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挽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朱子纲目》于宋文帝元嘉四年,特书晋征士陶潜</a>卒,书法曰:“潜卒于宋,书晋何?潜始终晋人也。”终纲目一人而已矣。宋室将征之,而公适卒,是天亦欲使公为完人也。
陶公年六十三岁,自知不起,预为挽歌,又作自祭文,其达于生死之际有如此者。文曰:
岁惟丁卯(宋文帝元嘉四年),律中无射(九月)。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音瑟),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贫薪(《汉书</a>·朱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翳医柴门,事我宵晨,春秋</a>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以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没亦见思。
嗟我独迈,会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遯。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即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家语》:“孔子</a>在宋见桓魋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愀然曰:若是其靡也”),俭笑王孙(《汉书》:“杨王孙病且终,令其子曰:‘吾欲赢葬,以反吾真,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颜延之者,陶公故人,相知最深,不以生死易操者也,撰《陶征士诔》,私谥曰“靖节征士”,陶公之心事,遂大白于后世,今录其序文如左:
夫璇玉致美,不为池皇之宝;椒桂信芳,而非园林之宝。岂其乐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已。故无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随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节,故已父老尧、禹,锱铢周、汉,而绵世寖远,先灵不属,至使菁华隐没,芳流歇绝,不亦惜乎!
虽今之作者,人自为量,而首路同尘,辍涂殊轨者多矣,岂所以昭末景,泛余波乎?有晋征士浔阳陶渊明</a>,南岳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少而贫苦,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a>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义,追悟毛子奉檄之怀。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忠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灌畦鬻祭,为供鱼菽之祭;织絇纬萧,以充粮粒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欤?有诏征著作郎,称疾不赴。春秋六十有三,元嘉四年月日,卒于浔阳县柴桑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呜呼淑贞。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苟允德义,贵贱何算焉?若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无愆前志。故询诸友好,谥曰靖节征士。
陶公墓在今星子县北二十五里,明正德十年,提学李梦阳</a>,仰止高风,重为修整,并立靖节书院焉。
《诗文集》八卷梁昭明太子</a>萧统</a>所录序云:“素爱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是又陶公异代之知己也,世又传《五孝传》一卷,《圣贤群辅录》二卷(又名四八目),“后捜神记”十卷,盖后人所伪托云。
【批评】
《自祭文》云:“律中无射”,挽歌云:“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其卒当在九月,颜延之诔云:“疾惟店疾,视化如归。”则是以店疾卒也。
《四库全书》著录《陶渊明集</a>》八卷,提要云:北齐阳休之序录潜集行世,凡三本。一本八卷,无序。一本九卷,有序目而编比颠乱,兼复阙少。一本为萧统所撰,亦八卷,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休之参合三本,定为十卷,已非昭明之旧。宋宋庠</a>得江左旧本,次第最为伦贯,今世所行即庠称江左本也。然昭明太子去潜世近,已不见《五孝传》《四八目》,不以入集,阳休之何由续得,所引《尚书</a>》,自相矛盾,决不出于一手,当必依托之文,休之误信而增之。
陶集今有宋汤汉</a>(字东磵,谥文清,江西鄱阳人)注四卷本,有诗无文(刻入拜经楼丛书中),李公焕(庐陵人,明何燕桌云元人)笺注十卷本(贵池刘氏翻刻本)何孟春</a>注本,毛晋</a>汲古阁本(有附录及吴仁杰</a>年谱)焦竑</a>本(无《四八目》)莫友芝</a>小字本,翰选楼小字本(以上皆十卷本,并附《五孝传》《四八目》),张溥</a>汉魏百三名家本(一卷),张泉公本(诗有删去者),绿君亭本(亦汲古阁所刻,正集三卷,余为杂附)复有黄文焕之析义、吴瞻泰之汇注,而罗列众家之长,汇为一书,则莫善于安化陶文毅公澍之《靖节先生集》。
六朝人专集,存于今者,寥寥数家。独陶公集至今一刻再刻,不致坠废,文以人重也,彼不务其行,而求工于文者,虽捻断吟髭,瘦尽诗骨,亦徒自苦耳,何足传哉?
《捜神后记》,明有刻本,《四库》亦著录。考陶公卒于宋元嘉四年,而书中有元嘉十四年、十六年事,其伪可不恃辨。
《朱子纲目》在宋文帝元嘉四年的时候,特地写了东晋陶渊明去世的事,文章评论道:“陶渊明死于宋朝,为什么要写‘晋朝’呢?陶渊明始终都是晋朝人。”整个《朱子纲目》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的,宋朝王室想选拔他做官,但他那时候刚好去世,这是老天都想让陶渊明成为十全十美的人啊。
陶渊明六十三岁的时候,自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提前为自己写好了挽歌,又写了祭奠自己的文章,他面对生和死时,是多么乐观的一个人啊。他的文章写道:
“丁卯年的九月(宋文帝元嘉四年),十二律为无射,位于戌的方位(这是指九月)。天气寒冷,夜晚漫长,到处一片萧瑟(“索”字读“瑟”音),大雁在南飞的途中,草木也发黄凋落了。陶渊明也将要告别人世,永远回归到泥土中了。老朋友悲痛伤心,一同在今晚为我送行。摆上美味佳肴,倒上清醇美酒。看着我的脸色渐渐暗淡无光,听着我的声音越来越远去。唉,太可悲了,辽阔的大地,高远的天空,天地养育万物,我才得以成为人。自从我出生以来,遇到的都是贫困的命运,饭碗、水瓢常常是空的,冬天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带着欢乐去山谷里挑水,一路唱着歌背着柴草(《汉书·朱买臣》中写道:朱买臣独自在路上唱歌,在坟岗之间背柴草),柴房非常昏暗,从早上到晚上都在干活。春去秋来,都要在园中干活,又是耕田又是培土,又是育苗又是繁殖。高兴地看书,快乐地弹琴。冬天晒晒太阳,夏天洗洗清泉。辛勤劳动而不剩下一点体力,心中常常会感到悠闲。快乐地去接受上天给我安排的命运,顺从自己的本分一直到死。只因为人生只有这一百年,所以人们才会珍惜它。害怕自己一事无成,才会珍惜时光。活着的时候是世上的珍宝,死去之后还会被人们思念。可叹我与世人不一样,想法也与别人完全不同。我认为别人对我的宠爱不是自己的荣耀,别人对我的玷污也不是自己的耻辱。在破败的茅屋里依然高傲,痛快地喝酒写诗。了解了自己的命运,才能做到不再留恋人生。如今我死了,也可以没有遗憾了。到了一百岁的年龄,一心都想待在家里很少出去。因为年老而死去,又有什么可以再留恋的呢?寒暑交替,死了亡之后便以灵魂存世。亲戚们一大早就来了,好朋友们趁着夜里也赶来了。把我葬在野外,让我的灵魂能够安宁。我的鬼魂在暗中行走,我的坟墓在空旷的山野中显得冷冷清清,宋朝的大臣因为修建非常奢华的坟墓而让人为他感到羞耻(《孔子家语</a>》中说</a>:“孔子在宋国见到桓魋为自己修造石椁,三年都还没有修造完,神色严肃地说,像这样真是太浪费了”),王孙入葬过于简单而让人笑话。(《汉书》中说,杨王孙得了重病快要死了,命令他的儿子说:“我想要简单的葬礼,从而能够返回我的本来面貌,用布袋装着我的尸体,埋在离地面七尺深的地方,尸体下葬后,从脚下扯下那布袋,使身体贴近土地。”)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感慨叹息也都变得遥远了。不堆起坟头,也不栽树,日月也就这样过去了。不看重生前的赞美和夸奖,谁还会看重死后的歌功颂德呢?人生实在是很艰难的,死又算得上什么呢?唉,悲哀啊!”
颜延之,是陶渊明的老朋友,他们对对方的了解都非常深,不因为生死而去改变自己的操守,他写了《陶征士诔》,给了陶渊明一个谥号叫“靖节征士”,陶渊明的内心思想,于是后代的人都明白了,现在把《陶征士诔》的序文摘录下来,如下:
像璿玉一样的精致美丽,却没有被当做皇城里的宝贝;像桂椒那样芳香,却没有成为园林里的至宝。难道是因为他喜欢深沉和追求高远的原因吗?大概是因为他的性质比较特别罢了。所以没有脚的人却达到了,那是借助了外物;挨着别人脚后跟站立的人,就会遭到别人的鄙视。至于说有巢父和许由那样高尚的行为,有像伯夷和商山四皓那样高尚的节操,还不以认舜和禹为王,而视为他们为父老百姓,拿这些轻微小事和周、汉时期的事情相比,因为时代已经久远,人们不认为这些人气节高雅,从而导致他们的才华被埋没了,美好的传统被隔断了,这不是很可惜吗!
即使是现在的隐者,各人自以为自己是对的,他们一开始都是同路人,可是中途就有很多人改变了方向,这难道就是在彰显社会衰败景象和繁荣逝去留下的余辉吗?晋代征士浔阳的陶渊明,是南岳的一个隐居人。他幼年的时候不喜欢嬉戏玩耍,长大之后有一颗不加掩饰的诚心,做学生时不能让老师满意,但写出的文章却能够主旨通顺,容易理解,在众人的眼中他苦闷而缺少乐趣。他年轻的时候家里贫穷,家中没有仆人和小妾。他不会挑水舂米,也不能提供野菜和豆类食物。母亲年老,孩子幼小,侍奉父母的食物非常少。信奉田生致亲的议论,追求毛子捧檄的情怀。开始拒绝了州府官员的多次征召,后来做了彭泽县令。官场与自己的追求不相合,就弃官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于是离开了世间的纷争,而把自己的志向放在了官场之外,避世隐居,平时总是呆在家里很少外出,离尘世生活更加远了。浇灌菜园,去卖蔬菜,为的是能够得到一些简陋的祭祀物品;结渔网,编草席,为家里购买粮食等生活用品;喜欢奇异的书籍,天性喜好饮酒;抛弃了烦琐的陈规</a>陋习,养成了简约安闲的习惯,大概这就是所说的富贵也要让王公显贵们忘记爵禄,贫穷也要让家人都忘记贫寒吧?皇帝下诏任命他为著作郎,他称病不去赴任。六十三岁时,即元嘉四年,陶渊明在浔阳县柴桑里去世了。附近认识他的人都非常伤心,远方的朋友也很痛苦,行善得福的报应因为他的死去而变得沉寂不可知了,唉,真是一种淑贞的性格啊?一个人的成就往往凭借诔文的华美而显得更大,名气也凭借谥号的雅正而显得更广,如果符合德义的要求,贵贱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如果他的宽厚和乐善的美名,爱好廉洁克制自己的操守,都符合谥典,不会损害他生前的志向。所以我咨询了各位朋友的意见,应该给他的谥号叫“靖节征士”。
陶渊明墓在今天的星子县北二十五里的地方,明朝正德十年,提学使李梦阳,对陶渊明的高尚的风骨、气节十分仰慕,便对陶渊明墓进行了重修整理,并在那里建立了靖节书院。
《陶渊明诗文集》一共八卷,是梁朝昭明太子萧统编的,序中说:“我向来喜欢陶渊明的文章,经常喜欢得舍不得放手,崇尚他的思想和品德,遗憾不能和他出生在同一个时代。”这又是陶渊明不同时代的知己啊,社会上又流传《五孝传》一卷,《圣贤群辅录》二卷(又叫《四八目》),《后捜神记》十卷,都是后来的人借陶渊明的名字编造的。
【评论】
《自祭文》中说:“十二律为无射”,《挽歌》中说:“在寒冷的九月时候,把我的尸体抬到郊野之外的地方”,陶渊明死的时候应该在九月,颜延之的诔文中说:“他只有在店中生过一次病,他把死看得像回家一样。”那么他就是因为在店中生病而死的。
《四库全书》收集了《陶渊明集》八卷,《提要》中说:北齐时,阳休之收录的《陶渊明集》在社会上流行,一共有三个版本。一种版本是八卷的,没有序;一种版本是九卷的,有序目,但是编的顺序有点混乱,还有一些遗漏;一种版本是是萧统编的,也是八卷,但少了《五孝传》和《四八目》,阳休之参考了这三种版本,统一定为十卷,这已经不是萧统的那个旧版本了。宋代的宋庠在江左找到了《陶渊明集》的老版本,编写顺序最顺畅,现在社会上流行的,就是宋庠称为江左本的这个版本。然而昭明太子萧统距离陶渊明生活的年代比较近,已经都看不到《五孝传》和《四八目》了,没有收入到陶渊明的文集中,阳休之又是从哪里找到的呢,而且其中所引用的《尚书》内容,前后不一致,这决不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应该是别人借陶渊明的名字伪造的文章,阳休之错误地相信而把他增加到陶渊明的文集中去了。
陶渊明的文集,现在有宋朝汤汉(字东磵,谥号文清,江西鄱阳人)注解的四卷本,只有诗歌而没有古文(这个文集被刻入了拜经楼丛书当中),李公焕(庐陵人,明朝的何燕桌说他是元朝人)《陶渊明集笺注》十卷本(贵池刘氏的翻刻本)何孟春的注本,毛晋的汲古阁本(有附录和吴仁杰的年谱)焦竑本(没有《四八目》)
莫友芝的小字本,翰选楼的小字本(以上的版本都是十卷本,并且附有《五孝传》和《四八目》),张溥的汉魏百三名家本(一卷),张泉公本(诗歌有的部分被删了)绿君亭本(也是汲古阁刻印的正集三卷,其余的都是附录的),还有黄文焕的《陶诗析义》、吴瞻泰的《陶诗汇注》,但是罗列吸收了各个版本的长处,汇集成为一本书,则没有比清朝安化的陶文毅公陶澍的《靖节先生集》更好的了。
六朝人的专集,一直保存到现在的,只有少数的几家。只有陶渊明的文集到现在是多次刻印,不至于消失荒废的,文章是因为人得到重视的,如果一个人不重视自己的言行,而想要写出精妙的文章,即使捻断了胡须,自己也弄得十分消瘦,那也只是自寻苦恼,又怎么能够让自己的文章传世呢?
《搜神后记</a>》这本书,明朝有刻本,《四库全书》也有收录。考证陶渊明死于宋朝元嘉四年,然而书中却有元嘉十四年、十六年的事,因此它的真伪不能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