,我来帮你。”
容湛到军中交回令牌文书,拜见了领军大将赵初肃,便回自己帐中休整歇息。刚坐了半刻,便见小宗一路小跑而来。
“容将军,步将军请你去帐中喝酒。”
步千洐是五品平南将军,营帐比容湛的自要宽敞许多。他亦别出心裁,在帐顶上开了个口子,雨天说是沐浴天水;晴天把酒观星,只教其他将军忍俊不止。
容湛一走进营帐,便见他歪歪的斜靠在榻上,手里捧个大碗,望着头顶的暮色,抬起脸一饮而尽。而后他双目微眯,似乎极为享受。
容湛也不多话,席地而坐,提起案上另一个白玉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微啜一小口,不由得眉目舒展。
两人不声不响,就着小宗端来的几道小菜,喝了有大半个时辰,足足喝光了一坛。步千洐这才抬头看一眼已然满脸通红的容湛,知道他差不多了。
“把她留在我这。”他慢悠悠的道。
容湛虽然醉了七八分,神智却还有几丝清明,闻言呆呆望着他:“为何?”
步千洐淡道:“大军明日便开拔,你虽将她安排在伙头军,可两军交战,刀剑无眼,若是就此香消玉殒,你待如何?”
容湛沉默片刻,点头:“大哥说的是。”
步千洐又道:“且伙房那几名老妇虽年老色衰,却也与一些兵士有些龌龊。大将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年纪尚轻……”
容湛吃惊:“竟有此事?”
步千洐瞥他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容湛沉思片刻,问:“可留在你这里,如何使得?”
“便说是我新得的军奴就是。”步千洐淡道。
容湛迟疑片刻,虽觉不妥,但他自信得过步千洐人品,便下定了决心:“那就托付给大哥照料。”顿了顿,又笑了:“你不问我为何救她?”
步千洐头也不抬:“你救的,自然是当救之人。”
容湛点头,目光柔和:“破月姑娘的身世极为可怜,我不能袖手旁观。”
月上树梢。
颜破月正在听同帐的张大姐讲军中轶事。据说步千洐三个月前纵兵抢劫,还把一名乡绅吊起来打了一顿。结果赵初肃大将军大怒,将他直接贬为粮草官,如今便要留守大营。她正听得津津有味,忽听帐外有个清脆的声音喊道:“穆姐姐、穆姐姐!”
破月走出去一看,正是步千洐的亲兵小宗。破月高兴起来:“你平安回来了!”
小宗一怔,笑容满脸:“多谢姐姐挂心。容将军请你去喝酒。”
破月不疑有他,跟着小宗一直走到步千洐的营帐外。一路有人看到小宗,笑道:“奇了奇了,步千洐也会往自己帐中带女子?”
小宗嘿嘿笑着,却也不解释。破月脸皮自比这些古人厚,一笑作罢。小宗见她被误认为军奴却神色平和,倒是有些意外。
破月挑开营帐,一人走进去。却只见一人伏在案几上,身量颀长、耳根雪白,瞧身形正是容湛。
步千洐闭眼躺在他对面的榻上,听到声响,也不睁眼,从边上摸起个杯子,直接丢在容湛头顶:“小容,人来了。”
容湛迷迷糊糊抬头,转身望着破月,眼睛一亮:“破月……明、明日我便要出征了,你、你不用再去伙房了,我已……托付了大哥,请他照料你。你、定会平安无事,可好?”
颜破月好不容易听明白他的大舌头,很是吃惊——将她托付给步千洐?
她不由得看向步千洐。谁知他就在这时忽然睁眼,目光如电看着颜破月,双目清明,哪有一丝醉态?
那不带半点感情的目光,让破月直觉的有些……戒备而紧张。
容湛又道:“明日大军寅时便要开拔,我怕是来不及同你道别了。我们就此别过……”他深深弯腰,向破月做了个揖。谁知动作太大,他的身子一偏,直接倒在地上,不动了。
“容湛、容湛……”破月蹲下,轻轻推他。可只见他俊脸通红,眉目安详,略带笑意,俨然是醉倒了。
破月无法,正要站起来,手上却是一紧——容湛抓住了她的手。
他手劲极大,破月顿时动弹不得。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忽的皱起,薄唇开阖,竟念念有词。
“……内有色相外观色—不坏内身骨人,而观外色不净.此位在初禅.内无色相外观色—坏灭内骨人,观外不净.得入二禅……”
破月不由得失笑——他竟在诵读佛经。
步千洐躺在榻上,望见她唇角带笑,目光温柔,心头一动。
“小宗,扶小容回去。”他对帐外道。
破月闻言又用力掰了掰,才将容湛的手掰开。小宗默不作声冲进来,人小力气却大,扶起容湛,飞快的又退了出去。
破月目送他们离开,这才转头,看向步千洐。
步千洐已然坐起,高大的身子笔直挺拔。他一手还托着酒碗,又满饮而尽。
“咚、咚、咚。”他的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敲着,发出一声声脆响,抬起的黑眸清亮无比。
颜破月被他敲得有些心思纷乱,可她知道此人面恶心善,倒也不怕,微笑道:“多谢将军。”
步千洐手搭在膝盖上,往后一靠,懒洋洋的道:“把面具摘了。”
破月微微一僵,抬头问:“为什么?”
“不愿意?”
“没必要。”
步千洐看她一眼,眸色深沉难辨。他转头对帐外喊道:“小宗!”
小宗笑嘻嘻走进来,行礼道:“容将军已经歇下了。”
步千洐点头,指了指颜破月:“把她关进地牢。”
颜破月大惊失色,小宗有些迟疑:“可容将军方才还在念叨让穆姐姐保重……”
步千洐却沉下脸:“本将军管教自己的军奴,哪容他多嘴?”
“为什么?”破月怒视着他,这步千洐的言行实在出人意表。
步千洐将酒碗一丢,站起来,走到破月面前。他浑身酒气,破月不由得倒退一小步。
他理所当然上前一步,几乎将她逼到帐角。破月进退两难,不由得脸色有些难看。
见破月虽然一脸倔强紧咬下唇,他反而笑了,以袖覆手,在破月肩井穴轻轻一拍,破月只觉一股大力深透,瞬间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因为酒意,他的肤色白里透红,眸色却暗沉锐利得有些吓人。
“我不是小容,别给我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