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青花小罐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最后一笔才刚落下,太后赶忙道:“这印章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刻好的,先取个意头吧!”接着吩咐傅母将元子抱好了,别跌下去。


    其余众人也有看见了印面上两字的,也有站得远些没看仔细的,这时候都掩下各自的心思,由主家引着,按老例儿往前厅去进长寿面了。


    直挨到回宫后,太后方才请了皇帝来,问他究竟是何意。


    皇帝一派云淡风轻:“若是姓夏侯,必要入玉牒,生母记作谁?宝珠素来是知进退的,不宜入宫便罢了,孩子留在她身边,聊以慰藉吧!”


    这话说的,真是心偏得没处找。太后看得透彻,单是自己反对,皇帝哪肯就此罢休?必然是宝珠自己的主意——如此一来,皇帝更是满心亏欠了,提什么要求他不依?


    想先帝当日专宠白贤妃,都不曾荒唐至此呐!


    太后再四隐忍,而后方能继续道:“要论补偿,什么法子没有?别的暂不提,等元子大些,总要封爵的,届时母以子贵,诰命不是又高一等?”


    见皇帝不为所动,她也实在按捺不住怒气了:“你心疼宝珠,难道我便将她看作了仇雠不曾?终究你是大征的皇帝,堂堂一国之君,不该太过恣意妄为了。即便不姓夏侯,敢问这个-李-又有何来由?”


    “天底下姓李的何其多,一个姓氏便值得这般风声鹤唳吗?”皇帝这时候终于笑起来:“男儿郎要立一番事业,凭的是品行才学,可不是宗族师门。昔日门阀之乱、党派之争,殷鉴未远,国朝岂能不引以为戒?”


    为帝王者,永远不缺各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太后无言以对,只好道:“既然元子不入玉牒,皇帝,你膝下依旧荒凉啊!还望你早做打算。”


    “这个儿子省得。”皇帝欠了欠身:“还请母后万勿为此烦忧,只管颐养天年为上。”


    旋即又想起一事:“聂琯表兄这户部员外郎的衔儿也挂得有几年了,今年便调到陕西清吏司去,掌管宗室勋戚、文武官吏的廪禄,好歹升到正五品来。”


    这位置油水不大,胜在十分威风,倒正合自家侄儿那性子。太后暗想:皇帝真是把平衡朝堂的那份儿功夫用到极致了。


    堵嘴的蜜枣儿都递到她跟前了,她哪敢不接着?母子俩的促膝长谈,再一次地不欢而散。


    徐姑姑冲宫女比了个退下的手势,自己上前收拾了皇帝的茶具,一面向太后道:“皇爷有一句话说得在理,娘娘如今颐养天年才是本分,为皇嗣的事儿操心太过,倒显得皇爷没有尽到孝心了。”


    太后看了她一眼,慨叹道:“我何尝想讨这个嫌?但凡宝珠不姓李,就是立时让元子做了储君又如何?”自己也知道这话非同小可,忙放低了声音:“偏他真就被那妮儿给拿住了——不知是果然情难自抑到那等田地呢,还是总疑着我有私心呢?”


    眉舒是乳母的嫡亲孙女,太后护着这么个人,不是因为她的为人多么难得,而是因为乳母当年对自己视如己出的那份恩情;再者么,也确实不是没有和先帝争个输赢的意思。


    到头来,没能在先帝面前出这一口气,反而叫她和儿子生分了。


    皇帝心里是怎么个念头,徐姑姑不敢揣测,见太后神情有所松动,方迂回道:“男女之情最难琢磨,像有句话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皇爷春秋鼎盛,您又何苦急在这一二年呢?”


    太后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皇帝这样年轻,世间才貌双全的姑娘这样多,她“牛不喝水强按头”做什么?


    来日方长啊。


    暮春三月,廿五日一早,薛家的新福船停泊在玉河边,等候着国公府的车马。


    皇帝早把出行的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人却没有来。这天恰逢休沐,便在摛藻堂里,闲坐着读书。


    一时小篆穿花拂柳地回来,向皇帝复命说:“夫人只带了杏儿姑娘同行,说是齐姑姑与曲尘等人留下来,打理家业。”


    小篆特意拣了这话告诉皇帝,自是忖度宝珠言下之意,不日还会回来的。


    皇帝只“唔”了一声:这时候倘若还为此乍悲乍喜,当初他就不会放她走了。


    他合上书,起身见外面晴丝袅袅,是很该出去走走。


    这一年急遽如白驹过隙,历历在目的唯有朝中几件大事:先帝白贤妃之堂兄白燚督建水利、积劳成疾,被皇帝恩准致仕、回到原籍撒里畏兀儿。


    其二是边兵换防。三年前驻扎在凉州的士兵们轮换到庆州戍守。


    庆州是国朝新收复的失地,早前盘踞于此的鞑靼不甘被驱逐,趁着边兵换防之际,频频滋扰生事,新上任的守备魏淙佯装不敌,诱其深入,活捉了鞑靼名将布日固德。


    其三便是青禾国君向大征称臣,愿禀正朔,并进献岁贡,皇帝允之,遣使赐其玺书冠服。


    此外的春去秋来、暑来寒往,相较之下倒不分明了。


    薛盟从福州回京时,带来了宝珠的一封信。


    信封捏着不薄,打开才知道,里面是叠起来的一张画儿,上面画着一丛水仙,并有题诗曰“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是宝珠的字迹,其下钤印却是元子的那一枚。


    原来这水仙是宝珠画了花茎,再由元子拿指头蘸了颜料点抹出来的。


    见皇帝展颜,薛盟便道:“福州气候温暖,据内子说,夫人住着一切都舒心,只是惋惜过一回,今年冬日无雪可赏。”


    怪道写了这样两句诗来。皇帝听罢一笑,也没说什么。


    画收起来交给小篆,皇帝与薛盟对坐着品茶,皇帝又说:“上回广西进贡的玄驹丸,母后用着见效,便让人送了些给姑母。你难得去一趟两广,倒是辛苦,可曾寻访着差不多的药?”


    大长公主和太后一样,有一个痹症,只是症候轻许多。


    薛盟便笑道:“究竟是皇爷的金面管用,臣在家时也劝过母亲,试试这味药,可母亲一口就回绝了,半点儿不给臣多言的余地。”


    所谓玄驹,指的是广西出产的大黑蚂蚁。大长公主向来善于保养,缓解症候的法子又不止一种,哪肯碰这腌臜东西?就是薛盟这做亲儿子的,到了广西也宁肯去珠池瞧瞧,挑些上好的珍珠孝敬更容易。


    不过既然是皇帝的恩典,又要另当别论罢了。


    皇帝略略颔首,说:“治病救人的东西,没有高下之分。这几年姑母受痹症所累,少有与咱们团聚的时候,朕心里也记挂得很。今年正好你回来得及时,除夕宫宴可不能再缺席了。”


    薛盟不敢迟疑,不胜荣幸地应了,一面暗忖:母亲与太后打年轻时起就不相投,后来拥护皇帝即位时又显得不甚坚定,素日只在大长公主府及几处别业里养尊处优,全赖皇帝不曾计较而已。


    如今这局势,却容不得她打马虎眼儿了。


    除夕当日,大长公主盛妆艳服、由媳妇贺氏搀扶着,往天和宫来向皇太后朝贺,又奉太后同往麟德殿赴宴。


    这位贺氏,方才是正儿八经的薛夫人。当年善世院未修建时,薛盟偶随大长公主去城外寺庙进香,对这位同样随母亲前来礼佛的贺家小姐,可谓是一见钟情,无奈贺小姐深有佛缘、未生凡心,贺家二老不愿耽误了别家儿郎的姻缘,情愿养自己姑娘一辈子,婉拒了上门的官媒人。


    薛盟却是不屈不挠,始终以子侄礼相待,又向二老承诺,若得贺小姐为妻,必敬她爱她,凡事不勉强她分毫,替二老呵护她一世。


    最终,贺家还是被说动了。贺老夫人又特意让与女儿一同长大的贴身婢女梵烟做了陪嫁,代为执掌中馈、侍奉婆母。


    薛夫人虽然久居佛堂,但毕竟是大家出身,仪态礼节上不会有错。此刻梵烟不在,太后与大长公主相对,难免稍显冷淡,然而到得麟德殿后,大伙儿都陪着,也就热闹起来了。


    薛盟又得了一子,今日亦带了来凑趣。太后一见,心里有些触动,不露声色地瞧了一眼下首:范氏得了失语症,皇帝选了都中的一座宅子,许她与母亲同住,皇后的册宝都收了回来;眉舒和善善获罪被贬作庶人,虽还留在各自的宫中,一应份例皆依着宫人的来,无特旨不得出——现下能够坐在席间的,竟只有宁妃与孟昭仪。


    与满面春风的大长公主一对照,叫她怎么不心灰意懒?


    殿中的乐声一变,宴上正菜便被撤下去了,宫人们重新摆上糕点鲜果,供主客们随意取用,而席上众人这时候该去看杂耍百戏了。


    薛盟携了贺氏的手,让她紧跟着自己,免得太后与大长公主继续霜眉冷眼下去,要寻她来拿捏。


    大长公主被他游说着进了宫,是为表整个薛家的忠心耿耿,至于长辈们之间的陈年恩怨,他实在有负圣命了。


    皇爷即便要回头敲打自己,那也是元宵过后的事儿。


    薛光禄在人群中巡睃一回,没有找到皇帝的身影。


    皇帝系着玄狐大氅,只叫了小篆一人挑着灯在前面走着,二人径直到了宫后苑的琉璃花坛前。


    他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只青花小罐来,教小篆把灯举得高些,照亮了眼前这一树八重寒红,随即伸出手,轻轻将花上的落雪拂进罐中。


    皇帝是常年习武的人,手指再修长,到底不能和灵巧的宫女比,略显生疏地集完了一簇,收进罐中的不过才铺满了底儿,便命小篆把灯移到另一边来,接着努力。


    小篆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知道皇帝心绪不佳,席间饮了几杯酒,没大吃东西,眼下再是散酒气,也不该走得这样远,再受了寒,越发了不得。


    他猜不透皇帝收集落雪做什么,只得亦步亦趋地斟酌着开口:“皇爷若要烹茶,御茶房里便有现成的雪水呢!仔细伤了手…”


    是啊,他在做什么?皇帝的手已经冻僵了,迟愣愣地停在树枝上——自己发起癔症了,居然忘记了雪是会化的。


    小篆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乍着胆子道:“奴才这就让人取冻伤膏来,您先涂上缓一缓,回去了也不能浸太热的水…”


    皇帝说了个“不必”,语气淡然,而后终究松了口:“回去吧。”


    小篆还来不及应喏,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问:“谁在那里?”


    是个碧袄黛裙的宫人,直通通厚衣裳也挡不住的婀娜身条儿,还有一把曼然的声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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