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檀郎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未曾费太多周章,江南一干硕鼠就擒。明丽如画的湖面上波澜不兴,只是迷蒙雾气散去,叫人由衷地感到心胸畅泰。


    洗尘宴上太后已对谢韫柔颇为喜爱,及至鹊园游赏时,更是要她跟在自己身边,将各处景致说与她听。


    连太后都这样满意,更不必说夏侯祈自己。原本在皇帝面前历来谨小慎微到可厌的人,被问到对谢家女是何想头,竟然扭扭捏捏地答一句:“全凭皇兄做主。”


    皇帝不由得嗤了一声,犹是嫌他小家子气,这么多年掰不回来,只好罢了。横竖他那侍妾所生的长子养在宫里,自己得空时多加教导就是。


    耐着性子打发了夏侯祈,皇帝心生烦闷,仰靠在官帽椅背上,只是皱着眉出神。


    小篆这时候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原是严明慎、沈竞等一起奸佞横行江南多年,胆大包天却又做贼心虚,对宝珠这一行客居者分外戒备,反倒露了马脚。


    宝珠虽不知他们究竟干下过哪些勾当,但有孙千户从旁辨认,将常来常往的形迹可疑之人悉数记了下来,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思,将那两坛异蛇酒寄出后,算着日子出了湖广地界,便以寻求名医为由头,离开了永州。


    既是如此,为何不往皇爷身边来呢?普天之下,还有哪儿能找着更稳妥的庇护?


    这些疑惑,小篆也不过在心里琢磨一二罢了。在皇帝跟前,可不敢不知死活地问出来。


    他只是蹑手蹑脚地换下了凉掉的茶水,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出来就在廊下鹄立着,大篆今日又有公干,早起就不见个人影儿。据说那严明慎是个色厉内荏的货,刑具还没使上几样,就屁滚尿流地招了;沈竞倒是粒铜豌豆,蒸不烂捶不扁,信誓旦旦地坚持自己清白无罪,是圣心不察——真真人不可貌相。


    两家的妻妾也没放过。女人家经不起重刑,无非拶指、夹棍、压膝几样,正头娘子跟着两位藩司安享尊荣多年,作养得体态丰腴,倒还熬得,余下的尽是些娇滴滴的姬妾,哪受过这般痛楚,动辄嚎啕得震耳欲聋,求爷爷告奶奶,唯独招不出有用的供词。


    不止她们不清楚,皇帝也无从知道:严、沈二人确实派属下拦截过宝珠一行,只不过围堵到最后,把人弄丢了。


    皇帝想不通的是,除非全军覆没,否则孙千户怎敢不回禀于他;若宝珠平安无事……


    罢了,只要追查到她的踪迹,知晓她无恙便是,她不愿回来,且由得她。


    六月初二,夜游秦淮。


    十里秦淮,六朝古都。两岸花灯璀璨,河心彩船连绵。清越的曲乐缭绕,吟唱的是亘古不变的太平盛世、花好月圆。


    皇帝、恭王、谢家主以及一些文人墨客坐在前面一只船上,而长公主及韫柔则在凤船上陪着太后。


    韫柔正同太后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幼时的趣事。相处久些便能觉出,韫柔的娴雅来源于教养,她的性子里藏着一股有别于宫中女子的活泼与果决,她无畏在太后跟前显露出那些不会得到交口称赞的特质,哪怕面对的是众人敬畏的天人。


    “…阿娘便说,我也可以取字。我的表字,就叫作云旗。”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长公主默然听到此节,不觉莞尔:韫柔的字较之名,可真是气势磅礴得不像同一个人。


    谢家家学渊源,然则女子取字仍属闺中游戏,等将来到了夫家,亲密至极也不过是唤一声乳名。


    她沉静的眼眸里泛过一瞬黯然:这桩婚事考量到如今,没有人问过韫柔的意愿。


    御船上的热闹才刚刚拉开序幕,一阵阵喝彩声隐约传到她们这里来。太后使人一问,原来是纪栩作的诗得了魁首,大伙儿正争相传看呢。


    太后笑起来:“咱们是抢不着了,且叫魁首念给咱们听一听。”


    凤船上的人又奔过去传话,少时,纪栩带着一种腼腆的自得,站到了船尾来。


    水光交错的秦淮河上,锦心绣口的青年公子吟诵着意气风发的诗篇,这应当是很美满的情景了。


    夜色慵倦,初现的月儿似渴睡人的眼,半睁半阖。绮丽的秦淮河涟漪渐歇,一池汇聚的胭脂水粉蜿蜒而去,不知要涂抹谁的梦。


    满室的灯火眨了眨,次第暗下去,只留一盏脉脉的烛光,被侍女罩上玻璃灯罩,以备长公主夜里起身时留用。


    “殿下早些歇着吧。”侍女回身笑说:“前头皇爷船上也散了。”


    长公主“嗯”一声,从窗前竹榻上站起身来。她已换过了寝衣,拆开的发髻梳通了,柔滑地披拂在两肩上:“外面不知是什么虫儿,鸣声怪清脆的,先前都没听到。”


    侍女凝神听了听,因说:“确实不像蝈蝈儿蛐蛐的声口,许是南边儿才有的吧——只要不叮人,就是好虫了!”


    长公主抿嘴一笑,又往窗纱上瞥了一眼,而后便站住了,重返回去:“那是不是谢家姑娘?”


    侍女闻声亦上前来隔窗细瞧:她们的船只这会儿都已经停好了,四周有羽卫的划子星罗棋布地拱卫着,谢韫柔不知是怎么避开轮班巡视的羽卫的,竟独自往岸边跑去了。


    船舱里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侍女犹疑着道:“殿下,咱们去叫人吧!”


    “不忙。“长公主摇摇头,叫侍女取来氅衣自己穿上,一面往舱外走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谢韫柔已经伶俐地上了岸了。


    夜风吹过长公主的脸庞,她顿时清醒了不少,四顾一回,恰好纪栩从一只划子上跳过来,不远不近地瞧见她,连忙躬身行了一礼。


    长公主略一思索,轻唤了一声:“纪大人。”


    她不敢高声惊动了旁人,纪栩其实听不见她的声音,更不该失礼地注视她的脸庞,但转瞬,他不假思索地走过来了:“请殿下示下。”


    长公主略向岸边一指:“谢家姑娘只身到岸上去了…我有些担心。”


    纪栩心念一转,立即会意:“臣这就带上亲信,沿途保卫,必定不会冲撞了谢姑娘。”


    对于谢韫柔的身份,他俩都心知肚明,无论是当下的,还是将来的。


    长公主沉吟片刻:“多谢大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谢姑娘此去不至关乎皇兄圣躬安危,可否由我转告皇兄事情的始末?”


    纪栩权衡了一下:“殿下请放心,臣谨从玉音。”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敬词,是臣下对于金枝玉叶应有的礼节。但因为家里人近些时日隐秘而欢欣的筹备,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不过三言两语的交谈,他已然体会到这位天子亲妹有着何等美好的品性,他们会举案齐眉吧——即便举案的是他也无妨。


    夜色体察地掩护了他通红的耳尖。长公主只是微笑着催促道:“大人再不动身,恐怕要追不上了。”


    纪栩如梦初醒,羞赧地告退逃逸了。


    长公主缓缓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地望向隔着重重水雾的河岸:谢家的姑娘,会是去见谁?


    乌衣巷东的来燕堂,据说是宋人在已倾圮的王谢故居上重建起来的,不知凭吊的是二王、三谢,还是曾经文采风流又权倾朝野的望族气度。


    落日的余晖照耀不到太广,来燕堂边的民居毫不起眼,又因为这些日子圣驾出巡,早早戒严,越发显得人烟稀少。


    今夜却不然。粉墙黛瓦下的明纸窗上透出暖黄的光,映着一道玲珑的身影。


    “才知道你来,圣驾就到了。家里面都不能随意走动,更别说出门——反倒是今儿游秦淮,叫我寻着机会出来。”


    这嗓音赫然属于谢家姑娘。屋里另外的人却因离窗户远些,听不清答了些什么。


    韫柔便接着道:“原来好生羡慕你,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如今不能了,至多再有一年半载,我便要为谢家尽忠竭力了。”


    纪栩匿在暗处听着,不觉皱眉:这姑娘不愿意,多半是早有意中人了。谢家又不止一个女孩儿,何苦勉强她?


    一面思索着如何向长公主回话,一面又忍不住好奇,谢女檀郎,不知这位檀郎风姿如何?


    眼下认个脸儿,将来也好指认。纪栩伸指在窗上一探,就要窥视一回。


    他才略矮下身,一只手忽然搭在他的肩上。


    纪栩顿时一悚,回头的同时,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刀上。


    来人竟比他更快,另一只手稳稳地合住了刀鞘:“别动。”


    是皇帝。纪栩这下越觉不妙,提心吊胆地转过身:“您怎…”


    皇帝神色矜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纪栩目光微动,方才发觉自己的亲信已被挥开,屋子周围全是皇帝的人,个个手里握着的不是佩刀或者弓箭,而是火器。


    “朕来看看,谢家图谋不轨,通的是哪一方的逆贼。”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纪栩此时终于后知后觉,根本不会有谢女檀郎之说。皇帝不容许有。


    火器手们严阵以待,只等着屋里的人自投罗网。


    密不透风的寂静里,连虫鸣也消歇了。片刻,纪栩听见了神秘逆贼的声音:“快回去吧。你总不能留在我这儿过夜。”


    火器手们蓄势待发,立即就能让露面的人挫骨扬灰。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皇帝突如其来地暴喝一声:他不能分辨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刚才说话的,是一道女声。


    正要迈出门槛的两个人被这惊天变故唬得魂飞魄散,韫柔只看了一眼屋外的情形,两条腿便不由自主软了下去。


    而眼疾手快扶住她的人却像是好整以暇,擡起头来,分明是一张皇帝不肯去想念的脸。


    他越发确信这是自己的幻觉了,那个人恬然地笑起来,仿佛在说:“久违。”


    这是而立之年的夏侯礼。是宝珠前后两世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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