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雨京华

3个月前 作者: 李一冰
    一 元祐更化


    宋神宗赵顼在位十八年(治平四年至元丰八年),既薨,太子赵煦嗣位,是为哲宗。哲宗嗣位时,年只十岁,不能亲政,于是遵照宋室传统,尊神宗母后高氏为太皇太后,是为宣仁,权同听政。


    宋朝自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而后,因故不得不由母后暂行摄政者,非自宣仁始。第一次是仁宗即位时,年只十三岁,真宗后章献明肃刘氏垂帘临朝者十一年,至景祐元年方自亲政。


    仁宗无嗣,以濮安懿王赵允让第十三子赵曙嗣位,是为英宗。英宗多病,仁宗后慈圣光献曹氏暂摄,方才归政。


    神宗接位的时候,年纪虽轻,但已二十一岁,朝气蓬勃,果敢有为,确是一个英主,不料得年却只三十八岁,西征失败,赍恨而殁。哲宗冲龄践祚,就又不得不由祖母英宗后、宣仁圣烈高氏垂帘摄政。真宗朝后六十年间,这已是第三度母后临朝了。


    历史上母后当政时代,常见朝纲不振,大权旁落的现象,或则奢逸享乐,有政失修明之弊,唯有宋朝摄政的这三位母后,却都知人善任,精勤政事,以厚德深仁,著誉后世。


    宣仁太后且有“女中尧舜”之称,这也是宋史</a>上的一大特色。


    宣仁太后尊重祖宗成法,厌闻革新,是个稳健保守的老太太。她虽深处宫闱,但历经她的丈夫英宗、儿子神宗的两朝政事,又非常向往公公仁宗嘉祐时代的太平安乐,嘉祐时代那种宽厚雍睦的政风,所以定年号为“元祐”。她认为神宗皇帝用王安石</a>、吕惠卿</a>变成法,行新政,显然已经失败了,对于边臣无端挑起征西夏的军事,招来败战的损伤,使神宗惊悸悔咎,夺走了他正在英年的生命,更是痛苦难忘。所以,一旦临朝摄政,这位老太太早已成竹在胸,她要立即召用熙(宁)、(元)丰时代的旧臣,恢复熙丰以前的旧政。她的国策是一切遵循祖宗成法,她的目标是要重拾大宋帝国如嘉祐时代一样的和平与安乐。


    宣仁太后的恢复工作,最重要的是如何着手废止不合传统的新法,要做这件大事,唯有熙丰时代的元老旧臣,才能帮她去新复旧,实现她的理想。


    旧臣中最初被考虑到的,是仁宗朝名相吕夷简</a>的儿子,现以资政殿大学</a>士知扬州的吕公著,诏兼侍读,命即“乘传赴阙”,来京陛见。公著,字晦叔,东莱人,初以进士通判颍州,与当时的郡守欧阳修</a>,交谊很好。神宗朝,做过翰林学士、开封府尹、御史中丞。因为反对新法,才被出知外郡。


    次为退居洛阳,在独乐园中努力著述的司马光</a>,朝廷依照例定的起复程序,第一步诏知陈州。


    太后追念神宗皇帝的遗意,先已复官苏轼</a>为朝奉郎,随又诏知登州。


    太后部署人事,非常稳重,一面按照程序,起复旧臣;一面因王珪病卒,乘机将现任大臣,互作调动,稳住原来的朝局。五月间,以尚书</a>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调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知枢密院事韩缜,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以门下侍郎章惇知枢密院事;同时召司马光过阙入见。


    司马光于熙宁三年(1070),因与王安石议新政不合,坚辞枢密副使的诏命,出为西京留台。他在洛阳私宅中,网罗了一代史学好手,专心编撰不朽巨著《资治通鉴</a>》,甫于上年(元丰七年),脱稿进呈。三月间,自洛入京,专程吊唁大行皇帝之丧。为避免政治嫌疑,既吊即归,不敢在京逗留。太后来不及召见,他已匆匆离去,只得特遣内侍梁惟简和劳光二人,一路追踪前往,口传谕旨就询:“目前为政何所当先?”


    司马光复奏:“请广开言路,不论有官无官,均许将朝政缺失及民间疾苦,封状进闻。”太后接受此一建议,诏求直言。短短时间内,收到封事数千件,而内容几乎全部都是指摘前朝实行新法的不当,诉陈新政下的民生疾苦。


    这是一个被鼓励起来的“不满现实,人心求变”的舆论浪潮,也可以看作是国策将变的一个政治讯号,以这样开明的态度,揭开“元祐更化”的序幕。


    接着,太皇太后毅然先以中旨遣散修造京城的役夫,停止制造军器,放宽民间保马户原先苛刻的规定,罢京城逻卒,免行钱等,作为接纳舆论、与民休息之始,为停罢新政,开其先河。


    六月,吕公著应召至京,诏授尚书左丞。


    入见后,立即上疏荐举人才,实即网罗熙丰以来,因与新政不合而散在四方的旧臣。他举:


    孙觉方正有学识,可充谏议大夫;范纯仁</a>刚劲有风力,可充谏议大夫或户部右曹侍郎;李常清直有守,可备御史中丞;刘挚</a>资性端厚,可充侍御史;苏轼、王岩叟并有才气,可充谏官或言事御史。……


    太后深知人才是政治的根本,同时为尊重司马光起见,特将上述札子密封,专差送往洛阳,要司马光详再审核,将所陈更张利害,直书以闻。


    司马光复奏,特别保荐者六人:刘挚、赵彦若、傅尧俞、范纯仁、唐淑问、范祖禹</a>,认为可处台谏,或侍讲读,必有裨益。其中刘挚、范纯仁二人,与吕公著推荐者同。


    另外则作一般的推荐,其人选为吕大防、王存</a>、李常、孙觉、胡宗愈、韩宗道、梁焘、赵君锡、王岩叟、晏知止、范纯礼、苏轼、苏辙</a>、朱光庭等,请求太后记其名姓,各随器能,随时任使。


    最后他说:文彦博</a>、吕公著、冯京、孙固、韩维</a>,都是国家的元老,应该命令他们各举所知,以便参考异同,无所遗逸。


    从这两份奏状所列的名单来看,绝大部分是仁宗、英宗两朝的老臣,为反对新政致被排斥或消极退让,于熙丰年间陆续退出中枢政治的保守分子。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有极好的家世背景,而个人立身处世,品德谨严,学问渊博,都是以尊重传统为重要立场,视疏减民生疾苦为自己本分的君子。所以历史家笼统地称誉他们为“元祐贤者”,称元祐为“贤人政治”。


    不过这班元祐朝士,不是没有缺点,缺点在于过分持重,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诚如当时论者所说:“元祐执政,类丰于忠信而廉于才智。”不足以符时代的要求。因为宋室到了元祐朝时,经历多年边患,被契丹和西夏交相剥削和侵略,大宋帝国实在已经只剩了一个掏空的壳子,军备不足,国库空虚,民生穷困,士气低落,早已失去了从前那样的国力,所以消极的保守,既不足以振奋宋室的贫弱,也不足以匡救天下的凋敝。


    司马光受命知陈州,过阙入见,当即被太皇太后留为门下侍郎。


    司马光名满天下,他来京师,轰动社会,老百姓跟着他的行踪,叠足聚观,壅塞道路,竟使马不能行。在他们质朴的心地里,认为司马光应该是真正的宰相。


    司马依礼往谒现任宰相时,老百姓爬上相邸对面人家的屋顶,骑在屋脊上,爬到树上看他,相府的卫士们阻挡不了,老百姓说:“我们并不要看你家相公,我们只要瞻仰司马相公的风采。”那些附近人家的屋瓦都被践碎,树枝都被踏断。 1


    苏轼于十月下旬自登州还京,途中也遇着上千老百姓,拦住他的马头,向他呼吁:“请您转告司马相公,不要离开朝廷,好自珍重,才可以活我百姓。”老百姓都相信苏轼会替他们讲话。 2 苏轼旧有《咏独乐园》诗:“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确是实言。


    司马光一入中枢,便被朝廷倚为柱石,太皇太后对他言听计从,一切大政赖他擘划。眼前即将更新的政治,将为怎样一个局面?全国都在注视着司马相公的举止,仰望他的创造。


    政治革新,自以人事调整为先。以后数月间,朝廷便陆续起复旧臣,如八月以苏辙为校书郎,九月以秘书少监刘挚为侍御史,十月二十日告下,以朝奉郎知登州苏轼为礼部郎中等。这使得苏轼到登州任只有五天,就又匆匆进京,投身到这个热烘烘的政治洪炉中来了。


    十月,以中旨诏范纯仁为谏议大夫,唐淑问、苏辙为司谏,朱光庭、范祖禹为正言。“除目”(授官文书)已经由宫里发出来了,太皇太后问宰执道:“这五个人怎么样?”大家都说:“甚洽众望。”


    当时,继续留任中枢的新政派章惇,认为这个样子的除官方法,违背祖制,破坏相权,挺身反诘道:


    “故事:谏官皆由侍从推荐,然后由宰执禀奏。现在除目既然用中旨发出,不知陛下从何得知此五人可用。莫非左右所荐?此门不可开。”


    “实皆大臣所言,无关左右内侍。”太皇太后说。


    “如主意出于大臣,应该公开奏举,为何密荐?”章惇反问。


    至此,吕公著因为范祖禹是他的女婿,司马光、韩缜因与范纯仁各有亲戚关系,立刻起来自动声明。


    章惇说:“台谏之设,是朝廷用来纠绳执政之不法的,所以按照制度,执政初除时,凡是他的亲戚或他从前所保举过而现任台谏者,都该转徙其他官职。现在,天子冲幼,太皇太后同听万几,一切都该按照制度行事,不可违背祖宗成法。”


    司马光忍受不住,接着奏道:“纯仁、祖禹做谏官,甚合众望,不可因臣之故,妨碍贤路,臣宁愿避位。”


    “韩缜、司马光、吕公著必不至于徇私,但如他日有怀奸当国者据此为例,引用亲党做台谏,恐非国家之福!”章惇理直气壮地奏说。


    这场争论的结果,改范纯仁为天章阁侍制,范祖禹为著作佐郎,其他三人顺利通过。苏辙于他老哥奉旨起复时,先已移知歙州的绩溪县,不久又以校书郎自绩溪被召入京,至此则已跻登谏垣了。苏辙初得校书郎时兴奋非凡,作《初闻得校书郎示同官》诗:“读书犹记少年狂,万卷纵横晒腹囊。奔走半生头欲白,今年始得校书郎。……”这也难怪,苏辙十九岁成进士,廿三岁登制科,淹滞于九品小官者达二十余年,到此才稍扬眉吐气。


    章惇所争的,是政府重要人事的任命,不经过宰相的审核进拟,径由“宫廷”除目,显属侵害了相权,并非没有道理,无奈说话的态度有欠庄敬,台谏们就抓住这一弱点,对他开始攻击起来。


    后来王岩叟有奏:“风闻章惇于帘前问陛下御批除谏官事,语涉轻侮。又问陛下从何而知,是不欲威权在人主也,乞行显黜。”


    刘挚和朱光庭则攻击蔡确于神宗皇帝灵驾发引时,既不遵礼入宿幕次,复先驰数十里之远以自便,“为臣不恭,莫大于此”。


    虽然,太皇太后对此弹章“留中不报”,然而朝中的御史官和台谏们认为国家安危,系于大臣。而现在执政大臣中,奸邪过半,如蔡确为左仆射,韩缜为右仆射,张璪为中书侍郎,李清臣为尚书左丞,章惇为知枢密院事,实际政权完全在他们手上。旧派的一二元老何以得行其志?这是当时热衷更化的朝士们一致的认同,他们在积极酝酿,只侍时机成熟,非要伐倒这几棵“敌派”的大树不可。


    二 从调和到冲突


    司马光为门下侍郎,章惇知枢密院,几个月间,两府之间的关系,已经搞得非常不好。司马光的脾气,虽然不如王安石的“拗”,但也十分固执;而章惇则秉性豪强,从不让人,共事未久,摩擦已经很深,几已到了冰炭不能相容的地步。每遇口舌相争的场合,司马光是个恂恂儒者,拙于言辞,而章子厚则躯干修伟,实大声宏,再加口齿锋利,咄咄逼人,弄得司马光真已不堪他的百般虐侮。苏轼与章惇多年老友,现在身当两大之间,义不容辞,应该挺身出来,做这个调人。


    于是往见章惇,对他侃侃言道:“司马君实时望甚重。从前许靖因为虚名无实,为蜀主刘备所轻视。法正说:靖有虚名播于四海,若不礼遇,他人以为我们贱视贤者。刘备立即接受他的建议,以许靖为司徒。您想,许靖尚且不可轻侮,何况君实?”章惇认为苏轼的话对,以后对司马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苏轼抵京才半个月,朝廷降告命:迁起居舍人。苏轼起于忧患未久,不愿骤然跻登清禁重地,两上章请辞,皆不许,他只得亲往谒见宰相蔡确,恳切面辞。


    蔡确说:“公回翔已久,论资望,朝中无人更出公右。”


    苏轼坚决辞谢。


    “今日谁当在公前者?”蔡确问。


    “前与林希同在史馆,他年龄比我长。”他举林希来代替自己。


    “林希真的应该在你之先吗?”蔡确略作沉吟,摇头不应。


    苏轼举以自代的林希,字子中,福建人,与苏轼、顾临、胡宗愈等,都是开封府举人试的同年。治平三年曾与苏轼在史馆共事,现在外任。苏轼推他自代,虽未获许,不过因此也被执政方面注意到了这个人,不久召回中枢,补了记注官。


    宋制:起居郎、起居舍人谓之左右史,职掌宫廷记注和机要政务,俗谓“小侍从”。苏轼既任起居舍人,元祐元年二月以七品服入侍延和殿,蒙恩改赐银绯。


    宋朝官员的服式,有严</a>格的规定,文臣自入仕时起,着绿袍,满二十年才赐换绯袍和银鱼袋,换穿绯袍后再过二十年,才能赐换紫袍、佩金鱼袋。苏轼入仕,如以仁宗嘉祐六年(1061)中制科授大理评事起计,至元祐元年(1086),为时则已二十五年,但因中经顿挫,所以直到此时才得换绯挂银,并获诏赐对衣、金带、金镀银鞍辔马。


    司马光执政后,一方面大刀阔斧地调整人事,一方面陆续废止熙丰年间实施的新法。元丰八年七月罢保甲法,十一月罢方田法,十二月罢市易法、保马法。元祐元年闰二月,被人反对得最激烈的青苗法,也告罢废。


    当司马光、吕公著二人,积极推翻一切新政,彻底清除新政所生的积弊时,新政派的大将韩缜、蔡确和章惇,仍然高踞在原来的相位上,冷眼窥伺得失。蔡确既为公论之所不容,而章惇跋扈如故。


    元祐元年二月间,司马光上言:免役法有五害,请求恢复差役。章惇力加驳斥,上章累数千言,笔下一点不为司马稍留余地。这还不算,更在太后帘前与司马光觌面争论起来,态度非常豪横,说得冲动,竟在殿上大声咆哮道:“它日安能奉陪吃剑!”如此狂妄,太皇太后也按捺不住,大怒起来。于是刘挚奏言:“章惇佻薄险悍,谄事王安石,以边事欺妄朝廷。再附吕惠卿,又为蔡确所引,横议害政,请除恶务尽。”


    当时,尚书左仆射蔡确已先罢政,出知陈州,旋改亳州,朝廷即以司马光接替蔡确所遗的相位,仍兼门下侍郎原职,所以王岩叟更奏曰:“惇见陛下以司马光做相,躁忿忌嫉,所以如此。”


    章惇帘前争论,惹怒太后后不久,因孙觉议论边政,不合其意,他便公然骂道:“议者可斩。”对于任何一个上书言事的人,一律蔑视为“不逞之徒”,于是满朝怨毒,群起而攻,并于同月罢官,以正议大夫知汝州。钱勰(穆夫)时为中书舍人,制行词,有“怏怏非少主之臣,悻悻无大臣之节”句,非常尖刻。 3


    但是,关于罢废免役法,持反对意见者却不仅是章惇一人。朝列中头脑比较冷静,不太意气用事的人,也都认为从前施行的差役法,流弊很多。改行免役以来,已经十几年,确比差役进步,法无新旧,以良为是,何必一定要恢复旧法。如与司马光非常亲密的范纯仁,便婉转劝他道:“为治之道,去其太甚者即可。差役一事,尤须仔细考虑,不然,徒为民病。”又道:“宰相的职责,在求人才,变法不必太急。愿公虚心以延众论,不必一定要谋自己出。谋自己出,则谄谀逢迎的小人,便得乘虚而入。”司马光默不作声,纯仁无奈,只好退一步说:“假使相公决意要这样做,不妨挑择一路,先作试验,看看恢复之后的利弊如何?”


    司马光为人,有强烈的自尊心和执拗的责任感,坚持已定的主张,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建议。范纯仁出来叹道:“凭这个样子的态度,只是使人不再说话而已。我如只欲媚公以取容悦,不如少年时迎合王安石,早就既富且贵了。”


    当王安石变差役为免役时,苏氏弟兄都是激烈的反对论者。苏辙当时曾说:“役人之不可不用乡户,犹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苏轼更曾坚持差役决不可变,但是后在地方上亲经历练,有了实际的体认,便完全改变了原来的观点,认为王安石新法中,免役确是比差役进步的一个良法。


    熙宁初年,苏轼到底还只是一个得意太早的书生,缺乏实际的政务经验,只因读书较多,才气充沛,率然放言高论,不免未尽事实。等他有了几年地方政务的实际经验,才明白从前所行的差役法,积弊很深。主要的原因是应差服役的老百姓,不懂官府衙门的规矩,遂被胥吏们颠倒捉弄,很多人因此破产亡家。原先认为“无可取代”的差役,事实上是便利胥吏为害百姓的恶法。


    免役法比较简单,按照老百姓的户产高下,分等出钱雇役,颇合“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可以断绝胥吏勒索的机会,只须把该收的实费之外,另有许多滥加名目的苛杂严格禁革,这已经实行了十六年的办法,没有改回差役的必要。


    司马光尽罢熙丰新法,罢到差役法时,最不为朝列所同情。范纯仁诤劝无效,苏轼便贾勇往见,向司马相公说道:


    “相公所要施行的,都是上应天心、下合人望的事,唯有役法一节,不可轻议。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在于掊敛民财。在上的人聚敛,在下的老百姓便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在于民常在官,不得专力农事,而胥吏从中作奸。……两害相权,轻重略等,现在要以彼易此,人民未必欢迎。……”


    苏轼很婉转地说开了一个头,还没提出正面的意见,司马光便愕然问道:“那么,如你所说,计将安出?”


    “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苏轼先举原则,然后以兵役作例来做说明:“三代之法,兵农合一,到秦时才分而为二;唐朝中叶,把府兵废为长征卒,从此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人拿出谷帛来养兵,兵用性命来保</a>卫老百姓的身家,天下称便。我想,即使圣人复出,怕也不能变易。现行的免役法,与此相同。公欲骤罢免役,改行差役,恰如要罢佣兵而恢复民兵一样,恐怕不很容易。……”


    苏轼稍稍停顿,看司马光不开口,接续说道:


    “先帝本意,按民户大小出钱雇役,使老百姓可以专力农作,虽有贪吏滑胥,无所施其暴虐。坊场河渡,官自出卖,用这笔钱来雇用衙前,则人民可免仓库、纲运等破家之患。此万世之利,决不可变。


    “不过,其中也有两项弊端,一是把这笔钱移作别用,二是拿宽剩役钱来争购坊场河渡,想赚不实在的涨价利益。这是王安石、吕惠卿的办法,并非先帝本意。


    “相公如能彻底消灭这两项流弊,不必变法,则老百姓必然拥护相公,事亦易成。


    “至于宽剩役钱,名为十中取二,事实上却已加半征收。相公如能把这额外的浮收全部豁免,同时准许老百姓用布帛谷米折纳役钱,各从其便,那么钱荒的毛病也就没有了。……”


    司马光听后,默不作声,苏轼只得讪讪说道:“若照这样去做,天下称便,相公尚有何求。如其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么慢慢再斟酌,也不嫌迟。”


    司马光成见很深,仍无言语。


    苏轼后来调换话题,和他谈熙宁年间曾经实施过的给田募役法,那是用官田及宽剩役钱买民田来募役人,大略如边郡雇用弓箭手的办法一样。苏轼说他曾在密州推行过,人民称便。所以劝司马光恢复先帝曾行的此一办法,不过必须请发内帑,补足全国宽剩钱斛至三千万贯石,用以推行此法于河北、河东、陕西三路。数年之后,三路役人,可以减少一大半,如此培养民力,可备边境缓急之用。


    司马光听了,尤不赞成。


    这天谈话没有结果,但是苏轼不肯死心,第二天直接找到政事堂去,再向司马相公公开陈述</a>他的反对意见。司马光心里不耐烦,脸上就不免忿然作色起来。苏轼也很气恼,反转来诘责他的态度:


    “从前韩魏公(琦)创议于陕西路刺义勇,家有三丁者刺一丁,民情惊惧,军纪也受影响。当时公为谏官,极言不便,魏公怒形于色,公亦不顾,略无一言假借,这是苏轼以前听公亲口告知的。莫非公今做相,就不容苏轼尽言了吗?” 4


    表面上,司马相公只好强笑表示歉意,心里不免存了芥蒂。


    司马温公面黄貌癯,而枯瘦自如,目光炯炯峻厉,鼻梁挺直,稀稀朗朗的胡子已经花白了,两只耳朵的耳轮,阔厚外向 5 ,使他整个神态,显得坚强而有劲力,很少有人敢于在他面前争论,争亦无用。


    役法,在宋代政治制度中,是件大事,朝廷为了详定役法,设了一个专门机构的役局,负责研讨役法的改订,苏轼也是被诏派参加的一员。在会议中,他屡与局中官员如孙永、傅尧俞辈激烈辩论,感情弄得很坏。至政事堂说司马丞相失败后,他就以与大臣主张不同为理由,乞罢此一兼差,状言:“臣既不同,决难随众签书,乞早赐罢免,俾议论归一。”虽然表露了他的硬汉作风,但也从此得罪了“相门”。


    政事堂的争论,司马相公的脸色,是众目所共见的,负气请辞役局的差使,更加造成双方关系的恶化。


    雇役法终于依照司马光的主张,明令罢废了,而且,命令限期五日之内,恢复已经停废了十六年的“差役”。一般朝臣看到这个命令,都觉得限期那么迫促,实在不合情理,独有开封府尹蔡京</a>,居然如期报办。司马光大喜,嘉奖他道:“使人人能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


    谋自己出,适便小人逢迎,不幸而为范纯仁所言中。更不幸的是古往今来,凡是拥有权势的大人物,几乎很少有人伟大到能够排斥小人的阿谀奉承,贤如司马温公,亦属不免,可为浩叹。


    苏轼喜欢戏谑,朝中公卿,一个一个都给起了诨号,独于司马光,一向敬服,不敢造次。这次争论役法,碰了一个大钉子,心里非常气愤,争罢回家,一面卸巾弛带,一面恨恨地连声呼叫:“司马牛!司马牛!” 6


    据说,还有一次,苏轼与司马光论事</a>不协,轼说:“相公此论,故为鳖厮踢。”司马听不懂他说什么,还问:“鳖何能厮踢?”


    “是之谓鳖厮踢!”苏轼冷冷作答。 7


    三 不到中书不是官


    元祐元年三月,以吏部侍郎李常为户部尚书;以中书舍人胡宗愈为给事中;以苏轼接替胡宗愈的遗缺,特诏:免试为中书舍人。


    宋朝的政制,以二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及计省三司使为中枢政治的中心,直接隶属于皇帝。枢密院主管天下军马,计省三司使掌理全国财政,除此以外的一切庶政,全部集中于中书省,而中书省又设于禁中。所以中书舍人的职责非常重要,宋朝官制大抵沿袭盛唐,《唐百官志》:


    中书舍人参议表章,百官奏议、考课皆预裁焉。


    宋代亦然。凡事先经给事中书读,并经中书舍人书行者,才将原本留省,录黄过尚书省给札施行。不过唐制只有给事中始得封驳,而宋朝则中书舍人认为不可行时,亦可不书而执奏,称为“缴驳”,实际上,具有除军马财经外的全国政务之审核的权力,所以宋有俗谚说:“不到中书不是官。”


    苏轼在还朝三四个月的时间内,扶摇直上,一再升迁,这事即使他本人勇于自用,不怕权高责重,但也不能不凛于官场中树大招风的忌讳,所以颇为踧踖不安,立即具状恳辞,有曰:


    起知登州,到任五日而召以省郎,半月而擢为右史。……今又冒荣直授,躐等骤迁,非唯其人既难以处,不试而用,尤非所安。


    中书舍人这一职务,不但是宰相的属官,而且例兼“知制诰”,代拟王言。所以按照宋朝的定制,“知制诰”必先考试而后任命。宋朝开国百余年来,免试任命者,只有陈尧佐、杨亿</a>、欧阳修三人而已,现在苏轼也得特旨免试而用,使他十分不安,同时更畏惧政治圈子里的时忌。 8


    但是他辞不掉,只得拜表就任,仍改赐章服。上表谢曰:“右史记</a>言,已尘高选;西垣视草,复玷近班。皆儒者之至荣,岂平生之所望。”


    中书舍人这职务,最难的是写作“外制”。自唐至宋,有个惯例,中书舍人承受词头后,就须在省中起草付吏,一直到写成告命,从不耽搁到第二天。担任这个工作的人,自非具有“捷才”不可。 9 苏轼纵然笔快,但文件太多,仍是苦事。到后来白天来不及写时,也只好开夜车把“词头”留到灯下来写,常常写到半夜才睡。这时期,曾布</a>(子宣)托他作篇塔记,他复信诉苦道:


    塔记非敢慢,盖供职数日,职事如麻,归即为词头所迫,卒以夜半乃息。五更复起,实未有余暇。乞限一月,所敢食言者有如河。愿公一笑而恕之。


    四月,以吕公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诏起元老文彦博平章军国重事,班列宰相之上,以辅助多病的司马光。


    新任御史吕陶</a>上章弹劾司农少卿范子渊,元丰时提举河工,靡费巨万,而所筑护堤崩塌,溺死无算,堤工卒无所成,乞行废放。多少年来,中枢实施错误的治河方法,浪费国帑,牺牲民命,是苏轼一再激烈反对的政策之一,看了吕陶的弹章,对于这种漠视人民生命财产的官僚,激起了如火的愤怒。他挥笔作《范子渊改知峡州敕》,有曰:


    汝以有限之财,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置诸必死之地。横费之财,犹可以力补;而既死之民,不可以复生。


    痛快淋漓,成为传诵一时的名言。


    苏辙初任右司谏,以为自王安石变法以来,台谏官过分嚣张,朝士们“一言被及”,马上就逐出中枢,政风因此大败。他倡言朝廷应加约束,使台谏们亦知自律。


    苏辙开始行动,首上《乞选用执政状》,同时弹劾左右二相,指左仆射蔡确出身狱吏,“??佞刻薄”;论右仆射韩缜,“识暗性暴,才疏行污”;再论张璪、李清臣、安焘,说他们都是斗筲之人,“持禄固位,安能有为”。


    凡七状攻下右相韩缜,五月,再上状《乞诛窜吕惠卿》,指他诡变多端,见利忘义。


    朝命吕惠卿降官光禄卿,分司南京,苏州居住。大多数朝臣认为这样处分太轻,苏辙、王岩叟、朱光庭、王觌、刘挚等交章痛劾,苏辙且把吕惠卿举发王安石私书的丑事,也揭发出来,对这种卑鄙的小人行径,施以无情的挞伐。


    于是,吕惠卿再行责降为建宁军节度副使,建州安置。词头始下中书,据说,按照轮值次序,此供该由刘攽</a>(贡父)草制。


    苏轼大嚷道:“贡父平生做刽子手,今日才得斩人。”


    贡父知道苏轼有一肚皮积愤,非吐不快,所以推说身体不舒服,乘间溜走,苏轼就把这件公事接过手来,痛快淋漓地历数吕惠卿的罪恶。 10 撰“责词”曰:


    吕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谄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贪功,好兵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苛可蠹国害民,率皆攘臂称首。


    先皇帝求贤如不及,从善若转圜。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a>之圣,不信宰予。发其宿奸,谪之辅郡;尚疑改过,稍畀重权。复陈罔上之言,继有砀山之贬。反复教戒,恶心不悛;躁轻矫诬,德音犹在。


    始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连起大狱,发其私书。党与交攻,几半天下。奸赃狼藉,横被江东。


    至其复用之年,始创西戎之隙。妄出新意,变乱旧章。力引狂生之谋,驯至永乐之祸。兴言及此,流涕何追。迨予践祚之初,首发安边之诏。假我号令,成汝诈谋。不图涣汗之文,止为款贼之具。迷国不道,从古罕闻。尚宽两观之诛,薄示三危之窜。国有常典,朕不敢私。


    苏轼这篇责词,固然写得大为快意,而读者也觉得“利如并剪”,天下传诵。但就个人的利害而言,则其后果,无异于在自己前途上,遍插荆棘,从此以后,终生都在荆棘丛中行路了。只有像苏轼这样的人才会做如此傻事,官僚决不肯为。


    苏轼为谏官,勇猛更如出山之虎,一鼓作气,扫荡群奸。他对王觌说:“张璪天资邪佞,易以为奸,宜除去。”连章攻击,至七月,张璪遂遭罢斥。张璪于诗狱案时,为知谏院兼侍御史知杂事,同时受命与李定、何正臣、舒亶共为杂治该案的四凶之一。


    再说李定,本已降责:“李定备位侍从,终不言母为谁氏,强颜匿志,冒荣自欺。落龙图阁直学士,守本官分司南京,许于扬州居住。”苏轼不服,缴进词头,与同官范百禄状奏曰:


    臣等看详李定所犯,朝廷勘会得实,而使无母不孝之人,犹得以通议大夫分司南京,即是朝廷亦许如此等类得据高位,伤败风教,为害不浅。所有告命,臣等未敢撰词。 11


    于是,再被谪放滁州。这件事,很易被人误会是苏轼报复诗狱的仇怨,实则未必尽然。宋是盛倡以孝道治天下的时代,苏轼深沐儒学教化,对于悖伦常者,疾视如仇,是其基本观念,并非只对李定如此。同时有旨贬谪虐母的张诚一提举江州太平观案,苏轼一样反对,认为像这种“恶逆不道之人,虽肆诸市朝,犹不为过”,不肯撰告。反之,如程遵彦事母至孝,他便据此状请擢用。这都是“孝治之极,天下顺之”的时代里,一种维护伦理道德的行动,并不完全出于私人的恩怨。


    七八月间,司马光告病在假,范纯仁因为国库空虚,支应匮乏,奏请再立常平钱谷</a>给敛出息办法,俾沾国用。


    其实,这办法即是恢复已废的青苗法,不过换个名目,遮人耳目而已。章上,台谏刘奏、上官均、王觌、苏辙交章反对。


    司马光在病中,未经详细考较,也曾札奏赞成纯仁此议,至案下中书省,苏轼即上《乞不给散青苗钱斛状》,揭穿纯仁“偷天换日”的把戏,略曰:


    熙宁之法,本不许抑配,而其害至此,今虽复禁其抑配,其害故在也。农民之家,量入为出,缩衣节食,虽贫亦足。若令分外得钱,则费用自广,何所不至。许人情愿,未免设法罔民,使快一时非理之用,而不虑后日催纳之患。


    他举述当年从政地方,亲眼目睹的经验说,不肖官吏,每趁放款时期,必令酒务设鼓乐倡优,或关朴卖酒牌子,诱惑借到青苗贷款的农家子弟,前来玩乐,那些农民不明利害,常有将贷款花光,徒手而归者,作为非理之用的事证。又曰:“每放青苗,酒课暴增。臣所亲见,二十年间,因欠青苗至卖田宅、鬻妻女、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所以他请求不要再贷放青苗钱,盘剥老百姓,留下的旧欠,也请准于每届丰熟收成时,分五年归还,他们这许多年来,付出的利息已经很多,所以,对于四等以下贫户,应该一律放免。


    其时,台谏们也一再上章乞罢此议,事情闹大,司马光才注意到事不可行,力疾请对,在太后帘前奏道:“是何奸邪,劝陛下复行此事?”


    范纯仁也在殿上,心想这个建议是经你同意札奏的,现在却说这样的话,心里很是愤怒,但在天子之前,执笏却立,不敢说话。太皇太后从议,诏复常平旧法,青苗钱更不支俵。


    司马光当朝,凡是王安石、吕惠卿所建立的新法,无不铲除务尽,对于熙宁年间执行新法的大臣,也抱着彻底清除的成见。程颐</a>对他说:“作新人才难,变化人才易。现在这些都是可用之才,而且人岂甘心为小人?若宰相用之为君子,谁不为君子?此等事欲他们自做,未必不胜如吾曹。”


    范纯仁也主张:“消合党类,兼收并用。”


    然而,司马相公的成见牢不可破,他是“泾渭分明,不稍假借”。当时的朝士如曾子</a>开、侯仲良等事后都说,假如程颐、范纯仁的意思,得被温公采纳,必无后来绍圣年间的报复之祸。


    这一时期种下的另一恶因,则为对少年嗣君(哲宗)的忽视。皇帝已渐长大了,但朝事一切进止,但向太皇太后取决,非但不征皇帝同意,甚至皇帝指着问了,大臣也不具对。苏颂</a>看到这种情形,觉得很危险,尝对诸大老说:“不要这样纷纭多变,到皇帝长大时,谁任其咎呢?”这话,哲宗似亦微有所闻,所以后来亲政时,便说:“朝臣中只有苏颂最知君臣之礼。”论及太皇太后垂帘时期的政事时,哲宗说:“朕只见臀背。” 12 可见这青年皇帝的心里,藏怒宿愤,早已种因此时。


    类此的忠告,也有人对司马光当面说过:


    “熙丰旧臣,多??巧小人,将来若是有人以父子之义离间皇上和太后时,则大祸起矣。”


    然而司马丞相只是危身正色答道:“天若祚宋,必无此事。”


    以道德文章而论,司马光固是天下第一流人物,但以政治能力来说,则不无疑问,如三朝名臣韩琦</a>便批评过他:“司马君实才偏量窄。”程颢</a>也说:“君实自谓如人参甘草,病未甚时可用,病甚则非所能及。” 13


    而宋至元祐,内忧外患,病已甚深,司马光实在不是一个救时的国手。


    至于苏轼之为中书舍人,也很难适应严格的官僚制度。从来文人都不适于从政,搞政治的人,首重实际利害,而文人只管发挥自己的理想。做官的人要用传统的典常来约束一切,而文人则重视自由意志的考虑,不屑规例。苏轼生有极为坚强的个性,其不适于从政,尤其如操持中书省这样需要最高幕僚技术的实际政务,就处处露出破绽来了。


    苏轼初至中书,当时的执政当局,因为中书省的公事常有泄漏,所以要在舍人厅的后面,筑一道露篱,禁与同省其他部门往来。这本来是一件必要的保密措施,但他看不惯这种作风,便说:


    诸公应须简要清通,何必栽篱插棘。


    这个篱笆虽然暂时停工,但至明年还是筑了,他还大发牢骚,说《白乐天集》有这样一段话:“西省北院,新构小亭,种竹开窗,东通骑省,与李常侍窗下饮酒作诗。”可见唐朝时,可以西掖开窗以通东省,而现在则本省之内都不能自由往来,觉得可叹——由这件小事,可见他实在不通实际政务。 14


    古时的成文法,不如现代完备,所以幕僚业务的法宝,是遵循典故,援引成例。但是苏轼认为世事复杂多变,不能以典常成例当作永远不变的金科玉律,天下没有任何标准,足以适应万事万物。所以他要运用聪明来随机应变,觉得没有思想内容的典常则例,只是妨碍以自由意志来裁量庶政的一种束缚。


    苏轼在中书与司马门人刘安</a>世(器之)共事,安世是一个熟谙典章的官僚,每遇苏轼处事逾越分寸时,他必非常冷静地搬出典故来约束他,苏轼当时很生气,背后骂道:“何处把上曳得一个刘正言来,知得许多典故!”


    把上,是农人乘以耕田的工具,相当于现在骂人为土包子的意思。安世听得此话,慨然道:“子瞻是怕典故的,但如任他但凭才气而变乱故常,总不可以。”


    中国幅员太大,政治上向来有南北的地方成见。王安石领导的新党,都是南人,如蔡确、吕惠卿是福建晋江人,章惇是浦城人,曾布是江西南丰人,等等;而元祐的主干,自司马光、吕公著以至吕大防、刘挚等,几乎尽是北方人,因此,对南人不免歧视。当时,朝士间流传一句骂人的俗谚:“闽蜀同风,腹中有虫。”这句话不但骂了福建仔,也骂了四川佬。苏轼听了,遽然作色道:“书称立贤无方,何得乃尔!”


    大名人刘安世</a>冷冷地接口道:“我先前未曾听说过这句话,不过立贤无方,须是贤者才可以;如是中人以下者,安得不受土地风俗的影响。”


    苏轼默不作声,心里则很不喜欢这个北方籍的乡下佬。 15


    这个故事,充分说明文人从政与职业官僚的处事态度,根本不同。


    四 老成凋谢


    元祐元年(1086)四月癸巳,王安石薨于金陵。


    是年闰二月司马光拜相时,安石已经卧病在床。他的弟弟安礼带了朝报来看他,安石在病床上展读,他只慨然说了一句:“司马十二作相矣。”别的什么也没说。


    后来陆续听到朝廷在频频废止他所创建的新法,他也夷然不以为意,从不说话。直到听到罢免役、复差役事时,他才愕然失声道:“连这个也罢了。”停顿好久,又缓缓接着道:“此法终究是不该罢废的。某与先帝反反复复讨论了两年,才付诸实行,此中利害,讲求无不曲尽,此法终不可罢。”


    安石去世的噩耗传至京师时,司马光也在病中,他怕政治上的投机分子,乘势诋毁这位国家元老,赶忙在病床上倚枕作书给吕公著说:


    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辏,败壤百度,以至于此。


    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为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苟有所得,辄以上闻。不识晦叔以为何如?更不烦答以笔札,扆前力言,则全仗晦叔也。


    朝廷追赠太傅,苏轼撰敕,竭诚推美。如言: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又称其学术造诣曰:


    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粃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


    称朝廷对他的眷悼,则曰:


    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模,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余谅暗之中。胡不百年,为之一涕。


    安石薨逝之日,正是政治上极端的反对派当权之时,满朝尽是当年被他排挤的人物,饰终论典,何尝没有人不想乘机打一场死老虎!幸而司马光识得大体,苏轼也善代王言,元祐朝士胸襟气度的宽宏阔大,真不可及。


    司马温公自与王荆公议政不合,退出中枢,居住洛阳,一十五年,邀约门人在独乐园里,专心著作《资治通鉴》,脱稿未久,就受宣仁太后的征召还朝,时已六七高龄,身体一向不好,拜相后工作繁剧,于是百病丛生。但他上则感激太后倚任之重,下则凛惧人民望治之切,无法顾及自己的病体,日夜孜孜,唯恐不及。他的门人弟子举诸葛亮</a>“食少事繁,其能久乎”的故事来劝他,他则淡然说道:“死生,命也。”依然终日营营,不肯稍息。


    太皇太后知道司马光力疾从公的情形,立即下诏免他朝参,准在禁城中乘轿,三日一入省。司马光认为“不敢当”,又说:“不见君,不可视事。”于是太后只好诏令:由他儿子司马康扶掖入对。这样的情形,何能持久,终于到了真正撑持不住的一天,他只好写信给吕公著说:


    光以身付医,以家事付子,惟国事未有所托,今以属公。


    遗憾的是病体拖延已经太久,继久疾之后,死亡便悄悄来到。


    元祐元年(1086)九月初一,宋尚书左仆射司马光薨于位,享年六十八岁。还朝主政,为时不过一年,距王荆公之薨于金陵,亦只差迟四个多月而已。


    温公薨日,皇帝方领大臣举行明堂祀典,朝臣以致斋,不能趋奠,至礼成降赦毕,参与祀典的三省官亟欲赶往司马相邸吊唁时,不料时任崇政殿说书的程颐,拦着众官道:


    “《论语</a>》: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岂可贺赦才了,便去吊丧。”这时候旁边有人诘难道:“孔子说:‘哭则不歌。’没有说歌则不哭。”


    苏轼平常就很讨厌这位拘泥古礼、不近人情的道学先生,这时再也按捺不住,便嘲笑程颐道:“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的礼。”众官大笑。 16


    其时苏轼已受任翰林学士,作了祭文,不顾程颐的反对,和两制官一同前往祭奠。程颐看拦阻众人不住,便去跟司马家的孝子说:“不得受悼。”大家去碰了一个壁,很是生气。


    苏轼又说:“可谓鏖糟陂里叔孙通。” 17


    程颐为温公主办丧事,一切都遵古礼。用锦绸做囊,把遗体装在囊中为敛。


    苏轼实在看不过去,便指着锦囊道:“还欠一物,当写信物一角,送上阎罗大王。” 18


    伊川程子是个道貌岸然的人,面色淡黄,目有棱角,颧骨微收,一脸结实刚劲的神气,短短的白须在颊上如欲飞动,刚方庄重,凛然不可侵犯。 19 苏轼却那样笑谑了他,这不但伤害了程颐的尊严,而且开罪了视程颐为圣人的一班洛学弟子,遗下后来无穷的后患。


    程颐是司马光、吕公著两人会同荐举的河南处士。他十五六岁时,与其兄程颢从周濂溪学,为承袭宋学的代表人物,人称“二程</a>子”,居学术界的领导地位。英宗、神宗两朝,大臣屡次推荐,他都拒不出任。元祐初,他因少年皇帝的教育,关系国家未来隆替,所以,以五十之年才出山来,要以成就君德为己任。初诏为西京国子监教授,力辞不就,元年二月再召为秘书省校书郎,入对称旨,改崇政殿说书。宋制:经筵讲官,地位高者为侍讲、侍读,秩卑资浅者为说书。程颐起于处士,故叙官仅得“说书”,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照他理想,动辄诵说三代古礼,言则必称尧舜孔孟,这迂夫子的样子在官场中却很惹人厌恶。苏轼和他同样不适于做官,但却相反,处处以精神自由为重的人,心里非常鄙薄程颐的矫揉造作,视之为伪君子;程颐看苏轼,则是一个浮薄文人,彼此都很瞧不起对方。


    程颐在经筵为皇帝讲书,中间有段休息时间,移坐殿旁小轩。哲宗当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闲着,靠在窗槛上,随手折了一条柳枝来玩。这本是平常小事,不料程颐便拉长了脸告诫起来,说什么时当春和,万物发生,不可无故折柳,致伤天地和气等,噜噜苏苏一大套,说得少年皇帝很不高兴,把那条柳枝恨恨地掷在地上。司马光听得这个报告,便很感慨地对门人批评道:“使人主不愿亲近儒生,正因为有这等样人的缘故。” 20


    其实,一般人都有同样的观念,所谓道学家,上焉者自立崖岸,高不可攀;下焉者,冬烘猥琐,不过供人讪笑。程颐的作风,远不如他的老哥程颢通达,他那种僵硬顽固的态度,即使同是研治天人性命之学的洛学泰斗邵雍</a>(康节),也认为伊川已经钻入牛角尖里,救拔甚不容易。


    相传,邵康节病亟将殁,程颐赶去向他问“道”,康节笑道:“正叔,你这人可谓生在姜树头上,将来亦必死于姜树上。”


    “此话怎解?”程颐没能听懂。康节张开两手示意,他还是不解。康节说:“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时,自身且无着处,何能使别人行?”


    然而,他自立朝以来,所言所行,却仍然是最狭窄的路径,生姜树头的三代古礼。


    程门弟子认为苏轼侮辱了老师,就诬言苏轼欲主办温公的丧事,为程颐所得,因此生了妒嫉之心。这是卑劣的人身攻击,苏轼也不必以主办丞相的丧事来增高自己的身价。另有一种批评:


    “子瞻,温公门下士也,闻其捐馆,不见有惨切之容,悼惜之语,而轻浮谑笑,无异平时。” 21


    不论苏轼对程颐的谑笑,原系极端鄙薄的变形发泄,然而,身临丧家,态度总欠庄敬,这还不失是一种合理的批评。


    司马光饰终之典,非常隆重,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亲临吊奠,同时辍朝三日志哀。赠太师温国公,予谥“文正”,襚以一品礼服,赐龙脑水银棺敛,赙赠银三千两,绢四千匹,派员护丧,归葬于他的故乡——陕州夏县之涑水乡。


    司马既逝,朝中大事裨倚右相吕公著,再以吕大防为中书侍郎,刘挚为尚书右丞,辅佐公著。


    吕大防,字微仲,原籍汲郡,生长在京兆蓝田,是个朴实厚重的北方人。身长七尺,眉目英秀,说话声若洪钟,每日朝会,在殿廷趋跄进退,威仪翼翼,神宗往往目送其退。


    大防为人,态度严肃,过市,从不左顾右盼,平时家居,终日如对宾客。在执政中,不免有人以私事干请,他便正身危坐,只听不答,不论多久,绝对不发一言,所以,他有个绰号叫“铁蛤蜊”。 22


    苏轼与大防向来交好。后来,苏辙在朝,与大防合作得更是非常密切,刘挚则成为逆派的领袖,与苏氏兄弟完全对立了。


    五 学士院风波


    苏轼擢升中书舍人,还不满半年,元祐元年八月间,又蒙太皇太后诏迁翰林学士、知制诰。金马玉堂的翰林学士,位三品,是侍从近臣中的高阶职官,地位超越给事中、六尚书。


    翰林故事:学士入朝,有朱衣院吏二人,双双引至朝堂而止;给三省公文,不必用申状,只以尺纸直书其事,品位清华,从可想见。所以,当时的士大夫间,但凡听到有人新任翰林学士,便称“一佛出世”,其于世人心目中的尊荣,竟至如此。


    然在苏轼,起自忧患未久,一再升迁,已遭他人侧目而视,现在更有新命,预见必将招来许多嫉妒,转生无穷烦恼。因此一再恳辞,却不蒙太皇太后允准。


    宋制,两制以上官,初除之日,须举自代官一人,此亦沿袭唐朝的旧制,唐则常参官视事之三日,令举一人自代,目的是扩大延揽人才的门径,被举的人,只是登记储备,并非真欲进用。 23


    苏轼举以自代者,是他所尊重的朋友——黄庭坚</a>。


    庭坚初以秘书省校书郎被召入京,不久,除修神宗实录院检讨官,与王安石门下的陆佃</a>共事,观点不同,时生龃龉,工作甚不愉快,而苏轼举以自代的状文,则推重备至,如曰:


    伏见某官黄某,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玮之文,妙绝当世。……


    苏轼始供翰林学士职,官中派遣西头供奉官充待诏董士隆到苏宅来传读圣旨,宣召入学士院。 24 按唐制,宰相以下,初命都不举行宣召礼。唯有翰林学士,则必宣召。那个气派,真所谓已极儒臣的尊荣,故《谢宣召入院状》说:


    里巷传呼,亲临诏使;私庭望拜,恭被德音。……伏以朝论所高,禁林为重。非徒翰墨之选,乃是将相之储。


    学士院设在宫禁内,非内臣宣召,不能进去。学士院的院门之外,另又设置一道复门,也是因为该院直通宫廷,门禁非得那么森严不可。 25


    宋太宗</a>于汴京西郊凿金明池,简称西池,中有台榭,以阅水戏。 26 地在顺天门外,池九里三十步。每年三月一日起开放,准许士庶入园游览,至上巳日帝驾临幸毕,即关闭。每岁朝廷赐二府从官宴及进士闻喜宴,皆在西池举行。张择端所画《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即是此时此事。


    苏轼受任之次年三月十四日,出游西池,宋肇(懋宗)亲见都人聚观翰林公出游之盛,作诗征和,黄庭坚次韵诗曰:


    金狨系马晓莺边,不比春江上水船。


    人语车声喧法曲,花光楼影倒晴天。


    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


    还作遨头惊俗眼,风流文物属苏仙。


    遨头,蜀人俗语,谓游乐也。此诗所说金马玉堂人物的威仪之重,以及被社会尊崇的普遍,也是宋代文化的特色之一。


    苏轼还朝,不到一年,扶摇直上,忽已身入玉堂,跻位禁林,固非始料所及,而太皇太后对他帘眷之隆,只是使他自感两肩沉重,深为踧踖不安。依照宋朝常例,翰林学士常为宰辅的后备人选,搞政治的人,对这方面最为敏感。诏命既颁,朝士们就纷纷议论起来,认为照这样快的进度发展下去,苏轼迟早会拜相。有一部分人就生怕苏轼拜相,照他这种善善恶恶、毫不假借的脾气,别人还怎么能“搞政治”?他们有意要给他兜头浇桶冷水,以杜后患。


    有两个现成的掌故可用,一是从前王安石深膺帝眷,神宗有意大用,咨询韩琦的意见,韩说:“安石为翰林学士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27 现在不是大家都在骂王安石吗?又如孙升曾对司马光说:“苏轼为翰林学士,其任已极,不可以加。如用文章为执政,则国朝赵普、王旦、韩琦,未尝以文称。” 28


    现在,孙升为侍御史奏曰:


    辅弼经纶之业,不在乎文章学问。今苏轼之学,中外所服,然德业器识,有所不足。为翰林学士,可谓极其任矣,若或辅佐经纶,则愿陛下以王安石为戒。


    苏轼自知生性甚不适于做官,更未期望过辅弼经纶的相业,因为他明白自己缺乏做宰相必需的政治手腕。意识深处,寄望较为实际的苏辙,能够发挥眉山苏氏的政治抱负。所以眼见苏辙同月除起居郎,入侍迩英;十一月又擢升中书舍人,这才是他最大的愉悦。


    果然,升迁,在苏轼不啻是一个新的灾难的开头。就职后主办第一次“试馆职”,首由洛学弟子借机发难,随后司马门下的官僚集团也参加了,联合攻击起来。苏轼的预虑没有错,树大招风,是现实政治上必然会发生的风波。


    “试馆职”是学士院的职掌。进士候选馆职,必须试而后用。英宗治平二年,苏轼自凤翔任满还朝,也是通过馆职试,才得“直史馆”这个职务的。按照规定,应试的进士经大臣保荐,获得省札通知,方具应试资格。然后,皇帝命太史局择定日期,到考试前一天,内侍省还要差官一员充监门,锁学士院 29 ,有如现在的入闱,在院内撰策题三道,送请皇上点定一题。至第二天清晨,才派员引导应试进士入院考试,参加考试的人可领在藏库钱三十缗,充作餐费。试毕,恭录策题,连同试卷,送呈皇帝御批等策。


    这次考试的策问题,共拟三道。第一、第二两题,是翰林承旨邓温伯撰的,第三道“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题,为苏轼所拟。这三道题目由苏轼亲自缮正进呈,蒙御笔点定用第三道,恰为苏轼所撰。 30


    不料这道题目,却发生了极大的风波。


    这场风波,首先发难的是朱光庭。光庭,字公掞,偃师人,与苏轼进士同年,是程颐的得意弟子,以司马光之荐,于元丰八年为左正言,乞罢青苗法,论蔡确、章惇、韩缜等直言耿耿,故苏轼作《次韵朱光庭初夏》诗:


    朝罢人人识郑崇,直声如在履声中。


    卧闻疏响梧桐雨</a>,独咏微凉殿阁风。


    …………


    不料现在恶意抨击他的,却是这位老朋友。光庭现任左司谏,他割裂全题中的两段:一是“今朝廷欲师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媮。欲法神考之励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流入于刻”。二是“昔汉文宽仁长者,至于朝廷之间,耻言</a>人过而不闻其有怠废不举之病。宣帝综核名实,至于文理之士,咸精其能,而不闻其有督责过甚之失”。


    既从原题中割出这样本不连贯的两段,断章取义,加以“笺注”,便可据以弹劾苏轼为臣不忠,讥议先朝,控他有诽谤仁宗、神宗两代先帝的大罪。光庭的结论说:


    臣以为仁宗之深仁厚德,如天之为大,汉文不足以为也。神考之雄才大略,如神之不测,宣帝不足以为也。今学士院考试官不识大体,反以媮刻为议论,乞正考试官之罪。


    章上,太后不相信苏轼会有讥议先帝的意思,明白谏官们寻瑕摘疵,只是嫉妒而已,所以下诏:“苏轼特放罪。”放罪即免罪之意。苏轼认为他本无罪,不甘被人平白诬谤,十二月十八日上章自辩道:


    臣之所谓媮与刻者,专指今日之百官有司及监司守令不能奉行,恐致此病,于二帝何与焉?至前论周公太公,后论文帝宣帝,皆为文引证之常,亦无比拟二帝之意。


    他最后说:“这道策题是经御笔点定的,若有讽讥之意,岂能逃过圣鉴?” 31 这封辩状递上去后,诏又追命放罪。


    其时蜀人吕陶为右司谏,颇为苏轼不平,上疏纠弹朱光庭。他说:“苏轼所撰策题,盖设此问以观其答,非谓仁宗不如汉文,神考不如汉宣。台谏当徇至公,不可假借事权,以报私隙。”


    于是,他揭发此案的真实背景道:


    议者谓轼尝戏薄程颐,光庭乃其门人,故为报怨。夫欲加轼罪,何所不可?必指其策问以为讪谤,恐朋党之弊自此起矣。


    吕陶,字元钧,蜀之成都人。蒋堂</a>守蜀,亲自到州学考课,吕陶时年十三,所作为蒋太守所激赏,誉为贾谊</a>之文,故有神童之目。后来成进士,又中熙宁制科,元祐初召为谏官。


    本来这件案子,尚属简单,不过是洛学弟子为他们的老师报一箭之仇而已。但在此时,忽然有个谣言说,朝廷以为朱光庭论罪不当,将逐去之,于是司马门下那班正格的官僚,对苏轼,不能不生恐惧心理,趁此机会,群起而攻。十二月二十七日,御史中丞傅尧俞疏论,二十八日侍御史王岩叟又继起上奏,帮朱光庭说话,疏论苏轼“以文帝有蔽,则仁宗不为无蔽;以宣帝有失,则神宗不为无失,虽不明言,其意在此”,乞正苏轼应得之罪。这简直是以讼师们惯用的伎俩,拿来罗织苏轼。苏轼认为洛学弟子以国家赋予的谏权,作为报复私怨的工具,实在可耻;而司马门下的傅尧俞,是他多年好友,王岩叟是韩魏公的幕宾,渊源私交,两皆深厚,现在却为什么也来趁火打劫,他不能理解,只觉得政治上的人情诡变,令他非常沮丧。


    二年正月十七日,苏轼再上辩札。十八日太皇太后召傅、王两人入对,目的本在疏解,不料尧俞、岩叟在太后帘前,却又再度强调苏轼策题的不当。太皇太后愤怒了,面诘道:“这是朱光庭的私意,卿等与朱光庭一党吗?”


    这话说得太重了一点,弄得傅、王二人下不了台。尧俞、岩叟便同奏道:“臣等蒙宣论,党附朱光庭纠弹苏轼,上辜任使,更不敢诣台供职,伏祈谴斥。”——他们只好自掼纱帽了。 32


    苏轼当朱、傅、王三人联合围攻他的时候,逐渐明白这已不是讲理的事情,也不是那两三个人见解差异的问题。策题的文理,粲若黑白,何尝有丝毫可以疑似议论先朝的地方,只是官僚们排斥异己的阵仗,他就不愿再和他们做毫无意义的争论,一切不过为了做官而已,不做官就没有是非,从此不再辩白,因为辩白还有恋栈的意思,他只接连四上章奏,竭力求去。


    苏轼既已决心请辞,便不去翰林院上班,在家等候诏旨。作书致杨绘</a>(元素),略说他的心事道:


    某近数章请郡,未允,数日来杜门待命,期于必得耳。公必闻其略,盖为台谏所不容也。昔之君子,惟荆(王安石)是师;今之君子,惟温(司马光)是随。所随不同,其随一也。老弟与温,相知至深,始终无间,然多不随耳。致此烦言,盖始于此。然进退得丧,齐之久矣,皆不足道。……


    事情闹得下不了场,宰相吕公著出来疏解。因此再有诏命:


    苏轼所拟策题,即无讥讽祖宗之意,然自来官司试人,亦无将祖宗治体评议者。盖一时失于检会,札付学士院知。令傅尧俞、王岩叟、朱光庭速依旧供职。


    宋朝的政治传统,对于台谏特别尊重,由此可见。至于苏轼这方面,本已放罪,乞郡不允而已。


    苏轼虽然从此保持缄默,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平息,他们还是继续攻讦吕陶不已,以为朱光庭是为乃师程颐报复嫌怨代表洛派,而苏轼、吕陶都是蜀人,洛蜀二党之说,遂不胫而走。大风起于萍末,朋党分立之势,就是这样在别人心目中形成起来的。右司谏王觌因此上疏道:


    朱光庭讦苏轼策问,吕陶力辩。臣谓轼之辞不过失轻重之体耳。夫学士命词失指,其事尚小,使士大夫有朋党之名,此大患也。


    太皇太后认为王觌的话很对,同时知枢密院范纯仁也劝太后最好两置不问,而结果是一再下诏,各予安抚,后于五月间,命起居舍人孔文仲</a>为左谏议大夫,吕陶为左司谏兵部员外郎,贾易为右司谏,王岩叟、傅尧俞皆徙官,双方都得了朝廷的安抚,一场风波,才告平息。 33


    虽然苏轼对于这样不辨是非黑白,“和稀泥”的办法甚不满意,但他总也不能使太皇太后为难,只是复职视事,但于复职后才再上自辩的第二道札子,愤然说道:


    非独朝廷知臣无罪可放,臣亦自知无罪可谢也。


    同时将经过函告张方平</a>,书曰:


    某以不善俯仰,屡致纷纷,想已闻其详。近者凡四请郡,杜门待命,几二十日。文母英圣,深照情伪,德音琅然,中外耸服,几至有所行遣,而诸公燮和之。数日有旨,与言者数君皆促供职,明日皆当见。盖不敢兼(坚)卧,嫌若复申前请耳。蒙知爱之深,不敢不尽,幸为察之。褊浅多忤,有愧教诲之素,临书悒悒。


    苏轼虽因策问惹起一场风波,横遭冤诬,然而这次考试于应考进士被拔擢馆职的九人中,却有毕仲游</a>、黄庭坚、张耒</a>、晁补之</a>、张舜民</a>诸人在内,却是一大快慰。


    毕仲游从游已有多年,原任卫尉丞,这次考了第一,补了集贤校理;黄庭坚本为校书郎,亦迁集贤校理、著作佐郎;张耒为太学录,以范纯仁荐试,迁秘书省正字;晁补之为太学正,以李清臣荐试,迁秘书省正字。苏门四学士</a>中,只有秦观</a>没有参加这次考试,这是因为凡除馆职,必须登进士第,历任完成一定资格,经大臣保荐,才得召试学士院,考试入等,才能除授馆职。秦观当时资历不足,所以未预此选。


    六 经筵与驱程


    元祐二年(1087)七月,告下,诏苏轼兼官侍读。苏轼对于此一参加经筵的任命,衷诚地欢喜接受。


    一则是皇帝的教育成败,直接影响未来的国运,他要用循循善诱的功夫,将少年皇帝引向对知识、对历史、对治术逐渐发生兴趣的路子上去,培植圣学,陶铸人格。


    二则照当时的制度,臣子要陛见进言,并不容易。太皇太后垂帘以来,除了执政的宰辅、台谏、开封府尹和经筵讲官外,其他一切臣工,都不易得到面见的机会。翰林学士虽说是侍从近臣,平常亦只能从内侍手中承受文件,无由当面论政。现在得此侍读经筵的机会,就可以面向皇帝说自己要说的话,随时有进言的机会,提供任何必要的意见。《辞免侍读状》说:“入侍迩英,其选至重,非独分摘章句,实以仰备顾问。”皇帝年纪还小,苏轼要将自己的思想、史识和政见,灌输给少年皇帝,培养皇帝知人论事的能力,则五六年后亲政时,希望以皇帝的权力与他所肯定的拯物济时的见解互相结合起来,就可使理想变成现实。这是儒者最高的机会,苏轼热烈向往。有人劝他少在皇帝面前说话,免被别人疑忌,苏轼认为以他所受恩礼之重,若复喑默不言,则是耳目尽废了,拒不接受。


    据说当时程颐在经筵说书的情形,非常糟:“借无根之语,以摇撼圣听;推难考之迹,以眩惑聪明。上德未有嗜好,而常启以无近女色;上意未有信向,而常开以勿用小人。岂惟劝导以所不为,实亦矫欺以所无有。每至讲罢,常自夸道:‘虽孔子复生为陛下陈说,不过如此。’”(元祐二年八月孔文仲疏语)当时哲宗皇帝还只有十二岁,不但不能接受他这种无影无踪的说教,对他那种高岸不逊的态度,尤其反感。


    苏轼力矫程颐之弊,逢到他轮值进讲的时候,就拣选历史故事做教材,以夹叙夹议的方式,讲述治乱兴衰、邪正得失的缘由,希望这种富有启迪性的教材和方法,易为童龄皇帝所接受。


    至于讲述的方法,也很重要,苏轼怎么讲,固无记载可见。但他曾经赞誉范祖禹的讲书:“言简而当,无一冗事,无一长语,义理明白而成文粲然,已得讲书三昧。” 34 推为经筵官第一。他对讲书的理想如此,他的口才本来很好,其动听当亦不在范淳父之下。


    讲读的期日,每年分春秋</a>两期,春二月至端午为上期,秋八月至冬至为下期。遇单日皇帝御迩英阁,轮官讲读。


    迩英阁在崇政殿西南,前槐后竹,气象幽深。殿前一对古槐,枝干插天,柯叶覆地,状如龙蛇,人称“凤凰槐”。苏辙于元祐元年九月除起居郎,十月入侍迩英,记其所见,作诗曰:


    铜瓶洒遍不胜寒,雨点匀圆冻未干。


    回首曈昽朝日上,槐龙对舞覆衣冠。


    自苏辙之为起居郎,兄弟二人,遂得同时入侍皇帝讲筵。苏轼欣幸老弟的得步青云,他认为宋代大臣,从讲筵间出身的为多,细数当今朝中大老,如仆射吕公著、门下侍郎韩维、尚书右丞刘挚,莫不如此。故为兄弟相继入侍迩英,作绝句四章,其第一首即曰:


    曈曈日脚晓犹清,细细槐花暖欲零。


    坐阅诸公半廊庙,时看黄色起天庭。


    苏轼觉得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很像唐人白乐天。乐天自江州司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诰,拜中书舍人;与他自谪居黄州,起知登州,召为礼部郎中,拜中书舍人,出处老少,大略相同。乐天罢官,悠游林下,所以他也希望:“复享此翁晚节闲适之乐。”诗曰:


    微生偶脱风波地,岁晚犹存铁石心。


    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


    是年九月十五日,讲《论语》终篇,皇帝召执政、讲读和史官,举行秋宴于资善堂,以御书唐人诗,分赠与宴的近臣,这是前所未有的“异典”。苏轼所得是一首咏紫薇花的绝句:


    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


    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连诗题及款共三十四字。按唐制:翰林学士带知制诰,许缀中书舍人班;唐天宝元年,改中书为紫微省,舍人曰紫微郎,故所赐白居易</a>前诗,恰符苏轼身份。


    在这段期间内,苏轼刚正率直的性格,开罪于小人之处很多,举例述之。


    馆职试题所引起的那场风波,平息未久,二年五月,朝命秘阁校理诸城赵挺之为监察御史。苏轼听说此人元丰末年任德州通判时,逢迎提举官杨景棻的意旨,大力推行市易法,搞得商市大乱,当时监本州岛德安镇的黄庭坚向他请求道:“德安镇小民贫,不堪诛求,乞稍宽缓一步。”挺之悍然不许。现在因大臣之荐改职,须应馆试,苏轼当众批评道:“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又挺之的岳父郭概当西蜀提刑时,本路提举官韩玠违法虐民,朝旨委令郭概调查,他却附会隐蔽,被苏辙弹劾,郭概、韩玠并行黜责。积此怨尤,赵挺之把苏氏兄弟恨入骨髓,等到朋党势成,他便出尽死力,做了攻讦苏轼的先锋。 35


    还有一个张商英</a>,字天觉,是章惇荐与王荆公,与薛向同为新法时期的理财能手。后来被舒亶出卖,宦途一直不很得意。苏轼早在凤翔签判时,就已与他相识。元祐初,司马光曾经有意要用张商英,来问苏轼,轼曰:


    犊子虽俊可喜,终败人事,不如求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使安行于八达之衢,为不误人也。


    温公因此打消了原意。 36


    现在他任权开封府的推官,眼看苏轼位望日隆,自恃与他相熟,便写信给苏轼说:


    觉老近来见解,与往时不同,若得一把茅盖头,老僧欲往乌寺为公呵佛骂祖。


    他的意思是要苏轼举荐(所谓一把茅草盖头,暗指荐字),荐他召入台省,他可以台谏的地位助他排斥异己。这种话,只使苏轼对他非常鄙视,吕相也知道了这件事,很不高兴,便将张商英调离中枢,出为提举河东刑狱。从此伏下祸根,到哲宗亲政时,张商英首先疏劾元祐诸臣,其因在此。


    自从馆职试题案后,洛学方面的上官均和蜀人吕陶互为攻讦,几无宁日,太皇太后和执政大臣都已非常厌烦。于是把这两人同时调离谏职,出吕陶为京西转运副使,调上官均为礼部员外郎。这个处分,使程颐门人右司谏贾易心甚不平,他看出目前这一形势,对于各派非常不利,单独上言:“吕陶和上官均的互相攻讦,事由苏轼、程颐交恶而起,如朝廷真欲澄清党争,应该并逐苏、程二人。”又说:“吕陶依附苏轼兄弟为党,幕后实由太师文彦博从中主持。”同时又对范纯仁横加指摘,语皆无根。太皇太后认为贾易居然敢于侵犯国家元老,大为愤怒,一定要严加惩处,以肃政风。宰相吕公著奏言:“贾易的话也还正直,不过诋谤大臣太甚而已。”因此才得从轻发落,罢知怀州。


    公著退朝,对同官道:“谏官所言,本来不能议论得失。不过主上现在年幼,将来如有谀惑上心的,仍要依赖左右诤臣,不可预使人主轻厌言路。”不错,尊重台谏,是宋朝的政治传统,但是台谏横言,使人人畏避,国家事,有谁敢做呢?


    苏轼答慰吕陶外放书,有曰:


    中间承进职,虽少慰人望。然公当在庙堂,此岂足贺也。此间语言纷纷,比来尤甚,士大夫相顾避罪而已,何暇及中外利害大计乎?示谕,但悯然而已。 37


    是年八月间,程颐因一细事,烧起了满朝怒火。


    有一天,皇帝因患疮痛,不能御迩英阁听讲。恰巧这天程颐轮值,所以先得这个消息,便往见宰相吕公著,当面责问道:“上不御殿,您知道吗?”


    公著逊谢未知。程颐道:“人主有疾,而宰相不知,实在令人寒心。”


    他再推进一步,搬出礼法来:“二圣临朝,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当独坐。”第二天,宰相及其以次大臣,就根据程颐的消息,入宫请安。太后问他们从何得知,他们把程颐的话都据实奏了,太后很不高兴。


    于是由御史中丞胡宗愈、给事中顾临首先发难,连章力诋程颐不宜再在经筵。谏议大夫孔文仲奏文措辞非常激烈,他说:“程颐污下??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遍谒贵臣,历造台谏,腾口闲乱,以偿恩仇。致市井目为五鬼之魁。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刑。”此时,司马门下的刘安世、刘挚也都参加进来,攻击程颐。器之说:“程颐、欧阳棐、毕仲游、杨国宝、孙朴,交结执政子弟,缙绅之间,号为五鬼。……方今士大夫无不出入权势,何不尽得鬼名?惟其阴邪潜伏,进不以道,故颐等五人,独被恶名。”孙觉说:“若夫纷纷之论,致疑于颐者,非独臣言也。直以自古以来,先生处士,皆盗虚名,无益于用。若颐者,特以迂阔之学,要君索价而已。”苏轼也上章说:“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又指他为“缙绅之所共疾,清议之所不容”。在此千手所指之下,程颐终于被黜,出为管勾西京国子监。


    程颐曾说:“天下重位,惟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以程颐当时在思想学术界的地位,年逾五十,才以处士身份出仕,其目的不为功名富贵,而志在“成就君德”,意甚显明。不料一个皓首穷经的人,一旦投身官场,便为政客门人所包围,所利用,竟至被人指为“五鬼之魁”,指为奔走权门,要君索价的角色,狼狈去职,实甚可悲。


    洛蜀双方互相攻讦之初,刘挚、刘安世那一班司马门下的官僚集团人物,只是非常冷静地坐在高山看虎斗,一旦胜败之势初分,他们立即发动最强的阵势,参加进来,将弱势一方的首脑,一击倒地。


    剩下人数不多的几个蜀人,便易对付,慢慢再来收拾。但是,苏轼声名太盛,帘眷太隆,却千万不能让他再进一步,登上执政的地位。于是有极善投机的谏议大夫王觌上奏曰:


    苏轼、程颐,向缘小忿,浸结仇怨。于是颐、轼素所亲善之人,更相诋讦,以求胜势。前日颐去而言者及轼,故轼乞补外,既降不允,寻复进职经筵。今执政大臣有阙,若欲保全轼,则且勿大用,庶几轼不遽及于悔吝。


    在举朝汹汹的驱程风潮中,攻击程颐最激烈的孔文仲,次年三月,因病逝世。据《吕申公家传》的记载,吕公著责怪他受了苏轼的唆使和利用,曾言:“文仲本来是个生性亢直的人,而又蠢不解事。他做谏议官,遂为浮薄辈利用以害善良,后来觉悟被人所绐,才愤郁呕血,以致不起。”


    这完全不是事实。是年初,苏轼知贡举,文仲奉诏同知,先已染患寒疾,入闱后,力疾从公,终于不支病倒。考试未毕,闱内的人是不许出来的,大家劝他就在闱内好好休息,但是文仲不肯,谢曰:“居官即应负责,岂敢因病自便。”于是病更沉重,勉强撑到出闱,呕血而死,丝毫没有“被绐愤死”的影子。公著门下有很多理学人物,大概是出于此辈的伪造。


    苏轼于文仲之丧,拊其柩悼哭道:


    世方嘉软熟而恶峥嵘,求劲直如经父者,今无有矣。(《宋史》)


    这才是真识孔文仲的知己之言。


    七 元祐党争


    朋党是宋代政治的传统,远如庆历党争,闹得天翻地覆。近如熙宁年间,元老旧臣与新政派的互相排斥,搞得波涛汹涌,使全国上下,都为之阢陧不安。到了元祐开元,宣仁太后所唯一信任依赖的,是息影十余年的恂恂儒者司马光,他上承太皇太后绝对的信任,下负天下人的重望,完全掌握进退人才的权力,盈廷朝士,不论是否出于他的门下,皆是他的晚辈,即使一向善于兴风作浪的台谏们,也无不仰视司马的颜色说话,他是元祐更化的主流之主,根本没有派系孳生的可能。不幸司马当国,为时仅及一年,他只做得把新法罢废,把主新法的朝官清除了去,却来不及做进一步的建树,便尔谢世。后继的人没有他的德望,就开始分裂成为三个派系:一是以司马门下为骨干的官僚集团,人称朔派;一是以洛学程子为主的洛派;一是籍属西南的朝士,人称蜀派。苏轼位望最隆,所以将这蜀派领袖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


    司马门下,与王安石不同,以个人的道德学问而论,甚少瑕疵可求,但他们大多是职业官僚,凡事遵循典制,以经验为主,重视实际利害,看不起好高骛远的空言。


    宋朝取士太滥,粥少僧多,爵禄的竞争,非常激烈。司马既亡,他们为要维护既得的权位,非常自然地结成集团,政治上一经分成派系,则党同伐异,势所必至。人如过度执着于权势利禄,就会牺牲政治原则,变成一大堆不问是非的政治动物了。


    司马光受命之初,汲引程、苏,本意在于利用他们学术上的地位、声望和才华,来辅翼他的经国大业。洛学的程颐,本是中原理学的重镇,道德学问,为世表率。然而一个人的学问愈高,他的知识范围便愈专门,观念就愈固定,他的经验和思考几乎完全偏在理论和概念方面,与行政业务的相关性就非常薄弱,对于现实政治的了解,实际社会的知识,常常不如一个平常人,何况还要高自崖岸,架子摆得很大,官场上的人事摩擦就从此发生。所以自古以来,学人从政几乎命定是要归于失败的。


    颐兄程颢,胸襟比较通脱,生前与司马光相交甚好,不料程颐个性,与他哥哥完全不同。他一上来,即要用三代礼法来指导现实政治,辅弼天子圣学。他坚持周礼</a>一定可以重行于当世,认为治天下不由井田,经济民生,终不得平。


    引用这样一个学者,是司马光的失策;而一向坚守学术本位,至年已半百再出来做官,更是程颐的不智。《二程语录》说:


    伊川(程颐)与君实语,终日无一句相合。明道(程颢)与语,直是道得下。


    盖二程论学,本与温公不同,惟明道性较和易温粹耳。论学尚且如此,论政当然更加格格不入了。


    苏氏家学,本于荀卿和孟子</a>,具有自由批评的特质。苏轼是非观念之强,也实不下于司马光,疾恶如仇,坚持小人之防,努力保卫元祐朝“贤人政治”的原则,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绝不与人妥协,好用激烈的语言文字,扫荡脏乱。


    这样做,必然要与现实的权力世界,发生直接冲突,使自己在政治社会中变成一个可怕的“异端”。异端固常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但他本身则将遭受无穷的迫害,何况他的言论具有很大的影响力量,何况他有不可轻视的主眷。


    怨恨苏轼的,固然是最先挨打的蔡确、吕惠卿等辈;而司马门下所结成的那个官僚集团,具有极大的政治野心,嫉忌苏轼更深,也最不能容忍他。


    据说,争论役法后,司马光生前就有将他“逐外”的意思,而现在,他的门人们自知声望不如他,帘眷不如他,不得不结起伙来,对付这匹政治上纵横难驭的野马。


    苏轼作吕惠卿告词,辞锋那么凌厉,怨已结得不小,这人目前虽然失势,但党羽布列内外,仍然具有非常深厚的潜力。政治变幻无常,一旦机会到时,隐忍的怨恨,都将变为报复的利刃。


    这还不算是眼前的对立,最糟的是二苏又得罪了数代簪缨,父子弟兄相继为相的豪门——颍昌韩家。韩家的门生故吏,此趋彼附,本属一气,在官僚政治的结构中,具有极大的势力,得罪韩家,等于得罪了掌握实际政权之官僚全体,二苏的祸患,从此便连绵不断了。


    最初是苏辙把出名凶暴的韩缜攻掉了,后来刑部侍郎范百禄与门下侍郎韩维争议刑名,范百禄坚欲遵守祖宗成规,不敢以疑法杀人,而谏官吕陶又疏论韩维专权,说他援引亲旧,分布要津。韩维因此罢职。苏轼与范百禄、吕陶原是同乡知旧,所以韩氏之党迁怒苏轼,就将他戴上一顶“川党领袖”的帽子,虽然苏轼本来出自韩魏公之门,到这个时候,就都无用了。


    “川党”这一名称,到了洛党口中,就又变成了“蜀党”。


    然而不论名为川党或蜀党,被目为党人的,只是气类相从的几人而已,岂能与出将入相的豪门以及官场老手的集团相抗衡?故洛党既败,苏轼的孤危,就暴露无遗了。


    苏轼是个文人气质非常浓厚的人,而官僚与文人,却是两种根本不同的人物。官僚重视利害,文人耽于想象;政治离不开权术,需要客观冷静,而文人则一腔热情,但求发泄。官僚必然看不起文人,所以朔派领袖刘挚,曾告诫他家子弟道:


    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 38


    孔文仲死后,吕公著也曾背后骂过苏轼为“浮薄之辈”。苏轼成为现实政治人物轻视之人,是很显然的了。


    至于程、苏二人,性格更是完全相异。


    程颐是个死硬派的理学泰斗,桃李满天下,一向被人宠惯了,态度高岸,固执己见,即使面对高官,他也直言无忌,不为他人稍留余地,所以朝士们几乎没有人不对他厌憎。道学家之不能与语文学,更是必然之理,举一故事为例。程颐有一天见到秦观,突然问道:“天若有情,天也为人烦恼——这是你写的词句吗?”


    少游以为这回得了老夫子的赏识,恭恭谨谨地拱手逊谢。哪知程颐却正色训道:“上穹尊严,安得易而侮之!”


    少游碰了一鼻子灰,惭惶告退。 39


    苏轼憎恶矫揉造作以权威自命的人物,而聪明人喜欢表现自己,戏谑别人,成了习惯。当他看到口诵三代圣道,一脸“孔孟再世”的伊川程子,正如文明人见了巫婆,不免觉得可笑;又如一旦发现这道学君子的实际为人,却又奔走权门,作伪欺世,便再也忍耐不住,要破口大骂了。在奏状中也会说:“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


    苏轼在程颐眼中呢?只是个徒逞辞辩的浮薄文人。他这种观念,成为理学人物的共识,即如后来的朱熹</a>,也极诋苏轼为“早拾苏张之余绪,晚醉佛老之糟粕”。一笔抹杀一个天才所有的成就。


    以这样两个人同列朝班,同预经筵,不必一定得有“戏侮之言”做导火线,早晚是会发生冲突的。


    元祐与熙宁不同。熙宁党争,一方面为要实现新政理想,一方面则为维护传统的安定,虽然双方争得剑拔弩张,“喜于敢为者,骂别人为流俗,乐于无事者,诋他人为乱常”。双方都不免意气用事,但其指归,皆为国家民族的前途,所争者是国家的利益,人民的生计,不为个人争权夺利。而元祐朝士不同,党争的目的,只是职业官僚的排斥异己,政治上的夺权运动而已,所争者皆是细事,并无一定的政治立场,甚至是一大堆人身攻击,纷纷叫嚣,尽是权势欺凌而已。


    假如说当时朝士,真是鼎足三分的话,也只有朔派才具“党派”的规模,不但羽翼众多,而且大多数是搞政治的老手。所谓“蜀派”、所谓“洛派”,根本没有作为一个政团应有的条件,只是几个同乡朋友,三四个门生,各卫乡贤师门而已。


    何况当时地位超然,有胡说八道特权的台谏官,后来又大都投靠了朔派。在宋代的政制中,谁抓得住这个政治工具,谁就能够操纵政局,这岂是迂夫子型的理学人士,天真任性的文人们所能抗衡的呢?


    朔派诸公,大多是职业官僚,具有非常高明的政治手腕,他们冷静察见,洛蜀双方的摩擦,指日可待,所以稳坐高山,等待虎斗,若非两败,必有一失,到那时候,他们就收渔人之利了。


    且看馆试策题案起,朔派诸公原来想帮程颐、贾易,先把那个“哓哓好言”的苏轼揪下台来。但是后来看太皇太后的脸色不对,劾案的理由也缺乏根基,就此暂时歇手。等到程颐有隙可攻时,他们又倒在苏轼、孔文仲、吕陶这一边,给这位愚不晓事的圣人之徒,先来个致命的打击。


    程颐、贾易既都罢去,洛学这一派,“树倒猢狲散”,一部分投机分子又被朔派吸收了去,于是声势更盛。


    声势更盛的朔党的矛头,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专门对付苏轼了。然而苏轼是个对人对事非常天真的人,毫不警惕眼前的形势已经非常危险,依然任性任情地议论时事,臧否人物,不留一点余地,如写范子渊、吕惠卿制词,虽然笔墨淋漓,读者称快,然而他个人的冤家,也愈结愈多。他的门人毕仲游怕他再惹灾祸,致书恳切劝谏:


    ……君自立朝以来,祸福利害系身者未尝言,顾直惜其言尔。夫言语之累,不特出口者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于赋颂,托于碑铭,著于序记者,亦言也。今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是其所是,则见是者喜;非其所非,则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济君之谋,而怨者或已败君之事矣。


    天下论君之文,如孙膑</a>之用兵,扁鹊</a>之医疾,固所指名者矣。虽无是非之言,犹有是非之疑,又况其有耶?官非谏臣,职非御史,而非人所未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犹抱石而救溺也。 40


    毕仲游是苏轼主持馆职试中,以第一名入选的高材生,这样苦口婆心的劝说,做座师的当然只有满心的感激。不幸苏轼生来心直口快,有话非说不可,又嫉恶如仇,遇事一定要分个黑白,个性如此,就毫无选择的余地,在这个官僚社会里,成为一个悲剧的角色。


    还有一层,即使苏轼从此钳口结舌,废笔弃砚,他也一样逃避不了官僚集团的围攻,那是因为他在当时政治与文化方面过高的声望使然。欧阳修逝世后,接任文坛盟主地位的是苏轼,几为天下人所公认。宋是彻底实施文人政治的朝代,像他这样名满天下、望重士林的人物,被既得权位的职业官僚所嫉视、所恐惧,毋宁是极为自然的形势。所以,“盛名”为苏轼祸患的根源,实不下于“多言”。


    苏轼读书求知,总期望能以自己的才智,照亮社会的黑暗,疏解人民的苦难,救助时代的孤危。何况,入仕以来,自仁宗以次,经历三朝,一直承受皇室的器重,尤其元祐时期,宣仁太皇太后对他的期望如此殷切。危身奉上,本是儒者应有的节操,知遇激发勇气,他那奋不顾身的建言,皆是出于不能自已的赤诚。且看他此一时期,若干奏议的“尾言”,便是责任感使他不得不然的苦衷。


    元丰八年《论给田募役状》:


    臣荷先帝之遇,保全之恩,又蒙陛下非次拔擢,恩慕感涕,不知所报,冒昧进计,伏维哀怜裁幸。


    元祐三年《论特奏名》:


    臣等非不知言</a>出怨生,既忝近臣,理难缄默。


    同年《大雪论差役不便札子》:


    今侍从之中,受恩至深,无如小臣,臣而不言,谁当言者。


    同年《乞郡札子》:


    言之则触忤权要,得罪不轻;不言则欺罔君父,诛罚尤大。故卒言之。


    又《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不但得罪边将,更伤害了包庇边将们的朝中重臣,奏尾上说:


    臣非不知陛下必已厌臣之多言,左右必已厌臣之多事。然受恩深重,不敢自同众人,若以此获罪,亦无所憾。


    苏轼曾经自己形容他那“难安缄默”的脾气说:“性不忍事,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他一生的命运,苏轼也不例外。


    虽然,处身在现实政治的巨大压力下,有过身中奇祸的经验,中年以后,但在可以谨慎的地方,苏轼也已颇知谨慎了。蜀国公范镇</a>作《司马温公墓志铭》,中间有一段写的是:


    在昔熙宁,阳九数终,谓天不足畏,谓民不足从,谓祖宗不足法,乃裒顽鞠凶。……


    稿成,嘱苏轼写此碑文,苏轼便复书劝景仁道:


    二丈之文,轼不当辞,但恐一写之后,三家俱要遭祸。…… 41


    结果,苏轼未写此碑,而今传铭文,也没有“裒顽鞠凶”这四个字了。


    八 一士谔谔


    元祐二年(1087)八月,朝廷得到一件莫大的喜讯。


    边臣游师雄以种谊军入洮州,生擒吐蕃首领青宜结鬼章,余均降抚。捷报到京,这是宋朝立国以来,受尽边境寇患,第一次获逮元凶的胜利,人心振奋,大家计划拜表称贺。


    西蕃部落中,以唃厮啰最称强大,朝廷封他西平王,用为屏藩。唃厮啰死,其子董毡非常桀黠。神宗朝,建昌军司理王韶献平戎策,建议利用他们家族间夺权的混乱,进兵剿治,虽然收复了若干城池,但是董毡的主力未动,而董的别将青宜结鬼章,就经常前来骚扰河州,岁为边患。神宗曾命李宪悬巨额赏金,购买他的头颅,十年不得。


    这一次鬼章有意收复该族前失的故土,与西夏结合,约于事成后共分其地,遂引兵攻南川,城洮州,又派人鬻马于汉界,要结合属羌做他的内应。种谊得到情报,知道鬼章所驻洮州城内,兵力单薄,而西夏兵又远水不救近火。于是,种谊便与边将游师雄和熙河经略刘舜卿合议,分兵两路,一直追到洮州把城包围起来,乘有一天大雾,种谊亲自指挥攻城,雾散,城也破了,鬼章坐在佛寺中,束手被擒。


    但是,鬼章虽然被擒,而西蕃的主力阿里骨退走青塘,这一路兵打得怎样,还没有消息。苏轼在满朝官僚们一片阿谀声中,独以为“偏师独克,固亦可庆”,但是阿里骨的巢穴未破,称贺不免太早。而且他更认为“捷奏朝至,举朝夕贺”,适足以助长边军将骄卒惰的风气。这样的议论,恰给众人热烘烘的兴头上,泼上一桶冷水,百官朝贺照样举行,他则不免为人侧目。


    西夏接应鬼章的军队,行至半途,听说鬼章已经被擒,急忙回头,沿途抢掠而去,一面却又遣使请和,执政当局有意接受西夏的要求。苏轼再上第二道札子,他说,猖狂之后,不能任其有求必获,我们虽然以和平为国策,但是“为国不可以生事,既生事不可以畏事,今欲遽纳夏使,是病未除而先止药”。这意见显然和执政当局发生冲突,然而他则“我言我见”,不顾一切。


    同月下旬,他又三上札子,反对边将贪功生事,请求朝廷节制进取。他更反对留质或杀戮鬼章,以为势必激使他的旧臣与阿里骨会合,北交西夏,合力报仇,“进窥熙河,其患甚大”。所以,他又四上建议:利用鬼章号召他的旧部来讨伐阿里骨,事成,许以生还!此正所谓“以夷制夷”之计。


    被擒的青宜结鬼章,于同年十一月槛送阙下,献于崇政殿,谕以听招其子及其部属归附以自赎。鬼章表示服从,赦之,赐职陪戎校尉,遗居泰州。至于西夏的求和,执政当局还是接受了。


    接着来的是礼部郎中叶祖洽改官案,这本来是件细事,但给事中赵君锡偏偏要把这十八年前的旧事牵扯出来,认为叶祖洽改官不当,予以封驳,理由是他当年进士廷试的对策,有讪及宗庙之语云云。叶祖洽应进士试,殿试对策,一意投合执政当道的意思,说:“祖宗以来至于今,纪纲法度苟简因循而不举者,诚不为少,陛下即位,革而新之。”接下去则颂扬王安石、吕惠卿辈为忠智豪杰之臣。当时的初考官即是吕惠卿,定祖洽为第三等,中在甲科,且置于第一名及第;覆考官宋敏求</a>定为第五等,应该黜落。苏轼时任编排官,认为用诋毁祖宗来颂扬今上,竟可大魁天下,何以端正风气,也奏请黜落,并且自拟一道“答进士策”献呈神宗,神宗拿给王安石看,安石说苏轼“所学不正”,遂无下文。


    现在事隔十八年,赵君锡再把这件旧案牵扯出来,三省同奉圣旨,令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谏议大夫共同参定。苏轼今日的看法,则已与当时不同,苏轼现在认为,政治社会中,士人为谋求出身,谀附权势,是平常之至的现象,不必深究,倒是言语罗织,正是目前官僚群惯使的武器,为害政风甚大,为消灭赵君锡辈阴谋建立“语言罪人”的事例,复奏曰:“臣愚今详君锡所驳,极为未允。臣取祖洽印本试策寻究,即无讥讪之言,不知君锡何以见其讥讪?”


    后来,祖洽也上章承认“苟简”二字是说错的,“减落”出为淮西提刑。


    十二月又试馆职,苏轼撰“策问”题:


    ……请借汉而论之,西汉十二世而有道之君六,虽成、哀失德,祸不及民,宜其立国之势,强固不拔,而王莽以斗筲穿窬之才,谈笑而取之。东汉自安、顺以降,日趋于衰乱,而桓、灵之虐,甚于三季,其势宜易动,而董、吕、二袁,皆以绝人之姿,欲取而不敢。曹操</a>功盖天下,其才百倍王莽,尽其智力,终身莫能得。夫治乱相绝,而安危之效,相反如此。愿考其政,察其俗,悉陈其所以然者。


    这次考试,苏轼得一安州廖正一(明略),榜下,除秘书省正字。苏门四学士外,苏轼非常看重明略。


    台谏官们并不放过这个机会,监察御史杨康国言:


    学士院撰到召试廖正一馆职策题,王莽曹操所以攘夺天下难易,莫不惊骇相视。撰题者,苏轼也。


    又监察御史赵挺之奏:


    苏轼举自代,荐黄庭坚,庭坚罪恶尤大,尚列史局。按轼学术,本出《战国策</a>》苏秦、张仪纵横揣摩之说,近日学士院策试廖正一馆职,乃以王莽、袁绍、董卓、曹操篡汉之术为问,公然欺罔二圣之聪明而无所畏惮,考其设心,罪不可赦。


    赵挺之此奏,辞连黄庭坚,盖此苏轼当众对他恶评,系得之于庭坚,仍然是公报私仇那一套,不足为奇。


    翌年正月,王觌奏:


    苏轼长于辞华,而暗于理义。若使久在朝廷,则必立异妄作。宜且与一郡,稍为轻浮躁竞之戒。


    这些奏疏,太皇太后看厌了,“留中不报”,但是苏轼本人不会完全不知道。赵挺之说“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王觌说“轻浮躁进,宜且与一郡”。苏轼忍着这一切侮辱,不愿辩白。《答刘贡父》述其此时心境曰:


    某江湖之人,久留辇下,如在樊笼,岂复有佳思也。人情责望百端,而衰病不能应副,动是罪戾。故人知我,想复见怜耶?


    这年冬天,他的眼病忽又复发,时间迈入元祐三年的正月,朝廷又诏苏轼权知是年礼部的贡举。宋人习称“省试”,从全国的举人中考选进士和明经,这是全国高等文官考试,规模与馆职试大大不同。嘉祐二年(1057),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欧阳修知贡举,选拔了苏氏兄弟,事隔三十一年,苏轼也于元祐三年(1088)正月二十一日领礼部贡举事了。玉尺抡才,是儒臣荣显的任务,苏轼全心全力要把这件工作做好。


    上年冬末,汴京大雪成灾,方圆数千里内,农夫失业,商旅不行。到开春以后,天气还是很坏,不但雨雪交作,而且酷寒逾常。古人相信这是上天所示的警告,所以朝廷照例诏求直言。


    苏轼为了争议役法,得罪过当朝宰相司马光,仍然改行差役。差役不好,人人知道,台谏官们之所以不说,在当时是为逢迎相意。司马逝世后,他们以为太后一定要维持司马生前的旧政,仍不敢说。苏轼对于此事,耿耿于怀,也曾屡与执政大臣们提起,虽都接受他的意见,但以纷更为不便,并无结果,现在朝廷诏求直言,他就决然上了《大雪论差役不便札子》。


    苏轼此札,虽然无用,但是伤了台谏的权威,且使司马门人更加把他当做“叛徒”看待了。


    九 试院抡才


    元祐三年(1088)开科省试,苏轼奉诏与吏部侍郎孙觉(莘老)、中书舍人孔文仲(经父)同权知礼</a>部贡举。正月二十一日领事,荐举郑君乘(元舆)、黄庭坚(鲁直)、梅灏(子明)、上官均(彦衡)等为参详官,以单锡、刘安世、李昭玘</a>、廖正一、秦观、晁补之、舒焕、孙敏行、蔡肇、邹浩</a>、张耒、李公麟等为点检试卷官。


    这年大雪,使京畿方数千里地的交通阻塞,四方应试举人能够如期抵京报到者,不及三分之二。苏轼上札请求将考期展延半月,免得孤寒举人,赶路不及,转见失所;又为顾全定例三月内必须发榜,请求照南省条式,御试不分初覆考,聚众考官于一处共定等第,同时增加考官和执事人数,以便赶于限内完成试务,如期发榜。 42


    二月初三日开试,苏轼率领同官于锁太学前入闱,是年应试举人实到者四千七百三十二人。 43


    其时,大雪纷飞,朔风凛烈,考场里苦于酷寒,士坐庭中,竟至噤不能言。苏轼酌令宽放若干不必要的禁约,使应考举子得以从容写作。


    宋代防范考试作弊的方法,大体沿用唐制。唐是“棘围截遮”,宋则“锁院”,考官考生进场之后,用一把锁把考场锁起来,关防十分严密。二是禁止挟带,为防范举子夹带,所以要实施解衣搜身,这办法,宋太宗时认为有辱士体,曾经一度废止,但是后来流弊太大,又不得不恢复了,不但禁止携带任何书物入场,甚至连包裹笔砚用的纸张,也一律限用青纸,以防用色纸来做“小抄”。三则考卷上密封姓名,是即所谓糊名弥封制,用以防止考官作弊,真宗时始用于礼部策士。另外还有“誊录”一项,即考官所阅的卷子,只是誊本,使他不能从辨认考生的笔迹发生作弊。凡考生与考官涉有亲嫌的,例须“移试别头”,以资回避。这一类科场防弊的办法,目的固然在于求取考试的公平,但是读书人的人格尊严,却已遭受了严重的损害,尤其是解衣搜身这一项,直接触犯举子身体,最为令人难堪;而且为了郑重其事,搜身的巡铺官都派宫里的内臣充任,骄横凶暴,对待读书举子如小偷,如囚徒。


    这次考场里,因此甚不太平。


    考试第一天,巡铺内臣郑永崇、石君召就抓来两个口传作弊的举人。经执事人将他们所写试卷逐一点对,只有十九个字相同。苏轼说,只有考经学的,不许传义口授;考进士的,须是怀挟代笔,方令扶出。


    “扶出”,就是命令退出考场,实是撵出,那时代在用语上,也还相当尊重士子的体面,即使对作弊的考生亦不例外。


    苏轼认为这显然是巡铺官举察不当,决定不予受理,而巡铺官却坚持要放免这两个举子。苏轼札奏朝廷:“若令巡铺官内臣挟情罗织,即举人无由存济。”请求撤换巡铺官。


    这班巡铺内官,认为太没面子,后来抓到夹带举子三人,依法“扶出”时,他们命令兵士大声呼喝;至十一日又抓到蒋姓举子时,巡铺内臣陈慥索性指挥三五十个兵丁齐声大叫,使得全院考生考官,莫不惊惶失措。


    苏轼领衔奏说:“朝廷取士之法,动以礼义举人,怀挟自有条法,而内臣陈慥乃敢号令众卒,齐声唱叫,务欲摧辱举人,以立威势,伤动士心,损坏国体。本院无由指约。乞赐行遣。” 44 有旨:送内侍省挞逐之。


    宋朝科场的积弊,本来很深,夹带枪手,非常普遍。夹带的资料,初时还是考生自己用蝇头小楷写成小册,私带进场。后来书店为了牟利,索性印成小书,称为“夹袋册”,高价卖与考生。因此,考完一场,场中“遗编蠹简”,竟至成堆。政府虽曾禁止出版,但无实效,才用解衣搜身的办法来防止夹带,由朝廷特派内臣来担任这监查的任务,因此发生以上种种纠纷。


    另一烦恼是要求“特奏名”的特权分子多得不可胜计,考官一入贡院,四方免解举人前来投状,称今年是“龙飞榜”,要求法外推恩者无计其数;再加经朝省下状,说是已经奉旨核准的“特奏名”者已有四百五十人之多;最后又接尚书的札子,要增添恩额数百人。苏轼和孙、孔等都认为“天下之患,无过官冗”,历来朝廷所放恩榜,已经几千了,何尝见过奋励有闻之人。“不知吏部以有限之官,待无穷之吏;户部以有用之财,禄无用之人。”实在是个极大的弊害。他们责在主试,只能依照近日圣旨遵办,但望殿试考官精加考较,量取一二十人已足,免使官冗积弊,有增无已。偃武修文,是宋太祖所定的国策,太宗御试贡士,采拔很宽,至仁宗朝殿试竟已例不黜落。他们寄望在殿试中将这些恃特权免试的人大量裁黜,谁人肯做这种得罪巨室的事,当然是要失望的。


    根据参详官黄庭坚手写的书帖,这场贡举,应试的考生总数是四千七百三十二人,三月初二上奏礼部中式的进士只有五百人,约为每九个半考生中取一人,录取额为十分之一强。但至皇帝御集英殿策试,赐进士诸科及第出身者,竟达一千一百二十二人之多,超出正式考中名额一倍以上。


    他们在试院中工作,历时四十四天。这次考题,按照元祐新制,诗赋、经义并试。苏轼所出的题目中,有一条是:“出而难任人,蛮夷率服。”(注云:任,佞也。)难的意思,是拒之使不得进,读去声。“难任人”与“忠信昭”为对,苏轼习大科时,曾作《忠信昭而四夷服论》,他这题目是从那里联想出来的。而荆公父子所作新经,恰与原注的意思相同。当时的举子揣摹本届的主考是反对新经有名的,所以把题意解释为“难于任人,则得贤者,可服四夷”。苏轼看到这样的文章,大为生气,骂现在的举子竟然不认识字,以难(去声)为难(平声),全予黜落,只有作难(去声)解者,才得入选。其实,苏轼从来没有读过王氏新经,而举子亦未尝读注。总之,当时的士风已很窳败,举子揣摹考官的好恶,是科场中普遍的现象。 45


    宋代试官,大抵派由两制三馆的人担任,他们对文章的好尚以及他们自己的文章,都是考生们诵读和揣摹的材料,希望由此获得青睐。这种揣摹办法,也确然很能得手。这次考题中有一条“光武何如高帝论”,参详官张耒送一卷子来给苏轼看,说道:“此文甚佳,盖以先生《醉白堂记》为法。”苏轼看了一遍,喜曰:“诚哉是言。”擢置魁等,拆弥封后,知是刘焘(无言)所作,这就是当时得售的登龙之术。 46


    这次应考举人中,苏轼有一相从多年的后辈,平常非常欣赏他的文章,也明了他屡试不第、家境贫寒的实况,所以很希望在这次科考里他能考中。同时的考官中,大都因苏轼的关系,认识此人,也都有心想把他的卷子找出来,荐与主考官。无奈宋代科场,沿用唐朝发明的弥封糊名办法,考官所看得到的卷子,都是胥吏誊录的抄本,卷上无姓名,也没有墨本的笔迹可辨认,所以只能从文章气体上去暗中摸索。要从四千七百多本卷子中找出这一本,确然非常渺茫。


    苏轼详看考官所荐前二十名卷子中,有一卷文字,笔墨澜翻,非常杰出,对同官说:“此必李方叔。”但是他看错了,拆封后才知是葛敏修,黄庭坚来说:“可贺内翰得人。这葛敏修是某做宰太和县时相从的一个学子。” 47


    苏轼另又寻得一份卷子,玩味很久,认为一定是了,大喜之下,手批数十字,还和黄庭坚说:“必是吾友李廌</a>之作。”拔置魁等。但到拆出号来,却是章惇的公子章持(致平)。而在这一科中,李廌竟然名落孙山。 48


    苏轼在考官不荐的遗卷中,搜到章贡、孙勰两本卷子,认为文章都好,将孙勰擢置第五。榜发之后,外间舆论大哗,因为孙勰是苏轼朋友孙立节(介夫)的儿子,早在做杭州签判时,他曾从学于苏门,且与苏迈同学。因此众口籍籍,猜疑此中必有弊病。幸而后来孙勰参加殿试,仍中第五名,这才使大众信服文章自有定价,也就没有话说了。 49


    这场贡举中,章惇的两位公子——章援、章持都中了高榜,不料后来却有人造作谣言,诽谤苏轼。 50 此外,孙勰、李常宁、刘焘、葛敏修、周濂溪的儿子周焘(次元)皆登第。唯有兴高采烈,自以为这场必中,吾文决不在三名以下的李廌,铩羽而归。


    现在且说苏轼与李廌的关系。


    廌父李惇,字宪仲,是苏轼的进士同年,然而他们并不相识。李廌六岁而孤,他父亲是不幸早死了的。苏轼在黄州时,李廌以是因缘,亲到黄州谒苏,贽文求知。苏轼很欣赏他的文字,赞誉为“笔墨澜翻,有飞沙走石之势”,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的才气,是万人敌也,但望抗之以高节,莫之能御矣。”廌本名豸,苏轼说:“五经</a>中无此字,宜易名为廌。”从此方叔就用此名。秦少游也有轻嘴薄舌的毛病,曾经嘲笑他道:“昔为有脚之狐(豸),今作无头之箭(廌)。”方叔仓卒之间,无以为答,因此非常恨他。 51


    苏轼自黄州至南都时,李廌还从阳翟来看他,苏轼赠他丝绢,作《李宪仲哀词》,帮助他埋葬先人棺柩。


    李廌这次科场失败,苏轼心里很难过,但说:“廌年二十五,其文晔然,气节不凡,此岂终穷者哉!” 52 此亦不过强自解嘲</a>而已,怏怏出院后,马上寄首长诗去安慰方叔:


    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


    平生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


    我惭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责?


    青袍白纻五千人,知子无怨亦无德。


    买羊沽酒谢玉川,为我醉倒春风前。


    归家但草《凌云赋》,我相夫子非臞仙。


    黄庭坚也是预试的考官之一,他也很为方叔难过,和诗一首,同时寄慰李廌,句有“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


    但是李廌的表现,绝对不像苏轼所希望的那样洒脱。


    试罢归家,他很有自信地对人说:“苏公知举,吾文必不在三名后。”后来竟然落第。据说他家有个七十岁的老乳母大哭道:“吾儿遇苏内翰知举,还不及第,将来尚有何望?”就关起门来睡了。到得晚上还不见她出房,破壁察看,她已自缢而死。 53 李廌受了这个刺激,从此学亦不进,行为也很不自爱起来。他还屡屡写信抱怨苏轼不予举荐,苏轼很诚恳地复他一封长信。略曰:


    累书见责以不相荐引,读之甚愧。然其说不可不尽。君子之知人,务相勉于道,不务相引于利也。……深愿足下为礼义君子,不愿足下丰于才而廉于德也。若进退之际,不甚慎静,则于定命不能有毫发增益,而于道德有丘山之损矣。古之君子,贵贱相因,先后相援,固多矣。某非敢废此道,平生相知,心所谓贤者,则于稠人中誉之。或因其言,以考其实,实至则名随之,名不可掩,其自为世用,理势固然,非力致也。


    陈履常居都下逾年,未尝一至贵人之门,章子厚欲一见,终不可得。中丞傅钦之、侍郎孙莘老荐之,某亦挂名其间。会朝廷多知履常者,故得一官。某孤立言轻,未尝独荐人也。……


    苏轼言者谆谆,而李廌一遭落第,心理不太平衡,索性奔走权门起来,苏轼再教诲他道:


    ……有文如此,何忧不达?相知之久,当与朋友共之。至于富贵,则有命矣,非绵力所能必致。姑务安贫守道,使志业益充,自当有获。鄙言拙直,久乃信耳。


    苏轼以为方叔之所以如此,也许因为贫穷的缘故,所以不时给他赒济。自己没有钱时</a>,甚至把皇帝御赐的马,也赠送给他。还怕他出卖时,买主要此马来路的证明,亲笔为他书立公据,用心周到,无以复加。 54


    然而才丰命啬的人,虽得大有力者支持,确也仍有救助不得的,如李廌幸遇苏轼,但是没有机会,一切都是枉然。直到元祐七八年间,苏轼才能与范祖禹说:


    李廌虽在山林,其文有锦衣玉食气。弃奇宝于路隅,昔人所叹,我曹得无意哉?


    好不容易范祖禹应许与苏轼会衔合荐,而政局忽然生变,一个巨大的浪潮冲击而来,荐主都已不能自保,还有什么李廌的机会,故布衣终身而死。


    苏轼知贡举,一遭大雪的天灾,二遭巡铺内臣的捣乱,三遭李廌的落第,四遭孙勰五名中选的诬谤,短短四十余天锁院期中,尽是烦恼。回忆他应进士试时,欧阳修与韩绛、王珪、范镇、梅挚、梅圣俞六人于闱中五十日间,相与唱和,得诗一百七十余篇,笔吏疲于写录,僮子忙着传诗递笺,欢然相得之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55 这次闱场中,虽然同官尽是旧好,不但都是诗人,而且还有画家,只因欧阳修知贡举那次,考官诗兴太浓,士论非常不满,所以自此以后,不准试官闱内吟咏。所以四十余日中,没有一人敢作一诗,苏轼闱中,烦懑需要发泄,只得随手拿起评点试卷的朱笔来扫了一幅竹子,有人说:“竹色非朱。”苏轼回答说:“竹也并非墨色。”这是无意中的创意,后世遂以为法,画谱里便有“朱竹”一格。 56


    三月初六,考校已毕,等待诸厅参会时,苏轼到李公麟房去看他。其时公麟害“水症”,胸腹饱闷,画了一幅《??马图》,苏轼、黄庭坚和同院的蔡肇、晁补之、舒焕、廖正一都是题诗。苏轼另有戏作一首,颇能道出场中生活的情景:


    竹头抢地风不举,文书堆案睡自语。


    看马欲??顿风尘,亦思归家洗袍袴。


    此诗戏言闱场里面的生活苦况,公麟读了大笑道:“有顿尘马欲入笔,快取纸来!” 57


    十 金莲烛


    贡举事了,苏轼就得认真考虑自家的出处了。


    上年冬季,赵君锡所提出的叶祖洽改官案,赵挺之弹劾的馆试廖正一案,王觌的宜兴一郡案等等,抨击的本身,苏轼认为不必辩白。不过,一案未平,一案又起,让精神时间照这个样子消耗折磨,实在太不值得,所以他就不提劾案,只以疾病的理由,连连上札,请求外放。


    太皇太后召见,面问他:“何故屡入文字乞郡?”


    苏轼具以病状为对,太后宣论:


    “岂以台谏有言之故?你兄弟自来孤立,向来进用,皆是皇帝与老身主张,不因他人。今来但安心勿恤人言,不用更入文字求去。”


    苏轼退朝后,深感太皇太后恩德高厚,外放一言,再难启齿,自知不容于人的真实原因,只是在于“宠禄过分,地势侵迫”所致,倘然仍踞高位,谤讪一定不绝。因此他改乞朝廷罢免他翰林学士的位置,别给京师里任何一个闲差,可望免为台谏攻击的目标。元祐三年三月下旬,上《乞罢学士除闲慢差遣札子》,剖析遭人攻讦的因由云:


    臣退伏思念,顷自登州召还,至备员中书舍人以前,初无人言。只从参议役法,及蒙擢为学士后,便为朱光庭、王岩叟、贾易、韩川、赵挺之等攻击不已,以致罗织语言,巧加酝酿,谓之诽谤。未入试院,先言任意取人。虽蒙圣主知臣无罪,然臣窃自惟,盖缘臣赋性刚拙,议论不随,而宠禄过分,地势侵迫,故致纷纭,亦理之当然也。……


    苏轼但求给予一个秘书监、国子祭酒之类的闲官,俾资自保。札上,太皇太后只是“慰留”。


    司马光逝世后,朝内群臣既自分别派系,人事纷争不已,而散在京外的那批熙丰之臣,蠢蠢欲动,不是恶意评骘朝廷的施政,就是从中挑拨离间,诡变无穷。


    只爱谈禅,不喜接见士大夫的太平宰相吕公著,际此内外交迫的境况,自己则又既老且病,实在无法支应,屡请罢相。至元祐三年四月,获准解除实际政务,拜为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和文潞公一样,成为国家的元老。


    相职的继任是以中书侍郎吕大防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同知枢密院范纯仁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吕大防以不植党羽,立朝公正无私而被重用。范纯仁是范文正公(仲淹)的次子,字尧夫。他的政见不尽同于司马温公,看前述争差免役法和主张恢复青苗放款以济国用两事,可以概见。纯仁青年时代有个出名的“麦舟故事”。范文正公在睢阳,派尧夫到姑苏去取麦五百斛,回程路上,舟次丹阳,遇见父执石曼卿,问他来此已有多久。曼卿说:“我已来了两个月,原想将三具先人的灵柩运回西北去归葬,但是没处借钱。”尧夫就把麦子和船都送了他,自己骑马回去。到了家里,不敢对父亲说,直到文正问道:“在东吴见到故旧没有?”他才将遇见石曼卿的经过说了出来。文正便说:“那你何不就将麦舟送他。”尧夫才坦然道:“已经给他了。”其人品德之高,为人称道。 58


    宰相的更易,是何等重要的国家机密,所以必须先将学士召入翰林院,锁院,然后面授词头,撰麻公布。


    学士因“撰麻”锁院,与试士不同。试士有预定的日程,一切可先准备;撰麻都是临时宣召,或全番或半番快行差员,分批往学士邸第“传宣”,须等各班快行分批到齐,则学士上马,穿朝服,戴高帽,众人簇拥入院。院内如别有直宿学士或直学士在,均须先行回避出去。当夜,依照宣论撰麻,撰就进呈,一面通报閤门宣赞舍人 59 ,当晚由御史台閤门通报,明日“宣麻” 60 ,则文武百僚明晨均须集合赴文德殿听宣。其郑重有如此。 61


    四月四日,苏轼被传锁宿禁中,中使宣召入对,内东门小殿帘中,传出除目。那是吕公著平章军国事;吕大防、范纯仁左右仆射,交他撰写“麻制”。苏轼承旨毕,太皇太后忽然说道:“官家在此。”


    “适已起居(行礼)过了。”苏轼恪恭谨对。


    “有一事要问内翰(宋称翰林学士),前年任何官职?”太后询问。


    “汝州团练副使。”


    “今为何官?”太后再问。


    “备员翰林,充学士。”


    “何以至此?”


    “遭遇陛下。”


    “不关老身事。”


    “那必定出自官家。”


    “亦不关官家事。”


    “莫非是大臣论荐?”苏轼恭问。


    “亦不关大臣事。”


    苏轼大惊,郑重回道:“臣虽无状,必不别有干请。”


    “久待要学士知道,”太后说,“此是神宗皇帝的遗意。神宗皇帝饮膳中常看文字,看得停箸不举时,内监们都知道定是苏轼写的什么。他又常常称道:奇才,奇才。不幸未及起用学士,就上仙了。”


    苏轼听到此处,禁不住感情激动,失声痛哭。太后和皇帝也都流下泪来。随命赐坐,吃茶。


    “内翰,内翰,直须尽心奉事官家,即是报答先帝的知遇。”太后郑重叮咛。


    苏轼拜辞,太后命撤御前金莲烛,送学士归院。 62


    自此,苏轼一面尽力经筵,教育这位年轻的官家,遇事直抒己见,不顾一切地言事,只为报答先帝和太皇太后的知遇。


    苏轼居常还有特派的外交任务,如元祐元年(1086)十二月在中国东北边境,契丹人所建的辽国,派使者耶律永昌、刘霄来贺坤成节(宣仁太后诞辰),诏以狄咏(狄青之子)、苏轼为“馆伴”。宋制:番使入国门,即差馆伴使副负责接待,陪同住在驿馆,凡趋朝、见辞、游宴均相伴同。辽是宋朝最大的敌国外患,馆伴的职责,混合外交和防谍的双重任务,苏轼表现得处处谨慎。


    他们初与刘霄会食,苏轼酒量本来不大,饮半,他已谢不胜酒力,刘霄便念起他的旧作来:“痛饮从今有几日,西轩月色夜来新。公岂是不善饮酒的人?”苏轼心里很奇怪北虏也知他的诗。 63


    宫廷赐宴回馆,刚开始起步,苏轼骑的那匹马失足小蹶。刘霄立即下马过来慰问:“受惊了,没有受伤吧?”苏轼回答:“衔勒在御,虽小失,无伤也。”他很镇静地保持着上国大臣的风度。 64


    苏轼陪契丹使入宫觐见时,望见文潞公(彦博)站在殿门外,使者却立改容,小声问道:“那位即是所谓以德服人的文潞公吗?”又问潞公的年纪。苏轼说:“今年八十三岁。”使者惊叹:“何等强健!”


    苏轼说:“您只见他形貌,没有听他讲话。他综理庶务,酬酢事物,虽精练少年,也不如他。贯穿古今,博学强记,虽专门名家,亦有不逮。”使者拱手道:“真是天下异人!” 65 苏轼后来撰富(弼)公碑,《答陈传道书》说:


    某顷伴虏使,颇能诵某文,乃知虏中皆有中原文字,故为此碑,欲使虏知通好用兵利害之所在也。


    身为近臣的苏轼,前曾奉派使辽,辞谢未去。至元祐四年八月,他在杭州任时,苏辙奉派为贺辽国生辰的国信使,将行,苏轼作《送子由使契丹》诗,引用唐史李揆的故事,谆谆以谦抑自己,宣示中朝人才之盛为嘱。


    李揆风仪俊美,口才很好,皇上叹为门第、人物、文学都是当代第一。入番会盟,酋长说:“闻唐有第一人李揆,就是您吗?”


    揆惧为番人所留,骗他说:“彼李揆安肯来耶!”


    苏氏兄弟,一样名扬北狄,所以苏轼送行诗有“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那样的话。


    果然,苏辙行至涿州,《神水馆寄子瞻兄四绝》诗,便有那样一首:


    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


    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苏辙至辽,辽主派他们的侍读学士王师儒为馆伴。师儒就很能讲说三苏</a>的文章,还能背诵苏辙的《服茯苓赋》,但恨未见全集。苏辙所见辽人,大都会向他问候:“大苏学士安否?”


    苏轼文名,传扬海外,虽为外夷所爱服,讵知他在国内,却不见容于同列的朝士,只望能够给予越州一郡,能够逃过台谏们的凶锋,就算很好的了。作《次韵子由使契丹至涿州见寄四首》之一,即言:


    毡毳年来亦甚都,时时鴂舌问三苏。


    那知老病浑无用,欲向君王乞鉴湖。


    苏辙此行,带了他的大儿子苏迟侍行。苏轼非常高兴,称赞他道:“随翁万里心如铁,此子何劳为买田。”


    此后若干年,苏轼的门生张舜民(芸叟)也奉命出使大辽,见宿州馆中有题苏轼的《老人行》于壁间者,范阳书肆刻苏轼诗数十篇,题曰《大苏小集》 66 ,足见辽人研究中原文化的热烈和对于苏轼诗文的崇拜,亦不限于外交应对上一时之用而已。


    元祐三年(1088)五月初一,皇帝在文德殿视朝,苏轼以翰林学士兼侍读,苏辙以户部侍郎轮值恰同“转对”。按制,自侍从以次朝官,每五日各轮派一员上殿,为“轮当面对”,简称“轮对”或“转对”。面对时,必须进呈有关时政的札子,即就所见条陈之类。


    苏轼条陈三事:一是以天下之广,事物之变,执政和谏官不能尽知,请准其他臣僚皆得“请间奏事”,以广耳目;二是取士太滥,而中式进士得缺不易,因为得缺不易,所以到官之后,难免贪赃黩货;三是任子(恩荫)必须裁减,以救官冗,减少国家官俸支出的沉重负担。


    这三事中以第一项为最重要,广开言路,可以使君上耳目聪明,君上耳目聪明,则执政的臣僚就无法把持政柄,蒙上蔽下——宋朝的台谏制度本意在于监督执政,但如台谏官竟为执政利用时,则君上耳目尽废,历史上的权臣也就出现了。


    十一 乞郡避谤


    元祐三年(1088)五月间,进御史中丞胡宗愈为尚书右丞。宗愈是一个不主党派的人物,洛蜀交争时期,他曾撰进《君子无党论》一篇,大意说:“君子指小人为奸,则小人指君子为党。陛下能择中立之士而用之,则党祸熄矣。”他这建议,太后印象很深,所以这次吕公著病辞,她就起用戆直无党的吕大防,公正无私的范纯仁为相,并以胡宗愈为尚书右丞,参与执政。从这一次改组政府的人选,看出太后对于党争的厌恶,已经非常明显。


    谏议大夫王觌正是一个专搞朋党的言官,对于胡宗愈的议论甚是不满,于是他就疏论宗愈不可执政,言:“胡宗愈自为御史中丞,论事建言,多出私意,与苏轼、孔文仲各以亲旧,相为比朋。”甚且指元老文彦博是他们的后台,这正是太后最憎恶的党同伐异,立刻由宫中内批出来:“王觌论议不当,落职,与外任差遣。”


    后二日,范纯仁、吕公著、文彦博三人辩于太后帘前。公著说:“王觌若只为论列宗愈,便行责降,不协众情。”纯仁说:“朝臣本无党,但善恶邪正各以类分而已。彦博、公著都是累朝旧臣,决不会共同罔上的。”他又极言庆历党祸的经过,并录欧阳修所作《朋党论》进上。然而太后之怒,终不可解,宣仁太后认为谏官必须超然,如谏官与执政勾结,参与党争,后果不堪设想,她坚持出王觌知润州。


    自从太皇太后和皇帝便殿召见之后,苏轼认定朝廷既以国士待我,此身已非己有,一念只在如何报答知遇,心中不再有丝毫安危祸福的顾忌,下定决心,要把内外臣工联合起来蒙骗朝廷的几件弊案,揭发出来。元祐三年(1088)九月五日乘迩英进读时,上《述灾沴论赏罚及修河事缴进欧阳修议状札子》。他说:“近四年来,水旱天灾迭见,阴阳失和,由于朝廷赏罚不明,举措不当之咎。”如:


    一、去年,熙河诸将生擒鬼章,这是一件奇功,加官赐金,理所当然;但是泾原诸将,闭门自守,使贼寇大掠而去,如入无人之境,他们也一样加官赐金,赏罚不公,至于如此。二、广东妖贼岑探造反,兵围新州,差将官童政往救,他却贼杀平民数千,朝廷派江西提刑傅燮往查,燮畏避权势,归罪于新州官吏。但是又言新州官吏却有守城之功,乞以功过相抵,愚弄上下,有同儿戏。三、蔡州捕盗,吏卒杀平民一家五六口,皆是无辜的妇人,却屠割尸体,冒充男子首级请赏,守倅不按,监司不问。等到臣僚上言,行下本路彻查,却说杀时男女不可辨认。苏轼论曰:“白日杀人,不辨男女,岂有此理</a>!”似此纪纲颓弛,偷惰成风,则天下之乱,可坐而待。


    关于河事,他说,黄河故道淤塞,水决向西北行者为时已久,岂能以人力筑堤堵塞?现在一个都水使者王孝先,偏要兴工堵塞北京南开孙村河,妄求河复故道。内自工部侍郎、都水属官,外至安抚转运使及外监丞,大家知道黄河故道高仰,势如登屋,水性向下,堤工必然无功,而且祸患不测。如能赶快停工,损失还小,假使再听任他搞下去,后患不堪设想。朝廷又“何苦徇一夫之私计,逆万人之公论,以兴必不可行之役”。苏轼所指“一夫私计”这四个字,里面包括许多文章。


    这次回河东流的主意,表面上是知枢密院的安焘所奏请,幕后却是元老文彦博和宰相吕大防所同意支持的。苏辙已先往谒左相公吕公著建言:


    “河决而北,先帝不能回,而诸公回之,是自谓过先帝也。元丰河决,导之北流,何不一仍其旧,修其未备即可。”


    公著说:“我们来想办法。”但是后来就无下文。


    苏轼性不忍事,就直截了当上了这样的札子,而且语气还那么锋利。兄弟二人,一样以知识良心报国,而临事的态度与方法完全不同。虽然结果一样无法挽回大老的决计,但苏辙不招怨,苏轼则因此议,为当局所痛恶。


    后来,苏辙在论河事章奏中,还追述此事说:“臣兄轼前在经筵,因论河事,为众人所疾,迹不自安,遂求隐遁。”即指此事。


    苏轼在此札中,还连带缴进欧阳修旧作《修河议状》两篇,以加重他的论据。札尾又“贴黄”言:


    臣为衰病眼昏,所言机密,又不敢令别人写录,书字不谨,伏望圣慈,特赐宽赦。


    苏轼的眼病,始于黄州,此后时发时愈,至今年十二月主馆职试时,目昏更甚,至今未愈。而黄州看田沙湖道中,淋了冷雨,左手肿痛的毛病,现已转成慢性的麻痹不仁,终不脱体。


    自程颐罢去,洛党解体后,朔派指使言路,一力攻讦苏轼,太后知道苏轼说话,有时不免疏忽和夸张,但却本于谋国的忠诚,从不听纳间言。朔派愤无所泄,就使出别一战略:要斫大树,先去枝叶;要杀鹰隼,先除羽翼。所以这两年来,凡是苏轼所引荐的人,如黄庭坚、欧阳棐、秦观等,都被台谏弹劾过,几乎无一幸免。如元祐元年八月,苏轼荐举王巩</a>,台谏便论巩本奸邪,离间宗室,因能谄事苏轼,所以获荐。苏轼大为愤怒,十一月上章力辩。他说:“如王巩固是奸邪,则司马光生前擢升他为宗正寺丞时,台谏何不论奏?王巩疏论‘疏远宗室,不当称皇叔皇伯’,意在尊君,何名离间?此议当时原有多人并不赞成,独司马光深然其说,所以行下有司,台谏官也无一人说话。只因现在司马光死了,王巩就变成了奸邪,就被戴上了‘离间宗室’的罪名。至于臣与王巩,自幼相知,从我为学,何名‘谄事’?总而言之,台谏要攻击的本来是我,王巩被我连累而已,‘诬罔之渐,惧者甚众’。”反驳虽然激烈,而王巩依然被攻出京,初除西京通判。元祐二年秋间,自西京改调扬州通判,在任不到一年,又被攻了下来。后因苏辙之荐,除知宿州,便掀起绝大风波,未能莅职。王巩则因与苏氏兄弟交好之故,终元祐之世,始终不得抬头,蹭蹬不堪。


    苏轼特立独行,非但议论不肯苟与人同,做事也我行我素,绝不迁就别人,所以,在朝一向孤立,很少有政治上声应气求的朋友。真正和他往来密熟,互相关顾者,只有几个门生而已,如被蔡京以蜀党列入党籍碑的,只有王巩、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陈师道</a>、毕仲游、李之仪</a>、廖正一、李昭玘等十人。除了王巩的遭遇,已如前述,其余诸人,只因出自苏门,便逃不过被“剿治”的命运,没有一人在宦途上得意过。


    如黄庭坚至元祐三年(1088)五月,始得除命为著作郎,便被赵挺之攻击得体无完肤,诋为“操行邪秽,罪恶尤大”,降归原职,一度为起居郎,旋又被攻责降。秦观得一秘书省正字的任命,马上遭贾易的严劾,狼狈出京;毕仲游被列为五鬼之一,为刘安世、孔文仲所攻;晁补之、廖正一、李昭玘竟至不能安于馆职,并出为吏;张耒“苜蓿自甘”,在馆八年,一无进展;李之仪在枢密院沉浮下吏;陈师道不保一个地方学官的职位。他们之中,没有一人能够跻身言路,也没有一人能获得有为的地位,尽是冠盖京华里,坐冷板凳的广文先生;而且因为沾上了苏门的色彩,稍一活动,便被痛击。虽然这些人对师门的敬爱依旧,而老师心里的遗憾与痛苦,则更甚于自己之遭遇侮辱与损害。


    苏轼对于现实政治的丑恶,几已到了绝望的地步。他的老朋友,权知开封府尹的钱勰(穆父),以奏报狱空不实的罪名,被人检举,出知越州(今浙江绍兴)。苏轼表示非常羡慕,而且劝他千万不要回来。作《送钱穆</a>父出守越州》诗曰:


    若耶溪水云门寺,贺监荷花空自开。


    我恨今犹在泥滓,劝君莫棹酒船回。


    钱勰出知越州,右正言刘安世还认为罪重责轻,????不已,苏轼与他力争,所以后来两次和穆父诗中,一曰:“年来齿颊生荆棘,习气因君又一言。”一曰:“欲息波澜须引去,吾侪岂独坐多言。”政坛上敌对的形势一经造成,即使能效金人三缄其口,对方也不会放松你一步的。


    苏轼实在再也不堪在这泥淖里受罪,至十月十七日,他便以左臂不仁、两目昏暗的理由,上章坚乞一郡。


    这次,他决心将自己遭遇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个明白,从他还朝以来,怎样与司马光因争役法而结怨台谏;范百禄与韩维争议刑名,韩维又怎样把他牵扯进去,称他们为川党;又将与赵挺之结怨的缘由,坦白陈告,所以如最近草一麻词,用了《诗经</a>》上一句“民亦劳止”的话,便被赵挺之指责比神宗为周厉王,举为诽谤先帝,其心狠毒,甚于李定、舒亶;王觌论胡宗愈,又指他与孙觉为党,说丁骘是他的亲家。他说:“二年之中,四遭口语,发策草麻,皆谓之诽谤。未出省榜,先言其失士。以至臣所荐士,例加诬蔑。”动辄得咎,他已断然不见容于侪辈了。


    苏轼引用汉宣帝杀盖宽饶,唐太宗</a>杀刘洎为例,说明谗言积毁的可怕,请求太皇太后体谅他的处境,给他一个“不争之地”。


    上了这个陈情乞郡札后,即便告了病假,在家静候朝廷发落。


    这次病假,拖延竟达一月之久,太皇太后只是三日两头地遣使问疾,赐药赐膳,督促苏轼定个朝参的日子,最后才将他的乞郡札,朱批下来,依然不准。


    苏轼无奈,只得销假复值玉堂。十一月一日锁院,宫中又赐出官烛、法酒,苏轼不能不为之感动,书呈同院诗:


    微霰疏疏点玉堂,词头夜下揽衣忙。


    分光御烛星辰烂,拜赐宫壶雨露香。


    醉眼有花书字大,老人无睡漏声长。


    何时却逐桑榆暖,社酒寒灯乐未央。


    吕公著辞相后,前时罢废在外的熙丰旧臣,分别对执政和台谏两方面,积极活动起来。朝廷确也渐启藩篱,不太能够坚持原则如初,如李宪乞于近地居住,王安礼抗拒恩诏,蔡确请求放还其弟,等等,这些不该准的逾分要求,都批准了。崔台符、王孝先、杨汲之流,都已进用了。熙丰罪魁吕惠卿冷眼旁观,看出朝廷日趋软弱,才敢乞居苏州。适于此时,苏轼前所举荐的郓州州学教授周穜,竟然上疏乞以故相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苏轼认为周穜草芥微臣,何敢创此重议,背后一定有人策动,目的在于试探朝廷,渐进邪说。此人是他荐举的,他应该负责,立即两上章自劾,并说:此事关系国家治乱之本,不可“薄臣之责而宽穜之罪”,否则是“私臣之身而废天下之法,臣之愧耻,若挞于市”。像这样严正是非的精神,充分表现元祐大臣的风裁。


    有一天,在迩英阁进读“宝训”,讲到太宗听说各州牧监所养的马,被人克扣刍秣,多病且死,便命取十数槽来,置于殿庭下,亲自照顾,以资示范。苏轼从这个马的故事,联想到老百姓下情不能上达的痛苦,上札言:


    民之于马,轻重不同,若官吏不得其人,人虽能言,上下隔绝,不能自诉,无异于马。


    举一个实例:去年西夏犯边,杀掠至万余人,而边将奏曰:“野无所掠。”朝廷派提刑司勘查,提刑孙路复奏:“被杀者只有十余人,乞朝廷先行免究,然后考查实数。”苏轼论曰:“既行蒙蔽,又乞放罪。”实是侮弄朝廷。马不能言,小民亦不能言,四海之众,无法置之殿庭,亲自照顾,所以,朝廷除广任忠贤以为耳目外,老百姓的疾苦,根本无法上</a>达天听。


    元祐四年(1089)二月,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吕公著病逝。太皇太后震悼异常,一见到辅臣们,她就哭道:


    “邦国不幸,司马相国既亡,吕司空复逝!”


    太后与皇帝亲临吕家奠唁,赠太师、申国公,予谥“正献”。


    苏轼病假一月后,虽然勉强回到翰林院去工作,但因讲述马的故事,说及边将隐匿败亡、提刑查报不实一节,又开罪了掌握政坛的“巨室”,劾奏不断地飞送进宫,并在酝酿发动一次致命的打击,非把他斗垮不可。苏轼又连上三状求放越州,明白说出:“朝廷若再留他,是非永远不解。”太皇太后终于明白她既没办法控制言官,只得准了苏轼的请求。诰下:“苏轼罢翰林学士兼侍读,除龙图阁学士充两浙西路兵马钤辖、知杭州军州事。”


    在此以前,台谏们攻击苏轼的章疏,源源不绝,真已到了“谤书盈箧”的地步,太皇太后一律留中不发,苏轼本人只听到朝列中有人在那样传说,内中说</a>些什么,茫然不知。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当然不愿如此不明白地一走了之,因此,上疏乞将台谏官章疏降付有司根治。太皇太后认为只要她不相信就是了,何必增加是非,还是“不报”。


    苏轼为结束公私事务,继续留在京师一个多月,而在此期间,朝廷却在热烈争论如何窜逐已谪安州的前相蔡确。


    原因是蔡确去夏游车盖亭,作诗十章,落入他的仇家知汉阳军的吴处厚</a>手上,吴就一一加以笺注,向朝廷检举。如“何处机心惊白马,谁人怒剑逐青蝇”是讥讪朝政;“叶底出巢黄口闹,波间逐队小鱼忙”是嘲笑新进用事之臣。其中一首用了唐朝郝处俊典故的,被“笺注”为把太皇太后比作武则天</a>。 67


    诗进于朝,太后并未生气,但说:“执政们自去商量办理。”他们议定,将原诗</a>寄与蔡确,令其自为辨析。然而右正言刘安世说:“蔡确罪状著明,何待具析,此乃大臣曲为之地而已!”其意所指是范纯仁。于是贬蔡确为光禄卿分司南京。但是台谏们仍然议论纷纷,以为太轻。谏议大夫范祖禹说:“蔡确的罪恶,天下皆知。尚以列卿分务留京,未厌众论。”因此,执政议置蔡确于法,范纯仁、王存以为不可;文彦博很生气,主张将蔡确远贬岭南,纯仁听到这个消息,就赶去跟吕大防说:“此路自乾兴以来,荆棘已七十年。吾辈开之,将来恐自不免。”大防就不敢说了。


    恰巧这时候,梁焘自潞州召还为谏议大夫,来京时路过河阳,遇到邢恕,邢恕盛称“蔡确有策立之功,社稷臣也”。太皇太后听到这话,才大发脾气,泣谕执政大臣道:


    “皇帝是先帝的长子,子继父业,分所当然,当时谁曾有过异议?官家岂不记得,但问太妃就好。蔡确有何策立之勋?”


    蔡确这句话,为什么会使太皇太后如此生气,盖因神宗病重,议立皇太子时,蔡确有意拥立岐王赵颢或嘉王赵頵,而岐、嘉二王都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然而宣仁太后大公无私,认为神宗自有儿子,当然应该以神宗之子为皇储,继承大统,何用“兄终弟及”,所以一面命令岐、嘉二王不要随便入宫,以避嫌疑,一面密谕宦官梁惟简缝一袭黄褙子,十岁孩儿穿得着者,不得令人知。 68


    神宗病危,太后力主神宗第六子延安郡王赵佣(后赐名煦)为太子,既崩,哲宗即位柩前,身上就穿这件早先预备的黄褙子。


    一个公正的人,反遭冤诬为“欲帝己子”,假使哲宗信了这个谣言,这份苦心,如何得白?所以,太后会这样震怒而且伤心,力促执政严办谪命。


    第二日,执政廷对时,帘内忽论:“蔡确可英州别驾,新州安置。”吕大防说:“蔡确先朝大臣,乞移一近里州郡。”范纯仁说:“圣朝宜务宽厚,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窜逐大臣。”左右二相共同劝阻,但是,帘内曰:“山可移,此不可改!”大家后来推想,九重之内,安知有英州、新州?此必有“博士”——文潞公——在代出主意。 69


    蔡确固然是个罪有应得的奸人,但当台谏官们必欲置之死地的时候,苏轼认为蔡确做相时祸害国家的种种大罪,概已不问,现在却以语言文字来入其罪,本末倒置,有伤政府严正的立场。他是身受这种挑剔,厌恨这种作风达于极点的人,为要消灭这股歪风,想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但因除命已颁,身是外官,所以只能以密疏上陈太皇太后,建言略曰:


    朝廷若薄确之罪,则天下必谓皇帝陛下见人诽谤圣母,不知愤疾;若深罪之,亦或以谓太皇太后陛下圣量宽大,不能容一小人谤怨之言。臣欲望皇帝陛下降敕,令有司追确根勘,然后太皇太后内出手诏云:确尝为辅臣,当知臣子大义,今所缴进,未必真是确诗,其一切勿问。如此处置,则二圣仁孝之道,实为两得。取进止。 70


    据说,太皇太后看了苏轼这份密疏,心善其言而怒不解。蔡确终于贬谪新州(今广东新兴)。苏辙则以为蔡确起自小官,每次升迁,都由鞫狱立功,“善恶之报,不可诬也” 71 。


    苏轼此行,朝廷给予的礼遇,光宠异常,太皇太后特准用前执政恩例,诏赐衣一对,金腰带一条,金镀银鞍辔一副,马一匹。这都是加殿阁衔的封疆大臣,才能得到的宠赐。


    热衷爵禄的给事中赵君锡,在一旁看得眼红心热,见得太皇太后以执政之礼待苏轼,猜想不久召还,一定就是拜相了。为要预先结个缘,立即上状盛称苏轼的道德文章,以为朝廷不能没有此人,“伏望收还苏轼所除新命,复留禁林,仍侍经幄”。


    这样一个投机小人,二苏不察,视为朋友,后来果然吃了他的大亏。


    苏轼往谒文潞公辞行,潞公再三嘱咐道:“君至杭州,少作诗歌,恐为不喜者诬谤。”


    临别,上马时,潞公又再三嘱咐道:


    “若还兴也,便有笺云。某虽老悖,愿君不忘鄙言。”


    此即引用近事,吴处厚笺注蔡确“车盖亭诗”,蔡因此罹祸的故事,叮咛苏轼务须警惕。 72


    苏轼出郊待发,太皇太后又特地派遣内侍来赐龙茶、银盒。


    苏轼于元丰八年(1085)十二月自登州来京,至元祐四年(1089)四月离去风雨京华,三年有奇。


    1 〔宋〕王明清</a>:《挥麈后录》。又张淏</a>《云谷杂记</a>》。


    2 〔明〕薛应旂:《宋元通鉴》。


    3 赵令畤《侯鲭录</a>》:“哲宗亲政,章惇当权,时穆父在翰林,章面责前制行词,语太尖刻,不为稍留余地。穆父笑曰:‘官人怒,杂职安敢轻行杖。’卒罢知池州。”


    4 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龙川别志</a>》记司马当时反对韩魏公的经过曰:“当时,司马光亦持札子至政事堂面诤,魏公曰:‘吾在此,君毋忧。’司马曰:‘光终不敢奉信,恐相公亦不敢自信耳。’魏公怒曰:‘君何相轻之甚耶!’司马曰:‘相公常在此座可也,万一他人在此,如何?’魏公默然,竟不为止。”


    5 〔明〕宋濂</a>:《宋九贤遗像记》。


    6 〔宋〕蔡绦:《铁围山丛谈</a>》。


    7 〔明〕王世贞</a>:《调谑编》。


    8 欧阳修《归田录</a>》:“国朝之制,知制诰必先试而后命,有国以来百年,不试而命者,陈尧佐、杨亿及修忝预其一耳。”


    9 洪迈</a>《容斋随笔</a>》“外制之难”云:“中书舍人所承受词头,自唐至本朝,皆只就省中起草付吏,逮于告命之成,皆未尝越日,故其职为难。”


    10 〔宋〕朱弁</a>:《曲洧旧闻</a>》。


    11 王明清《挥麈录</a>》:“吕吉父(惠卿)守延安,过阙,乞与枢密院同奏事。上亲批:‘弼臣议政,自请造前,轻躁矫诬,深骇朕听,免朝辞,疾速之任。’已而落职知单州。”苏轼行制本此。


    12 〔宋〕蔡绦:《铁围山丛谈》。


    13 〔宋〕朱熹:《二程语录》。


    14 〔宋〕苏轼:《东坡志林</a>》。


    15 〔宋〕邵博</a>:《闻见后录》。


    16 〔宋〕彭百川</a>:《太平治迹统类</a>》。


    17 刘延世</a>《孙公谈圃</a>》“鏖糟陂里叔孙通”,考“鏖糟陂”为汴京城外地名,见吕希哲</a>《吕氏杂记</a>》。又东坡与王定国书有“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语,可知此三字为东坡口头语,后人不知其由地名,又不解其意,妄改为“燠曹鄙俚”,应予订正。


    18 〔宋〕张端义</a>:《贵耳集</a>》。


    19 〔明〕宋濂:《宋九贤遗像记》。


    20 〔宋〕沈作喆</a>:《寓简</a>》。


    21 〔宋〕李秀岩:《道命录》。又方鹏</a>《责备余谈》。


    22 〔明〕黄宗羲</a>:《宋元学案</a>》。


    23 〔宋〕朱弁:《曲洧旧闻》。


    24 本集:《谢宣召入院状》。学士院,宋称翰林学士院,直隶于皇帝,以文学之士充之。掌起草诏令,并备咨询,因地在宫禁,故又称“玉堂”。


    25 〔宋〕沈括</a>:《梦溪笔谈</a>》。


    26 〔宋〕宋敏求:《春明退朝录</a>》。


    27 《宋史》本传:“韩琦出守相州,陛辞,神宗问:‘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琦曰:‘王安石为翰林学士自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神宗不答。”


    28 刘延世《孙公谈圃》:“子瞻以温公论荐,帘眷甚厚,议者且为执政矣。公(孙升)力言:‘其任已极,不可以加。如用文章为执政,则国朝赵普、王旦、韩琦未尝以文称。……’”


    29 学士院,不仅考试撰题要锁院,即代皇帝“撰麻”,也要锁院,以防止泄漏,保持机密。


    30 本集:《辩试馆职策问札子第一》。


    31 同上。


    32 〔宋〕刘延世:《孙公谈圃》。


    33 〔宋〕李秀岩:《道命录》。


    34 〔宋〕李廌:《师友谈记</a>》。


    35 〔宋〕张邦基:《墨庄漫录</a>》。


    36 〔宋〕朱弁:《曲洧旧闻》。


    37 本集·书简。


    38 〔元〕脱脱</a>:《宋史·刘挚传》。


    39 〔宋〕袁文</a>:《瓮牖闲评</a>》。


    40 〔宋〕洪迈:《容斋随笔》。


    41 〔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又邵伯温</a>《邵氏闻见录</a>》。


    42 本集·奏议。


    43 洪迈《容斋随笔》引《山谷别集》。


    44 本集·奏议。


    45 〔宋〕马永卿</a>:《嬾真子》。


    46 〔宋〕王明清:《挥麈后录》。


    47 〔宋〕罗大经</a>:《鹤林玉露</a>》。


    48 〔宋〕陆游</a>:《老学庵笔记</a>》。


    49 〔宋〕曾敏行</a>:《独醒杂志</a>》。


    50 程门弟子所作《责备余谈》,造作东坡泄题与李方叔,而其简为章惇之子所窃,遂诬东坡潜通关节,罪不可文。赵溍</a>《养疴漫笔</a>》、罗大经《鹤林玉露》,亦凭耳食有此类似记载,实皆洛学后人造谣栽诬之辞,不足辩白。


    51 〔宋〕马永卿:《嬾真子》。


    52 本集:《李宪仲哀词(并叙)》。


    53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罗大经《鹤林玉露》:“方叔落第,其母叹曰:‘苏学士知贡举,而汝不成名,复何望哉!’抑郁而卒。”实则方叔生母、嫡母均已早死(见诗序</a>),或为乳母之误。


    54 潘永因</a>《宋稗类钞</a>》谓黄山谷曾见此券,并为跋云:“子瞻妙墨作券,或责方叔当成之,安用汲汲索钱,此又不识痒痛者,从旁论砭疽耳。”山谷与方叔交稔,当知其贫。


    55 〔宋〕欧阳修:《归田录》。


    56 〔清〕方薰</a>:《山静居画论</a>》。


    57 本集:《书试院中诗》。


    58 〔宋〕释惠洪</a>:《冷斋夜话</a>》。


    59 閤门宣赞舍人:掌朝会、宴餐、供奉、赞相、礼仪诸事。


    60 宣麻:宋存唐制,宣布重要诏令用白麻纸,其他诏令用黄麻纸,在朝廷对文武百官宣读,称“宣麻”。


    61 〔宋〕赵升</a>:《朝野类要</a>》。


    62 〔宋〕王巩:《随手杂录</a>》。


    63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


    64 〔宋〕何薳</a>:《春渚纪闻</a>》。


    65 本集:《德威堂铭》。


    66 〔宋〕王辟之</a>:《渑水燕谈录</a>》。


    67 〔明〕蒋一葵</a>:《尧山堂外纪</a>》。


    68 〔宋〕晁说之</a>:《晁氏客语</a>》。又《曲洧旧闻》亦有类似记载,被委制衣者为小黄门邵成章。


    69 〔宋〕王巩:《随手杂录》。


    70 高文虎《蓼花洲闲录》:“蔡确之子懋,宣和末为同知枢密院事,因奏事言及确南迁时事云:‘苏轼有章救先臣确,臣家尝传录。’因袖出章进上。……”所称应即此疏,然此为密件,不知何以有录本落入蔡确儿子之手。


    71 〔宋〕苏辙:《龙川别志》。


    72 〔宋〕张耒:《明道杂志</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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