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記賦役


    賦役兩端，東南重務。非特國計所關，而民俗之存亡隆替，皆由於此。蒞茲土者，撫按有司，苟留心民事，何嘗不首談賦役哉。但賦日議薄而卒不薄；役日議輕而卒不輕。故積久成疲，凋瘵已極。有識者，且未卜所稅駕矣。今國家南北交兵，當事者莫可誰何。有督逋加稅之令，急於星火。此昌黎氏所謂民就窮而斂愈急。可勝慨哉，予記賦役也，蓋敘吾松因革大略。而附狂瞽之見，亦竊有望於志士仁人之採擇云爾。


    松之田賦，自宋端平元年。華亭令楊瑾，行經界法。其籍，自畝之圍，則有歸圍簿。自圍之保，則有歸保簿。自保之鄉，則有歸鄉簿。自鄉之縣，則有都頭簿。田不出圍，稅不過鄉，版簿甚明，賦稅就實。足稱良法美意矣。使令皆如其人，此法至今存可也。元入中國，定天下田稅，上田每畝三升，中田二升五合，下田二升；水田五升。此以貉道治天下。賦雖輕，不足法也。至張士誠據吳，而蘇松之版籍，蕩搖盡矣。國初，籍沒土豪田租，有因張氏義兵而籍入者，有因虐民得罪而籍入者，有司概以租額起糧。每畝四五斗、七八斗，至一石以上者，且以私租為官糧，不便輸納。遂有二、三石納一石，四五石納一石者，故洪武受命，天下咸稱得所。而蘇松獨流移載道，良有以也。至宣德五年，周文襄公忱，巡撫江南。有杜宗桓上均額之說，甚詳甚善，公竟不行。顧丈僖謂此公必有深意。蓋時方減稅，復議均糧，其勢難並行也。已而文襄疏請，得減松郡稅糧三十萬二千八百八十五石有奇。又請極重官田，極貧下戶，並從輕折。每金花銀一兩，準平米四石、闊白布一匹、準米一石，算銀三錢，三梭布一匹，準米二石，算銀六錢。計該府共得輕折米四十八萬二千六百八十七石有奇。夫小民既蒙減額，又獲輕齎，其恩渥矣。東南雖百世屍祝公，豈為過哉？行之既久，所謂極重官田，極貧下戶，遂倒置於吏胥奸宄。而輕折高下之弊，不可窮詰。嘉靖間，歐陽巡撫，括該府額賦，一則派徵，每平米一石，準銀四錢。凡本折悉照此例，始得一洗前弊，而耗亦從此大減矣。行之既久，則產去糧存之弊，因之紛起。隆慶三年，生員張丙蘊，建為清丈均糧之說，請於當事者。當事者是其議，請於朝，乃簡命僉事鄭元韶、董其役。元韶，即本府同知也。於是廣詢輿論，分上中下三鄉以定斗則。華亭每畝，科正米二斗四升五合；上鄉加耗一斗二升，中鄉七升五合，下鄉三升，護塘外者免。上海每畝，科正米二斗二升五合；上鄉加耗一斗，中鄉六升，下鄉三升，護塘外者免。其各最低薄者，或二畝三畝，方折一畝，有五畝七畝折一畝者。若青浦分自二縣者，田則科則，悉仍其舊。於是共計平米一百二十三萬八千六百餘石，內增灶蕩米二萬二千六百餘石。緣民灶相參，易生影射，故概大概徵，以杜弊端。民間遂稱公平矣。但近海之田，以其斥鹵瘠薄，兼時有風濤飄決，故另議每石折銀四錢，計平米八千一百六十九石五斗有奇。又去海稍遠者，每石折銀五錢，計平米一萬一千三百六十九石有奇。餘皆腹以內田土，一例五錢算徵，本折並派。而東鄉三十六七保等區，又以瘠薄挽例告折者，有司概狗民情，輕折四錢，計平米一萬石有奇。則於起運存留之數，不無太損。於是以田之甲者移之乙，而民間又有增賦之議矣。矧時久弊生，徵斂無法，則土官之詭寄，吏胥之挪移，圖書之飛灑，奸宄之侵匿，其患又有不可勝言者？萬曆十七年，巡撫周至，留心剔蠹，設為經賦二冊，合用會計凡例，共二十八條。如檄李兵道，又可謂曲盡人情，故一時奸胥，賴以稍輯。而有司徵比，庶幾可規。獨詭寄一端，惜其不能並去。至今二十年。寧夏之變，朝鮮之警，上嚴旨，令開府督逋，為備兵計。於是巡撫劉公，以遞年書冊清查。刻日嚴追完納，且遺對聯，令有司懸之迎賓館云。力田以給公上，庶民且然。積轂以肥私家，吾輩何忍！松之士民，始有變產輸官者，而向來影射侵漁之弊，又為之一洗矣。夫以諸公皆經世之才，而留心於東南之一賦，其規畫調停，委曲周密</a>，可不謂無遺策也哉。即通達如賈生，安所置喙也。然以予觀之，丈襄上矣，歐陽次之，如周如劉，僅可謂之救弊，而未可謂之仁也。大抵詳於法者，法雖工而適以困民之力，久之且有法外之遺奸。仁以濟法者，則裕乎民，而因以得民之心，久之且貽國柞之永福。嘗觀正德六年，巡撫張鳳，護復文襄折徵舊例。時華上耆民嚴泰、朱禋等，指陳利弊，盛稱文襄，而歸罪於華亭之董令，末云：「老民不知先年何故金花銀，準米四石；布匹準米二石一石，卻乃錢糧反多。今者金花銀不過一石九斗，白銀不過一石七斗，不知錢糧何故反少。」此其言，即任仁任法之驗，可考而鏡也。今松之民，凋瘵極矣。水旱頻仍。饑饉薦至。號稱殷富者，以供輸供役，而十室九虛。策名縉紳者，以尚侈尚奢，而虎皮羊質，譬之善病之夫。耳目口鼻，非不猶然人也，而膚體血脈，銷鑠幾盡，盍惴惴焉，不能畢其命矣。大司農猶指東南為奇貨，日以誅求督撫。督撫日以誅求司牧。司牧者下其令於里役，稍不從命，鞭笞備至。小民則售子鬻妻，罄家蕩產，巨室則□□□殺，剜肉醫瘡。幸國計稍充，當事者囂囂然自為得計曰：「我能為朝廷足國用矣。我能為民間驅積蠹矣。我能為東南徵積逋矣。」有人心者，固如是乎！故予敘三縣稅額，而贅以裕民七議。


    華亭縣，額徵平米五十九萬五千九百三十三石八斗有奇。除護塘外，平米八千一百六十九石五斗零。每石折銀四錢，仍作本色。又有改折平米八萬九千三百四十八石八斗零，止納折銀四萬二十八百七十三兩八錢五分有奇。抵作起運，實該驗派本折二色，平米四十九萬八千四百一十四石四斗有奇。


    上海縣，額徵平米三十九萬一千二百二十三石四斗五升零。除改折平米四萬六千九百一十三石四斗有奇，止納折銀三萬二千五百二十一兩八錢六分零。抵作起運，實該驗派本折二色，平米三十四萬四千一百九石有奇。


    青浦縣，額徵平米二十二萬八千九十石五斗零。除改折平米四萬一千四百五十九石二斗有奇，止納折銀一萬九千九百六兩六錢九分零。抵作起運，實該驗派本折二色，平米一十八萬六千六百三十一石三斗有奇。


    一議五等之均，賦稅之法，鄭僉憲以三等起科是矣。而上中下三鄉，殊為未當。如西鄉稱上，乃有一畝，僅租五六斗，或八九斗。一遇旱潦，輒無粒者，概目為上而重斂之，可乎？南鄉稱下，乃十一二保。有一畝，得糯米租一石二斗，且旱潦無虞者，概目為下而薄收之，可乎？東北稱中，乃僅種花豆青秧。天稍亢旱，民束手矣，概目為中而盈取，可乎？故予以松郡之田，當列五等。如城市，係商賈輻輳，民居稠密之地，列為上上。西北皆膏腴，列為上。西南為中，東南為上中，南北為下。如是，而又精核其低薄池蕩，與新荒舊荒之別，履畝而稅，則輿情允愜，民亦無亂於上供矣。壬辰，華亭項知縣，擢戶科給諫，建議改折三十八保等荒區，民皆誦德。


    一復折布之例。松民善織，故布為易辦。而文襄以布代銀，實萬世良法。況今北邊，每歲賞軍市虜，合用布匹，無慮數萬。朝廷以帑藏赴督撫，督撫以帑藏發邊官，邊官以帑藏齎至松郡。而牙行輩指為奇貨，置酒邀請邊官，然後分領其銀。貿易上海平湖希布，染各樣顏色，搪塞官府。中間轉折虛費。動以數千。於國計更何益也？合無撫按奏請合用賞邊布匹數目，該用價銀若干。聽兵部議定匹式廣狹長短，令三縣令頒示小民，並隨時酌處其價，務要公道，使民樂輸。民有欠金花，自一錢起，至一兩者，聽其照式輸布。或有合用三梭，及可充本郡兵餉者，亦如邊布，頒式準收，則上省無益之費，下免難辦之苦。前不失丈襄之遺意，後亦便有司之徵求。未必非裕民足國之一助也。


    一議助額之方。松郡田賦，至一百二十餘萬，亦云極矣。第可議減，不可議增。如郡治內城腳，有軍營地，飲馬池若干，今皆為有力者。起建第宅，則此地不屬之官，屬之於民。而所謂營與池，特虛名耳。合無奏革虛名，照則起稅，而即以其稅，均入於一百二十餘萬之額。又各鄉民，每歲有新填池蕩，開墾積荒，通計十年，可得百有餘頃。調之升科，而即以所升者，均入於一百二十餘萬之額。其或坍江坍泖，苟可修復故道，不妨動眾勞民，萬一不可，亦藉升科補之。此雖萬分之一助，而擬之加賦者，則異矣。一停優免之例，每歲均徭，例有優免，而弊極多端。如灶戶一丁，例免該田二十四畝，而貧灶無田甚多，皆為鹽場大戶。花分濫免，此弊之最著者也。其他鄉宦舉監生員，升降、進退、死生，朝暮變態，安能一一審核，毫無滲漏乎？其間必有當免而不免，與不當免而免者，祗為奸胥出入之竇而已。合應概縣減數徵派，以杜弊端。雖祖宗恩例，君子當存愛禮存羊之心。而俗所稱拯頭救腳之說，亦今日權宜處置之一策也。一調額外之徵。松賦正額，民已不堪，而額外又有均徭、練兵、開河、織造、貼役、加耗，種種不經，難以枚舉。則如上鄉三斗六升五合起科之田，計有五斗之供矣。況兼凶荒賠納，其利安在？而士民亦何樂於有田也？然諸費斷不可少，而民力漸不能支。合無奏請於兩京雜費內，如席板顏料芽茶綠筍，及宗人府公侯駙馬公主供應等項，量裁十分之二。又於所屬地方，徵門攤局抄魚課匠板生儒吏胥援例銀兩，及撫按有司贓罰，酌量充補庶兒減一分，則百姓受一分之惠矣。此其說，雖妨眾難行，而得任事如文襄者，未必非救焚之一助云。


    一嚴詭寄之弊。詭寄之妨賦有二：其一，自貧儒偶躥科第，輒從縣大夫幹請書冊，包攬親戚門生故舊之田。實其中，如本名者，僅一百畝，浮至二千，該白銀三百兩。則令管數者，日督寄戶完納，及有司比較結數二百七十兩，已足九分。便置不比，是秀才一得出身，即享用無白銀田二百畝矣，積以十計，則每縣無白銀田，去二千矣。況十不足盡乎？又況所寄愈多，所侵愈甚乎。其二，自鄉宦年久官尊，則三族之田，悉入書冊。其間玩法子侄，及妻族內親，如俗所稱老婆舅之類，輒謂有司無可奈何鄉宦。而鄉宦又無可奈何我們。於是動輒欺賴。僅與管數人雇倩代杖，遷延歲月而已。故一官名下，有欠白銀一千餘者。夫一官以千計，則十官以萬計矣。況又不止十乎？故祖宗為詭寄立法，恐隱漏大戶。而不意今日之弊，則有在此而不在彼者。故嚴查之法，須將各宦書冊，每年自十月立限，至來年二月止，撫台先於二月以內，吊取書冊府縣即將管數人同冊解查。其有完納無欠者，著有司以禮旌異。欠止二三百兩者，即將兩京應解錢糧起批。著落管數人，催取批回，限日繳報。至五百兩以外者，先將管數人坐贓問遣，仍行嚴提本官子侄監追。則彼此無樂於詭寄，而弊可潛消矣。一定會計之則。糧數自大清後，雖有定額，而每歲徵收，則憑會計。有一年米多而銀減者，有一年米少而增銀者，有一年銀米相埒者，遂使奸貪吏胥，得以挪移出入其間。而輸納者，亦不得據為長例。骫法莫甚於此。合無以國家經費，較數歲之中，立定等則。如三斗六升五合起科，田歲輸一斗六升五合為倉糧。以二斗折銀，為金花。餘中下二鄉，亦以例推算。即遇凶荒，或減米幾升，減銀幾分，令人曉然，屈指可計。此所謂賦有定法，民有常供。在上無會計之煩，在下杜疑影之弊，正合郡士民所稱快。而何當事者不一念也，豈其中有不容不計乎？抑多首尾之畏，故因襲而不肯振刷之乎，豎儒所不曉也。


    記役。志載唐宋以來，役有立法，互有同異。惟楊瑾設為義役，又置役田，以充其費。蓋合熙寧雇役，元祐差役，而變通之，可謂百世稱善者。本朝役東南之民，皆從均徭編審，而獨注意於糧長之一事。故祖宗之法，必取丁力相應有行止者充之，其制亦未嘗不善也。特以法久弊生，時移事改，或貪墨之吏，務瘠民以肥家；或奸詭之徒，爭舞文以玩法，故議裁議處。其說紛紛，而終鮮良策。識者隱憂，試以邇年因革之大略言之。吾松之重役有五，一曰庫子，一曰長收，一曰解戶，一曰公務，一曰收倉庫。庫子有各庫不同，而惟縣堂為最。蓋一縣雜費，與迎送上官，種種不經，俱責成於庫子。故歲用四名，每名費千金有餘。至癸丑倭亂，督撫不時按臨，皆用庫子為支應大戶。而其役始濫觴，充之者，鮮不破家矣。是役遂議革，而以買辦鋪陳之類，屬之庫吏。然而縣之分費，有必不可免者，竟屬之長收。長收者，自海中丞用一條鞭法，歲收兵白徭銀，始終其役而名之者也。長收雖屬收銀，而其費與庫子相埒。如各上司按臨，例有迎風飯、下馬飯，閱操酒、送風飯，動以數金計。而時值暑天，隨腐隨易，則一酒而費數金者有之。其他種種雜差，不可勝計。兼之縣令賢否不同，有需索常例火耗，交際饋儀，與一府各衙門吏書皂快，指為奇貨，動輒幹求。有不如意，即怒目嗔詈，此其費幾二千金。而華亭十二櫃，每月輪值一名，謂之當月。是無庫子之名，存十二庫子之實也。至知縣楊東野，雖號稱敏吏，而承奉上官，實為超格。時長收正屬監生顧正心，正心又江南豪華公子也。上官至，責令擺酒。正心多方覓水陸奇珍百餘品，而細果如松杏蓮心瓜仁之屬，裝綴若魚鱗，高一尺有奇。器皿壺杯，皆用古窯金玉。此規一立，動費百金。於是上官爭以楊令為能，以松江為富麗。而長收之役，始濫觴矣。自是正心令姜姓者議革，而以總催充收銀之役，謂之櫃收總催。無大戶，收銀不過二十兩。支放一畢，即令交代，蓋取眾擎易舉之意也。華亭每歲用一百名，分列十櫃。上青稍減，此其役視長收較輕。而火耗常例，及衙門雜費，猶故也。每名計費銀三百兩，而破產傾家者眾，且以支應上司酒席，不時吊取貲郎富室充之。如庚寅，按院學院同時按臨，兩院有交請席，府縣有公宴兩院席。其一，用監生顧正心，其二，用監生陳大廷，其三用監生宋啟明，各爭奇鬥品，求媚有司。時五月，有肥紫蟹，重斤餘者，鮮鰣魚，五六斤者，餘品精美豐潔，不可勝道。宋備攢盒二具，費銀三兩。知府詹公，華亭項公，皆按院同年也。按院嘖嘖歎賞曰：「兩年兄蒞茲土，可不謂福人哉。」此風沿至於今，日甚一日。是去十二長收之名，存百餘長收之實也。於是民間共稱不便，而建議者又紛然矣。公務糧長，在未清大時，每保用五名，凡本保本區錢糧，責令催辦輸納，而以里排佐之。自後包攬之奸出，而欺蠹之弊生。兼之歲無定額，戶有積逋，有以賠皮傾家者，有以收侵坐法者，有以積累亡身者，其害不可殫述。故鄭道均糧後，遂議革。於是以官戶之糧，並之書冊，以巨室之糧，歸之囤戶。而以十排年，充催辦小民之役。十排年者，即所謂里排，司一里之事，第一年為總甲，第二年為該年，第三年為催辦，第四年為塘長。又以甲首副之。此乃祖宗定役，不由均徭點差者。今獨重辦錢糧，第令從民間依期督促上倉納米，赴櫃納銀，而錢糧毫不經手，亦取眾擎易舉之意。且杜侵漁賠累之奸，此法終不可變者也。然公務之弊，在於侵漁，而里排之弊，在於容隱。蓋十人同圖同產，則以一人蔽九人，而十人遞相為弊矣。此不侵之侵也。公務之患，在包賠，而里排之患在準折。蓋圖中必有富民。里排豈無假貸？一或逋負，則富民必藉口勒掯，而里排亦不敢吐氣矣。此不賠之賠也。且荒區荒圖，編僉充數，乃有家無擔石，丁無餘口，遂列於排年者，既殫力於催徵，又奔命於赴比。加以皂快之拘提，歇家之酒食，吏胥之恐喝，所費多岐。遂至賣田宅，鬻男女，流移遷轉，不可窮詰。近年常熟顧襟宇，吳江孫質蒼，兩公建議，大相水火。然以予觀之，則得失相半，未可左此而右彼也。當事者，緣索糧長所由始，又合武進縣，每圖編僉之說，廣其為糧長，間亦可謂究心民瘼者矣。但解戶之役，有細布，有南北遷，有徐州鳳陽非不稱钜，乃所患者不過風波盜賊之險，而其機每繫乎天。苟天不為災，而益之以津貼之饒裕，則奏績而保家者，常十之九收倉之役。有迎送監司，有綱司話會，有開倉修廒，非不稱費，乃所患者，不過收貯出兌之煩，而其機每繫乎年。苟年值其豐，而佐之以明幹之有司，則計日而成功者，常十之十。壬辰冬，甘劉兩台，以軍兌。先屬官戶，次及囤戶。倉收止備存留三倉，其意雖省役省民，而偏重宦家，也難久試。故此二役者，第取家道殷實之人充之。人得良吏調停其間，則執役者，有成設之可據，不得逞奸以逃於法之外。按役者有成規之可約，不必骫法以狗乎下之情。此役之無煩於深計者也。獨櫃收催辦，雖歷經議處，旋弊旋革，而時生隱患，終乏遠圖。恐良平持籌，蘇張掉齒，亦不能為東南建萬世之利矣。予不自揣，敢以迂闊，謬參四議，豈云有補於國是，聊以備顧問於將來。


    一嚴里排之僉。里排者，輪年僉役。官無編審之煩，挨甲奉公，民無扳累之苦，誠經久可行之良法也。但既屬催辦，則今日之里排，即昔年之公務矣。若以貧窮無告之人，濫充其役，能保必無前弊乎？故編審之年，須取丁力相應者為上，以有丁無力、有力無丁者為朋名。如本圖無人，不妨通融計議，或以客戶田多者充正役，而以圖民之曉事者副之；或取殷實之戶，免其大役，而分當幾甲，則承役得人。公輸自裕，閭閻可無困苦逋逃，而糧稅亦免侵漁拖欠，此法雖千百世可行，又何紛更之議乎？


    一清比較之法。徵限以十日為期，而限銀亦定數。如第一限，每圖限納白銀二十兩，而辦或不等。有浮於數之外者，有如數者，亦有納至十七八兩者；有納一半者，有僅止二三兩者。多寡勤惰迥然矣。乃比較之日，一概赴比，甚至鞭笞同用，漫無差別。不惟增役人一番盤費，而奸頑藉為口實，遂令樂輸終事之民，懈體而不前。此縣令昏逾之通弊也。合於先期一日，各排年將辦過銀兩數目，開報區總。如限二十兩，納至十五兩者，區總即省發在圖催辦，其不及者聽，第名開數，押齊候比。而區總勤惰，即於比數內驗之。如區轄三十圖，而赴比仍三十人。其罰即與排殿者同科，則賞罰既明，勸懲自著。且民不擾，而事不煩，正司牧者所當留意也。


    一議官收之法。櫃收之役，稱最不便者，獨以在上有需索，在下有幹求，在納戶有勒掯耳。愚意，府縣設管糧官各一員，正謂財賦之區，欲令職專其事也。今縣之管糧，曰通判者，日令分理詞訟，僅供領運一差，而於徵輸大務，既不可託，亦無效用，豈朝廷命官之意哉？合無奏請如華上等壯縣管糧者，須選鄉科清年有望之士。蘇松等府管糧者，須選甲科己試盤錯之賢，責以專管錢糧，分毫不令外與，即上司亦不得另有差委。如十月初旬開倉，則一應倉務，俱屬管糧衙料理。及已經開櫃，則以倉務歸之堂官，擇一近縣衙門，如鶴城書院之類移居。本官選撥已經一考吏二名，能寫老成書手四名，隨侍。堂設十櫃，以東五櫃收官戶，西五櫃收民戶，俱許人戶自行投櫃。每白銀一兩，加耗銀四分，以便傾銷。吏書人等，止許驗封登串，發寫納戶銀兩數目，不許別與分毫。收至五日，本官會同知縣，並封貯庫，以防盜賊之患。其小民，自分數起，至四五錢者，不必納櫃。但照每限始日，本宮量給串票於各區總。小民竟從區總交納，仍索串票為據。至赴比之日，區總並封投櫃，即持串票，候本官照驗。用過若干，復量給串票若干，以省騷擾。府管糧廳，許不時分巡各縣，到倉閱糧，到櫃閱收。仍體訪官吏口碑，遞送正堂，填寫考語。如有門役生事之人，即便拿問。每三限畢，吊取官戶大戶書冊，細驗納過數目，有無多寡，嚴行比較。凡係糧稅詞訟，悉聽告理，轉申正堂，以杜濫受。此法一立，則需索幹求勒捎之弊，俱已潛消。不惟可省收頭重役，而國計亦賴考成，且不虛設官之命，實東南長策也。但糧稅出入，最易染指。官雖擇人遷選，能保終必得人，須嚴行賞罰，方示勸懲。如官吏三年最績，則吏準一考，官擢不次，其餘執事人役，亦須厚其工食，使得資生。倘稍有覬覦更張，即聽堂官，指名參究問遣，庶幾有志之士，爭自濯磨，不致卑卑無用如今日矣。


    一議供應之役。縣中雜費，廉吏俱可裁省。獨供應上司，雖夷齊為吏，亦不能免。若非委之大戶，則一應酒席，何從措辦。合無一縣，每年議取大戶十二名，拈鬮分月，專候上司按臨供役，而所供者，亦止設酒一事，更無別差。計各縣整年之內，約有四月不免，尚餘八人為曠。則於交歲時，另議四名插入，仍拈鬮值月，以備來年。夫一歲而僅役四人，貽累既不為多。一役而僅供一酒，其費亦不甚巨。如是而民不稱便者，未之有也。若華上壯縣，歲不乏一二人，即以曠役者分委傾銷。量亦不為煩苦，何當事者計不出此，徒取嘵嘵之口稱冤哉。


    范叔子曰：賦役之事，余特記四十年以來，因革損益之大端，及予一人之淺衷薄識已耳。其他掛一漏萬，與經生擘畫之所不及者，何可勝道也。然以今之時勢論之，賦之所望者在薄，而今則不容不厚矣。役之所望者在輕，而今則不容不重矣。厚不已，則財盡；重不已，則力疲。雖謂小東大東之詩，即松民之詩，奚不可哉。撫養調停，亦在上之人日留意焉耳。不觀之馬牛乎？始而責之耕十畝計耳，責之走百里計耳，終而日益之，又從而鞭笞之。馬牛雖賤，其能堪乎？司牧者，等於馬牛，奚忍哉？余又詢吾松縉紳云：四方郡縣賦役，自正額而外，有司不得分毫有誅求。如方仲甫在冀州，夜集二三門生談文。良久送出，堂無燈火供應者絕不為意。而刺史亦不敢索，索亦無有應者。此微獨覘風俗之樸，亦能養上人之廉，其益非淺鮮也。若吾松，賦日厚而俗愈奢華，役日重而供益謹飭。故臨蒞茲土者，但覺富庶之邦，而不知膏血之暗抽也。徵求需索者，但覺意欲之適，而不知民生之日蹙也。獻納貢輸者，但求免禍謫之及，而不顧身家之敗亡也。姑舉一細事而論，如御史按臨有下馬飯、閱操酒，縣令先定大戶充役。每席用嗄飯四十味，糖食四十味，果品四十味，而攢盒煖盞之類無算。一遇暑天，不時更易，動費百金。而其間置辦物料，憂其難精。應對侍使，憂其或忤。縣令稽查，憂其苛責。皂快恐喝，憂其無厭。惴惴焉，如臨深履薄，不能畢命。乃上官至，僅供一餐之資而已。倘得清介如海中丞者，惕然思曰：吾何以飲食之故，勞民動眾若此？即嚴行裁革，未必非地方一助也。況由此例推之，苟不便於民者，悉從節省。其為小補，又當何如？譬之貧病之夫，雖乏膳脩藥餌，恣其安享。而本原之地，不加戕賊，縱不能躋之仁壽，獨不可苟延性命於旦夕乎？嗟嗟，論而至是，悲矣悲矣！余本山澤之臞，無用於世，即舉松郡而陸沉之，亦何損於不肖？乃嘵嘵為賦役侈口者，顧生於斯，長於斯，且目睹流離困苦之狀，則桑梓之愛，自有不容不言，而言亦不容不詳且切也。異日者，仁人君子，或不遺芻蕘，因而援手松民倒懸，余又何惜出位之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