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安事变”中的“特客”
3个月前 作者: 曹聚仁
苏东坡</a>《留侯论》:“张良有如妇人女子。”他也便是张良典型的人物。他的书和诗法,都足以传世,军人中真能具足学者书生本色者,百里之外,已无第二人。
——黄征夫:《怀百里》
“昨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
在百里先生的一生中,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初,他从欧美考察回来,突然应邀到了西安,碰上了“西安事变”,乃是政治生命转折点。我说过,百里乃是研究系的政人之一,和梁启超</a>、蔡锷</a>是好友。研究系国民党之间,政治关系并不怎么好。百里曾经参加唐生智的反蒋行动,曾囚居南京二十个月。因此,蒋介石</a>对于百里先生,总是“尊而不亲”“敬鬼神而远之”的。直到西安事变以后,一度共过患难,乃转入“亲”而且“信”的阶段,坐上了陆军大学</a>校长的职位。在蒋介石的一生中,这样的“让贤”也是少有的。
百里从南京飞到西安那天,正是十二月十一日,邵力子先生(那时任陕西省主席)在机场欢迎他。当时,西安的空气虽是近了爆炸线,表面上还是平静如常。他刚在西安招待所卸了行装,蒋介石已来了电话,邀他到临潼华清池去晤见。他到了温泉,看见张学良也在那儿。他见了蒋介石,报告欧美之行的情况,也说到当前的国际情势。晤谈既毕,汉卿邀他一同回西安,因为那晚张杨一同请客,也替百里洗尘。可是,蒋介石留住了汉卿,说是还有话说,要汉卿吃了晚饭再走,百里只得独自先归了。百里回到西安招待所,已是傍晚六时,便匆匆赴绥靖公署的张杨公宴。
那晚汉卿回来时,已经八点钟了,同来的有陈调元、蒋作宾、陈诚、卫立煌、陈继承,他们都是蒋氏左右的重要角色,很快都变成了阶下囚的。那时住在招待所的,还有蒋鼎文、朱绍良、邵元冲、万耀煌,蒋氏的高级将领,几乎一网打尽。(此外住在招待所二楼的,还有一位德国顾问,一位路透社女记者。)不过,汉卿那么一脸笑容,喝了杯酒对大家表示迟到的歉意,确乎看不出有甚么“箭在弦上”的安排的。
百里先生那晚睡得很迟,十二日早晨却很早起床。伏案写了两张西安风景片,寄给德国的两个女儿,便安排着要写欧美考察的报告书。这时,他忽听得窗外枪声,由疏而密,呆了一下,想:这或许是军事演习,不会有甚么事吧?可是,他从零乱枪声,又直觉地推断:可能是兵变。正在此时,隔窗有一团黑影在爬动着,随着砰然一声,那影子倒下去了。(其人便是邵元冲,西安事变中被牺牲的一人。)他明白:一个事变在发生了。
他默然不作声,回到房中去。那天天气特别冷,他穿了羊毛衫,加上厚丝棉袄,卧在床上假睡,一面推寻这事变的缘由。朦胧中,天已大明了,他听得有人在门外找寻从上海来的蒋百里先生。他正在下床,一位青年军官已经推门而入了。那军官是营长,后面跟着两个持枪的士兵。那军官说:“没甚么大事,不要紧!请先生到客厅坐!”百里也就不期然而然地跟着他们走。
客厅上可热闹了,济济一堂,有惊疑莫定、睡眼惺忪的军政大员,有那些大员的卫士,也有直打抖索穿着睡衣拖鞋的大员夫人们。(卫士们都已缴了械。)百里先生说:最后请来的有陈诚、蒋鼎文、朱绍良、万耀煌,昨晚席上贵客,照单全收。还有钱大钧,他是侍从室主任,他是从临潼抓来的。一时大家面面相觑,没人敢作声。他们知道临潼一定出了事,也没人敢问。
百里先生闷不住了,问那青年营长道:“今天究竟怎么一回事呀?”那营长答非所问地说:“你们有年纪的人,哪里知道我们年轻人的苦闷哟?事情不会扩大的,你们放心好了!”
“昨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百里就是这么喃喃念着这两句话。
“跌落了眼镜”
广东成语中有一很好的譬喻语:“跌落了眼镜。”即是说,有人以为自己眼界很高,看得很远很深,判断得很正确的,(谁)知在现实面前翻筋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即如西安事变,以蒋介石的权力,他所布的特务网那么密,他的左右股肱都在西安,哪知就在临潼做了张学良的笼中鸟。一切夸口的话,都豁了边,岂不是“跌落了眼镜”了吗?
还有,在西安做了俘虏的军政大员,年纪都在半百以上,老眼昏花,非眼镜不行。他们匆匆从房间里赶到客厅时,他们的眼镜真的都失落了。百里先生说:“我那时失落了那套燕尾服还不要紧,那时的军政大员,谁都不讲究仪态了。只是失落了眼镜,变成了开眼瞎子,那真糟了。”在饥寒交迫中,大家默默无声。那位一向很风趣、嗓门高的军事参议院长陈调元,大声喊买茄力克香烟,大家也只是惨笑一下而已。倒是户外喊卖号外的声音吸引了他们,从“号外”上看到“张杨兵谏”以及八项主张的条文,他就叫人一句一句念下去,才摸准这事变的内情。
直到下午四时左右,张少帅向他们拱手致歉,才大吃大喝,陈调元院长带来的火腿和百年陈酒都吃掉了。他们又重新被分配到各个房中去,那房门都有士兵监视着,不许他们关门的。百里因为找不到眼镜,连书也不能看,更是苦闷得很。
到了晚上七点钟,各房单开晚饭,比刚才的一堂抢吃还寡味些。那时张少帅进了百里的房,把房门半掩着。他一脸苍白,有些紧张,百里心里一想,临潼那边的事,或许不怎么严重的。只见少帅从怀中拿出一份兵谏电报全文请百里看,他说:“百里先生,你是无党无派的人,先君很敬重您;此刻,我有一疑难问题,想请指教。”百里说:“我没有眼镜,什么也看不见的。”少帅连忙叫卫士找了一副老光眼镜,也不知是谁的眼镜,就是这么凑合着用就是了。百里把电文看了一遍,便还给少帅。少帅焦急地说:“先生以为如何?”百里说:“今天是力的问题。”少帅接着说:“今天惊动了你们,非常对不起。先生莫客气,就正面指示我们一下。”
“在西安,你的力很够,尤其是在招待所,两条枪就够应付我们了!可是西安以外怎样呢?”
“西安以外,我就力不从心了!”
“那么,你自己已经有了打算,用不着来问我了。”
“您先生还在生我的气!等会儿,我再来向先生请教。”这时少帅已经叫副官添了酒菜,还有好香烟,百里就慢慢享受着。
那天晚上九点钟,少帅又去看了百里,和百里谈生活状况和子女教育的情形。百里淡淡地说:“要是我也和邵元冲一样,国家该抚养我的家属和子女了吧?”少帅没说什么,也就走了。那晚,百里倒好好地睡了一觉。
第三天(十三日)上午十时,少帅又去看了百里先生。他说他想到百里先生所说的力的问题。上一晚,他知道何应钦已经准备进攻西安,黄埔将领也准备和他们大干。他要百里判断何应钦和黄埔将领是否态度一致。百里说他自己刚从海外回来,一切情形都很隔膜。
少帅喃喃自语:“陆军来攻西安,也不是一天二天的事,我们的抵抗力,不会很弱的。所虑的是空军,空军所关的,不仅是我们的安全。”从这句话,百里知道蒋介石还没死。
俘虏作军师
西安事变的第三天,周恩来</a>已经从延安到了西安了。这时,强敌在前,中国朝野应该联合一致对外抗战,权衡轻重,得让蒋介石有这样的觉悟。张少帅也就冷静下来,要转变当前的局势,他曾经请邵力子向蒋介石去进言,希望蒋介石以国家为重。蒋介石正在气头上,拒不作答,少帅又想百里先生这位无党无派的谋士来。
少帅再去看百里,百里侧面试探着说:“你问计于我,我一切都闷在鼓里,没有情报怎能下判断?你说:俘虏怎能做军师?”少帅连忙道歉,说请他移住杨虎城私邸,到那儿什么都可以说了,你要什么有什么?又说:“您要哪一类情报呢?”百里接着又问他:“委员长在什么地方?你们向他要挟,他作怎样的表示?国内外对这次事变如何反应?”少帅沉吟一会儿,说:“您如肯移居,一切话都好说。我们现在还是先谈力的问题,假定中央飞机对西安轰炸……”百里不等他说完,便说:“委员长在西安,他们必不来轰炸的。”少帅连声说“是。”他又退去了。(那两天,在西安天空,时有中央的飞机掠过,并没低飞投弹,只是示威而已。)
到了第四天(那时,端纳已经从南京飞到西安了,并且知道宋美龄也快到西安去了),下午二时,少帅又找了百里,说:“我想请你做一件事,不知您答应不答应?……您愿见委员长谈一谈吗?”少帅说他自己见了蒋介石,蒋介石必大动肝火,不让他陈述</a>意见。他要请百里劝一劝,因为百里是客卿,说起来比较容易些。(百里还不知道邵力子先生已经见过蒋介石了。)
到了十六日下午四时,少帅说是已经向蒋介石报告请百里去谒见的事,便邀百里一同前往。(那时,蒋介石已经移居高桂滋将军的寓中。)百里进入蒋介石的卧室,少帅便退出了。(那时,蒋介石背伤未愈,睡在床上,百里便坐在床边沙发上。)蒋向百里谈及张的意思,想派一人先到南京去,其心目中以为百里最适宜。蒋本人并未表示意见。
百里对派人往南京这一点,非常赞成,因为事情弄僵了,于国家无益,一切化大为小的好。不过,他自己和政府没有深切关系,如要派人前往,百里建议最好派张所最不喜欢的蒋鼎文去。
在少帅伴送百里回招待所的途中,百里里问他:“你是不是有诚意呢?”
“怎么会怀疑我没有诚意?”
“你是否想我先到南京去?”
“是的,因您是无党派色彩的人。”
“何以不对我先说明?”
“想您见过委员长后再告诉您。”
“我非党国要人,去了于事无济的。要解决问题,须派南京方面所信任的人物去。”
“谁好?”
“我看蒋铭三最适宜。”
“好,我不但请他去,还且请委员长写亲笔信让他带去。”第六天,百里再谒见蒋介石时,他的亲笔信是写了,交在百里手中,等到蒋鼎文上飞机时,百里才交给蒋鼎文手中。那便是“停止轰炸三天”的手谕。〔1〕
到了十二月二十一日,宋子文到了西安,二十二日,宋美龄也到了,一切都由紧张而缓和下来了。百里便做了这么一回军师。
“昨为阶下囚,今又座上客”
关于西安事变的内情,当时蒋介石回到了南京,所有军政重要消息,只许中央社单独发表,许多幕后接洽实情,一般人都无从知道。百里先生身与其事,而且奔走商量,当然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我们听到了,也不便发表出来。后来蒋介石和宋美龄都写了回忆录,他们都有其政治作用,有意把真相遮盖起来。我们在宋美龄的追记中,看到了周恩来在西安的踪迹,也只是这么淡淡一句,一般人是不明白周的意向有着决定性作用的。
张学良和周恩来在肤施见面,那是一九三六年夏天的事。他们讨论到:①蒋与抗日关系问题。②用法西斯方法谋中国统一的问题。周对第二点认为难能成立,因为无论名义如何,中国在实质上难有法西斯政治存在的可能。至于前一点,那时,中共已由土地革命阶级斗争转到各党派联合抗日的民族革命,已经变了一步。
不过,“双十二”事变的突然发生,正和中共的预想相反;中共预想通过张学良的关系与蒋介石协商,化除国共双方的对立。而“双十二”事变,却可能引致更大规模更长久的内战。周恩来于十二月十六日到了西安,说服了张杨,认为有释放蒋介石的必要;同时,周氏和招待所被羁的中央军政要员密切商谈了种种政治决定。十月二十五日,蒋介石在张学良陪伴之下飞出西安,一部分少壮军人当时对周氏是不满意的。这种种都是百里先生所亲知亲闻的,他对我们表示对国军很乐观,认为国共合作统一抗战的前途很大的。(一般人当然不明白这些幕后接触的经过的。)
百里先生在那两星期中,因为他参与了最高决策,当然看得很明白。他每日写给女儿们的明信片中说</a>:“飞机轧轧声,南京有人飞到西安来了。”“又一轧轧声,蒋今天飞回南京了。”“明天再来一声轧轧,你们的爸爸,将离开西安这古城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杨虎城在绥署设宴为百里等饯别,席上众人相顾而笑。百里先生举杯高吟道:“昨为阶下囚,今又座上客!”世事如棋局局新。中国抗战第一声,谈者说是从临潼华清池边发出的,这话也颇有几分道理。
注释
〔1〕手谕详文为:“敬之吾兄:闻昨日空军在渭南轰炸,望即令停止。以近情观察,中(正)于本星期六日前可以回来,故星期六日以前,万不可冲突,并即停止轰炸为要。顺颂 戎祉中正手启。十二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