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之修养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班超,字仲升,东汉时扶风平陵人,今陕西咸阳人也。容貌壮伟,为人有志,不修细节,然内行孝谨。居家常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辨,精《公羊春秋</a>》,其余诗传,涉猎之而已,涉如涉水,猎如猎兽。言不死守章句,如东汉时之经生,英雄所见者大,夫岂屑拘拘于字句之间乎?


    洛阳者,东汉之都城也。语有之:“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超既怀抱才器,不甘终老牖下,则必至京师,置身人海之中(人海,言京师为人所趋,人多如海也。苏东坡</a>诗云:万人如海一身藏),以赴机会。明帝永平五年(明帝永平未改元),兄固被征诣校书郎(校书郎,东汉时官名也),超与母随至洛阳。


    超家固贫,居京师,不愿受养于兄,常为官佣书以自活。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智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傅介子,西汉时北地人(今甘肃环县东南),元帝时使西域,刺杀楼兰王,封义阳侯;张骞,西汉时汉中人(今陕西南郑县),武帝时凿空(谓通其道路也)开西域,封博望侯,皆吾国历史上之大冒险家,为我汉族拓万里之殖民地。论其功绩,可与开辟美洲之哥伦布、开辟澳洲之伋顿曲、开辟非洲之立温斯顿,东西辉映。当超慨叹之时,正在佣笔无聊、志行未见之日。悠悠之人,其孰信之。左右皆因笑其妄,定远因慨然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


    凡少年之人,生长家庭,既未接受名师良友之熏陶、名山大川之开发、世事升沉之阅历,而能毅然立志不汨没于流俗,不回惑于贫贱,则必以其天资之过人也。不然则濡染于其父兄之言行也。夫超之父兄,固非常人矣。其父彪,当光武之世,游说愧嚣(嚣,字季孟,今甘肃奉安县人。王莽末,与其同志三十一人起兵与莽为敌,据有甘肃。光武中兴,遣使招之降。嚣不应,自称王。嚣卒,其子纯降汉),嚣不从,乃避地河西(今甘肃境)。大将军窦融召为从事,待以师友之道。彪乃为融出谋划策事汉,总河西以拒愧嚣。入汉以功名终。其兄固,博载籍,弱冠即为东平王苍记室,承父之志,续成汉书</a>。后随窦宪出征匈奴,大破单于,登燕然山,作对《燕然山铭》,刻石而归。乃至其妹昭,亦非常女。和帝闻其才,数召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家与姑同,大家,女之尊称。今福建人妇称姑,犹曰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召大家作赋颂。及邓太后临朝,大家与闻政事,盖不啻一女顾问也。又以其暇,续成兄固之书(即今行世之汉书)。临终,又作《女诫</a>》七篇。


    观此则班氏一门之人物,无一非杰出之材。超少长其间,濡于耳接于目者,无一非良好之模范,宜其志趣日向于高明。人生少时,贤父兄之相助,岂不重哉?且古人崇拜英雄之心,亦较后人为盛。遇名臣良将、高人逸士之死也,则文学之士,不谋而为之立传,刊行于世,名曰别传。宋太宗</a>时,修《太平御览</a>》,引用汉魏时人别传,犹存百数十种,而今皆亡矣。傅介子、张骞诸人,当时必有别传行世,其行事奇伟,实一绝妙之冒险谭,宜超读之而投袂以起。由是观之,传记之益人亦大矣。


    【批评】


    诸葛亮</a>读书,观其大略;陶渊明</a>读书,不求甚解;班超读书,涉猎而已。此言不死守章句,一字之辨,费至数万言,如经生家之所为耳。非谓读过一书,于其大义茫然不知,又或一知半解,自号通人也。试观诸葛亮一生所作文章,皆小心精密;陶渊明作群辅录,亦详备无遗漏;班超专守公羊之学,精一家之言。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那得有此?


    凡人有数卷书,烂熟于胸中,则终身受用不尽。史传常言某专精某书,此即记其一生得力处也。宋赵普以半部《论语</a>》佐太祖定天下,精熟之效,有如此者。


    少年修养之时,宜居村野,不徒取其静穆已也,境绝纷华,此心自能鞭辟入里,更以村野之间,富于天然界之趣味,山之蕴藉,水之流动,鱼虫草木之自然,无不足以养人高尚之志。故自古伟人,无不入山数年,于静中立定根基,后来终身受益。及乎壮行,自当厕居都市,以赴事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古有是言至于今日:人事纷烦,机关灵敏。此二语愈中于情实矣。然欧美之人,当政海澜翻、军书旁午之日,又且抽数日之闲,脱离朝市,徜徉野外,以回复其精神。城乡易住,亦一张一弛之道也。


    为贫而谋事,可不问其所入之多寡,惟当问其所作之事,于自己有益与否。如其事而有益于己也,则借事以历练,于将来之所得已多,可弗斤斤于酬报也。班超家贫,为人佣书,其所入必不能多,而借此读书,则少年光阴,不至虚掷。家贫之少年,不可不知此理。


    凡人静极则思动,郁极则思通。当项羽</a>书剑未成之时,见秦始皇</a>帝东游,卒(同猝)然叹曰:“彼可取而代也。”当刘季泗上飘零之日,遇见始皇,亦曰大丈夫当如此矣。当陈胜辍耕陇上之际,怅然甚久,曰苟富贵,无相忘。班超投笔之叹,亦是英雄本色语。此种感慨,人皆有之,惟志有大小耳。


    孟子</a>曰:“中也养不中,材也养不材,故人乐有贤父兄也。”然贤父兄不能常有。孔子</a>曰:“君子以仁辅友,以友辅仁。”然良友亦不易相逢。在在处处,可以代贤父兄良友任者,其惟书乎?昔人当印本未行,得书不易之日,犹披蒲削竹,得而读之。我辈生当求书最易之时,可以吝此小费而不买书,读之以自救乎?


    班超,字仲升,东汉时期扶风平陵人,也就是现在的陕西咸阳人。他的容貌看起来雄伟强壮,为人也很有志气,对于小节的事情,不很在意,但是却很孝顺,做事十分谨慎。他在家里勤苦耐劳,不以劳作为耻。他天资聪颖,口才很好,精通《公羊春秋</a>》。至于其他诗、传等,他稍有涉及,只是简单的阅览或探索,没有深入研究掌握。他平时也不拘泥于别人的观点,譬如与东汉时代的经学博士相比,英雄的眼界要大得多,又怎么会像他们一样局限于一字一句之间呢?


    洛阳,是东汉时的都城。有古语曾说:“在朝堂上争名,在闹市中争利。”班超既然心怀大志,自然不肯像一般腐儒一样,一生无所作为。他想要一展抱负,就非到繁盛的都市,使自己置身于人海中,来寻找机会不可了(人海,是说京师吸聚人群,人多如海。苏东波诗云:万人如海一身藏)。明帝永平五年(明帝永平没有改年号),朝廷征召他的哥哥班固</a>做校书郎(东汉的官名),他便和母亲随同哥哥一齐到了洛阳。


    班超的家境很穷,虽然哥哥做了官,但他却不愿依赖哥哥而生活,便经常受官家的雇佣,代他们书写文件,赚取微薄的报酬,借以维持生活。曾经有次他写得疲倦了,便把笔一抛叹道:“大丈夫即使没有别的志愿,也应该学傅介子和张骞到国外去做一番事业,来取得功名,怎能一直在笔砚间讨生活呢?”傅介子是西汉时候的北地(现在甘肃环县东南)人,元帝时出使西域,刺杀了楼兰王(楼兰是西域的国名),被封为义阳侯;张骞是西汉时候的汉中(现在陕西南郑县)人,武帝时开通了西域的道路,使西域的许多国家都臣服于西汉,被封为博望侯。他们都是我国历史上的大冒险家,为我们汉族开拓了千万里的疆土。他们的功绩,实在可以和开辟美洲的哥伦布、开辟澳洲的伋顿曲、开辟非洲的立温斯顿并驾齐驱。班超在做一个小小的书记时,发出这样的感慨,谁会放在心上呢?身边的人听了,大多笑他狂妄和无聊。他感叹道:“这般小子,怎能知道我的壮志?”


    一个少年人,生长在家庭里,既没有名师良友的指导和熏陶,又没有走南闯北的经验,也没有世事的阅历,而能够毅然坚定志向,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不因贫贱的生活迷失方向,这种人必定天资过人。否则,必是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有良好的父兄做模范,在不知不觉之中,受了感化。班超的父兄,都是非同寻常的人物。父亲名班彪,当光武帝时,他游说隗嚣(隗嚣字季孟,东汉时成纪人,现在甘肃奉安县人。王莽末年,他和三十一个人起兵与王莽为敌,占据了甘肃,称西州将军。光武中兴后,派遣使者招他投降,他没有听从,自己称王。他死后,他的儿子隗纯投降汉朝),劝他降汉,隗嚣没有听,他便避到河西(今甘肃境)。大将军窦融仰慕他的才华,召他为从事(汉时官职名),对待他像对师友一般。他便代窦融策书,劝他归汉(其时窦融据河西,称五郡大将军),总领河西之军,来对抗隗嚣。后来被朝廷征召,晚年任望都长。班超的兄长班固,博学多才,二十岁时便做东平王苍的记室(后汉官职名)。他继承父亲的遗志,续编《汉书》。后来随从窦宪出征匈奴,大败单于,登上燕然山(今外蒙古赛音诺颜部有杭爱山,距陕西宁夏北二千余里,即古时的燕然山),写了一篇《燕然山铭》,刻在山石上。班超的妹妹班昭</a>,也不是平常的女子。和帝听说她的才学,几次召她入宫,命令皇后等后妃尊她做师长,受她的教诲,称她为大家(家与姑同,大家是女子的尊称)。每次遇到进贡的罕见之物,和帝都召班昭写文章歌颂。后来邓太后临朝,班昭参与政治,不亚于一位女顾问。她还在闲暇的时候,续写完成了她父兄所著的《汉书》。到了老年,她又著作了《女诫》七篇。


    看到这,便可以知道班氏一家,没有一个不是杰出之才。班超生长在这种家庭里,耳濡目染,都是良好的模范,他的志趣自然会高尚起来。一个人年少的时候,贤明父兄的帮助,难道不重要吗?而且古人崇拜英雄的心理,也比后世的人强。名臣良将高人逸士们死后,文学之士都不谋而合替他们作传刊行,叫作别传。宋太宗的时候,朝廷修订《太平御览》,引用汉魏时人的别传,还保存着一百几十种,到现在就都没有了。如傅介子、张骞等人,当然肯定也有这种别传。这些人行事都非常奇异不凡,实在是一部绝妙的冒险小说啊。班超读了,心中自然会有无限的兴趣,便不知不觉地投笔而起了。从这点来看,传记对人的益处也是很大的。


    【评论】


    诸葛亮读书,只看书的主要内容;陶渊明读书,只求领会文章的大意;班超读书,只是粗略浏览。这是说读书不拘泥于字句之间,不要因为辩论一个字的差别,花费几万字,就像经学博士们做的那样。不是说读过一本书,对书中的主要观点却一无所知,又或者是一知半解,就自以为是通达的人了。试看诸葛亮一生所写的文章,都非常小心谨慎;陶渊明写《群辅录》也非常详备,没什么遗漏;班超专攻公羊之学,精通一门学问。不是爱好读书,深入思考,懂得书中精义,哪里能够这样呢?


    一个人如果有几卷书,读得烂熟,那么其中的好处就会终身受用不尽。史书中经常说某个人专门精通哪一部书,这就是这个人一生得益的地方。宋代赵普用半部《论语》辅佐太祖平定天下,就是对于《论语》精通熟悉的缘故。


    一个人在年少时修身,应该居住在乡村山野里,不只是因为这里安宁静谧,周围的环境隔绝了俗世的纷乱繁华,人心自然就能够沉静下来,切实作学问,再加上乡村之中,充满天然的趣味,大山的含蓄,水流的灵动,花鸟鱼虫的自然,都有利于培养一个人高尚的情怀。所以从古至今,伟人们都是在山里待几年,在宁静的日子里打定基础,后来才会终身受益。等到长大以后,他们就应该进入到城里,寻找机会,在朝堂上争取功名,在闹市中寻求利益。古时候有这样的话传到现在:“人情世故多而繁复,需要灵敏的思维来应对。”这两句话现在看来更加切中现实啊。然而欧美国家的人,当政务繁忙、军事交错的时候,还抽几天空闲时间,离开朝堂和闹市,去野外安闲自在地生活,来恢复自己的精力。城市和乡村轮流住,也是劳逸结合的方法了。


    因为生活贫困而去找事情做,可以不问收入的多少,只问所做的事情,对自己有没有好处。如果这项工作对自己有益,那么就借此来锻炼自己,将来会得到更多的回报,就不要对报酬斤斤计较了。班超家里穷,他替人家抄书,收入肯定不会太多,但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读书,那么大好的光阴就不至于浪费了。家中生活困难的年轻人,要明白这个道理。


    一个人安定时间长了就会想着出去闯荡,心中郁积到极点就会想通。当项羽读书和剑术都一无所成的时候,有一次看到秦始皇出游,他突然叹息说:“这个人我可以取代他。”当刘邦还在做泗水亭长的时候,看到秦始皇的风光场面,也说男子汉就应该这样。当陈胜在田地边休息的时候,怅惘了很久,说大家日后富贵了,不要忘了彼此。班超扔笔长叹说的话,也显示了英雄本色。这种感慨,人们都有,只是志向有大小之分而已。


    孟子说:“品德修养好的人教育熏陶品德修养不好的人,有才能的人教育熏陶没有才能的人,所以人们都希望有贤明的父兄。”但是贤明的父兄不会一直有。孔子说:“君子凭着仁德来交朋友,同时用朋友的德行来帮助自己修行仁德。”但是品行高尚的朋友却不容易碰到。无处不在、可以代替贤明父兄和良友行使责任的,不就是书吗?过去的人,没有通行的印刷书籍,得到一本书非常不容易,还靠用蒲叶竹简来记录,很多人还想尽一切方法找书来读。我们这些人生在求书最容易的时候,难道还舍不得拿一些小钱来买书,通过读书来提高自己的修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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