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训子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陶公训子最切至,与其平日放旷之怀,判若两人。观此可知陶公之流于放旷,实遭逢使然,非本心也。官彭泽时,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日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慈祥恺悌,千载下如见其心,以此教子其意深矣。三十丧妻,继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共有五子,曰舒俨,曰宣俟,曰雍份,曰端佚,曰通佟,亦称俨(字求思)、俟、份、佚、佟。俨前妻出,俟以下皆翟氏出也。


    《命子》诗者,盖陶公三十岁以前所作,专以训俨者也,有云:“卜云嘉日,占亦良时。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a>,庶其企而。”


    又有《责子》诗曰: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谓十五岁也),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黄山谷论之曰:“观靖节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愁叹见于诗耳。”盖渊明襟怀旷达,高出尘壒之表,大抵诸郎皆中人之资,期望甚切,稍不满意,遂作贬词。况雍端甫十三,通子方九龄,过庭之训尚浅,可遽以不肖断之耶?


    又有与子俨等疏,以作遗训曰:


    告俨俟份佚佟,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子夏</a>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孔丛子</a>:孔子</a>四友,回、赐、师、由,非子夏,此云然者谓其同列耳)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外求,寿夭永无外请故耶。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沈约</a>《宋书</a>》作“吾年过五十而穷苦荼毒,家贫弊,东西游走”,无“少”字及“每以”二字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按:“孺仲”,当作“儒仲”。《后汉书</a>·王霸傅》:霸,字儒仲。《列女传</a>》:霸少立高节,光武时连征不仕,霸与同郡令狐子伯为友。后子伯为楚相,而其子为郡功曹。子伯遣子奉书于霸,客去为久卧不起。妻怪,问其故,曰:“向见令狐子容服甚光,举措有适,而我儿蓬发历齿,未知礼</a>则见客,而有惭色,父子恩深,不觉自失耳。”妻曰:“君少修清节,不顾荣禄,今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君躬勤苦,子安得不耕,以养即勤,安得不黄头历齿,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子乎?”霸崛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终身隐逊)。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嵇康</a>《高士传</a>》:“求仲羊、仲从皆治车为业,挫廉逃名,蒋元卿之去兖州,还杜陵,荆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惟二人从而游,时人谓之二仲。” 《列女传》:“楚老莱子</a>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楚王欲使守国之政。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鈇钺,今先生食人之酒肉,受人之官禄,此皆之所制也,居乱世而为人所制,能免于患乎?’老莱子遂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


    抱兹苦心,良独内愧。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a>,分财无猜(管仲与鲍叔共贾,鲍叔分与管仲金独多,知其贫也)。归生伍举,班荆道旧(春秋</a>时,楚伍举与声子相善,后相遇于郑,班荆相与语食而言复故)。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颍长韩元长(《金楼子</a>》作“陈元长”,王应麟</a>曰:谓韩融,韶子。见后汉《韩韶传》),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汜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晋书</a>·纪毓传》:“毓字稚春,奕世儒素,敦睦九族,客居青州,逮毓七世,时人号其家‘儿无常父,衣无常主。’”)。《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批评】


    与子一疏,乃陶公毕生实录,全副学问也。穷达寿夭,即一眼觑破,则触处任真,无非天机流行,末以善处兄弟劝勉,亦其至情不容已处,读之惟觉真气盎然。


    陶公高蹈独善,宅志超旷,视世事无可芥其中者,独于诸子,拳拳训诲,知陶公固亦理学中人也。公既厚积于躬,薄取于世,其后宜有兴者。《梁书</a>》:“安成王秀为江州刺史,前剌史取渊明曾孙为里司,叹曰:‘陶潜</a>之德,岂可不及后世!’即日辟为西曹掾。”袁郊</a>《甘泽谣</a>》云:“陶岘彭泽之后,开元中,家于昆山。”杜甫</a>诗:“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着诗篇,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杜以渊明教子为不达,非笃论也。


    陶渊明</a>教导孩子最恳切周至了,这和他平时豪放旷达的胸怀相比,简直就像是两个人一样。通过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陶渊明的豪放旷达,不拘礼俗,其实都是他人生遭遇历程所造成的,并不是他本来的品性。他在彭泽做官时,没有让家人跟在自己的身边,他送给儿子一个仆人,并写信说:“你一天正常的花费,自己提供是很困难的,现在送你一个仆人帮你干活,这也是别人的儿子,你要好好对待他。”他的这种慈爱和平易,千百年之后还能让人体会到他的真心,用这种方法来教导孩子,真是用心良苦啊。陶渊明三十岁的时候死了妻子,又娶了一个妻子姓翟,她能够和陶渊明一起享受幸福,一起度过困难。陶渊明在前面耕地,她在后面锄田,陶渊明一共有五个儿子,他们分别叫舒俨、宣俟、雍份、端佚和通佟,也称他们叫俨(字求思)、俟、份、佚、佟。陶舒俨是陶渊明前妻生的,陶宣俟和他的弟弟们都是后娶的妻子生的。


    《命子》这首诗是陶渊明三十岁以前写的,专门用来教导陶舒俨的,诗中说</a>:“你要出生的那天,占卜是个吉利的日子,美好的时辰。给你取名叫俨,给你取字叫求思。你温和恭顺地和我生活在一起,要牢牢记住你名字的含义啊。孔子的孙子</a>叫孔伋,我希望你能向他学习。”


    还有一首《责子》诗说:


    “白发已经长满了两鬓,肌肤松弛也不再丰满了。虽然有五个儿子,但他们都不喜欢学习。陶舒俨已经十六岁了,没有人比他还懒惰。陶宣俟也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叫志学),而他也不喜欢写文章。陶雍份和陶端佚也都十三岁了,连六和七这些数字都不会数。小儿子陶通佟也都快九岁了,只知道贪吃。如果上天真的给了我这些没有出息的儿子,那我也没办法,还是喝酒吧。”


    黄山谷评论说:“读陶渊明的这首诗,他那慈祥而幽默的样子,可以想象出来。因此世人便说陶渊明的这些儿子都没有出息,他的忧愁和惋惜在诗中都能看见。”陶渊明胸怀宽广,他的想法超出常人,从不随波逐流,大概那些评论他的都是一些才智一般的人,他们的期望太高,稍微有点不满意的地方,便写诗来讽刺他。况且陶雍份和陶端佚才刚刚十三岁,陶通佟才九岁,父亲的教导还很少,能够很快地凭借这一点就判断他们没有出息吗?


    陶渊明还写了一些告诫的话给儿子们,用来作为对他们的临终教导,他写道:


    告诫俨、俟、份、佚、佟:天地给了人生命,有生就一定会有死,从古到今圣贤的人,有谁能够幸免呢?子夏说:“生死是由天命决定的,富贵是由上天注定的。”连“四友”那样的人(《孔丛子》:孔子有四个朋友,颜回、子贡、子张</a>、子路,没有子夏,这样说是因为他们同辈),都接受这样的言谈教诲,他们这么说,也足以看出穷困和显贵不能求助于别人,长寿和早逝也不能借助于外力。我的年龄已超过了五十,小的时候家里穷苦,每次因为家里贫穷而到处奔波(这句在沈约的《宋书》里写成“吾年过五十而穷苦荼毒,家贫弊,东西游走”没有“少”这个字及“每以”这两个字)。性格刚直,才能浅陋,为人处世时往往会和别人起冲突。自己为自己考虑,那样下去必然会留下灾患,勉强辞官隐居,让你们年幼就忍受饥寒。我曾经感叹东汉王霸妻子说的话,坏的棉絮自己拥有,为什么要连累孩子呢?这都是一样的(案:“孺仲”应该写成“儒仲”。《后汉书</a>·王霸傅》:王霸,字儒仲。《列女传》:王霸小时候就志向高远,光武帝好几次召见他,他都不去,王霸和同郡的令狐子伯是好朋友。后来令狐子伯做了楚国的丞相,而他的儿子做了郡功曹一职。令狐子伯让儿子送信给王霸,客人离开后,王霸躺在床上很长时间都没起来。他的妻子就很奇怪,问他原因。他说:“刚刚看见令狐子伯儿子精神很好,举止动作都很得体,而我们的儿子头发乱蓬蓬的,牙齿稀疏不齐,见到客人也不懂礼貌,还面带有羞愧,父子情深,不由得感觉自己很失败。”妻子说:“你一向注重清高气节,不考虑荣华富贵,现在令狐子伯发达显贵了,谁能比得上你那么清高?你不怕劳累亲自耕田,儿子哪能不去耕田,每天辛勤劳作,哪里能不头发乱蓬蓬的,牙齿稀疏不齐呢,为什么忘了你先前的志向,而为孩子感到惭愧呢?”霸起身笑着说:是这样的啊。”于是就一起归隐)。只是遗憾没有像二仲那样的邻居,家里没有像老莱子妻子那样的妻子(嵇康在《高士传》中记载,求仲羊、仲从都以制造马车来维持生计,为了逃避名声而隐居,蒋元卿辞官离开兖州,回到家乡杜陵,院子长满了野草,还有三条小路,于是他隐居下了不再出去。只有两个人会来拜访,当时人们称这两个人为二仲。《列女传》中说:“楚国的老莱子在蒙山南面隐居耕种,楚王想让他为朝廷做事。他的妻子说:‘我听说可以吃酒肉的人,可以被别人随意打骂,可以得到高官厚禄的人,可以去杀人用刑,现在先生吃别人的酒肉,接受别人的高官厚禄,这都是别人所给的,活在这混乱的社会上被别人牵制,这能没有祸患吗?’老莱子于是听从他妻子的话,去了江南隐居)


    心中怀着这样痛苦的想法,自己心里很惭愧。小时候开始弹琴读书,喜欢悠闲清净的生活,读书有了收获,就高兴得忘了吃饭。看见树木长得郁郁葱葱,不同季节有不同的鸟叫声,就十分高兴。俗话说:‘五月、六月的时候,在北边窗户下躺着,凉风刚好吹来,自己认为自己成了伏羲</a>氏以前的人。’意识浅显见识很少,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保持下去。随着时间的迁移,体力开始衰退,精力旺盛的日子不会再出现了。得病以来,身体慢慢衰弱,亲人和好朋友都没有抛弃我。每次都用药物救治我,自己感觉恐怕寿命将要到了。你们从小就家境贫寒,每次都让你们做砍柴挑水的工作,什么时候可以免除啊?这些我都挂念在心里,还能说些什么呢!虽然你们不是同一个母亲</a>所生的,但应当想到四海之内都是兄弟情义。鲍叔和管仲分钱的时候从来没有猜疑(鲍叔和管仲共同做买卖,分钱的时候管仲总要多占一点,但是鲍叔不觉得他贪财,因为知道他家里穷)。归生和伍举在路上相遇,便在地上铺上荆条,一起谈论过去的交情(春秋时代,楚国的伍举和归生交情很好,后来他们在郑国相遇,两人在地上铺上荆条叙旧吃东西,感情还像以前那样好)。就是因为鲍叔的帮助,管仲变失败为成功,因为归生的帮助,伍举在出逃后又回国立了功,其他人尚且如此,何况你们是同一父亲的儿子啊!颍川的韩元长(《金楼子》写成“陈元长”,王应麟说:韩融,是韩韶的儿子。在《后汉书·韩韶传》中有记载)是汉朝末年的有名望的人,做官做到了卿佐一职,八十岁才去世。他们兄弟一起居住,直到去世。济北的纪稚春,是晋朝时很有节操和品行的人,他们家七代都是使用共同的财产,家人没有怨怒的脸色(《晋书·纪毓传》中说:“纪毓,字稚春,家里是读书人家,家庭和睦,家族居住在青州,到了纪毓是第七代,当时人们都说他家是‘兄弟们之间往来无间,衣服常相互换来穿’”)。《诗经</a>》中说:“对于古人崇高道德则敬仰,对于他们高尚的行为则学习。”即使不能那样,也要诚心诚意地崇尚他们。你们可要慎重啊!我没什么再说的了。


    【评论】


    给儿子们的这些告诫话语,是陶渊明一生的真实描写和学问的全部体现。穷困、显贵、长寿和早亡,他一眼就看明白了,对什么事都顺其自然,率真任情,除了天赋的灵性能广为流传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了。他在文章最后教导兄弟之间要善待对方,互相勉励,这也是他流露自己真挚感情的地方,读了之后只感觉有股浓厚的刚正之气。


    陶渊明过着避世隐居的生活,不去管人间的俗事,胸怀高远旷达,在他的眼中世间的俗事没有一件可以干扰到他的生活,然而只有对他的儿子们,他才深切地教导,(从这一方面来看)我们可以知道陶渊明是一个非常注重伦理道德教育的人。他大多都是自己亲自动手去做一些事,很少依靠别人的帮忙,他的后人应该有兴旺发达的吧。《梁书》:“安成王萧秀做了江州刺史,前任剌史任命陶渊明的曾孙担任里司一职,萧秀感叹说:‘凭借陶渊明的才行品德,怎么能不优待他的后人呢!’当天就授予他西曹掾一职。”袁郊《甘泽谣》中写道:“陶岘是陶渊明的后人,开元年间,家住在昆山。”杜甫诗中说:“陶渊明虽然避世隐居,但也并没有真正进入忘怀得失的境界。看看他写的诗和文章,对自己穷困潦倒的生活充满着遗憾。一辈子真正做到不受世俗务牵累,大概他对这些并没有很早就记在心里。他对自己儿子是聪明还是愚笨,是多么在意啊。”杜甫凭借这一点就说陶渊明教育儿子不成功,这不是准确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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