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菩提愿心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不识擡举!”


    送长公主回宫的路上,三人都不再提起此事,宝珠又特意叫停车,命人从路边买了个糖猴儿给长公主,方才换得她勉强一笑。


    她是体察人意的姑娘,从来不叫旁人的好意落空。


    等回了国公府,皇帝脸上立即不是颜色起来,恨不得叫羽卫去把那玄赜抓来拷打一顿。


    宝珠连声拦下了,让众人且退出去,劝皇帝道:“姑娘家自矜,再是心仪的男子,难道会这么随口剖白心迹不成?我看即便是说上了话儿,至多也就是几句寒暄罢了。”


    于是叫曲尘过来一问,在大雄宝殿听讲经时,是她陪在长公主身边。


    “长公主与禅师谈了几句佛理,又问禅师,中秋节是否会进宫主持佛事。”曲尘躬身垂首,一五一十将那两人相处的情形道来:“禅师便说,宫里面没有这样的旧例,且他不日就要离京了,到时候宫中若有驱使,自然还有其他师兄弟与大禅师同往。”


    仅此而已。


    曲尘没有说,禅师待公主的态度,与对待别的香客并无两样,在他眼里,公主与庶民、少女与老妪,都没有什么不同。这不过是在她看来而已。


    若皇爷愿意成全长公主,自然有的是法子。


    皇帝沉吟片刻,道:“派人去知会大禅师一声,明日一早,让玄赜到国公府来讲经。”


    九儿不能出口的话,他可以挑明了同那僧人说。


    宝珠瞧了他一眼,劝道:“出家人讲的是众生平等,您可别拿身份压他。强扭的瓜不甜,万一是可以两厢欢喜的好事,别被咱们弄巧成拙了,将来平白给他俩添些隔膜。”话虽如此,但自己说着也不确信,声音倒渐渐地低下去了。


    皇帝一笑:“我省得。”又意有所指:“这种水滴石穿的功夫,谁还能比得过我?”


    宝珠朝他一睨,不言语了。


    皇帝见状不好,连忙过来做小伏低:“恼了?”笑着拿下巴去蹭宝珠的耳朵:“你发没发觉,自从有了身孕,有人的脾气见长了。”


    “真个?”宝珠其实也没真生气,嫌他胡茬扎着自己了,一面把他往远里推,一面自省道:“好像性子是变急躁了些,我还以为单是天热的缘故呢。”


    皇帝往后仰靠着,明知宝珠怕痒,还非得抓着她的手,继续在自己下巴上蹭:“脾气大点儿才好。宁肯你朝我撒火,也别憋在心里不言声儿。”


    “谁敢朝您撒火?”宝珠不依:“这是第二遭诬赖我了。”


    皇帝奇道:“这是怎么算的?一来就是第二遭么?”


    第一遭,就是说她从前心里没他。


    宝珠不由得有些灰心:自己爱这个人,所以纠结抗拒了那样久,终归是不忍看到他神伤,才有了今天;那个玄赜呢?他在意长公主吗?


    次日玄赜来,宝珠便坐在纱橱后,看他在皇帝面前如何应对。


    虽然人不可貌相,但宝珠观这年轻的僧人,菩萨一样的唇,弥勒似的双耳,眉目慈悲而平和。


    这样的人,该怎样拉回红尘中来?


    玄赜立在地心,双手合十,向皇帝一礼,道:“陛下昨日不曾告知,传小僧来是讲何经书。”


    “不忙。”皇帝略一擡手:“你且坐。”


    玄赜便在蒲团上禅坐下来。皇帝又道:“朕听闻你五岁出家,十五岁受戒,为你摩顶者乃是湛明高僧。”


    玄赜答是,“那正是小僧的恩师。”


    “湛明信奉的是大乘教,你受的是菩萨戒吗?”皇帝来了兴致:“你们的戒律,都有些什么?”


    玄赜娓娓道:“戒学有三:一、摄律仪戒,正远离所应离法;二、摄善法戒,正证应修证法;三、饶益有情戒,正利乐于一切之有情。”


    又想到皇帝非佛门中人,进而解释说:“即持律仪、修善法、度众生。菩萨戒为诸佛之本源,菩萨之根本,诸佛子之根本。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便是菩提愿心。凡发菩提心者,不论出家在家,皆可受持此戒。”


    皇帝并非参禅的内行,却是诡辩的高手。玄赜一番律仪、善法,他都听得一知半解,唯独“度众生”三个字被他牢牢摄住了,觉得大有文章可做。


    “度一切众生,无一众生不度,是这样说的吧?”皇帝问道。


    “然。”玄赜目光澹然:“以一切善法、资财、神通等利益众生,方为饶益有情。”


    皇帝抚掌大笑起来:“玄赜啊,如今就有一个供你度有情的机缘,既无须你动用资财,亦不劳你施展神通——朕有一亲妹,年貌都与你相当,朕预备让你还俗,做朕的妹夫。”


    玄赜有一瞬的愕然,随即微笑着轻轻摇头:“陛下见谅,小僧并无还俗的打算。”


    皇帝也不恼怒,道:“那你现在可以好好考虑一番。”


    玄赜依他所言,思索片刻,道:“小僧心意已决。”


    皇帝纳罕起来:“玄赜,是你自己说,菩提愿心,不分出家在家。难道你就是这等心口不一之人吗?”


    玄赜略觉无奈:“陛下,小僧愿度长公主于苦难,却不堪为长公主之良配。出家在家,于小僧而言并无不同。敢问,于长公主而言呢?”


    纱橱后忽然传出依稀轻嗽之声,皇帝本已沉下了脸,听见这一声,只得暂且打住,起身往那厢走去。


    宝珠立在纱幔间,忙不叠地将他拉进去,走到远些的地方去,问:“这就是您说的水滴石穿?”


    皇帝一笑:“该水滴石穿的不是我,我是做恶人的。”


    他安抚地拉了拉宝珠的手,让她只管安坐,又问:“点心够不够,再让人做些别的来?”


    真让她听戏来啦?宝珠没好气地推他出去:“您别逼着人家。”


    皇帝甫一出来,便又重新板起了脸:“玄赜,朕同你说的话,即为圣旨。难道你以为你身在方外,便可以抗旨吗?”


    “小僧不敢。”这一点玄赜倒很拎得清:“善世院统领僧侣,大禅师蒙陛下封职。方外之人一样是肉-体凡胎,理应谨从国法律令。”


    皇帝哼了一声:“你明白最好。”当即下了令,将府中西南角竹林深处的自可留馆收拾出来,供玄赜居住,蓄发还俗,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既来之,则安之。玄赜无法可想,仍向皇帝施了一礼,随几名内侍而去了。


    事成一半,皇帝满心想着趁热打铁,随后就想派人接长公主来。


    还是宝珠道:“您也太不容分说了些。”想了想,“大中晌的日头最毒,着急忙慌地接了长公主来,她一路上未必受用,过不了多会儿又得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否则太妃势必不能放心。这样又有什么益处呢?”


    她劝着皇帝坐下来:“况且玄赜今日实在算是被您连诓带唬扣下来的,只怕也是满肚子冤枉兼不解,何如晾他一晾,他自己若能想通最好,即便不能,那时候长公主再来开解,大概总比这会儿管用些。”


    皇帝沉吟一时,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我太急于求成了。九儿再喜欢他,也不能让他给九儿脸色看。住两日,煞煞性子——他是聪慧的人,不会权衡不来利弊吧?”


    可权衡利弊过后的,还有几分真情呢?


    若是换作旁的任何一个人,宝珠都会劝阻皇帝,别做这强人所难的事儿。只有长公主例外。


    谁也不知道,她还能看几场雪、赏几回月。


    钟鼓馔玉、珠围翠绕,都不如多一刻好眠更能让她泰然。而这是头一回,她倾心于一人。


    午后时分,芷兰院的宫人传了消息来,长公主昨日回宫后过于劳累,今儿挨了半日,还是难受得紧,传御医来看过,仍按往常的方子煎了药服下,好歹安睡着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说?”皇帝皱着眉,挥退了回话的人,又对宝珠道:“明日散了朝,我瞧瞧她去,晚些再回来。”


    宝珠便说:“您多待一会儿。昨儿在善世院时,她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却只是压在心里不肯说——要么,还是我递牌子进宫去,同为女子,说话倒比您方便些。”


    “也不用递牌子了,白从皇后手里过一回,她又不管这些。”皇帝想了想,“左右你如今起得早,不如和我一道。”


    宝珠过了三个月便不再吐了,可五更起的习惯却一成不变。同皇帝一起进宫正好,两人在至道门前分道。


    宝珠便往内宫去,先见过了乔太妃,才来芷兰院中探长公主。


    长公主的精神比她想的要好些,也不气喘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宫人往来忙碌。


    待得宝珠进来,她的眼睛方才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怪我不争气,难得同你们出去玩一回,又害得大家担心了。”


    宝珠打趣道:“不是为这个。我是怕昨日的糖猴儿不干净,你吃了闹肚子呢,赶忙自个儿先来请罪了。”


    长公主这下开怀了些,说:“天气热,我这房里又不用冰,便叫她们把糖猴放在前院的冰鉴里的,化倒没化,只是有点怪模怪样了。母妃跟前的姐姐没防备,一打开还被吓了一跳呢。”


    宝珠亦随之莞尔,心里越发怜惜起她来:这样缠绵病榻的日子,还能养出这样天真纯善的脾性。


    玄赜的事,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了。往好里说,怕最终叫她加倍失望;往坏里说,于她的身体更没有益处。


    犹豫片刻,才道:“昨日请了玄赜禅师到家里来,本以为他要去别处游学,兴许不能够久留,谁想他到底答应了,在府里小住一阵。等你好些,再接你到府中玩吧!”


    “还一再烦扰他清修做什么。”长公主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即慢慢低了头:人家说的是接她去府里玩,又没让她与禅师见面。


    宝珠只是抿嘴笑,舍不得再取笑她。


    二人正相顾无言,忽有一宫人从外头走进来,行礼道:“皇后娘娘听说夫人来了,请夫人少时千万去她宫里坐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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