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梨洲的明儒学案 全谢山的宋元学案
3个月前 作者: 钱穆
一
我在宋代,已经讲了好几部书。实在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还可说是宋代史学传下。现在要讲到明代。明代人在学术方面,比较汉、唐、宋各代都要差一点。中国这几个大一统的朝代,汉、唐、宋、明,论到学术,惟明最差。这虽没有人详细讲,但显然是事实。我从上讲来,汉、唐、宋三代都有他们学术长处,但又多不同。为何明代又要比较差?这些处,都是我们应该注意的大问题。主要在明代之废止宰相。
此下我们讲明代,我想特別只举出一部书,即是淸代黄梨洲宗羲的明儒学案。在明代我想不出举那一部书来作史学名著讲。其次,诸位或许会认为明儒学案是一部理学书,用今天话来讲,是一部讲哲学思想的书,不是一部史学书。这观点要不得。今天我们做学问,都跟著西方人道路,都要讲专门之学。可是诸位读的是中国书,由读中国书来做外国学问,这中间也很困难。如读论语,论语究竟是一部哲学书呢?还是文学书呢?还是史学书呢?很难定。今天诸位倘使是学文的,当然不读论语,因论语不算一部文学的书。又如学史学的,也不会读论语。诸位总觉得学史学,孔子</a>春秋</a>应该看一看,论语便不要看。似乎只賸下要討究中国哲学思想的人,纔来读论语。但我得告诉诸位,诸位究竟还没有脱离了中国,而且此下也將还在中国,做一中国人,乃至一中国学者。如诸位要讲中国歷史而论语一书都不曾读得懂,此人的史学知识,可能是浅之又浅,或许早就可说不会有很大的价値。所以若我们一定要把学问分疆划界,指定这是史学、这是文学、这是哲学,这样一分的话,如韩信军入赵营,拔赵帜,立汉赤帜,赵营早破,不能再存在。所以诸位要觉得我今天讲史学名著而来讲到明儒学案,似乎有些奇怪,其实明儒学案也可说是一部中国的「学术史」。
讲歷史本有多种讲法,一种是讲通史,一种是讲专门史。如我们讲通典</a>、通考,这是讲政治制度的一种专门史。明儒学案则是讲学术思想的一种专门史。但今天诸位则认为,学歷史不能不懂政治制度,不能不看通典、通考。却没有想到学歷史也该懂得经学、理学这一类。如诸位读两汉书而不懂得经学,这就非常困难。至少诸位读明史</a>而不懂得明儒学案,也就很困难。明儒学案就是讲明代一般学者的思想。诸位纵不想做一通人,一意要做一专家,但在你所专之內总该通。诸位若专治明代史,而不懂得明儒学案,岂不在专中仍有缺?
其实中国歷代的正史,从司马迁史记开始,本是无所不包的,只要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里產生过大的影响的人物与事情,都在他歷史上记载下来。如史记、汉书里有儒林传,凡属经学、儒学这一方面的人和事和著作,都特別收在儒林传里边。东汉书以下又有文苑传,凡是关於这一时期文学方面的人也都收在这里边。那已经是有了学术史的雏型了。
但中国的学术史,反而在佛教方面,好像最先具有一种规模。为何呢?因中国正史里不记载佛教方面的事情,因而纔有单独来写的需要。如我上面为诸位举到魏晋南北朝以下的高僧传、续高僧传,等於是一部佛教史,也就是专门学术史的一类。更特別的,是在佛教中间的禪宗,自唐以后,所谓「教外別传」,他们自己创立了一种说法,不立文字,递传递盛,派別分歧,更显得有为他们写一种禪学史的需要。最著名的如传灯录,禪宗各祖师思想的传授、分派、分宗,都在这里。我们也可说,宋代的理学受了禪宗很大影响,至少如宋代理学家的「语录」,便是从禪宗祖师们的语录转来。要讲二程</a>思想,最重大的材料,就是二人的语录了。周濂溪、张横渠还自己写书,但他们所写也都是一条一条的。虽然多用文言写,其所写也就是语录的体裁,只不过由他们自己写下而已。而二程的语录,则显然是白话的,又不是自己写,而由其门人弟子记下。这种语录,当然起於唐代的禪宗。所以我们绝不能说宋代人的理学和唐五代的禪宗没有关係。但我们也不能说宋人的理学即是佛学,或即是禪宗,这话又根本不对。但我们也不能说理学是讲孔孟儒家思想的,和佛家禪宗绝无关係。可见一切学问不能粗讲,应该有个仔细的分別。此所谓「明辨」。
二
今说到学案。其实「学案」两字,也就是禪宗裹边用的字。「语录」起於禪宗,「学案」也是起於禪宗。明代人第一个最先做的学案,叫作圣学宗传,写这书的人是周海门,就是一个学禪宗的人。从周海门的圣学宗传下面继起有孙夏峯的理学宗传。此两书都在黄梨洲明儒学案之前,明儒学案则是接著此两书而来。此两书我们现在都还看得到,但我们大家读的只是明儒学案,它的价値远超在圣学宗传、理学宗传这两书之上了。明儒学案前后共六十二卷,材料方面搜罗极广,比之周海门、孙夏峯两书广大得多。到今天,有好多明人的集子已经不容易看到;读明儒学案,就可以看到很多。
明人讲学,一家有一家的宗旨。其实这也都是跟著禪宗来的。讲学有一个宗旨,如王阳明讲「致良知」,就是阳明讲学的宗旨,这就是他思想系统里一中心。后来阳明的许多弟子,各人讲学,还是各人有一个宗旨。明儒学案的有价値所在,就在他能在每一家的集子里提出他一家的一个讲学宗旨来。这是极见精神的。固然,明人讲学各有宗旨,但我们也可说从前人讲学亦各有一宗旨。如墨子</a>讲「兼爱」,杨朱讲「为我」,孟子</a>讲「性善」,荀子</a>讲「性恶」,这是我们知道的。我们要能知孔子、老子</a>、庄子所讲的宗旨是什么?像此之类,你要对每一人所讲,都能找出他一个最扼要、最简明的宗旨。这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明儒学案能对明代各家各自提出他讲学的一番宗旨,那是一件极重要当注意的事。
各家讲学,各有一番宗旨,也就是有其某种一偏之见。或许他的这番一偏之见,正和別人的处於相反之地位。如杨朱为我和墨子兼爱,各是一偏,又是相反。但学问成家,此等处总不能免。明儒讲学,他们虽只在理学的传统中,只要他们成了一家,依然免不了各占一偏,或各自相反。而黄梨洲能在他们的全部著作里,各为他们找出各自的精义,不论是一偏的,或是相反的,他都把来写进他的学案里去。这是明儒学案最了不得的地方。
后来有人为明儒学案作序,如莫晋刻明儒学案写了一篇序,这已经在道光时候了。他在序上说明儒学案:
言行並载,支派各分,择精语详。
记载一个人,不仅记载他的思想,同时还记载他的行事,而每一家的思想又为之分家分派;又说他所选材料很精,而所发挥又很详。诸位要懂得这「择精语详」四个字,初看好像是不同,实际只是一个意义。选择不精,你就无法讲得详。要讲得详,就先要选择得精。如我此刻同诸位讲「史学名著」,倘使我不加一番选择,光是二十五史、十通,一年那里讲得完。所以择不精就语不详。讲学术史也一样。凡是我们对於每一家的学术思想,不能从头到尾滔滔不休,我们须要能「提要钩玄」,那就是择精语详了。所以我们读了明儒学案,能对「一代学术源流,瞭若指掌」。莫晋如此般讲明儒学案,可以说他一点都没有讲过了份。我们要研究明代一代的理学,就得看这部明儒学案。在淸代雍正</a>时,汤赋有一句话,说:
黄先生论学如大禹导山,脉络分明。
诸位当知,每一代的各家学术,正如一堆大山耸峙在那里。我们要在这一大堆山里分出个脉络,淸淸楚楚,这非对此一堆山的形势眞有瞭解不可。我们治学术史,首贵有见解。如讲古代学术,定要讲汉书艺文志。它在那里讲王官之学与百家之言的分野,在百家之言里又分出儒、墨、道、名、法、阴阳各家;这许多,非刘向、刘歆能如此加以分別,我们就很难弄淸楚。
三
诸位要读明儒学案,最好能读明儒学案以外的书。如读了王文成全书,再来读明儒学案中之阳明学案,便知其所谓「择精语详」者是什么一回事。最好又能读明儒学案中所未收各集,便更知其所谓「择精语详」者是什么一回事。所以我们来读明儒学案,不仅是可以知道明代一代的学术思想;即使我们並不是在要做学术思想工作的人,读了这书,也就懂得像如现在诸位所讲如何来「驾御材料」这一回事。一大堆的材料放在这里,都是死的,如何来驾御,使其活起来;如一个大將带兵,如何来统率三军,能叫他们上阵杀敌。所谓「韩信將兵,多多益善」,诸位只知要军队多,不知多了更难办。至少你要有一个编排。
今天我们读书,仅求在一部书里找一个小题目,然后去找很多材料来讲这个小题目。这样的学问,至少是一种小学问。诸位只能做排长、旅长,不能做师长、军长。我们做学问,要能从一大堆材料里面来支配、来调度,约略等於说是「由博返约」。讲歷史不能截断讲一段,我讲汉史,你讲唐史;在一段里面再讲一件事,我讲汉朝某事,你讲唐朝某事;拼起来並拼不成一部中国史。我们要能见其大、见其全。要如此,便该读从前有此见识的人来写的书。纵是你只要做小学问,也该在学问大处去接受领导,如排长、旅长必该接受师长、军长的命令,我们自己的力量纔能有正当之使用。
当然黄梨洲是一个讲阳明之学的,他的明儒学案,只以阳明为中心。但我们也不得认为这是他的偏见,或是他的主观。因明代理学本来是以阳明为中心,恰恰梨洲是这一派,他的书当然以阳明为中心。既非偏差,而由他写来,也能胜任。如诸位研究淸人的学案,那就一定该通经学考据,因淸代学术最重要的成就便在此。你若不通经学考据,如何来讲淸代人的学问?所以明儒学案偏重王学是应该的。
在学案里,每一学案前有一篇小序;每一学案中许多家,每一家各有一篇小传。在这小传的后面,定附梨洲自己对此一家的批评。即在他学案里,也隨时揷进了几句批评或解释。这些都是梨洲的意见。所以这部书固是一部歷史敍述的书,然而里面不断有论断,有批评,不断有梨洲自己意见穿揷。而梨洲意见即是根据著阳明的。梨洲说:
古人因病立方,原无成局。
讲学著书,也就等於一个医生开方治病;要看什么病,才开什么方,那有一定的方案。所谓「学案」,亦就是在当时学术中各个方案,都因病而开。梨洲又说:
通其变,使人不倦,故教法日新。理虽一而不得不殊。入手虽殊,而要归未尝不一。
这是说,时代变,思想学术也该隨而变。所以要变,乃为来救时病。反其本,则只是一个眞理。这几句话,我觉是讲得非常有意思。即如今天诸位做学问,也该反问一句,我如此做学问有没有毛病呢?诸位一跑进史学研究所,便把文学、哲学、政治、经济、社会各门,全置脑后,认为都同我不相干;全无兴趣,更不动心。以前孟子四十而不动心,今天诸位一进学校便就不动心。论语、孟子、程朱、陆王,想来诸位不肯读,因对你们想求的学问没关係。在这一层上,我要告诉诸位,这就是今天学术界一个大毛病。我们也应该要「因病立方」。
曾有人和我討论我所写的国史大纲,他说:你书中只多讲中国好处,不多讲中国坏处。我说:你们大家儘在那里讲中国坏处,我不得不来多讲一些中国的好处。而且中国坏处在我书里不是没有,治乱兴亡我都讲,不是只讲治不讲乱,只讲兴不讲亡。但在你看来,好像我都是在讲中国的好处。但请问,我们在汉、在唐、在宋、在明、在淸,各有一段治平极盛的时候;这些处,我们该不该讲几句呢?我们的歷史,直从上古下来,四五千年一贯直下,到今未断;这些处又该不该讲几句呢?今天我们的毛病,在乎再不肯讲自己好处,只讲自己坏处。我请问:我们中国人太坏了,又怎么在此世界做人呢?今天诸位一出口就是美国好、中国坏。我要向诸位讲一句:美国並非全不坏,中国並非全不好。若说我平生讲话,多讲了中国的好处,也只是「因病立方」,「通其变使人不倦」。否则儘是说美国好,中国坏,那个不知?还要我讲吗!诸位懂得要「通其变使人不倦」,那就知教法也该一天天不断向新。近代的中国人则只说中国人「守旧」。其实有了朱子还来阳明,有了宋儒还来明儒,不也是一番新吗?此下再来淸儒汉学,则又是一番新。
梨洲虽承王学传统,但不抹杀程朱,故说:「理虽一,不得不殊。」今天诸位纵说美国好,但移到中国来,仍得要殊。梨洲又说:「入手虽殊,要归未尝不一。」中国人虽讲孔子,与西方人讲耶穌殊了,但何尝不归於要爱人?中国虽自秦以下走上了大一统局面,与西方歷史之列国分爭,又是入手殊了;但中国人也何尝不归於要讲治国平天下?不是要自求亡国呀!今天由美国人讲美国,中国人讲中国,大家从长处发扬下去,將来还可归一,何必定要灭了自己来归他人呢?做学问也是同样,做人、做国家社会也是同样。不能把中国人一齐抹杀,硬要学外国。做学问也不能把人文科全抹杀,定要学理科。我们看看今天的美国,理科固是比我们的强;至於他们的政治理论,实在有些不能使人心服。这几天诸位看报,当知下面去更要荒唐。他们快会承认共產主义,或许中国也就要踢出联合国,这不是不可能。我们中国人总认美国人话是对,第一就不该反攻大陆,第二便是臺湾独立。试问,我们要和美国人做朋友,又如何做法?诸位要做生意,应可学美国人。要杀人,使用核子武器,也可学美国。至於说打仗,未必美国人便打得好。大砲拼命轰,飞机拼命炸,大队躲在后面不动。南、北韩战爭是如此,南、北越战爭还是如此。轰炸几天以后,大队军人休假去了,一跑就到香港,到臺北。来了怎样,诸位都知道。有的是美金,吵吵闹闹一番又回去。你说世界上那有这种军队。但这些我们那能批评,只不眞实效法便够好。下面南、北越战爭不知演变如何,但明显可说的,美国人会厌倦,会比北越人先厌倦。正为美国人在那里厌倦,所以有「嬉皮」,所以打仗不高兴,要讲和,要使战爭越南化。美国当然也有许多好处,但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上多讲几句美国人的不好处,也所谓「通其变使人不倦」。若儘说美国好,老不变,也易使人倦。但若我们讲了美国人许多坏话,寻根究柢,应该要讲到他们的学术思想上去。今天我们的学术界,尤其是文史哲方面,则似乎只想当排长、旅长,而遥奉外国学人,认作我们的师长、军长,乃至大统帅。虽然指挥不详明,但我们的箭头刀锋已儘向自己。所以对中国自己的,总是敌意多,善意少,攻击胜过了引发。无怪要说我的国史大纲是说得中国好处太多,坏处太少。
今天诸位研究史学,其实也都是美国人一套。但话得说回来,美国一套,其间也儘有可效法的。即如做专门之学,挑个小范围也可以。明儒学案不也是在小范围裹挑个小题目,而成了大著作吗?不是说做学问不该做专门之学,而是那一人能四面八方兼通?明儒学案是我一部很喜欢看的书,实在觉得它是一部很好的书。诸位不要认为不在自己的学问范围內,便置之不理。譬如游山玩水,遇有閒暇,不妨一试。我们要养成一种性情,肯到一个未到的地方,看一番未见的天地,那总好。诸位若能抽出一个时间读一部明儒学案,也不失为一种娱乐。要使你能看一点你完全不懂的东西,这也会长本领。鄕下人从来不曾进过城,等於一个城里人从来不曾到过鄕下。我劝诸位,倘使你是城裹人,有空便该去鄕下一玩。倘使你是鄕下人,有空宜去城里逛逛。诸位学史学,我意不妨试读明儒学案,就如城里人不妨去鄕下玩玩。若能多玩几趟,你这人自然也会慢慢儿变。如此般的通其变,也可使你好学不倦。
四
我们讲到明儒学案,便要牵连讲到宋元学案。宋元学案有一百卷,全谢山所编。黄梨洲在写完了明儒学案之后,接著又想写宋元学案。因明代理学都跟宋代来,他们所討论的也多是宋代人討论的问题,所以由明儒学案往上应该研究宋元学案。但黄梨洲写完明儒学案已经是七十、八十的人了。我们不再详细考他此书从那年写到那年,但已经是在梨洲的晚年;同时再来写宋元学案,没写多少,梨洲就死了。他儿子黄百家又接著来写。又有梨洲两个学生,黄开沅与顾諟,相与分辑,但也並不曾完成。到后,就再有全祖望</a>谢山来修补。所以黄本的宋元学案是个未成之稿。全谢山的修补,据说得十居六七,是在黄氏原本一大半以上了。但全祖望修补了这部宋元学案,也就逝世了。他的这分稿子付刻还在后。担任此工作的有两人,一王梓材,一玛云濠。学案由此两人审定。全书分四部分:
一是「黄某原本,全某修定」。黄某指梨洲、百家父子及梨洲两学生,已是四人工作。修定是有加以修正改定。
一是「全某补本」。此是黄本所没有的。
一是「黄某原本,全某次定」。次定即排比次序。
一是「黄某原本,全某补定」,这里便有全氏增补。
在每一卷下,均由此两人来分別注明。今天只说是全祖望的宋元学案,但实际上並不是一手所成。
梨洲死在康熙</a>乙亥年,谢山死在乾隆</a></a>乙亥年,前后恰已六十年。明儒学案在梨洲死时也还没有刻本。梨洲死后,始有一部「贾刻本」,距梨洲死已十八年,此在康熙时。后来又有一部「郑刻本」,在乾隆时。中间也隔了四十六年。梨洲死到有郑刻本,则已经过六十四年了。我们现在都用的郑刻本,贾刻本怕有许多靠不住。至少第一卷、第二卷先后次序凡例有调动。
全谢山死在乾隆二十年乙亥。自从乾隆十一年到乾隆十九年,八年时间,几乎是不断地在修补宋元学案。到了二十年谢山死后,他的稿子留在某一人的家里。后来有一学使去谢山家鄕,问起谢山宋元学案的稿子。那时有两个考生,即是王梓材、冯云濠,听了学使问起,纔来查究这稿子。找到了拿来刻,已经是道光十八年,距离全谢山死已经八十四年。而王梓材、冯云濠两人又来作宋元学案的补遗。因为全谢山本也是把许多材料来补黄梨洲父子的,他们依此再来加补。此稿在道光二十一年完成,共一百卷。直到民国二十六年,就是七七抗战那一年,上海光华大学的校长张寿鏞,他是一个银行家,来刻一部四明丛书,把王梓材、冯云濠的宋元学案补遗一百卷刻进了。这一百卷书,从宋元学案刻后到这时,前后又隔了九十七年。
我讲这番话,要使诸位知道宋元学案一书完成经过不简单,不容易。诸位不要认为淸代一代就是讲考据之学,实际上黄梨洲明儒学案写在康熙时,全谢山宋元学案写在乾隆时。宋元学案之刻本,还是在道光十八年;下面宋元学案补遗之传刻,则已经在我们对日抗战时。若我们从明儒学案开始,讲到宋元学案补遗,这三书专讲宋、元、明三代理学的,差不多就经过了淸代整个两百六十八年。此事有这样子的不容易,实大値我们的警惕。本来这一段时期,理学已衰微,若使没有黄、全这一批人这一番努力,今天再有人要来整理这一工作,將更见困难。今天我们又要说「復兴文化」,试问学术不兴,文化的灵魂何在?但要復兴旧学,那又是谈何容易?
五
我们再试把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两书作一比较,便见此两书之不同。明儒学案由黄梨洲一手写出,而梨洲自己又是讲阳明学的,明儒理学的最主要中心就是阳明学,所以梨洲此书易见精采。若说到宋元学案,主要的当然不在陆象山。由陆王学的梨洲来整理宋元学术,他的见解和批评,就不免有偏。程朱、陆王的门户,不能融化。而且梨洲宋元学案遗稿没有多少条,下面是他儿子同他两个学生;他们的意见未必能如梨洲,又未必能一样。更下来,全谢山在年轻时,就在北京认识了李穆堂。李穆堂是江西人,最喜欢讲象山之学,他对理学抱有偏见。象山、朱子讲学有异,所谓「朱陆异同」,李穆堂对此问题,所抱门户之见太深,未能持平。全谢山在很年轻时就得到李穆堂赏识,他们是忘年之交,谢山不免也要受穆堂的影响。
远溯黄氏父子,本讲阳明之学;谢山根据黄氏书来补修,而他自己对於理学,也可说本来没有深入;他那时已经是乾隆时代了,理学已衰,全谢山不免把考据之学来讲理学。在整理史料方面,他是用著很大工夫的。诸位若看他的宋元学案里面所收的人物和著作,还讲到很多零散事情,眞是有他的了不得。全谢山就是一个博学的人,他所收的材料,还有很多超出於宋史</a>之外。全谢山本来想修补宋史,他在宋元学案中每一篇小传,就有很多远比宋史详確。他这部书在材料方面实是花著极大工夫的。至於在他书里还有未尽收的材料,就再收在王梓材、玛云濠的一百卷补遗中间。若我们把全谢山的宋元学案再及王、冯二氏的补遗仔细用功,就会使我们的兴趣脱离了理学思想,而注意到史料方面去。
我在年轻时,当然我的知识还不够,但我很想重写一部宋元学案;因我觉得全氏宋元学案里有关於讲思想学术的部分,有不够,极重要的反而没有收。我当时很喜欢看欧阳修的书。欧阳修虽不是一理学家,但宋元学案里有欧阳修。当时我觉得,倘使我来重修欧阳修的学案,就有很多材料应当抄进去。似乎全谢山或许拿了欧阳修全集,只看他讲经学的,隨便抄几条;这就不够触及欧阳修本人的思想。我也曾拿了明朝人的集子来同明儒学案对看,固然也有我认为很重要的材料而明儒学案里面没有收的,可是还不多。若把宋朝人集子来同宋元学案对看,我便觉得有很多材料应该要的而他都没有收。我很年轻时就有此想法,要来重写宋元学案,而直到今天没有下笔来做这个工作。
其实要做这个工作,在材料方面,全谢山的书已下了大工夫。其事並不难,难在识见方面,要对每一家能讲出每一家的学术思想之精神所在。而在宋元学案里,特別讲的不见精彩的就是朱子这一篇。因为朱子的著作太多了,语类、文集,光是这两部书,就有两百几十卷;隨便在里面抄几句来勉劝我们做学问,这就不易见得朱子讲学之宗旨精神所在。所以我到今天再来写一部朱子新学案,这是我很年轻时就有这想法的。我此刻虽然只写朱子一人,可是对於宋元理学的整体,朱子以前乃至朱子以后,我有一种看法,或许可以补我们看宋元学案时所看不到、看不出的。特別是有许多话和宋元学案里的讲法根本不相同。但无论如何,宋元学案还是我们大家应该要看的一部书。它仍不失为中国像样的一部学术史,只和梨洲的明儒学案取材轻重有所不同而已。
在宋元学案里,每一学案就有一张表,这是明儒学案所没有的。这些表,乃是王梓材、冯云濠的工作,根据了全氏书而加进去的。总之,此书实在是一部眾手所成之书,经过了很长的时期。因此我们读明儒学案,可以懂得明学;读宋元学案,就不很省力能懂得宋学。固然他书中所抄材料不少,然而还有太多的材料他也无法抄。主要是在对宋代理学之认识不够,便就说不到所谓「择精语详」了。现在我们只能根据他的材料来自己做学问,而且还有许多材料为他所未收。而更要的,是我们不能根据他书中的讲法来做学问。如黄百家,如全谢山,他们有许多按语和评论,往往会引我们走入歧路。但至少我们可以说,这宋、元、明三朝的学案,是中国一部大的学术史的结集。而我今天特別要向诸位讲的,是讲这两书写成到刊行的经过,特別如宋元学案;要我们知道,一项学问,往往不是能由一个人在一个时期所完成,须有人帮忙,继续做下去。学术乃是一番共业。至少在这一点上,诸位读宋元学案一书,便大可欣赏。好了,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