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军师的条件
3个月前 作者: 曹聚仁
中国军事由老粗掌兵到现代化的阶段,由文人指挥而专门家(军官学生)指挥的阶段,有一人焉,对中国历史文化富于研究,对世界潮流洞若观火,见得到说得出,眼、耳、脑、笔并用而能纲举目张的,恐怕只有百里先生一人了。
——李小川
抗战第二年夏天,我随军到了上高(江西)。某师参谋长G君是我的至亲。他们那一军,一面是右翼预备队,一面是在整训。苏联军官顾问团派了一组在军中工作,顾问团的翻译D君是我的朋友。因此,我虽是随军记者,可以参与他们的会谈。那位苏联军事顾问问G参谋长:“你为什么不能作最后的决定?”依欧美军队的成例,在作战行动上,参谋长有着最高的权力。即如马因河之战,德国的少校参谋,就指挥了右翼大兵团的攻击。在中国,参谋长只是军师长的僚属,指挥作战,还是得听命于军师长的。D君对我说:“苏联顾问是不明白中国的情形的。”
那时,百里先生正在继任陆军大学</a>校长,陆大正是培植参谋人才的学校。百里就任的演讲中,说到“军师”的条件,(军事当局对百里说:“在今日,用不着高深的学理,我需要一种态度严肃,精神饱满的军人。”)说:“本校目的是养成参谋人才,进化为高级指挥官。‘参谋’二字是从日本译来的。我们中国原来就有两个这样职位的名称,你们知道么?”(学生答:“军师”。)“还有呢?”(学生答:“幕宾”。)“不错,不错,是军师,是幕宾。你们要研究日俄战史、普法战史、欧洲战史等,我想你们现在研究战史,就等于看小说。但与其看外国小说,还不如看中国小说,问题在你们会不会看。《封神榜》、《楚汉春秋</a>》、《三国演义</a>》诸书,你们想必看过;‘军师’二字,就出在这三部小说里面。中国最古的参谋总长要算姜太公(吕尚</a>)。所谓‘师尚父’,封神榜里面,写得何等有声有色。其后就是黄石公</a>给张良一卷《太公兵法</a>》,并且对他说:‘读此,可为王者师。’这是‘军师’二字的来源。这么一看,参谋长便是司令官的先生。但怎样才能做先生呢?你看,姜太公穷到那个地步,还在那里安心钓鱼,宁可钓鱼,不愿自己出来谋差事。一定要等到文王找他,才肯出来。他不想升官发财,不肯到处钻门子,这是所谓‘品’。姜太公的历史,太古老了,考据不甚明白,最可做模范的还是张良。”
“把参谋职务看得最真切的是汉高祖。他说:‘运筹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我们且看这位模范参谋长培养法(指张良),第一、他家世相韩,韩亡后,散尽家财,誓为韩国复仇,摇身一变,把一个文弱书生,变成雄赳赳的暗杀党首领(博浪椎)。他最初就肯‘牺牲自己为了大众’,这就是武德之锻炼,这就是军人,这就是意志坚定。及了格,所以黄石公才肯教训他;要他替他穿鞋,骂他,是教他能忍耐。有勇气的人能忍耐了,才算真是可教。牺牲自己,为了大众,是张良的一贯精神;他的目的,始终在于为韩报仇,不仅没有功名心,等到天下大事大定之后,他便摆脱一切,从赤松子游</a>。这是他没有功名心的一种表现。”
“张良的无我精神,直接传授到诸葛亮</a>,诸葛亮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这等于太公钓鱼,就是说‘不必找事,我有饭吃’。他抱定主意‘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一定要刘备三顾茅庐,然后才感激,才驰驱。但他不出茅庐则已,既出茅庐,于感激驰驱之后,人家把皇帝送给他做,他也不做。先生托孤时说:‘孺子可抚则抚之,不可抚,君自取之。’他却报之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临死的时候,还给后人以极大的教训,就是‘臣家有桑八百株,不使内有余帛,外有余财以报陛下’。这是何等的伟大,又是何等的道德!”
“知”与“能”
中国的士大夫,一向有做帝王师的愿望,却也只有做帝王师这一个愿望。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强立陈婴为王;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这位老太太,倒说尽了士大夫群的处世哲学。百里先生,也是不免于想做帝王师的人,其不能为“师”的,总想处于“师友”之间。可是师道一天不如一天,乃成为长官的部属了。
百里当时对陆大学生说:参谋官的位置,由军师渐渐降低,变为幕宾,这不是“老师”而是“客”了。可是人家对他的称呼还叫“师爷”,虽然不在司令官之上,仍然是对等地位。百里说:“幕宾的故事很多,我今天举一件:曾国藩</a>与李鸿章</a>的关系。李在点翰林之先,就请曾看过文章,他的父亲与曾又系同年,当然是曾的后辈。曾对李最初就用黄石公对张良的办法,他说:‘此间局面窄狭,恐不能容。’但李一定要在他那里。曾氏幕里是讲风纪的,早饭必召幕僚会食;李起身较晚,以头痛为辞,但大家一定要等他来了才吃饭。食毕,曾正色对他讲:‘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不说谎。)李为之悚然,敬谨听命。到后来曾要参劾李次青,李不同意,就很坦率地说:‘门生不敢拟稿。’曾说:‘我自属笔。’李说:‘若此,则门生亦告辞。’我们看,在平常时候,他对老师是怎样服从;但遇紧要关头,他又是如何的有主张。后来李走了,一直不得志。迨曾攻占安庆之后,李写信道贺,曾就回信请他来。这次,可就不是以学生看待了,完全以宾礼相待。这是说参谋的情形。”
接着他又说:“参谋官的位置,始而由‘师’降为‘宾’,自新军成立后,又再降而为‘军属’了。民国初年,参谋官简直是高等的勤务兵。这个地位,今后要一步一步地提高起来,纵然不能提高到‘师’,至少也要有‘宾’的地位。这一点全靠高尚的人格去争取,如果只是去找人,以弄钱混饭吃为目的,人们怎样能够重你?我们莫怪人家不尊敬我们,首先要自己尊敬自己!”(这一番话是说武德的锻炼。)
百里指出学问是随地都要去求的。“求”就是所谓仰面求人,不一定教授可以教你们,就是一个兵卒,你们也可以向他获得宝贵的教训。从前顾亭林就是这样。日前,我见湖南教育厅长向军校讲话,说日本空军从张鼓峰事件中,得到了一个很大的教训,这话很有意义。人家一看见好处,马上虚心改进,可见学问是无穷尽的;就是要虚心,要平心,要低心去体验,才能获得。孔子</a>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乐山”是要有山一般品格。“乐水”是要有水一般虚心,所以讲学问第一要有大海般的心——“度量”,才能尽量吸收世界上各种细流。这是求学问的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是:骨虽然要硬,脑却要柔软,法文Sonple照解释,是“柔软”的意思。在军事上用,就是说这个人能够适应环境。世界上最柔软的是水,盛到方的里面就变方,盛到圆的里面就变圆;水在大路流不通,可以走小路,小路走不通,可以走地下的路。这便是能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倘若一个人脑筋硬化,墨守陈法</a>,对于新的不能接受,就没有求学的资格。
一位陆大学生对我说:“‘夫子循循善诱人’,这句话,百里先生真的做到了,他是诲人不倦,学而不厌的。”
“慧眼”——陆军大学的意义
百里先生就任陆大校长以后,曾和学员们谈到陆军大学制度的历史。他说:“中国的大学是学日本,日本是学德国,现在所用的,还是大战前的德国制度。因为德国的军官,中尉要当二十年;如果在这二十年之内,天天教练新兵,这个人岂不是完了?所以就在陆大研究三年,使他不至于离开军队生活太远。学校授课以后,还准他到外国学些别的东西。但在这三年中,每三年,又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与军队保持接触。他们现在还加以改变。我们却是整整的三年全在学校里,等你们三年从学校里出来,外边的局面完全改变,这岂不会变成一个落伍预备所吗?所以你们要时时刻刻,虚心去体验实际,这才是真正的学问。”
他又说:“现值抗战期内,只能把几种重要的功课,尽先讲一讲。我记得日俄战争时,我在日本留学,那时,我们就改订一个新的教育计划,把讲堂里的课程减少三分之一,改作野营演习;在毕业的时候,教育总监对改订这个计划的人极力奖励。(本来各国的陆军大学,到了战时,就解散了。)现在我们的抗战,是长期的抗战,所以还需要你们继续研究下去,这是一个特殊状况。在这特殊状况之下,你们更要知道时间的宝贵和实践的重要。
“现在进一步要讲参谋教育的方向,关于这一点,须明白陆军大学的创始。我现先说一个名词,中文可译为‘慧眼’,法文叫‘Covpdoeul’,意思就是‘一瞬’。陆军大学的教育,是德国菲烈德大帝(今译腓特烈大帝)创始的。在他以前不久,是骑兵战为主的战术;骑兵运动性很大,前面发现有敌人,立时就要决定;所以总司令带了骑兵到前线,全靠一刹那间的判断和决定,这就是‘慧眼’。菲烈德那时的兵队渐渐增加。他到了一地之后,当面的情形虽然知道,左右两翼还不明了,所以他要派人到两翼去侦察。这个人就以指挥官之心为心,要有慧眼,他的报告,才能适合要求,这就是最初陆军大学的起源。陆军大学开始是测画略图及地形判断,渐渐变为测量学,所以测量和参谋是分不开的。我国把测量局附设在参谋本部,也就是沿此习惯而来。毛奇将军(德国著名战略家),最初在测量班,俄国的尼古拉斯大学,也是注重测量。当年菲烈德大帝因为军官都是些老粗,所以选出一批贵族子弟,给以陆军大学的教育,教以地理和数学;地理就是测量地形的基础,数学是以已知求未知,养成推理能力和判断力。所以陆大的开始是地理和数理,目的是养成‘慧眼’。你们想必听过传说兴登堡(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军统帅之一)在坦能堡一役,建立不世的伟绩。他在第一团时,早把德国东部地形探测得很熟,乃是他所以一战成功的主因之一。各种地形不同,各种敌人的情况也各不相同。自有历史以来,没有一件事是像演戏一般完全一样的,每次各有新的情况,这全靠我们能虚心,能体验,能适应才行。所以能变,才能打胜仗,不能变,就不能打仗,这是讲一切学问的基础。我希望你们把过去的东西暂时忘记一下,然后再把实际情形来引证,来体会,我举毛奇将军两句话相告:‘不知者不能’,从知到能,尚须一跃。”
(聚仁以一九四○年春初,到了瑞金,那时,百里先生已经去世了。我在瑞金废墟中看到红军大学的遗迹,从传说及文献中,知道红军大学的教学方案,证以百里的军事观,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前些日子,一位朋友在我的床边,翻到一本《新兵制与新兵法》,一看就看下去了。他坐了起来问我:“蒋方震是谁?”我说:“就是蒋百里。”他说:“难怪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大有道理的。”百里是有所见的人。)
在桂林的最后演讲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七日,百里先生在桂林应广西省政府之邀,作公开讲演。这是他逝世前半个月的事,也可说是最后一次讲演,讲题是“半年计划与十年计划”。他说:十年以来,他不敢上条陈,尤不爱演讲。……有了自上达下的行政能力,然后才可以上条陈,才可以演讲。也除非有了行政能力的地方,才可以谈方法和理论。他提出两大前提:①应该针对时间的需要,不必高谈理论。②应该切合本省的环境,不必盲目模仿。我们旧有的习惯,就在人云亦云:人家有了十年计划,我们也想十年计划;人家有了五年计划,我们也想五年计划;议论纷纭,举棋莫定。我们不知人家有了深刻国际认识,所以定出五年,或十年的期间,而我们只晓得盲目模仿。譬如定下五年计划,做到一年半工夫,敌人一来,完全被其利用,岂不使人痛心?(百里仿佛在写预言。)
他说:“以往不说,我们抓住现实来说,再切切实实地检讨一番。我向各位献出第一个条陈,就是‘半年计划’;这其中最重要的,乃是应该拿出原有原料来应用。例如‘买六千架飞机’这句话。若为本省财力所不许,顶好不说。因为这句话,绝对不能实行,便是废话。欧战时,德军迫近比利时首都时,比国人把平日积蓄的酒瓶,堆得极高,其结果有阻挡敌军前进之功,争取了不少的时间。我并不是说酒瓶一物真可战胜敌人,而是说一种工具,还须使用者运用得宜,才能发挥其效能。我们不要叹息武器不及人家,不能打胜仗。我们从敌情中,从敌兵军纪上,都可证明,我们的炮射程远</a>,且极准确。除了数量不如人以外,武器方面,并不见得比敌人差。所以我觉得还是看运用工具的能力如何,否则仍无办法。”“我们对于兵器没有发挥可应用的能力。这是不必讳言,这也不是耻辱。这种现象,欧美各国极其普遍。运用新兵器的成功,在战时需要二年,在平时需要十年。且举英法运用坦克车一例:坦克车之为物,原本是美国的农家耕具,欧战时,大家鉴于炮兵、步兵总不易联络,不能充分发挥火力,故由一种农业耕具之模型,研究出坦克车来。(‘坦克’即水桶之意,苏联曾编刊一本《坦克史话》,可作参考。)一九一六年秋,英法用以攻德,结果试验成绩不佳,英法军方并不灰心,继续研究,设法改良。当时德国兵骄将悍,气焰太高,蔑视这种新兵器,此实为胜负之分际。所以鲁登道夫在笔记上写道:一九一八年,英法再用坦克车攻德军时,德方已无法抵御。就此一例,可见应用工具之重要。我们知道发明家决不能随时随处告诉大家应用工具的方法,全看使用者发挥使用的能力:随时设法,以谦抑态度对待之,以进取精神处置之,自无不胜之道。我们今日千万不要骛远,不要高调,假若对现有的兵器——机枪、迫击炮、坦克车等,能充分利用,对任何事物,尽量研究。这对于民族复兴的神圣任务上,必有大裨益。”
百里郑重指出几点实事:①我们向为农业经济的社会,其最大积弊,就在不大爱惜物力;一斗米的收获与两斗米的收获,农家对此,并未锱铢较量;其实粒粒的收获,都可发挥极大的效能。此种恶习不洗除,根本谈不上什么资本主义的工业化,或社会主义的工业化。②我们应用新工具享受新文明,一切都应合理化,才能物尽其用。他在赴桂林途中,曾见一汽车满载沙发及床铺等货物,综其价值不过数百元,而汽油的消耗,实已过之。他说这种人真没有享受新文明的资格。③我们惯例,某人任了新职,贺电如雪片飞来,这就是浪费。今日抗战紧急,交通工具极缺乏,而此种情形,依然不变。他希望大家不要唱高调,不要发空议论,脚踏实地定下半年计划是第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