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隋唐五代的妇女生活
3个月前 作者: 陈东原
——民国纪元前一三二三—九五三年
一 炀帝后宫之特盛
隋自文帝统一,至恭帝禅位,其间不过二十余年。且在文帝时,诸般皆承南北朝之旧,妇女生活,无足特称。惟开皇十六年(民国前一三一六)曾诏官员九品以上,夫亡妻不许改嫁;五品以上,夫亡妾不许改嫁。足见当时改嫁之普遍,及贞节观念之保守。
隋炀帝荒淫无道,狎玩女子,至于极度,女性人格,大为破坏,很有一说的必要。炀帝在文帝病时,逼辱帝之宠姬陈夫人,激帝之怒,后遂因以弑帝。即位之后,认真照《昏义》六宫所说,置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如贵妃淑妃德妃是为三夫人,品正第一。顺仪顺容顺华,修仪修容修华,充仪充容充华,是为九嫔,品正第二。婕妤一十二员,品正第三;美人才人一十五员,品正第四:是为世妇。宝林二十四员品正第五;御女二十四员品正第六;采女三十七员品正第七;是为女御。总一百二十四员以叙于宴寝,当时妇职,《后妃传叙》说:“惟端容丽饰陪从燕游而已,”实前古帝王所未有。且宫女侍婢,尚不在此一百二十四员之内。唐太宗</a>即位之初,出宫女三千人,后又出三千人,足见隋代后宫之盛。
隋筑新宫既成,备极华丽,炀帝云:“使真仙游此,亦当自迷,因名迷楼。”后来韩偓</a>作《迷楼记</a>》,专言炀帝后宫及游幸之事。炀帝屡游江都,自长江至江都,设离宫四十余所;并开运河,以便来往。关于炀帝狎玩女子种种故事,前人笔记小说载者甚多,半皆猥亵,不必征引;且亦不足俱信。至《迷楼记》叙侯夫人自经事,很可见出当时后宫之苦况。据云侯夫人自经后,自其臂所悬锦囊中,取出诗文数首,以献炀帝。帝见其诗,反复伤感,往视其尸,曰“此已死,颜色犹美如桃花”。乃急召宫使许廷辅,责其何以不将侯夫人送之迷楼,——因后宫不能遍幸,宫使须尽择美貌者送迷楼,方易与炀帝接触,——遂赐自尽。炀帝后又将侯夫人诗,令乐府歌之,因特著名,其《自感》三首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自成窠;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
春色正无际,独步意何如;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看梅》二首云: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妆成》一首云: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多自飞。
《自伤》一首,是她的绝命词,云:
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春寒侵入骨,独坐愁空房;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平日深爱惜,自待聊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徬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这诗第一段写初入承恩一次后,七八年不见君王之苦处,第二段写她自己的感伤怨慕,第三段写她想家,末段写几次欲死的情况:婉转之至是宫怨中最难得的。
后宫女子之多,虽然汉魏已然,但至炀帝而极盛,从此以后,君主之亵玩女子,遂认为当然的事;而其术亦愈进步。宫女之数,动辄有四五千人了。
二 唐初重门第与贫女之难嫁
唐初婚姻,犹重门第,南北朝时之望族,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这时仍称望族,不与卑姓为婚。其他新官旧士,亦宜如此。太宗时曾有诏谓:“新官之辈,丰富之家,竞慕世族,结为婚姻,多纳财贿,有如贩鬻。或贬其家门,辱于姻娅;或矜其旧族,行无礼于舅姑。自今以往,宜悉禁之。”命修氏族志,例降一等,王妃主婿,皆取勋臣家,不议山东之旧族。而魏徵</a>、房玄龄</a>、李绩诸人家,皆乐与山东旧族议婚,故旧望不能减。或一姓之中,更分某房某眷,高下悬隔。张说</a>好求山东婚姻,与张姓亲者,皆为门甲。李义府</a>曾为其子求婚,不获,恨之,乃以先帝之旨劝高宗矫其弊。高宗诏后魏陇西李宝等子孙,不得自为婚姻。仍定天下嫁女受财之数,毋得受陪门财。然族望为时俗所尚,终不能禁。七姓虽不敢彰然婚媾,往往仍载女窃送夫家,或女老不嫁,亦不愿与异姓为婚。其有衰宗落谱者,每自称禁婚家,益增厚价。这都是南北朝传下的风气,唐兴数十年后,也就渐渐磨灭了。
重门第的观念虽可稍杀,势利的眼光,则深入人心。贫穷家女,乃不易嫁。白居易</a>《贫家女》一诗,写当时婚姻心理,十分透辟。诗曰: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颜色非相远,贫富则有殊。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母兄未开口,言嫁不须臾。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馀。荆钗不值钱,衣上无真珠;几回人欲聘,临日又痴厨。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
婚姻以财币为转移,始于魏晋盛于唐代,从此以后也就有增无减。与门第的观念,成为议婚者两大先决条件,直至今日。实是痛心的事,也是宗法社会中的必然现象啊!
三 宫人的苦痛
隋炀帝在民间选宫女,遂开选女之例,宫中女子,不是从民间选,即是大臣家没官的妇女。这两种办法,实是专制的漦毒。民间处女被选入宫,便将其青春断送,此非人所乐愿,自不待言;就是没官的妇女,虽然未蒙一死,入宫以后,秋月春花,等闲虚度,岂不一样的痛苦?肃宗在东宫时,为李林甫所构,屡频危殆。玄宗见其宫,不洒扫,无妓女,乃嘱力士为选民间女子颀长洁白者五人,将以赐太子。(这里可见美人标准是颀、长、洁、白。)后力士言:“民间选女,物议嚣嚣,挟庭中故衣冠以事没入其家者,宜可备选。”(详李德裕</a>《次柳氏旧闻</a>》)足见当时对于选女,已有非难了。贞元中宰相窦参被流于驩州,没入家赀,一簪不遗,其女上清,隶名掖庭为宫婢。(见《异闻集》)宰相的家人,尚且可以没官,所以当时被困深宫的女子,实在很多。
玄宗时,赐边军纩衣,制自宫中。有兵士于袍中得一诗,曰:
沙场征战客,寒夜苦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棉;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
军士以诗白于主帅,帅闻于上,玄宗命遍示后宫,作此者勿隐,声言不加罪。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悯之,以嫁得诗者曰:“吾与汝结今生缘。”可见宫女情怀之迫切。
又孟棨</a>《本事诗</a>》载红叶题诗的故事,说顾况(在肃宗、德宗朝)在洛阳时,暇日与一二诗友游于苑中,流水上得大梧叶,上题诗曰: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况明日于上游亦题诗叶上,泛于波中,诗曰: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里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后十余日,有客来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一诗,因以示况,其诗曰:
一叶啼诗出禁城,谁人愁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风取次行。
宫中之愁苦与不自由,于此可见。这个故事,流传到宋代,便加了很多的附会。王铚</a>《补侍儿小名录</a></a>》说是贞元中进士贾全虚的事,(既曰假,——贾同音,——又曰全虚,就变为问壁虚造的事了。)后为德宗所闻,遂以题诗之女凤儿赐全虚。如此收场,显然地表示出后人同情的心理。中国人说故事,总希望团圆,无论从前怎样苦,能够团圆就好,所以明明一个悲剧,却变成了一个喜剧。
顾况以后不久,有白居易《上阳人》一诗,也是宫怨最好的作品,诗道: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a>号。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宫人白发歌!
天宝五年(民国前一一六六)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无复进幸,宫人美者,俱迁置别宫,上阳宫是其一。不久贵妃虽死,此事亦被人忘却,故宫人尚不得解放。白居易这首诗,真能将宫人的痛苦,描摩尽致了。
四 官妓之盛
唐代官妓最盛,文人墨客,进士新贵,多以风流相高,皇帝且多出外作狎邪游者。长安、洛阳、扬州、湖州诸处,妓女尤多。孙棨</a>《北里志</a>》述长安官妓规例,云妓分三曲,略如现在的三等,南曲中曲为优等,其他则卑屑不足道,故多只称二曲。其屋舍情形,《北里志》云:“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称是。诸妓皆私有所占。厅事皆彩版,以记诸帝后忌日。”
妓之母,多为假母,俗呼为爆炭,大概皆衰退之妓。妓女来路有三种:(一)自幼丐有者;(二)或佣其下里贫家,为不调之徒所渔腊,失身至此者;(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误陷其中者。入曲以后,教之歌令,责赋甚急,微涉退志,鞭扑备至。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为之行,但年都不在三十以内。假母亦无夫,其未衰者,大抵为诸邸将辈所主,或私蓄侍寝,亦不以夫礼相待。有游惰男子,在三曲中为诸倡所豢养,则号之为“庙容”,不知何意,大概亦似夫非夫之类。长安妓因为有公卿举子相往还,声价比较均甚高。大中皇帝,尝游北里,朝士宴聚,亦多在此。“诸妓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惜所费,所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排次,良不可及。信可辍叔孙之朝,致杨秉之惑。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观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北里志·孙棨序》)这是长安妓的情形。
至于扬州,为盐铁转运使所在地,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时谚有“扬一益二”之称。于邺《扬州梦</a>记》云:“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楼之上,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杜牧</a>之有“春风十里珠帘卷”之句。张祐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a></a>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当时的盛况可以想见;交通便利,商业繁盛,实是致盛的主要原因;又与长安不同。长安是政治中心,扬州是经济中心,娼妓之所以能存在,便不能离开这两个原因。
唐诗最盛,妓中能诗者尤极多,因此更为一般文人学士所倾倒;良家妇女的诗什,流传反倒很少。这种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以为娼妓的思想与精神是自由的,解放的,流动的,而良家妇女的精神,和她的身体一样,是拘束的,羞涩的,桎梏于礼教的,所以没有什么真情,也就不能做什么真情流露的诗了。唐妓诗既多,如今只能略选几首,代表一般。
张窈窕《春思》云:
门前梅柳烂春辉,闭妾深闺绣舞衣。双燕不知肠欲断,衔泥故故傍人飞。
井上梧桐是妾移,夜来花发最高枝;若教不向深闺种,春过门前争得知?
薛涛《春词》三首云: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光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筋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刘采春有诗云: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回船。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
鱼玄机《赠邻女》云:
羞日遮罗袖,愁春嫩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a>,何必恨王昌。
又《闺怨》云:
蘼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扃闭朱门</a>人不到,砧声何处透罗帏?!
李冶</a>《寄朱放》云: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又《送阎二十六赴剡县》云: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又《相思怨》云: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女子作抒情诗写像这一类深刻的,也只有娼妓,清代女诗人虽极盛,就没有一个敢这样大胆。宋代李易安、朱淑真</a>的词,也就很能说情的了,但像“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类话是绝对没有的。虽然这是娼妓的口吻,然而也是真正懂得爱情的才能说出。不过朱、李当时的社会,还没有发生“无才是德”的谚语,所以还能比清代女诗人任情一些;然而也就招章实斋的抨击了。上面所引的诗,都限于抒情;能以表出她们生活真像的,最好是徐月英的《叙怀》,云:
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从这一首诗,可以看出娼妓那被压迫的、地位卑贱的、衷心的痛苦了。三从虽不是好道德,她还求之不得哩。
唐代的名妓,除前面引诗的各人外,尚有:盛小丛、赵莺莺、薛瑶英、元淳、翠华(杜牧有诗称之)、阿软(白居易为其女题名)、苏小小(钱塘名妓,时语曰:钱塘苏小小,歌声上林鸟,腰细楚王宫,杨柳摇春风)、李端端(扬州)、沈东东(与窦巩狎)、关盻盻(张建封爱姬)、薛琼琼、楚莲香、琼华(戎昱有诗)、锦云(与傅春狎)、贾爱卿(李师中有诗)、刘采春(元稹</a>爱之)、柳氏(与韩翊厚)、刘凤</a>仙(与周彦狎)、丽玉(杜牧欲婚未得者)、曹文姬(号书仙)、李娃(有传)。这些人,长安、扬州、洛阳、四川各地都有。洛阳妓亦最盛,李愿罢镇家居,每一会酒,女妓百余人。当时尚有饮妓,大概是专门侍酒的。又有歌女,大历中有张红红,曾入宫为才人。贞元中有田顺,曾为宫中御史娘子。元和、长庆以后有李贞信、米嘉荣、何戡、陈意奴。武宗以后有陈幼奇、南石嫌、罗宠。咸通中有陈彦晖。俱见段安节</a>《乐府杂录</a>》。
五 妆饰之崇绮与媚惑的进步
当时妆饰娥媚之术,比较从前,又大进步。髻的样式,连前所发明。取其佳者,名曰十髻,即:
凤髻(周文王时) 近香髻(秦始皇</a>时) 飞仙髻(汉武帝时)同心髻(汉元帝时) 堕马髻(梁冀妻) 灵蛇髻(魏甄后) 芙蓉髻(晋惠帝时) 坐愁髻(隋炀帝时) 反绾乐游髻(唐高祖时) 闹扫妆髻(唐贞元时)
画眉的式样,至五代时,也凑成十种,是为十眉:
(一)开元御爱眉 (二)小山眉 (三)五岳眉 (四)三峰眉(五)垂珠眉 (六)月棱眉(一名却月) (七)分梢眉 (八)涵姻眉 (九)拂云眉(一名横烟) (十)倒晕眉
所以后来东坡诗有“成都画眉开十眉,横烟却月奇新奇”之句。唐末点唇名样亦极多,如:
胭脂晕品 石榴娇 大红春 小红春 嫩吴香 半边娇 万金红 圣檀心 露珠儿 内家圆 天宫巧 恪儿殷 淡红心 猩猩晕 小朱龙 格双唐 眉花奴
陆龟蒙</a>有《纪锦裙》一文,述一古锦极华丽,不知是否实有其事。即使不是实有,龟蒙当时既作此文,已有这种侈丽的思想,或者当时衣裙实有很华彩的,不过不若所纪之甚。龟蒙文曰:
……李君乃出古锦裙一幅示余。长四尺,下广上狭,下阔六寸,上减三寸半,皆周尺如直。其前则左右鹤二,势若飞起,率曲折一胫,口中衔荸鞯辈。左右鹦鹉,耸肩舒尾,数与鹤相等。二禽大小不类,而隔以花卉,均布无余地。界道四向,五色间杂道上,累细钿点缀其中。微云琐结,牙以相带,有若驳霞残虹,流烟堕雾。春草夹径,远山截空,坏墙古苔,石泓秋水,印丹浸漏,粉蝶涂染。盩缩环佩,云隐涯岸,浓澹霏拂,霭抑冥密,始如不可辨别,及谛视之,条段斩绝,分书一一有去处。非绣非绘,缜致柔美,又不可状也。里用缯采,下制线尚如旧,两旁皆解散,盖坼灭露落,仅存此故耳。纵非齐梁物,亦不下三百年矣!
如他所说,不是六朝的东西,便是唐初,如实有此物,则其繁丽,可增极点了。
妆饰之盛,进步至此,媚惑男性的程度,自然也颇有可观。隋丁六娘之《十索曲》,艳丽之至,可作女性娥媚的代表,今录其五:
裙裁孔雀罗,红绿相参对;映以蛟龙锦,分明奇可爱。——粗细君自知,从郎索衣带。
为性爱风光,生憎良夜促;曼眼腕中娇,相看无厌足。——欢情不奈眠,从郎索花烛。
君言花胜人,人今去花近,寄语落花风,莫吹花落尽。——欲作胜花娇,从郎索红粉。
二八好容颜,非意得相关,逢桑欲采折,寻枝倒嫩攀。——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
含娇不自转,送眼劳相望,无那关情伴,共入同心帐。——欲防人眼多,从郎索锦幛。
男女两性,原是互相媚惑,互相吸引的,但女性从来被动的多,像这位诗人的口吻,隋唐已前,绝不曾有。薛馧《赠郑女郎》诗一首,也可见出女性媚惑男性的心理,她的诗道:
艳阳灼灼河洛神,珠帘绣户青楼春。能弹箜篌弄纤指,愁杀门前少年子。笑开一面红粉妆,东园几树桃花死。朝理曲,暮理曲,独坐窗前一片玉。行也娇,坐也娇,见之令人魂魄销。堂前锦褥红地炉,绿沈香榼倾屠苏。解佩时时歇歌管,芙蓉帐里兰麝满。晚起罗衣香不断,灭烛每嫌秋夜短。
晋代女子脱落逸散的风气,这时完全改变了。
六 婚姻的佳话
婚姻原以合两姓之好,表面似乎全是人为的,有意的,而按之实际,每有欲求不得,不求反得者,遂使人有因缘天定的迷信。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些话发生都恐甚晚;至于“天作之合”那早就有了。因为有天定的迷信,遂发生很多的佳话,或是固意造作,或是讹传失真,虽不可辨,但唐代发生的可最多。唐代以后,简捷可以说不再有新的发生,唐代以前,只有晋时有两个故事,是与唐代的故事,并为佳话,传于口碑的。
晋代的故事,一个是“东床坦腹”。郄鉴使门生求婿于王导,导令就东厢偏观子弟,门生归谓郄鉴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或自矜持,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鉴曰:“正此佳婿耶。”一问,原是王羲之</a>,遂结婚姻。另一故事是冰下人语。索明术数,令狐策梦立冰上与冰下人语,曰,“冰上人与冰下人语,为阳语阴,媒介事也;当为人作媒,冰泮婚成。”时适太守田豹求张公征女,使策为媒,仲春成婚。后世称媒人为冰人,便原于这个故典。
唐代姻缘天定的故事,无非都是说明“欲成不成,不欲成反得成”的,自有了这些故事,人们格外把婚姻的事,委诸天命,不大固执了。在妇人的心里,自然格外是乐天安命,她们自己的婚姻,她们一向就不能参加意见的,有了这些故事,不免更使安然就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皆有定数。所以,这些故事是使妇女们的生活,更倇俛更驯服的,影响实在很大,值得我们一说。李复</a>言</a>《续玄怪录</a>》载“卢生”一条云:
私农令之女既笄,适卢生。卜吉之日,女巫有来者。李氏之母问曰,“小女今夕适人。卢郎常来,巫当屡见,其人官禄厚薄?”巫者曰,“所言卢郎,非长髯者乎?”曰“然。”——“然则非夫人之子婿也!夫人之婿,中形而白,且无须也。”夫人惊曰,“吾之女今夕适人得乎?”巫曰“得”。夫人曰,“既得适人,又何以云非卢郎乎?”曰:“不知其由;卢则终非夫人子婿也。”
俄而卢纳采,夫人怒巫而示之,巫曰:“事在今夕,安敢妄言。”其家大怒,共唾而逐之。及卢乘轩车来,展亲迎之礼。宾主礼具,解佩约花,卢生忽惊而奔出,乘马而遁。众宾追之不返。主人素负气,不胜其愤,且恃其女之容,邀客皆入,呼女出拜,其貌之丽,天下罕敌。指之曰,此女岂惊人者耶?今而不出,人其以为兽形也。众人莫不愤叹。
主人曰,“此女已奉见,宾客中有能聘者,愿赴今夕。”时郑某官莱,为卢之傧,在坐起拜曰:“愿事门馆。”于是奉书择相,登车成礼。巫言之貌宛然,乃知巫之有知也。
后数年,郑仕于京,逢卢,问其事,卢曰:“两眼赤,且大如朱盏,牙长数寸,出口之两角,得无惊奔乎?”郑素与卢相善,骤出其妻以示之。卢大惭而退。
——乃知结缡之亲,命固前定不可苟而求之也。
又“定婚店”一条云:
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多歧,求婚不成。
贞观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马潘昉女为议者。来旦,期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之意切,且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巾囊,坐于阶上,向月检书。觇之,不识其字。固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字书无不识者,西国梵文,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觌;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a>,君何得见?”固曰:“然则何书也?”曰:“幽冥之书。”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主生人之事,可不行其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耳。”固曰:“然则君何主?”曰:“天下之婚牍耳。”固喜曰:“固少孤,尝愿早娶,以广后嗣,尔来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与议潘司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七,当入君门。”因问囊中何物,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妇之足。及其坐,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官,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为?”曰“此店北卖菜家妪女耳。”固曰:“可见乎?”曰:“妪尝抱之来,卖菜于是,能随我行,当示君。”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书揭囊而行,固随之,入米市。有老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杀之可乎?”老人曰,“此人命当食大禄,因子而食邑,庸可杀乎?”老人遂隐。
固磨一小刀,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为我杀彼女,赐汝万钱。”奴曰:“诺。”明日,袖刀入菜肆中,于众中刺之而走,一市纷扰,奔走获免。问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间。”
尔后求婚,终不遂。
又十四年,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俾摄司户掾,专鞫狱,以为能,因妻以女。年可十六七,容色华丽,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贴一花钿,虽沐浴闲处,未尝暂去。岁余,固逼问之,妻潜然曰:“妾郡守之犹子也,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终其官时,妾在襁褓。母兄次殁,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给朝夕。陈氏怜小,不忍暂弃。三岁时,抱行市中,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间,叔从事卢龙,遂得在左右,以为女嫁君耳。”固曰:“陈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因尽言之。相敬愈极,后生男鲲,为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知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媒店。
后世称媒人曰“月老”,称定婚男女为“赤绳所系”,都渊源于这个故事。传至五代,遂变为范资《玉堂闲话</a>》中之“灌园婴女”,可见其流衍之广,惟已不若“定婚店”之详尽周至钟辂</a>《前定录</a>》“武殷”一条,载武殷已定婚郑氏,而郑氏嫁郭绍,后娶韦氏不数月而卒,中间有一勾龙生善相人,已前知此事,事前曾详为武殷述之,后竟一一如</a>其言,足见姻缘之有命定。薛用弱</a>《集异记》“裴越客”一条,载张镐许女裴越客,将迎娶,而镐贬官迁去,遂改期次年春季。至期,越客果束装往,镐知其将至,设家宴于花园以庆,其女忽为虎所衔去,举家号哭,莫知所为。是夜越客方宿于水次板屋,见有猛虎负一物至,共阚喝之,并大击板屋及物,其虎徐行去,所留物乃一美女,衣服虽破碎,身肤无少损,越客深以为异,遂载舟前进。次日便闻张尚书次女昨夜游园为虎所食,始知即是己妻。既见张镐,悲不胜喜,遂使合卺。失女之日,即他们约定的喜期,因虎的帮助,才未误时。故此后黔峡,往往建立“虎媒祠”。这段虎媒的故事,只是写虎助人不失佳期,也可见姻缘天合,动物都来帮忙,不是全凭人意的。还有一个故事说婚姻已许定,而又改变,赖虎的帮忙,却仍合其原议,比较裴越客一条更觉天定姻缘之可不以人意更变。皇甫氏《原化记》有“中朝子”一条云:
有一中朝子弟,性颇落拓;少孤,依于外家。外家居在亳州永城界,有庄。舅氏一女,甚有才色,此子求娶焉。舅曰:“汝且励志求名,名成,吾不违汝。”此子遂发愤笃学,荣名京邑。白于舅曰:“请三年以女见待,如违此期,任别适人。”舅许之。
此子入京,四年未归,乃别求女婿。行有日矣,——而生亦已成名归去舅庄六七十里,夜宿,时暑热,此子从舟中起,登岸而望。去舟半里余,有一空屋,遂领一奴,持刀棒居宿焉。此乃一废佛屋,土榻尚存,此子遂寝焉。奴人于地,持刀棒卫之。忽觉榻下有物动声,谓是虫鼠,亦无所疑。夜终三更,月渐明,忽一虎背负一物,掷于门外草内。将欲入屋,此人遂持刀棒叫呼,便惊走。呼舟人持火来照,草间所堕。乃一女,妆梳至华,但所着,故衣耳,亦无所损伤。熟视之,乃其舅妹也,许嫁之者。为虎惊,语犹未得,遂扶入屋。又照其榻后,有虎子数头,皆杀之。扶女却归舟中。
明日至舅庄,遥闻哭声,此子遂维舟庄外百余步。入庄先慰问凶故。舅曰:“吾以汝来过期,许嫁此女于人,吉期本在昨夜。一更后,因如厕,为虎所搏,求尸不得。”生乃白其事,舅闻悲喜惊叹,遂以女嫁此生也。
《续玄怪录</a>》“卢造”一条,也是与此相类的事。像“定婚店”一类的故事,最初自然不免是故意造作,至于“虎媒”的故事,其先或者真有过这么回事,辗转讹传,遂似乎凿凿有据了。然不论其为造作或实有,影响于妇女生活,总是很大。
除了上面所说,唐代还有两个择婚佳话,一是雀屏中选的事,一与红线牵丝的事。雀屏中选的事,据说窦毅为女选婿,画二孔雀为屏,令求婚者射之,阴约中目则与以女。唐高祖射中双目,遂得娶之。后来杜子美诗就有“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之句,足见是唐代时已成为佳话流传了。红线牵丝的事,据《开元天宝遗事</a>》所载云:
郭元振少时美风姿,有才艺,宰相张嘉贞欲纳为婿。元振曰:“知公门下有五女,未知孰陋,事不可仓卒,更待试之。”张曰:“吾女各有姿色,惟不知谁是匹偶。以子风骨奇秀,非常人也。吾欲令五女各持一丝幔前,使子取便牵之,得者为婿。”元振欣然从命。遂牵一红丝线,得第三女,大有姿色,后果随夫贵达也。
就这两事看来,唐人的风雅,也不减于晋代。
七 班昭</a>以后的圣人
后汉班昭做了一本《女诫</a>》,使女子生活,压抑益重,在第三章里,既然说过。自从班昭至今,六七百年,中间未出什么女圣女贤,故于女教方面,并未加重什么担负。唐太宗长孙皇后曾作《女则》三十卷,谓采自古妇人得失,用以垂范后世的。此书产生在民国纪元前一二八〇年左右,太宗曾以颁行于世,惟今日未见,早许散失了。
其后陈邈妻郑氏,作《女孝经</a>》十八章:(一)开宗明义、(二)后妃、(三)夫人、(四)邦君、(五)庶人、(六)事舅姑、(七)三才、(八)孝治、(九)贤明、(十)纪德行、(十一)五刑、(十二)广要道、(十三)广守信、(十四)广扬名、(十五)谏诤、(十六)胎教、(十七)母仪、(十八)举恶。作曹大家与诸女答问口气,叶韵,易读。据说其侄女为永王妃,恐未娴诗礼,作此以献,以诫其为妇之道。自云:“上自皇后,下及庶人,不行孝而成名者,未之闻也。妾不敢自专,因以曹大家为主;虽不足藏之岩石,亦可以少补闺庭。”这本书直传至今,影响亦甚大。
可是唐代最重要的一本女教的书,却是《女论语</a>》。
宋廷棻有五个女儿,若华(《新唐书</a>》作若莘)、若昭、若伦、若宪、若荀,皆警慧善属文,秉性素洁,鄙薰泽靓妆,不愿嫁人,欲以学名家。若华著《女论语</a>》,若昭申释之。贞元中,卢龙节度使李抱贞表其才。德宗召入禁中,试文章,论经史,俱称旨。帝每与群臣赓和,五女皆预其间,屡蒙赏赉,后遂皆为德宗所恩幸。独若昭不希上宠,乃不以妾侍命之,称为女学士,拜内职尚宫,使教诸皇子公主,号曰宫师;《女论语》得她的帮助很多。《女论语》的宗旨,从他的序里可以看出,序云:
大家曰:妾乃贤人之妻,名家之女。四德粗全,亦通书史。因辍女工,闲观文字。九烈可嘉,三贞可慕。惧夫后人,不能追步。乃撰一书,名为《论语》。敬戒相承,教训女子。若依斯言,是为贤妇罔俾前人,独美千古。
全书十二章,(一)立身、(二)学作、(三)学礼、(四)早起、(五)事父母、(六)事舅姑、(七)事夫、(八)训男女、(九)营家、(十)待客、(十一)和柔、(十二)守节。四字一句,叶韵,很多用白话的地方,所以流行极远,极遍。从贞元至今,有一千一百多年了。论到此书内容,自然也不外“贞节柔顺”四个大字,可是他的节目,比班昭《女诫》就详尽切实得多了。《立身章》说: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她在这里明明白白的主张女子应当羞羞怯怯藏藏掩掩的态度。她认为这才是女子立身之道,班昭并没有这样主张过。班昭只说:“若夫动静轻脱,视听陕输,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作态,说所不当道,观所不当视,此谓不能专心正色矣;”(《女诫·专心章》)何尝就要“出必掩面,窥必藏形”呢?《女论语·事夫章》说:
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前生缘分,今世婚姻。(这在当时已成流行语,所以产了那些佳话。)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夫刚妻柔,恩爱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宾;夫有言语,侧耳详听;夫有恶事,劝谏谆谆:莫学愚妇,惹祸临身。夫若出外,须记途程,黄昏未返,瞻望思寻;停灯温饭,等候敲门:莫学懒妇,先自安身。夫如有病,终日劳心,多方问药,遍处求神;百般治疗,愿得长生:莫学蠢妇,全不忧心。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吞声:莫学泼妇,斗闹频频。粗丝细葛,熨贴缝纫;莫教寒冷,冻损夫身。家常茶饭。供待殷勤;莫教饥渴,瘦瘠苦辛,同甘同苦,同富同贫,死同棺椁,生共衣衾。能依此语,和乐瑟琴;如此之女,贤德声闻。
这样的琐碎,也是《女诫》里没有的,因为他们近世的浅显的言语,所以影响于后世更大。《守节章》劝人守节,说:
夫妇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保持家业,整顿坟茔。殷勤训后,存殁光荣。
班昭只说“妇无二适之文”,这却正式提出守节的话,也是时俗进步使然。《女论语》的作者,总算是班昭以后的第一个女圣人了。
唐代教女的项目,李义山《杂纂》载有十则:一、习女工,二、议论酒食,三、温良恭俭,四、修饰容仪,五、学书学算,六、小心软语,七、闺房贞洁,八、不唱词曲,九、闻事不传,十、善事尊长,(明人所作《珊瑚网</a></a>》教女九则,无“温良恭俭”、“修饰容仪”,增“戒懒”一条。)《女论语》对于女教的主张,大体与此仿佛。《学作章》是讲“习女工”的。《学礼章》是讲“温良恭俭”、“修饰容仪”的。《早起章》是讲“议论酒食”的。《事父母章》与《事舅姑章》是讲“善事尊长”的《立身章》与《守节章》是讲“闺房贞洁”的。其余各事,有《训男女章》及《和柔章》差不多都曾说到。《训男女章》说训女道:
女处闺门,少令出户:唤来便来,唤去便去;稍有不从,当加叱怒。朝暮训诲,各勤事务;扫地烧香,纫麻缉苎。若在人前,修她礼数;递献茶汤,从容退步。莫纵骄痴,恐她啼怒;莫纵跳梁,恐她轻侮;莫纵歌词。恐她淫污;莫纵游行,恐她恶事。
又《和柔章》有云:
东邻西舍,礼数周全,往来动问,款曲盘旋,一茶一水,笑语忻然。当说则说,当行则行,间是间非,不入我门。
由上面参看起来,唐代的女子教育,已可想见一般。不过《女论语》中并未提及“学书学算”的事,可是她也无反对学书的话。《女论语》很多针刺时病的话,所以常用“算学……”的语句,既未主张或反对学书,足见学书一事在当时尚无问题,不好亦不坏,足见“女子无才即是德”的话,唐代尚没有产生。
八 贞节观念的淡薄
实际的贞节观念,唐时尚不甚注重,故公主再嫁者,达二十三人,高祖女四,太宗女六。中宗女二,睿宗女二,元宗女八,肃宗女一。三嫁者四人,高宗女一,中宗女一,元宗女一,肃宗女一。俱详《新唐书·公主传》。公主再嫁,还可说是挟其势位,不足为怪。韩愈</a>的女儿,曾先适李氏,后嫁樊宗懿,足见读书人家也不禁止再嫁。至于杨志坚妻之请离,则更表示社会有离婚</a>改嫁的习俗了。《云溪友议</a>》载此事云:
颜鲁公为临川内史,浇风莫竞,文教大行,康乐以来,用为嘉誉也。有杨志坚者,嗜学而居贫,乡人未之知也;山妻厌其藿不足,索书求离。志坚以诗送之曰:“平生志业在琴诗,头上如今有二丝;渔父尚知溪谷暗,山妻不信出身迟。——荆任意撩新鬓,鸾镜从她画别眉。今日便同行路客,相逢即是下山时。”其妻持诗诣州,请公牒以求别适。鲁公按其妻曰:“杨志坚素为儒学,遍览九经,篇咏之间,风骚可摭。愚妻睹其未遇,遂有离心。王欢之廪既虚,岂遵黄卷;朱叟之妻必去,宁见锦衣。污辱乡闾,败伤风俗,若无褒贬,侥幸甚多。阿王决二十后,任改嫁;杨志坚秀才,赠布绢各二十匹,米二十石,便署随军:——仍今远近知悉。”江左十余年来,莫有敢弃其夫者。
此事若发生在宋明以后,决不会真判其离,以后我们会讲到的。且既云;“十余年来,莫有敢弃其夫者”,则唐代离婚的事,一定很多。这讲的是社会上普通人,是庶人。
独孤郁娶相国权文公之女,以得佳婿,至使天子动色相羡,其实还是寡妇。杨贵妃是寿王瑁之妃,是玄宗的媳妇,后竟宠之为贵妃。这不但不重贞节,亦且废弃礼教了。
贞节问题与妾媵无干,那是不用谈的;不过因为男子妒性的关系,做妾的也不能不守贞节。《隋唐佳话</a>》载隋时一个故事,说:
李德林</a>为内史令,与杨素共执隋政。素功臣豪侈,后房妇女,锦衣玉食千人。德林子百乐夜入其室,则其宠妾所召也。素俱执为庭,将斩之。百药年未二十,仪神隽秀,素意惜之,曰:“闻汝善为文,可作诗自叙,称吾意当免汝死。”后解缚授以纸笔,立就,素览之欣然,以妾与之,并资从数十万。
妾也要守贞;然也不过所有物之保护权的意思,终究是可以给人的。所以严续可以拿歌妓与唐高的犀带作呼卢时的赌品,赌输后,乃酌酒令美人歌一曲而别,以为风流快事。(见朱揆</a>《钗小志》)做姬妾的,更谈不到贞节了。
妇人之守节,本是很不平等的事,白居易《妇人苦》说:
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几度晓妆成,君看不言好。妾身重同穴,君意轻偕老;惆怅去年来,心知未能道。今朝一开口,语少意何深,愿引他时事,移君此日心:人言夫妇亲,义合如一身,及至生死际,何曾苦乐均。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孑;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一折不重生,枯身犹抱节。男儿若丧妇,能不暂伤情;应似门前柳,逢春易发荣,风吹一枝折,还有一枝生。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
这首诗里明明说丈夫死后妇人之要守节。然我们记得,贞节的问题在两汉时便已成立,至今七八百年,行之自已甚远。现在说唐代贞节观念很淡薄,并不是个个妇人夫死都要改嫁,不过社会上不禁止改嫁,不逼令守节罢了。白居易认此是妇人苦的一个重要原因,一方面固然是求做丈夫的了解,一方面也正有认守节为不平的意思,殊不知贞节问题,就是由于不平等而成立的,如果两性平等,又到没有什么贞节问题了。
妇人的苦处,不仅在守节,色衰爱弛而被弃,亦是最难堪的。孟郊</a>《古妾命薄》云:
不惜十指弦,为君千万弹;常恐新声至,坐使故声残。弃置今日悲,即是昨日欢。将新变故易,持故为新难。青山有蘼芜,泪叶长不干;空令后代人,采掇幽思攒。
唐代诗人为此事鸣不平的,还很多。所以有这种现象,不用说,自然是因为女子没有人格不能独立的原故。
九 奇妒的故事
妒的发达,以晋及南北朝为最盛,前已说过;惟唐及五代,却有几个很奇的妒的故事,像隋独孤后以高颎爱妾生子遂憎而杀之,又不算怎样特别了。《耳目记</a>》载一条云:
唐宜城公主驸马裴巽,有外宠一人,公主谴人执之,截其耳鼻,剥其阴皮,附驸马面上,并截其发,令厅上判事集僚吏共观之。
这样的怪事,若以小说家的口吻道来,真所谓“妙绝千古了”。又《王氏记闻》有一条云:
蜀有功臣忘其名,其妻妒忌,家畜妓乐甚多,居常即隔绝之,或宴饮即使隔帘幕奏乐,某未尝见也。其妻左右常令老丑者侍之;某尝独处,更无侍者,而居第器服甚盛。后,妻病甚,语其夫曰:“我死,若近婢妾,当立取之。”及属圹,某乃召诸姬,日夜酣饮为乐,有掌衣婢尤属意,即幸之。方寝息,忽有声如霹雳,帷帐皆裂,某因惊成疾而死。
又有一条云:
蜀吴宗文以功勋继领名郡,少年富贵,其家姬仆乐妓十余辈皆其精选也。其妻妒,每怏怏不惬其意。一日鼓动趋朝,已行数坊,忽报云放朝,遂密戒从者,潜入遍幸之,至十数辈,遂据腹而卒。
韩琬《御史台记》载任瓌怕妇的理由,更有意思,云:
唐管国公任瓌酷怕妻。太宗以功赐二侍子,瓌拜谢,不敢以归。太宗召其妻,赐酒谓之曰:“妇人妒忌,合当七出,若能改行无妒,则无饮此酒;不尔,可饮之。”曰:“妾不能改妒,请饮酒。”遂饮之。比醉归,与其家共死诀,其实非鸩也。(后人谓太宗赐任瓌妻饮的,是醋,不是酒,“吃醋”之说出此。)
既不死,他日,杜正伦</a>讥弄瓌,瓌曰:“妇当怕者三:初娶之时。端居若菩萨;岂有人不怕菩萨耶?既长生男女如养大虫;岂有人不怕大虫耶?年老面皱,如鸠盘荼鬼;岂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妇,亦何怪焉!”闻者欢喜。
两性的关系不平等,使彼此常在敌视中,不知包藏了多少痛苦,像这一类的故事,总算是最好的表征。于义方作《黑心符》,极言妇人之凶险,妻已甚,重婚更甚,告诫子孙,慎谨御妻,勿为所害,末段云:
吾年六十,目见耳闻,不可算数。今训汝等,有妻固所不免,当待之如宾客,防之如盗贼。以德易色,修已率下,妻既正子孙敢不正乎?万一不幸,中道鼓盆,巾栉付之侍婢,盐米畀之诸子,日授方略,坐享宴安。又或无嗣孤单,则宜归老弟侄,以心与之;孰敢不尽。若更重婚续娶,定见败身殒家。至时亲友不欲言,子孙不敢谏,兼已惑已误,难信难处;岂知吾熟谙而预言之。龟鉴在前,无复缕缕。
这一段话,很是伤痛,他一定经历过不少的痛苦。不让女子有对等人格,役使她,奴隶她,她那高压下的反抗,断不能是轰烈的狮吼,而只能是难堪的螫刺,也是历史上必然有的。上一章所说《颜氏家训</a>》对于后娶的观念,及这两章妒的现象,都不是女子天性恶劣之故,而是被摧残的女性所演,我们须得辨明。
十 缠足的起始
缠足何时所起,说者纷纷。前人所考,有详有略,且有根据伪书,误解古义的。据我看来,缠足起于南唐,殊无足疑。南唐李后主</a>有宫嫔窅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网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缠足,屈上作新月状,著素袜行舞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这实是后世缠足之起源!
五代以前没有缠足,何以见得呢?
《周礼</a>》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鸟、黑鸟,赤、黄,青勾,素屦、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屦、命屦、散屦:可见男女之屦,同一形制。曹植</a>赋有云:“践远游之文屦。”谢灵运有云:“临流濯素足。”李白</a>诗有云:“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都是从前不缠足的明证。
五代以前,虽然没有缠足,但妇人的脚,不一定很大。妇人行步,以舒迟为贵,古代已然。《诗经</a>》:“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舒就是迟,窈纠是行步舒迟的姿态。张平子《南都赋》:“罗袜蹑蹀而容与;”焦仲卿诗:“足下蹑丝履,纤纤作细步。”妇人走路,如果急率卤莽,不但不美,反要失礼的。既以缓行为贵,则两足稍加约束,或是有的。不过不像后世一定要他骨头折、脚背弓,那样死缠啊。即如民国以前,做母亲的不愿男孩子脚太野大,在小时也要约束的。或竟裹缠,但与女子缠足,便不相同。
既然如此,所以古乐府《双行缠》诗有云:“新罗绣白,足趺如春妍。”虽然是缠,却要“趺如春妍”,不说“尖如春笋”,就可证古人虽重脚小,然不似后世之偏枉。所以白居易《上阳人》诗,有“小头鞋履窄衣裳”之句,韩偓诗有“六寸圆肤光致致”皆极言其小,但终未言其弓。南齐东昏侯作金莲花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并非说她的脚就是金莲。
妇人缠足,便不能穿袜,而只能以裹脚布层层裹之,古时妇人却穿袜,这也可作不缠足的反证。郭若虚</a>《图画见闻记》说唐代宗令宫人穿红锦靿靴。杨太真死于马嵬,有媪得其锦袎袜一只,观者百钱。(从余怀</a>说)。袁枚</a>谓“观者人一钱”。李白《越女诗》云;“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曹植云:“凌波微少,罗袜生尘。”李后主词:“划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古时袜有底,(和现在的底当然不同,)所以不穿鞋也能行。
《花间集</a>》有“慢移弓底绣罗鞋”之句,《丹铅总录》即指以为缠足不始于五代。俞正燮</a>辩谓弓鞋非即裹脚,云:“所谓鞋弓袜一钩者,如今靸鞋包底,(其)尖向上弓曲,故鞵弓言弓底;谓底如弓向上,袜亦似钩矣。”此语而信,则聚讼可以立解。袁枚又谓从前的弓鞋是舞靴。根据《宋史</a>》“韩维</a>为颖王记室,侍王坐,有以弓鞋进者,维曰,王安用此舞靴?”和俞正燮的话合起来,我们可以决定,五代以前的弓鞋和以后的弓鞋是不同的?用法不同,形式也不同。从前是用之于舞的,不拘男女;以后是用来美观的,专用于女子。从前的底尖向上弓,后来的底中弓起,合于脚骨之裹折者。主张缠足不始于五代的人,又常引《杂事秘辛》为言,但《杂事秘辛》原是伪书,出在五代以后,自不得藉为证据。
自五代起始缠足后,北宋徐积《咏蔡家妇》,就有“但知勒四支,不知裹两足”之句。陆放翁《老学庵笔记</a>》云,“宣和末女子鞋底尖,以二色合成,名错到底。”《宋史·五行志》:“理宗朝,宫人束脚纤直,名快上马。”苏轼</a>《菩萨蛮》云: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临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足见到了宋时,人都以脚小为好看,盛行缠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