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第一篇小说
3个月前 作者: 废名
我们在一开始就提到《狂人日记</a>》,我们现在再来谈一谈《狂人日记》。
《狂人日记》是鲁迅</a>的第一篇小说,也是中国新文学的第一篇创作,于一九一八年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新青年》杂志在当时是以陈独秀</a>为首在北京的几个进步的知识分子办的,是“文学革命”的发难者。就文学创作说,《狂人日记》是第一篇,在这以前有白话诗,所谓白话诗就是旧诗词的自由体,很难算是新文学,决不能吓倒旧文学。作这种白话诗的人自己信不过自己,其中成绩最好的马上又改做旧诗。不过当时的进步人士大家一致认识外国文学有力量。同时也一致承认中国历史上的章回小说是文学。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一出现,大家耳目一新了,相信中国新文学的前途了,因为婴儿已经诞生了。《狂人日记》以新的内容跟新的形式出现,才是真正的新文学作品。它的内容是强烈地反封建,形式则采取俄国果戈里的《狂人日记》和中国艺术不用背景的描写手法。最重要的它对旧的东西能起革命的作用、摧毁的作用。《狂人日记》实在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奠定了中国新文学的基础,同时是中国革命的内容之一——反封建的先行军。这是鲁迅自己也承认了的,我们现在比鲁迅更有进一步的认识。
不错,鲁迅所创作的新文学作品,是在五四运动前一年开始的,但是不是因为《新青年》杂志的创办立刻就〈长〉成功了呢?从我们在以前所讲的许多事实看来,当然不是的。这是长期封建压迫的呼声,革命爱国精神蕴积已久的表现,早在他留学日本时期,就已经不满于一般革命知识分子种族革命的浅见,进而深入到欧洲资产阶级文化的探索里,因而产生的一往直前的追求。鲁迅到这时才可以说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他自己当然是明白的,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集序里说:
在这里(《新青年》杂志)发表了创作的短篇小说的,是鲁迅。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一八三四年顷,俄国的果戈里就已经写了《狂人日记》……
他说中国人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而他的革命力量就是从他在日本弃医学文学时准备起来的。到了一九一八年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小说,中间经过了十二年,经过了辛亥革命了。
我们现在应该将这一篇短篇小说的思想性与艺术性研究一下。
简单地说,《狂人日记》是要推翻旧道德。所以要推翻的原故又正是反封建的深心。《狂人日记》这么写着:“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二十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久〔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这位“古久先生”就是封建中国。“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大伙都说说这话的人是“疯子”。“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看着中国的封建社会,他深忧中国要亡国灭种,因为“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在小说的收束喊着“救救孩子”。所以《狂人日记》的主题是救中国,是反封建。
这篇小说,在短篇小说里也不算长的,以短短的篇幅放进这么大的主题,收了这么大的效果,一定是它的艺术性强。所以单从这个体裁便可以看出作者的匠心。日记的体裁可以用第一人称自叙,易于收抒情诗的效果。因为是日记,不是诗,可以容小说的描写。因为是狂人日记,则可以格外直接,可以一刀杀进你的心了,可以把悠长悠长的封建历史当作一叶烂纸撕了。我们来看下面两段罢: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这真是最好的狂人日记。里面有抒情诗的抒情,有小说的形象。鲁迅在这里很经过选择,选择了一个中医的形象,通过这个形象把狂人的“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思想写得非常逼真,完全把读者吸引住了。在旧日社会里,这样的中医对人们是很熟悉的,他走进人家屋来是被引着慢慢走,他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人。他替病人看脉时,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然后张开眼睛说话。狂人听他说着“静静的养几天”,就想到“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狂人的日记真是不容易写,容易写得不真实,鲁迅则通过艺术形象充分表达了他的小说的目的。写病人伸手给医生看脉的情景,这样表现狂人:“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这是多么强的个性!鲁迅的忧愤,鲁迅的革命勇敢的精神,其积弥久其发弥光,他好久好久就想说话而没有说,今天借狂人的口说出来了。“他们这群人,……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这是鲁迅的抒情诗。鲁迅最初是以小说做了他的诗的最好的形式的。后来则又采用了杂文。
我们再抄下面的文章罢: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糊糊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也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
在这里所写的是“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的青年,比刽子手扮的老头子应该不同,然而“居然也是一伙”,鲁迅到这时真急了,我们真真感动于这些句子:“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鲁迅在当时是相信进化论的,他认为青年一定比老年进步。他在当时,对于年纪大的一辈人既经失望,就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希望青年进步,希望青年觉醒起来,能担当反封建救中国的重任。因此,当鲁迅看到青年也跟年纪大的成了吃人的一伙,他就不禁要直跳起来,要全身出了一大片汗。这些话虽是写狂人的,正反映出鲁迅当时着急的心情。从这里看出鲁迅的爱国热情,鲁迅对青年期望的迫切,鲁迅在反封建的实际斗争中,开始感到在社会科学范围内用生物进化论来看问题有些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了。这里一连几个质问“对么?”鲁迅是问得太天真了,太可爱了,我们到现在仿佛还听见他的声音:“对么?”
所以《狂人日记》的思想性与艺术性是达到很高的程度的,内容与形式配合得非常合式的。
我们还应该注意一件事,在《狂人日记》里屡次提到“狼子村”吃人的事,上面我们所引的有“狼子村现吃”的话,比这更前面还有“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更后面又有“谁晓得从盘古</a>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徐锡林当作徐锡麟</a>,因为这篇是作为狂人写的,所以“麟”误作“林”。)在这里别的是虚写,作者所念念不忘的是一件事实,革命志士“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见《范爱农》)“恶人”是加给革命党人的名目,正如“疯子”加给有革命思想的人。《狂人日记》里说,“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所以鲁迅从开始写小说就同革命事业是分不开的,他是同辛亥革命联系起来的。在辛亥革命前后,他对封建的中国有着彻底的革命意识。
2
在《狂人日记》里,把生物进化论移用到人类历史的资产阶级思想也暴露出来了,我们现在对这方面也加以指出。
《狂人日记》将要结束的时候,有这一句话: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这句话是多么沉痛。然而鲁迅当时还没有阶级观点,他写《狂人日记》,实在同严复</a>最初翻译《天演论</a>》是一样的心事,生怕中国在“天演”之下要遭西方国家的淘汰。我们看这两段: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这便是他怕中国给“真的人”除灭了,因为中国社会还在礼教吃人。在所引的这两段以前还有这样的话:
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这便是把生物进化论的观点移用到人类历史上面来。鲁迅明明认为世界上有一种“真的人”,这种人很可能鲁迅那时是指资本主义国家的人。鲁迅到后来便把这种非科学的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肃清了,知道在社会科学领域里主要的事实是阶级斗争,所以他答国际文学社:“我在中国看不见资本主义各国之所谓‘文化’,我单知道他们和他们的奴才们,在中国正在用力学和化学的方法,还有电器机械,以拷问革命者,并且用飞机和炸弹以屠杀革命群众。”(《且介亭杂文</a>》里《答国际文学社问》)这便是在“人”当中有了阶级,在中国有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走狗,有革命者和革命群众。这便是通常说的鲁迅由进化论走到阶级论,认识前期思想的错误了。然而鲁迅在写《狂人日记》的时候,其主观愿望是告诉中国人社会是进化的,中国要求进步,要推翻旧礼教,其所发生的效果是在中国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对封建文化的运动。所以《狂人日记》里虽然没有阶级观点,但我们用历史的眼光来看,还是肯定它的反封建的战斗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