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史上的弘光时代

3个月前 作者: 翦伯赞
    一 燕京沦陷以后


    1644年3月19日,李自成陷北京,崇祯死难。当时明朝驻守山海关的将军吴三桂</a>缟素投清,开关延敌,与清联兵,共同进攻中原。李自成的队伍,在明、清联军压迫之下,退出了北京,自是清朝遂定鼎燕京。


    随着李自成的大军向山、陕退却,清兵便追踪前进。于是太行以东,大河之北,遂非复为明朝所有。而这就是多尔衮所谓“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敝赋,代为雪耻”[1]者是也。


    当此之时,明代的遗臣故老和残余的将领,以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福王由崧于南京。福王以五月十五日即位,改明年为弘光元年,是为南明第一个政府。


    当弘光之世,大明的天下虽已在内乱与外患交逼并乘之中陷于崩溃决裂,但衡量大局,并非不可挽救。以言物力,则当时大河以南尚全为明朝所有。以淮、扬之繁富,江南之殷盛,东南沿海之鱼盐,西南半壁之土产,供应军需,实不成问题。以言兵力,则江北四镇,分布淮、泗,不下数十万人;郑芝龙及郑采的闽军,分屯沿江沿海,亦不下数十万人;左良玉的三十六营,雄据武汉,号称百万;此外袁继咸的赣军,何腾蛟的湘军,以及粤、桂、黔、滇之军,总计当有数百万人;至用于围剿“流寇”的川军尚不在内。以掌握如此庞大之人力与物力的弘光政府,假使发奋为雄,抗清第一,则据河南以规复河北,进而克复北京,非不可能。即不然,划江而守,亦足以如东晋南宋,偏安江南,与清成南北对峙之局。但是事实的演变,却出人意料之外,不期年而弘光殄祀,福王政府几如昙花一现,遂尔萎谢,这“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二 福王政府的成立与阉党再起


    说到弘光之败,不能不首先说到福王之立,因为后来的一切问题,都从这里伸引出来。假如弘光的历史是一幕悲剧,则福王之立便是这幕悲剧的楔子。


    按福王名由崧,系神宗次子福王常洵之子。神宗有五子,长常洛,是为光宗。次福王常洵,次瑞王常浩,次惠王常润,次桂王常瀛。光宗早死,福王常洵亦死于崇祯十四年李自成陷洛阳之役,其存者仅瑞、惠、桂三王。但当北部沦陷之时,瑞、惠、桂三王,皆远在藩封。适于此时,福王由崧、潞王常淓则以避乱,系舟淮安。如依皇家伦次,则潞王为疏,而福王为亲。如依贤不肖,则潞王精明仁厚,为当时人望所属,福王骄奢荒淫,为当时物议所讥。因此当拥立之时,曾发生伦序与立贤之争。


    陈贞慧</a>《过江七事</a>》之《计拥立》篇,对于当时拥立之争议,纪录甚详。据所云云,大概当时南中大臣中的忠贞分子,如史可法</a>、姜曰广、刘宗周</a>辈,皆主张立贤,拥戴潞王监国。而以马士英为首之奸佞分子,则借口序伦,主张迎立福王,以邀拥立之功。结果奸佞分子因有江北四镇的实力派为后盾,得了胜利,福王于是乎即位于南京。


    福王政府虽为奸佞分子所拥立,但当时国难严重,所有忠诚救国的元老重臣,也都牺牲成见,参加这个政府。据史载,“福王即位,用可法、曰广及南储高弘图为阁臣,从物望也。当是时,可法实秉中枢,高、姜居中票拟,张慎言</a>为大冢宰,刘宗周为总宪,九列大臣,各得其任。”[2]但同时,奸佞分子如马士英、王铎,皆任为大学</a>士。士英因定策有功,而王铎则为福王藩邸旧人。所以当福王政府成立之初,虽奸、忠并列,而荣枯已有别了。


    这样的局面,并不长久。不久马士英拥兵入朝,遂开始从中央政府中排除忠贞分子的工作,企图以此转变政权的性质,即由抗战转向妥协。首先被排除的是史可法。三馀氏《南明野史</a>》云:“既而士英拥兵入朝,假援中宫,请留辅政。于是有内外均劳之议。可法请督师江北,而士英专国。”


    关于史可法被马士英排出中央,督师江北之事,应喜臣《青磷屑</a>》(下)记之甚详。其中有云:“朝议既定,以史公督师淮、扬,苏州吴县廪膳生卢渭率太学诸生抗疏争之,有‘秦桧</a>在内,李纲</a>在外,宋终北辕!’等语,朝野传诵,以为名言。时人比之陈东</a>云。”


    马士英一面排除忠贞的元老重臣,一面又引用无耻小人,以为党羽。第一个被引用的便是阮大铖。阮大铖,是魏忠贤阉党的余孽,为士君子所不齿,而且名列逆案,天下共知。当魏阉败死,阮大铖曾一时匿迹皖省故乡。后因迫于“流寇”之乱,又逃寓南京。当时正值崇祯末年,天下萧萧,不可终日。于是阮大铖遂谈兵说</a>剑,企图再起。当时阮大铖自署其门曰:“无子一身轻,有宦万事足。”[3]由此可以想见其怀抱。后经复社诸名士顾杲、侯朝宗、陈定慧、吴应箕</a>等联名发表留都防乱揭帖,痛加声讨,又才稍稍敛迹。福王政府成立,阮大铖适在南都,因厚结马士英以求复用,故有推荐之事。关于阮大铖史实,钱秉镫《藏山阁文存》卷六《皖髯事实》中载之甚详,这里不及琐述。像这样一个人物一旦提出,当然要使得举朝大骇,一倡百和,舆论哗然。三馀氏《南明野史》曾录当时朝中士大夫反对之言,其中如:


    高弘图曰:“臣非阻大铖。旧制京堂必会议,乃于大铖更光明。”


    姜曰广曰:“臣前见文武纷竞,既惭无术调和。近见钦案掀翻,又愧无能豫寝。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陛下数日前之明诏,竟同覆雨。梓宫未冷,增龙驭之凄凉;制墨未干,骇四方之观听。惜哉维新,遂有此举。臣所惜者,朝廷之典章;所畏者,千秋之清议而已。”


    郭维经曰:“案成先帝之手,今实录将修。若将此案抹杀不书,则赫赫英灵恐有余恫,非陛下所以待先帝。若书之而与今日起用大铖对照,则显显令旨,未免少愆。并非辅臣所以爱陛下也。”


    吕大器曰:“先帝血肉未寒,爰书凛若日星。而士英悍然不顾,请用大铖。不惟视吏部为刍狗,抑且视陛下为弁髦。”


    王孙藩曰:“枢府以大铖为知兵乎。则《燕子笺</a>》、《春灯谜》,枕上之阴符,而床头之黄石也。”


    虽然举朝反对,但阮大铖仍然做了兵部尚书</a>。小人道长,则君子道消。自阮大铖掌兵部以后,当时忠诚谋国的元老重臣如张慎言、姜曰广、高弘图、刘宗周、黄道周</a>、陈子龙</a>等都被排挤而先后退归田里;同时,魏阉余党,如张捷、杨维垣、虞廷陛一流的小人,都弹冠相庆,走进了朝堂。像钱谦益</a>那样无耻的文人,也因巴结阮大铖,起复了原官。《南明野史》记钱谦益之下流有云:


    谦益之起也,以家妓为妻者柳如是</a>自随。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昭君出塞状,都人咸笑之。谦益以弥缝大铖得进用。乃出其妾柳氏为阮奉酒。阮赠一珠冠,值千金。谦命柳姬谢,且移席近阮。闻者绝倒[4]。


    钱谦益的故事,亦见夏完淳</a>《续幸存录</a>》,当系事实。虽然,如钱谦益者,不过丑声外播者而已。实际上,当马、阮专国以后,在福王政府中,其以献妻献妾而蟒玉加身者,正不知有多少。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所谓福王政府,不过是一群阉党余孽和无耻之徒的政府。这个政府不但与当时明朝的人民没有关系,而且与明朝的士大夫也没有关系。


    三 妥协政策的执行


    马士英、阮大铖把政权转移到自己手中以后,第一件事,便是企图与清谋妥协,不久派赴清廷的使节便出发北上了。当时派遣的使节是左懋第、马绍愉和陈洪范</a>三人。陈洪范曾著《北使纪略</a>》纪述奉使北行的经过。其中有云:


    忽接礼部札付,奉旨召对。始知为吴三桂借(夷)破贼,顾大宗伯荐往北使,蒙皇上回(命)(召)对。国事多艰,惟命所之,义(不)敢辞。但使(命)甚重,非武臣可以专任,必得文(臣)同往。部仪兵部侍郎左懋第、太仆寺卿马绍(愉偕)行。以银十万两、金一千两、缎绢一万匹,为酬(夷)之(仪),因以祭告祖陵,奠安先帝后,封吴三桂为蓟国公。本镇恐(夷)情甚狡,事难(遥)度,就中机宜,必奉庙算,可以奉行,共疏(上)请,复蒙皇(上)召对亲切……[5]


    从陈洪范的记载看来,当时派赴清廷使节的主要使命,是为了答谢清兵替明朝打退了李自成的农民军,并因便祭告祖陵,奠安崇祯皇帝,同时封拜开关延敌之吴三桂将军。很显然地,这三位使臣之中,陈洪范在“召对亲切”之时,已面奉秘密“机宜”,这就是要他通过吴三桂的关系,与满清谋妥协。不料当时清统治者气势方盛,黄金白银,并不足以满其贪欲;联兵西讨,亦不足以激其义愤;他根本不承认福王政府的合法地位。关于这一点从多尔衮致史可法书中可以看出,书中有云:“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a>》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安葬,新君不得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6]这虽然是汉奸的手笔,但确是清统治者的意思。因此,对福王的使节,便毫无礼貌。同时吴三桂又已经“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7]也不与福王的使节见面,接受他们带来的封爵。陈洪范看见情势不佳,为了脱身,就把南朝的虚实完全报告清廷,所以后来左懋第、马绍愉在回来的路上被清廷截回,皆不屈而死,独陈洪范安然南返。夏完淳《续幸存录》云:“洪范与虏合谋,夤夜逃归,遂成秦桧之奸计。”《北使纪略》一书乃是陈洪范为自己洗刷而作。


    北行的使节显然是失败了。吴伟业</a>《鹿樵纪闻</a>》云:“陈洪范还,言王师必至。”[8]和议已无成矣。但这种结果是出乎马、阮意料之外的,而且这样的消息传到南都,也是后来的事。当北行使节出发以后,在马、阮等想来,清政府充其量也不过如“契丹和宋,多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土地。”[9]而且正准备与清联兵西讨,问罪秦中,企图假借外力,完成其武力统一之迷梦。


    当时,马、阮乃至南朝大多数的士大夫都有一种错见,他们总以为清统治者也和他们一样,对李自成的农民军,亦有不共戴天之仇。以为清兵的入关,真如多尔衮所云:“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以报尔君父之仇。”只有史可法知道清统治者是“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实际上,清兵之入关,不自此次始。其欲闯进中原,已非一日。当崇祯之世,清骑之屡犯冀、鲁,果何为乎?为“报尔君父之仇”耶?则崇祯尚高据宝座也。


    诚然,在福王政府看来,李自成确为大逆不道;但在清统治者看来,则“闯贼但为明朝祟耳,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反之,他们正要利用明朝内部的矛盾,挥游刃以戳其要害。站在清政府的立场,福王政府与李自成,同为明朝人,亦即同为他的仇敌,固无所谓谁为正谁为逆也。多尔衮说得明白,他说:“今君拥称尊号,便是天有二日,复为勍敌。予将简西征之锐卒,转旗东征。且拟释彼重诛,命为前导。”又说:如果福王政府投降,则将“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联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以报尔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总之,他对于福王政府与李自成,盖一视同仁,并无亲疏厚薄之分,同在剿灭的预算之内。所以多尔衮说:“兵行在即,可东可西。”[10]


    自然,清统治者也想诱降一个,打击一个。但他知道诱降政策对李自成的集团是不可能的。因为李自成一直退到陕西以后,对清统治者的答复,还是六十万大军在潼关的反击。《明纪·福王始末》云:“大清兵攻潼关,伪伯马世耀以六十万众迎战。”即因李自成不能诱降,所以他又转而诱降福王政府中的将领。他深知福王政府中,除史可法外,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只要史可法投降,江北四镇失其统驭,则福王政府即归瓦解。所以他写了一封信给史可法,要他劝福王政府投降。其中有云:


    诸君子果识时知命,切念故主,厚爱贤王,宜劝令削号归藩,永绥福位。朝廷当待以虞宾,盛承礼物。带砺山河,位在诸侯王上,庶不负朝廷伸义讨贼、兴灭继绝之初心也。至于南州诸君子,贲然来仪,则尔公尔侯,列爵分土,有平西王(吴三桂)之典例在。惟执事实图利之。


    但是史可法的回答,是“鞠躬致命,克尽臣节。”


    清诱降史可法失败,又曾诱降高杰。《南明野史》云:“先是清朝副将唐起龙,其父唐虞时致书于杰,劝以早断速行,有‘大者王,小者侯,不失如带如砺,世世茅土’之语。杰皆不听。”[11]以后清肃王又致书高杰诱降,但因高杰出身“流寇”,富有爱国之心,终不为动。


    以上情形,马、阮并非完全不知,然而总以为江、淮不能飞渡,妥协尚有希望;因为当时北行使节死难的消息,尚未传至南都也。


    四 文恬武嬉的局面


    马士英、阮大铖等阉党余孽所执行的政策,显然是内除忠臣,外谋妥协,以求偏安江左的政策。因此,一切中兴大计,皆置之度外,而日以排除异己,援引私党为务。当时应天府丞郭维经曾上书曰:


    圣明御极将二旬,一切雪耻除凶、收拾人心之事,丝毫未举。今伪官纵横于凤、泗,悍卒抢攘于瓜、仪,焚戮剽掠之惨,渐逼江南。而廊庙之上不闻动色相戒,惟以慢不切要之务盈庭而议。乞令内外文武诸臣,洗涤肺肠,尽去刻薄偏私,及恩怨报复故习,一以办贼复仇为事[12]。


    给事中陈子龙亦上书曰:


    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故能光复旧物。今入国门再旬矣,人情泄涾,无异升平。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内,臣不知其所终。其始皆起于姑息一二武臣,以致凡百政令,皆因循遵养,臣甚为之寒心也[13]。


    由此看来,当时并非无明达之士,见危知惧;惜官卑职小,其言不足以耸听闻。以当时之形势而论,福王政府之首要任务应该是致全力于军事措置,以准备迎击清兵之攻势。首先应将江北四镇的军队扼河而守,据淮为阵,以进窥河北之势,作退守中原之计。其次应将闽军开赴苏、皖沿江,以扼长江之险,作保卫南都之备。再次,应将左良玉驻屯武汉之三十六营调赴河南,北伐中原,以大张明朝之声势。尽调何腾蛟之湘军出屯武汉,与袁继咸之赣军相为犄角,以巩固长江上游之防守。再次则应调集粤、桂、黔、滇之军,北向中原,以为后续的部队。最后,则应号召沦陷区域的人民,武装起义,从敌人的后薄发动战争,以响应明朝的攻守。最好是能进一步招抚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军,使其卷土西秦,东出关、陕。如此,则敌以倾国来,我亦以倾国赴,天下为清为明,尚未可量也。


    但是当时马士英等阉党,正玩弄妥协的阴谋,他们特别强调,国家的仇敌,不是清兵,而是“流寇”,企图以此缓和清兵之进攻。所以左良玉的百万大军始终不令其离武汉一步。而其任务,则为阻止李自成由陕西南窜与张献忠由四川东下。因而在客观上,形成与清兵夹击农民军的形势。《明纪·福王始末》云:“李自成之败于关门也,左良玉得以其间,稍复楚西境之荆州、德安、承天。王进良玉宁南侯,以上流之事专委之。”所谓“上流之事”即堵截李、张之事也。


    即因左良玉之军不出,而中原遂空虚无备。即因以“上流之事”专委左良玉,湘、赣之军遂不能前进,西南各省几不知有清兵入关之事。


    说到江北四镇,早已骄横放纵,眦睚杀人,拦路劫货如盗贼。应喜臣《青磷屑》(下)有云:“四镇各私设行盐,理饷,总兵,监纪等官,自画分地。商贾裹足,盐壅不行。各私立关税,不系正供。东平(刘泽清)则阳山(山阳)、安东等处,兴平(高杰)则邵伯、江堰等处,多凶横。”由此可以想见一般。


    史可法之督师江北,原系马士英之政治阴谋,并非一种有计划的军事布置。但史可法到扬州后,却想把四镇的兵力引用于抵抗外敌。他首先指定四镇的防地,规定其兵额,确定其粮饷。《南明野史》云:“(可法)以总兵刘泽清辖淮、海,驻淮北,海、邳、赣十一州县隶之,经理山东一带。高杰辖徐、泗,驻泗水,徐、泗、宿、亳、丰、砀十四州县隶之,经理开、归一带。刘良佐辖凤、寿,驻临淮,寿、颍等九州县隶之,经理陈、杞一带。靖南伯黄得功辖滁、和,驻庐州,庐、巢、无为十一州县隶之,经理光、固一带。每镇额兵三万人,本色米二十万,折色银四十万,悉听各属自行征取。”[14]同时并奏请政府,晋封黄得功靖南侯,高杰兴平伯,刘泽清东平伯,刘良佐广昌伯,以奖励之。


    史可法的分防计划并没有顺利实现。因为高杰以徐州苦寒,欲据扬州。当时扬州富甲天下,有新旧二城,城外列肆,子女瑰宝累万万。但扬州乃系史可法督师所驻之地。而高杰悍然不顾,竟攻入扬州,放手剽掠,屠脍日以百数,并将史可法拘于善庆庵(《续幸存录·南都杂志》谓史困于福缘庵),后可法化装为道士,始得脱险。但以史可法之忠诚,不久高杰亦为感化,由跋扈一变而为忠勇之良将。不幸之事,层出不穷,以后刘良佐亦不愿调庐州,将与高杰争扬州。二镇水火,至演成土桥的火并。好容易高杰之军开赴归德防地,而又为许定国劫杀于睢州。可法闻而大哭曰:“中原不可复图乎?”[15]


    至于闽军,除郑鸿逵一部开抵镇江一带,其余大部分皆未出动。至于号召义军,虽史可法曾一度建议,如《明纪·福王始末》所云:“(可法)请颁监国、登极二诏,慰山东、河北军民心;开礼贤馆,召四方才智。”亦未实行。


    当时明达之士深感局势危急,无不纷纷上书,切言时弊。刘宗周上书有曰:“言今日大计,舍讨贼复仇,无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毅然决策亲征,无以作天下忠义之气。”[16]尤以史可法慷慨陈辞,不仅一次。其一疏有云:


    自三月以来,大仇在目,一矢未加。昔晋之东也,其君臣日图中原,而仅保江左;宋之南也,其君臣尽力楚、蜀,而仅保临安;盖偏安者,恢复之退步;未有志在偏安而遽能自立者也。大变之初,黔黎洒泣,士绅悲哀,犹有朝气。今则兵骄饷绌,文恬武嬉,顿成暮气矣。[17]


    此外,章正宸亦上疏云:


    两月以来,闻大吏锡鞶矣,不闻献俘;武臣私斗矣,不闻公战;老臣引退矣,不闻敌忾;诸生卷堂矣,不闻请缨。如此而曰兴朝气象,臣虽愚,知其未也。臣以进取为第一义……[18]


    但是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


    五 贪污腐化的政治


    马士英、阮大铖等以北使既出,则清兵不致南下;左良玉专主上游,则“流寇”不致东窜;因而以为从此可以偏安江左,千秋万世。于是卖官鬻爵,贪污腐化,福王政府的政治遂不堪问了。


    当时的贪污腐化,是从上而下,一贯到底的。福王本人就是一个贪污腐败的头子。据《南明野史》云:


    时太后来自河南。帝谕户工部,限三日内,搜括万金,以给赏赐。……又谕选内员及宫女,闾巷骚然。[19]


    吴伟业《鹿樵纪闻》云:


    是时又将大婚,内府造皇后礼冠,需猫睛石、祖母绿及珠,自一钱以上者百十颗,商人估价数十万。


    关于选宫女事,《明纪·福王始末》云:


    庚辰,命选淑女,隐匿者邻里连坐。陈子龙言:“中使四出搜巷,凡有女之家,黄纸贴额,持之而去,闾井骚然。明旨未经有司,中使私自搜采,甚非法纪。”乃命禁讹传诳惑者。寻复使太监李国辅等,分诣苏、杭采访,民间嫁娶一空[20]。


    又吴伟业《鹿樵纪闻》云:


    丁未,选淑女黄氏、郭氏入宫,仍命再选,有母女自尽者。


    据《续幸存录·南都大略》云:当时,福王“端拱宫中,后宫女子以千计。”又据孔尚任</a>《桃花扇</a>》所传,福王不但选淑女,而且把当时秦淮河的歌妓,也选了不少,在宫廷中组织了一个戏班。所以《南明野史》有云:“帝深居禁中,惟渔幼女,饮大酒,杂伶官演戏为乐。巷谈里唱,流入内廷。梨园子弟,教坊乐人,出入殿陛,诸大臣呼为老神仙。”[21]福王常住的宫殿,曾有一联云:“万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22]


    但是福王还感到声色不足以恣其淫乐,表示不满。同上书云:“除夕,福王在兴宁宫,色忽不怡。韩赞周言新宫宜权。福王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泣曰:‘臣以陛下令节,或思皇考,或念先帝,乃作此想耶?’”


    当时马士英、阮大铖等则卖官鬻爵,公行贿赂。《南明野史》云:“士英请免府州县童子应试,上户纳银六两,中户四两,下户三两,得赴院试。又诏行纳贡例,廪纳银三百两,增六百两,附七百两。”是贪污已经侵入文化教育了。


    至于各级官职,都有定价。《南明野史》云:“又立开纳助工例。武英殿中书纳银九百两,文华殿中书一千五百两,内阁中书二千两,待诏三千两,拔贡一千两,推知衔一千两,监纪、职方万千不等。”官有高低,价有大小,也许还有黑市。即因官可以买,所以当时百姓少而官僚多。时人为之语曰:


    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似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又有谚云:


    都督多似狗,职方满街走。相公只受钱,皇帝但吃酒。[23]


    又《青磷屑》载,当时有人书《西江月》一首于演武场云:


    有福自然轮着,无钱不用安排,满街都督没人抬,遍地职方无赖。本事何如世事,多才不若多财,门前悬挂虎头牌</a>,大小官儿出卖[24]。


    夏完淳曰:“朝事征诸野,太史陈风,时事可知矣。”[25]


    除公开的买卖以外,还有黑市交易。《南明野史》载有曾降张献忠之明朝都督刘侨,即因贿马士英而复职。其礼物为“赤金三千两,女乐十二人”。士英接到礼物后,笑曰:“此物足以释西伯。”


    马士英专有一人司理赃物。同上书云:“士英方黩货无厌,贿赂千名百品,日令门下僧利根次其高下。”同样,阮大铖的贪污,也不在马士英之下。因此当时的人民痛恨马、阮,比之“闯贼”。《南明野史》载:当时有人署马士英之门曰:


    两朝丞相,此马彼牛,同为畜道;二党元魁,出刘入阮,岂是仙宗[26]。


    《青磷屑》载:当时有人署司马门曰:


    闯贼无门,(马)匹马横行天下;元凶有耳,(阮)一人浊乱中原。


    在上者如此,下必有甚焉。于是军官也做起买卖来了。《青磷屑》有云:“扬州为高杰藩汛地,不隔碍不行,复以周某为理饷总兵,兴贩米豆,官私夹带,上下为奸,利之所入,不全在官。”[27]至于四镇将官,则白昼行劫,毫无忌惮。这真是乘火打劫,混水捉鱼,利用国难,大家发财。


    当时福王又大兴土木,修兴宁宫、慈禧殿,及赏赐宴乐,皆不以节。因此而国用匮乏,苛捐杂税,乃乘时而出。据《南明野史》云:“佃练湖,放洋船,瓜议制盐,芦洲升课,税及酒家,每斤钱一文。”


    马士英等一心搜括,不问别事。黄金白银,贿赂如山;翠袖红裙,歌舞彻夜;如有闲暇,则斗蟋蟀。《南明野史》云:“时羽书仓皇,士英犹与门下僧谈禅,斗蟋蟀,人号蟋蟀相公。”[28]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不但大小名流相继告罢,即宦官之有人心者如韩赞周四十疏乞休,卢九德殿前痛哭。而群小盈朝,专饱私囊,置军费于不管如故也。当时史可法曾屡次上疏,劝告福王俯念人民艰难,勿忘恢复大业,一切从俭,以所有的人力物力用于战争。他说:


    陛下践祚,初祗谒孝陵,哭泣尽哀,道路感动。若恭谒二陵,亲见凤、泗,蒿莱满目,鸡犬无声,当益悲愤。愿慎终如始,处深宫广厦,则思东北诸陵魂魄之未安;享玉食大庖,则思东北诸陵麦饭之无展[29]。


    又说:


    夫我即卑官菲食,尝胆卧薪,聚才智之精神而枕戈待旦,合方升之物力而破釜沉舟,尚恐无救于事。以臣视朝堂之作用,百执事之经神,殊未尽然。……至兵行讨贼,最苦无粮。似宜将内库本相,概行催解,凑济军需。其余不急工役,可已繁费,一切报罢。朝夕宴衎,左右献谀,一切谢绝。即事关典礼,万不容废,亦宜概从俭约。乞陛下念念思祖宗之洪业,刻刻愤先帝之深仇,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方之物力,以并于选将练兵一事。庶乎人心犹可救,天意尚可回耳[30]。


    疏入,不报。


    六 党狱繁兴


    像这样贪污无能、置中兴事业于不顾的新政府,当然要引起当时士大夫的风议,特别是东林遗老和复社诸生,他们看到阉党逆案中的干儿子,又做了当代的要人,更是愤愤不平。


    为了镇压士大夫的风议,马士英、阮大铖等阉党余孽,乃恢复东厂缉事的组织,并翻刻《三朝要典》,更立“顺案”。“东厂缉事”者,以现代语译之,就是今日法西斯国家中的特务队。“顺案”者,是以李自成的国号为名,因为复社的名士周钟曾为李自成起草过登极的诏书,这完全是用以对付复社诸君子所指摘之逆案的。其意抑若曰:我们不过做过逆阉的干儿,而你们之中,却有李自成的党羽。


    “顺案”成立了,首先被捕的就是周钟之弟周镳和雷演祚,以后逮捕的范围扩大到一切爱国的士大夫乃至七郡清流。大敌当前而党狱再起矣。朱一是《可堂集·周雷赐死始末》云:


    阮大铖居金陵,诸生顾杲等出留都防乱公揭讨之,以示镳,镳力任,大铖以故恨镳。会马士英以逮治从逆之周钟并及镳,大铖复罗致镳与演祚曾主立潞王,为姜曰广之私党。于是朱统疏刻曰广,并及二人。而演祚以效范志完周延儒等,廷臣交忌之,遂有是逮。


    同书又云:


    大铖遂谋杀周雷,乘间潜告士英曰:“检相君者,史同谋也,周雷实主之,日夜谋不利于相君。不击南昌(姜曰广),无以杀周雷;不杀周雷,无以遏诸生之横议;而东林祸君未有已也。”士英心动,风奸人朱统攻南昌姜相曰广去;次周雷,又次士大夫及七郡清流,如黄道周、杨廷麟、吴甡、刘宗周、周孝廉、茂才杨廷枢、顾杲、吴梦笙、沈寿</a>民、沈士桂、白梦鼎、梦鼐等七十二人皆不免。大指谓谋立疏藩,别图拥戴,于是缇骑遍七郡,而周雷投狱刑部矣。


    虽然如此,仍然不足以泄马士英阮大铖的深仇夙恨,于是又再制造一个僧大悲的案子;企图利用僧大悲的口供,把南中所有的正人君子都加他们一顶东林或复社的帽子,一网打尽。僧大悲的案子,是南朝三疑案之一,因为此外还有伪太子,伪妃二案,合称三疑案。关于僧大悲案,钱秉镫《藏山阁文存》卷六《南渡三疑案》云:


    甲申年,南渡立国。十二月,有僧大悲,踪迹颇异。至石城门,为逻者所执,下锦衣卫狱。……据供称先帝时封齐王,又云吴王,以崇祯十五年渡江。又言见过潞王。其语似癫似狂。词连申绍芳、钱谦益等,于是阮大铖、杨维垣等,令张孙穷治之,欲借此以兴大狱,罗织清流,遂造为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之名,如徐石麒、徐汧、陈子龙、祁彪佳</a>等皆将不免。东林复社,计一网尽之……谦益、绍芳各具疏辩,士英亦不欲穷其事,遂以弘光元年三月,弃大悲于市。


    阮大铖又想借伪太子案,陷害东林复社的君子。据徐鼒</a>《小腆纪年</a>》所载:“大铖作正、续《蝗蝻录》、《蝇蚋录》。盖以东林为蝗,复社为蝻,诸从和者为蝇为蚋。”[31]他想把这些蝗蝻蝇蚋和伪太子连系起来。但审判的结果,伪太子不是东林,也不是复社,而是故驸马都尉王昺的侄孙王之明。


    关于伪皇后的事,也是大大的疑案。福王既立,有妇人童氏,声言为福王之妃,但福王坚不承认,虽欲一见而不许。并投之牢狱,说是伪妃。即因童氏的出现,明朝当时的人,遂有怀疑福王本人不是老福王的儿子。因为当李自成陷洛阳时,福王父子,都被李自成作了福禄酒,福王的世子,早已死了。后来做了弘光帝的福王,是马士英随便找来做傀儡的。钱秉镫说:“童氏但知德昌即位,以故妃诣阙求见;而不知今日之德昌,非昔者之德昌也。”黄宗羲</a>也如此说,大概有些道理,不然何以不敢见面呢?


    总之,弘光时代的南京,不仅是贪污的渊薮,也是杀人犯的巢穴。那些阉党余孽,他们不敢打清兵,也剿不平流寇,但他们有本领来屠杀赤手空拳的正人君子、士大夫。在这个时候,人民所看见的不是大军北伐抵抗清兵的南下;而是缇骑四出,搜捕爱国的志士。不是严惩汉奸降将,以整肃民族战争的阵容,而是罗织“顺案”,强调内部的矛盾。在大乱当前之时,而黑狱繁兴,冤号载道,这样倒行逆施,当然天怒人怨,还说甚么中兴大业呢?当时御史祁彪佳,曾上疏曰:


    洪武初,官民有犯,或收系锦衣卫狱。高皇帝因见非法凌虐,二十年遂焚其刑具,移送刑部审理。是祖制原无诏狱也。后乃以锻炼为功,以罗织为事。虽曰朝廷之爪牙,实为权奸之鹰狗。口辞从迫勒而来,罪案听指挥而定,即举朝尽知其枉,而法司谁雪其冤?……迨后东厂设立,始有告密之端。用银而打事件,得贿而鬻刑章。飞诬多及善良,赤棍立成巨万。招承皆出于吊拷,怨愤充塞于京畿。……本无可杀之罪,乃致必杀之刑。……盖当血溅玉阶,肉飞金陛,班行削色,气短神摇。即恤录随颁,已魂惊骨削矣[32]。


    但是祁彪佳的忠谏,并未发生效力。以后礼科袁彭年也上疏请废厂、卫。其疏有云:


    夫即厂、卫之兴废,而世运之治乱因之。顷先帝朝亦尝任厂、卫访缉矣,乃当世决无不营而得之官,中外自有不胫而走之贿。故逃网之方即从密网之地而布,作奸之事又资发奸之人以行。……刁风所煽,官长不能行法于胥吏,徒隶可以迫胁其尊上,不可不革[33]。


    疏上,贬浙江按察司照磨。


    七 内战爆发


    福王政府本为马士英等少数阉党余孽所包办。他们“外假复仇之虚名”,阴通清廷,残杀正士,引用奸邪,剥削人民,可以说无恶不做。当时的士大夫虽然眼见就有灭亡之祸,但迫于马士英等的淫威,或被屠杀,或被囚禁,或被放逐,已经无力挽救危亡了。唯当时尚有一有力之人物,这就是巍然雄据于武汉的左良玉。他看到群小盈朝,早已不满,曾一度派遣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同承天守备何志孔入朝,弹劾马士英。黄澍有疏曰:


    自古未有奸臣在朝而将帅能成功于外者。必陛下内秉精明,外采舆论。国人皆曰可杀则杀之。毋因一时之才情博辩,误信小人,使党羽既丰,祸患骤至。


    又云:


    正人君子,乞陛下师事数人以树仪表。使辇毂之下,贪污结舌,邪佞闭气,无所容其树党庇奸之私,而后讨国门以外之贼无难[34]。


    黄澍等的疏奏,当然不能被采纳。以后为伪太子案,左良玉又上书,请保全东宫。其言有曰:“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致一家反视为仇。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辗转诛求,遂使陛下忘乌屋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陛下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左良玉的疏奏,亦未被采纳。


    四月初四日左良玉反了。他捧着伪太子的血诏,为坛而哭,洒血誓师。一面部署三十六营,沿江而下;一面传檄江西,缴袁继咸联兵,同清君侧。同时,并发布了讨马士英的檄文,号召天下。其檄文云:


    盖闻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鹯。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侨妾作奴,削发为僧。重荷三代之恩,徒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当国家多难之日,侈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福,炀蔽聪明。持兵力以胁人,致天子闭目拱手;张伪旨以詟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为报仇而立君,乃事事与先帝为仇,不只矫诬圣德;初因民愿而择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愿,何由奠丽民生。


    幻蜃蔽天,妖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木败类,居然节钺监军,渔色罔识君亲,托言六宫备选,二八红颜,变为桑间濮上。苏、松、常、镇,横征之使肆行;檇李、会稽,妙选之音日下。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北斗有朝慧之星,谓英名实应图谶。除诰命赠荫之余无朝政,自私怨旧仇而外无功能。类此之为,何其亟也。


    而乃冰山发焰,鳄水兴波。群小充斤于朝端,贤良窜逐于崖谷。同己者,性侔豺虎,行列猪貑,如阮大铖某某等数十巨憝,皆引之为羽翼,以张杀人媚人之赤帜;异己者,德并苏、黄,才媲房、杜,如刘宗周、姜曰广、高弘图数十大贤,皆诬之为朋党,以快如蛇如虺之狼心。道路有口,空怜“职方如狗,都督满街”之谣;神明难欺,最痛“立君由我,杀人何妨”之句。呜呼!江汉长流,潇湘尽竹,罄此之罪,岂有极欤?又况皇嗣幽囚,烈祖悲恫。海内怀忠之臣,谁不愿食其肉。……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是用厉兵秣马,讨罪兴师。当郑畋讨贼之军,忆裴度闲邪之语。谓朝中奸党尽去,则诸贼不讨自平,倘左右凶恶未除,则河北虽平无用。[35]


    左良玉的军队,很快就由武汉到了九江。袁继咸的部将郝效忠、郭云等见左军入境,遂大掠九江,左良玉的军队也加入抢掠,九江大火。左良玉在船上看见大火,顿足呕血而死。左良玉虽死,但他的儿子左梦庚还是劫袁继咸挥兵东下,破安庆,进迫采石。


    当时南京的群小见左兵渐逼首都,起了恐慌。于是马士英不管清兵南下与否,内战第一,竟从江北国防前线上调回黄得功、刘良佐的队伍,并派遣刘孔昭、阮大铖、方国安、朱大典一齐出马,指挥内战。从来没有提过军事的兵部尚书阮大铖,这次却告了奋勇,他“衣素蟒,围碧玉”亲自督师江上。虽见者骇为“梨园装束”,但他演的却是一幕真枪真刀的活剧。夏完淳说得好:“大兵大礼,皆娼优排演之场,欲国之不亡,安可得哉!”[36]


    自黄得功、刘良佐的队伍南撤以后,刘泽清亦借口勤王,率兵大掠而南,徐、邳、扬、泗,秩序大乱。当时史可法以清兵正大举南进,淮、扬吃紧,接连上疏请停撤江北之军。但福王的回答是:“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赴北兵,自是长策。”史可法又上疏曰:“上游不过欲除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难。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知辅臣何意蒙蔽至此!”其时朝中稍有国家观念的官吏如姚之孝、尚宝卿、李之椿、吴希哲等都请准备迎击外敌,但马士英厉声指诸臣曰:


    此皆良玉死党,为游说。其言不可听。臣已调得功、良佐渡江矣。宁可君臣皆死于清,不可死于左良玉手。瞋目大呼:“有异议者斩!”[37]


    阮大铖也说:


    与其左兵之来,不若清师之来,我且用清师以杀左氏。


    八 灭亡


    当福王政府进行内战最热烈的时候,清兵的统帅多铎已攻陷西安,击溃李自成的农民军,李自成已走死于九宫山。二月己未,多铎奉命移师进取江南。三月,多铎出兵虎牢关,并分遣固山额真出龙门关,尚书韩岱由南阳进军,三路同趋归德。当时四镇之兵,都在南京附近从事内战,江、淮之间空虚无一兵一卒。清兵至归德,许定国杀高杰,与李际遇先后迎降,约为向导。于是清兵遂破泗州,渡淮而南,进迫扬州。


    史可法闻清兵大举南下,一面向政府告警,请派援兵;一面率其所部进至清江浦,迎击清军。后因援兵不至,遂又驰还扬州,闭城死守。多铎屡次致书史可法,招其投降,史可法都置之不理。当时守扬州的军队,仅总兵刘肇基等兵二万人,又无后援。结果城陷,史可法殉国。关于史可法守扬州事,《青磷屑》载之甚详。史可法孤军抗战,至死不屈的精神,真是替中华后来的儿女,留下了最好的榜样。


    清兵破扬州,屠城十日,关于这一段惨绝人寰的史实,王秀楚</a>《扬州十日记</a>》写得很详细。王秀楚是扬州人,曾身遭其难,其所述清军在扬州之烧杀奸淫,皆亲见之事。


    清兵屠扬州十日,继续南进。五月初,进抵至长江北岸。当时福王方面守镇江的是郑鸿逵的闽军。当清兵迫镇江北岸时,郑鸿逵并无丝毫防御,每天只是捕杀从江北溃退下来的自己的败兵,一共杀了一万多人,杀得以后败兵不敢南渡,大部分都投降了清朝。但是郑鸿逵冒指所杀自己的溃卒为清兵,上表告捷。《南明野史》云:


    高杰溃卒之渡江也,郑鸿逵掩而杀之,不下万人;余卒北走降清。鸿逵乃露章告捷。玺书褒封靖虏伯,世袭。赐蟒衣金币。京口民皆祝,且为建寺峙碑。自前月(四月)二十五日至是月(五月)之朔,日报虚捷,军门鼓角,将士凯歌,声沸江滨。鸿逵开藩京口,民争以牛酒犒师。


    镇江军中鼓乐喧阗,福王也演戏祝捷,并下令求虾蟆为房中药。《南明野史》云:“午日,百官进贺,帝以演戏不视朝。忽有中旨命乞子捕虾蟆为房中药,时目为虾蟆天子。”


    正当南朝君臣祝捷之时,清朝的军队已乘着大雾渡过长江,袭破了镇江。《南明野史》云:“清师既破扬州,沿江问渡。初七日,鸿逵军中大宴,歌舞喧阗,……清师编筏张灯向京口,而别由上游大宁洲老鹳河渡。黎明,尽抵南岸,遂袭破镇江。郑兵尽弃军实,扬帆东遁。”[38]向浙江、福建溃退。


    清军既克镇江,遂转旗而西,连陷丹阳、句容,直迫南京。时天子已无心求虾蟆,相公亦无兴斗蟋蟀,大家都要准备逃亡了。关于清军陷南京的情形,明佚名氏《江南闻见录</a>》逐日纪载,记之甚详。据云:初十日,都门昼闭,大风猛雨,二鼓,福王从通济门出,所携唯太后一妃及内相数人。是夜,士英入朝,见帝已逃,亦以川兵三千人为卫走浙江。十一日早晨,宫门洞启,妃嫔杂走,百官争窜。“(百姓)男女蜂拥出门,扶老携幼,不可胜数。间有妩媚少艾,金莲踯躅,跬步难行,见者心恻。既去而复,十有八九,以路上兵多也。已而闭门,欲返而不得者,十居二三,莫竟其终矣。”这样的情形,是何等混乱啊!


    就在十一日,百姓打开了阉党的黑狱,释放了政治犯,拥伪太子监国,并毒打奸臣王铎,劫其家。


    十四日,清军薄城。忻城伯赵之龙缒城而出,迎降清军。满街满巷,都贴出了清兵安民的告示。


    十五日,赵之龙拥伪太子王之明出洪武门,到清营投降。


    十六日,清军进南京。


    百官递职名到清营。赵之龙令百姓设香案,俱用黄纸书“大清国皇帝万岁万万岁”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和“顺民”等字样。


    十八日,“文武官员及乡保方长人等,送币帛、牲醴、米面、熟食、茶叶、果、烟、糖、酒等物于营,络绎塞道,举国若狂。”汉奸赵之龙又送了十五个戏班,进营演戏。


    二十四日,清豫王在迎降的队伍中进入南京。“豫王进城,穿红锦箭衣,乘马,入洪武门。官员红素服不等,分班两旁迎贺。预(前)一日,礼部红榜遍贴城市,故无一不至。”


    现在,内战不打了,皇军也好,叛军也好,大家都把武器交给清兵。据史载,当福王从南京逃到芜湖黄得功军中时,刘泽清已入海,刘良佐已降清,阮大铖在逃亡的路上被清兵所俘,投降了清朝,同时左梦庚三十六营也降了清朝。而且刘良佐奉清朝之命,追擒福王。二十五日黄得功战死,福王被俘,弘光亡。


    是时李自成已在明清两军夹攻之中败死。这诚如桂王致吴三桂书中所云:“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宇非复先朝有也。”[39]


    (《中国史论集》第二辑)


    注解:


    [1] 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第24页。


    [2] 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第2页。


    [3] 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杂志》,第10页。


    [4] 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第10—11页。


    [5] 《北使纪略》,第1页。


    [6] 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第24、26页。


    [7] 蒋良骥:《东华录</a>》卷八。


    [8] 吴伟业:《鹿樵纪闻》卷上,第9页。


    [9] 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第24、26页。


    [10] 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第2—25页。


    [11] 以上分别见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第24、27、29页。


    [12] 《明纪·福王始末》第3、4页。


    [13] 《明纪·福王始末》第3、4页。


    [14] 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第2—3、33页。


    [15] 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第2—3、33页。


    [16] 《明纪·福王始末》,第5、25页。


    [17] 同上书,第5、26页。


    [18] 《南明野史》卷上,第15、20页。


    [19] 同上书,第15、20页。


    [20] 《明纪·福王始末》,第19页。


    [21] 《南明野史》卷上,第27—28页。


    [22] 徐鼒:《小腆纪年》卷八,第28页。


    [23] 以上分别见《南明野史》卷上,第32、23页。


    [24] 《青磷屑》卷上,第9页。


    [25] 《续幸存录·南都杂志》,第13页。


    [26] 以上分别见《南明野史》卷上,第23、30页。


    [27] 《青磷屑》卷上,第9页;卷下,第17页。


    [28] 《南明野史》卷上,第28页。


    [29] 《明纪·福王始末》第5—6页。


    [30] 《南明野史》卷上,第27页。


    [31] 《小腆纪年》卷九,第19页。


    [32] 《南明野史》卷上,第17页。


    [33] 同上书,第20页。


    [34] 以上分别见《南明野史》卷上,第12、39页。


    [35] 《南明野史》卷上,第41—42页。


    [36] 《续幸存录》,第12页。


    [37] 以上分别见《南明野史》卷上,第43、44页。


    [38] 以上均见《南明野史》卷上,第45页。


    [39] 蒋良骥《东华录》卷八,康熙</a>元年二月条。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