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彼得之晚年
3个月前 作者: 林白水
吾国有言,三王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夫自家天下之制立,而传贤之事乃不复见。于是君主庸闇者,但循其祖宗成法,苟求无事而已。而二一英迈之君,偶有非常之举,全国反对。甚至近亲之间,亦复意见殊异,猜嫌大起,卒至宫庭喋血,骨肉相残。历史所载,不可胜纪。赵武灵王之过弒,汉武之杀其子,皆可为殷鉴也。而彼得所处之境,亦与一一君相同。
彼得子曰亚历须者,前后出也,天性恣睢,惰慢无耻,见彼得改革内治,颇不谓然,时露反对之意,常扬言于众曰:“吾父苟死,吾为帝,必尽反其所为。吾但知凡百政事,遵俄罗斯旧章耳,安知所谓变法维新者。”彼得闻而恶之,乃制自今以后,皇位继承,但由皇帝之意,不以长男为限。彼得虽有废立意,然心犹恋亚历须,乃告之曰:“若欲承吾伟业欤?抑欲为僧侣欤?二者可择其一。”
亚历须冷然答曰:“儿第愿为僧侣。”
彼得闻之,甚痛心,乃欲游欧洲,以纾其胸中郁结,约亚历须在安特坦府相会。亚历须不如约,独赴意大利。彼得犹不忍弃之,遣使谓之曰:“汝若改前失,听吾之命,仍当以汝为皇帝,汝果如何?速自度之。”亚历须闻命,乃归莫斯科。
彼得归莫斯科,以亚历须骄慢不逊,疑有奸臣教之,或至潜图弒逆,乃下亚历须于狱,拷间其事,亚历须坚不肯吐,人有劝其谢罪者,亦不从,如是五月彼得乃处以死刑。死刑前一日,瘐死狱中,或谓为人所毒杀,亚历须既死。彼得怒不息,乃更毒杀他之嫌疑者,诛戮前后亲族殆尽,斥亚历须子,不使居皇位。然其后以迦他陵所出者皆夭折,乃以亚历须子为嗣,是为彼得二世。
彼得晚年,尚孜孜改良内政,国势日隆。先是彼得曾于窝尔牙河及顿河间,置驿传,建都府,以此地为交通南部诸国之中枢。经营不遗余力。然以千七百十一年与土耳其约,还亚束于土,至是遂失与波斯印度之通路。彼得乃更谋东向,与克巴国结约,阳与交欢,阴实图之。遣使至其国,后因不能竟功而罢。
顾彼得经营东方之志,终不少衰,乃遣使波斯,欲自是与印度通。方是时,波斯屡为土耳其及阿富汗所攻,国势危殆。彼得欲乘机干涉其内政,外托修好之名,遣兵五万援波斯,而所至辄收其地,并夺取加斯比海边三州。后阿富汗人入波斯,废其王。彼得乃更以兵助之废王,于是一二年间,加斯北海西南数州地,皆归俄有。然适有蛮族起事,逐波斯境内之阿富汗人,及土耳其族人,更转其锋寇俄国。俄遂尽失所得侵地,彼得崩后,俄人乃以金赎还之。
彼得置集议院、元老院、以国政公之与论。又欲振兴商业,奖励海运。遣青年子弟,留学欧洲诸国,习航海之术。当时俄之农业甚拙,彼得乃遣农夫数百,赴欧洲,以研究农事为务。更矫当时习俗,宫室衣服,悉仿欧洲之风。
时值战后,国中游民极多,彼得乃设工艺厂数十所,以纳游民,各授以事。又设养育院,以养贫穷老幼。命全国调查户籍,以论民数。官吏中有受贿者,黜之,而奖其正直者,以清官治之源。
彼得于美术,亦极留意。遣工学士数人赴法京巴黎,攻究建筑之术,建设礼拜堂,及修道院,以壮新都之观。
彼得于暇时,辄张宴招集朝野绅士,相聚谈论。一日语次,偶及先帝亚历须弥,彼得乃问群臣曰:“朕与先帝孰优?”
群臣有答曰:“先帝恶足以拟陛下?陛下固建伟业之天子也。”
彼得怒曰:“汝曹诽先帝乎?乃以谀朕,然谀朕而诽先帝,不啻毁朕也。汝曹可勿再言。”乃更扣朝臣吴路基所坐椅,问之曰:“汝生平常苦谏朕,朕虽憎汝,然固爱汝正直。今问汝,朕果与先帝孰贤?”
吴路基答曰:“帝幸复座,臣当思之。”彼得归座,吴路基捻髯含笑而言曰:“信如诸臣言。帝之优有三:以公道治国,此先帝所不能也;改革弊俗,整兴海陆军备,此陛下之所以优于先帝也;去闭关之习,与列国规交,文化输入,国运以隆,此先帝之不及于陛下也。”言已大笑。
彼得闻吴路基语,默然久之,乃言曰:“汝诚忠臣,朕今后当信汝言。”遂起与接吻。
彼得年未逾五十,然以积岁劳苦,倦于政事,而皇孙年幼,不能莅政,乃让位于迦他陵,以皇冠授之,时千七百二十四年二月一日也。
迦他陵为女皇,不敢独决政事,以曼西格弗侯为顾问,或付议会,令为协议,因是国民渐归附迦他陵。适有蜚语,谓迦他陵与苦鲁特克有私,欲谋弒彼得。彼得闻之大怒,立逮苦鲁特克而杀之,以其首示迦他陵。意迦他陵苟私苦鲁特克,则见之必色动也。顾迦他陵既见苦鲁特克头,颜色不少动。彼得遂亦释疑,待之如初。
彼得晚年多病,无一日安者。适有新造一军舰,方告竣,彼得欲亲临视,侍医阻之不听,乃扶病赴视军舰,欲更乘之以试远航。忽飓风起,波浪汹涌,舰几为浪所没,乃投锚于近陆处,以俟风息。方投锚,见有一短艇乘流来,艇中满载兵士,为浪所簸,危险不可以状。彼得奋然欲自掉一短艇救之。仓卒间,自舰上跃入短艇,误坠海中,幸遇救,因是病益增剧,精神错乱,卧病数日。千七百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夕阳既西,暮鸦哑哑树林间,于斯时也全国惊悼,若丧考妣,而俄罗斯国父彼得大帝,乃以其日溘然永逝,年五十有三。
彼得死,距今凡百八十余年。而俄国日赴强盛,西执欧洲牛耳,东垂涎亚洲,蚕食黑龙江畔之地,使吾国不得一日宁处。吾国人士盍眄彼洪业,溯其强盛之迹,而考其成败得失之故,以为鉴戒也。
【批评】
凡人立于世界之上,必求其安心宅命者,非图有形快乐,即可以自遂也。夫以利益为事,则利益高一丈,祸殃亦高一丈,甚乃过之。专制君主,宜夫其无欲不遂矣,而孰知其苦处?乃非常人所能喻。观彼得晚年,夫妇父子之间</a>,互相疑沮,乃至宫庭喋血,骨肉相残,变恩爱为仇敌。夫彼岂乐于为此?盖所拥者厚,则疑人必深,而益以髦昏之时,群小相乘,谗间交作。专制之主,乃不得一朝安其心。由此观之,则鄙夫者,固宜其患得患失,而不知止也。虽然,矫枉过正,亦复同病,若弃富厚,而甘为玩逸,其归着亦终不足以安其心,故曰中庸</a>不可能也。
彼得与华盛顿绝异,其一为功名心所迫,其一为道德心所使。彼得欲自掉短艇救垂覆之舟,亦以示其矍铄耳。与华盛顿拯里儿溺水事,虽相类,而居心正自不同。观华盛顿一生,未尝伐善,而彼得屡为得意语。此二人者,不能无纯驳之殊,而其境遇之顺逆,亦卒不能无异。
彼得与拿坡仑,皆抱侵略之志。然拿破仑不用外交诈术,故卒为列国所乘,而不免于取败。彼得则联络与国,取远交近攻之策,见势或不利,即敛锋以藏。时有可乘,即及锋而试。故得安全,以成大业。夫拿破仑所主张为</a>民权自由,其势固不得与欧洲诸国合,但进取太锐耳。彼得反之,专务持重,以求最后之胜利,此其所以异欤。
我国有句话,三皇时代是人民中贤能的人治理天下,五帝时代则是传子来治理天下。从王位只传给家族的制度开始,传给贤明圣人的事就不再出现。这样一来君主中昏暗的,遵循他祖宗制定的法律,只求没有祸患而已。反而一两位英勇豪迈的君主,有时候有不同寻常的举措,全国都反对他。甚至在近亲之间,意见也十分不同,产生猜测、怀疑,以至于宫庭流血事件发生,骨肉相残。历史中记载的,数不胜数。赵武灵王被弑杀,汉武帝杀害他的孩子,都可以作为借鉴。彼得所处的环境,也和这些君主相同。
彼得的长子叫亚历须,由第一个皇后所生,他天性放纵,懒惰傲慢,不知廉耻,看到彼得改革内政,感到十分不满意,时常表露出反对的意思,常常在众人面前扬言道:“如果我的父亲死了,我当了皇帝,一定把他的做法全</a>部反过来。我只知道所有政事,遵照俄罗斯旧时的典章罢了,怎么会知道所谓变法维新的呢?”彼得听了后厌恶他,于是制定法令,从今以后,皇位的继承,只遵照皇帝的意思,不仅仅限于长子。虽然彼得有废除长子的想法,但是心中依然想由亚历须继承,于是对他说:“你是想继承我伟大的事业?还是想当一名僧侣?这两件事可以选一件。”
亚历须冷冷地答道:“儿子我愿意做一名僧侣。”
彼得听了,十分痛心,就想游览欧洲,来缓解胸中的郁闷,他和亚历须约定在安特坦府会面。亚历须不履行约定,独自赶赴意大利。彼得依然不忍心放弃他,派遣使者对他说:“如果你改变以前的过失,听我的命令,我仍然让你当皇帝,你的想法是什么?快点考虑。”亚历须听到了命令,就回到莫斯科。
彼得回到莫斯科,因为亚历须依旧放纵傲慢,怀疑有奸臣教导他,可能以至于暗地谋划弑杀,于是把亚历须关到牢房中,拷问监查这件事,亚历须坚决不肯说,有人劝他承认罪行,他也不听从,这样在五月彼得就把亚历须处以死刑。死刑前一天,他死在了牢房里,有人说他是被人毒杀,亚历须已经死了。彼得的愤怒没有平息,于是杀害了其他的嫌疑人,前前后后快要把亲人族人诛杀完了,又责备亚历须的儿子,不让他继承皇位。但是后来迦他陵生的孩子都夭折了,彼得这才把亚历须的儿子当做继承人,这就是彼得二世。
彼得晚年,依然孜孜不倦改革内政,国势一天天强盛。以前彼得正好在窝尔牙河和顿河中间,设置驿站,建立都府,把这里作为联系南部各国的交通中枢。他不遗余力地经营这里。但是在1711年和土耳其签订条约,归还了亚束的土地,从此就失去了和波斯、印度联系的道路。彼得就改为向东谋划,和克巴国签订条约,表面上是互利互惠的事,暗地里是图谋这里的土地。派遣使者到这个国家,后来因为不能完全成功就放弃了。
彼得侵略东方的志向,最终都没有消减,他派遣使者访问波斯,想要从这里通到印度。正在这个时候波斯多次被土耳其和阿富汗侵略,国势危急。彼得想趁机干涉波斯内政,在外假托修复关系,派遣兵力五万援助波斯,但是所到之处就侵占土地,并且夺取了加斯比海边上的三个州。后来阿富汗人入侵波斯,废了波斯王。彼得就派兵援助这个被废除的国王,于是在一两年间,加斯比海西南边的多个州,都归俄国所有。但是恰好有蛮族发兵,赶走了波斯境内的阿富汗人和土耳其族人,还转过来攻打这里的俄国人。于是俄国失去了全部侵占的土地,彼得去世后,俄国人才用黄金赎买回来。
彼得设置了集议院、元老院,把国家政治法令公布出来,给他们讨论。又想要振兴商业,于是奖励航海出行。派遣青年子弟,去欧洲各国留学,学习航海技术。当时俄国农业十分落后,彼得就派遣农夫几百人赶赴欧洲,任务是研究农事。他更想矫正当时的习俗,宫室衣服样式都模仿欧洲的风俗。
当时正是战争结束后,国中的游民很多,彼得就设立几十所手工艺厂,来接纳游民,个个都授与了工作。又设置养育院,来供养贫困的人、老人和幼儿。命令全国调查户口地籍,来议论官民的数量。官吏中有受贿的人,罢免官位,奖励其中正直的人,以此来澄清吏治之源。
彼得在美术上,同样十分留意。派遣几个工学士赶赴法国京城巴黎,攻读研究建筑技术,回国建设礼拜堂和修道院,让新建的都城更加壮丽。
彼得在闲暇时,就张罗宴席招集朝廷内外的绅士,相聚谈论。一日谈论之余,偶然谈到先帝亚历须弥,彼得就问群臣:“我和先帝谁更优秀?”
群臣中有回答的人说:“先帝怎么能跟陛下您相提并论呢?陛下您本来就是建立伟大功业的天子啊。”
彼得愤怒地说:“你们是在诽谤先帝吗?这样来奉承我,但是奉承我又诽谤先帝,不只是诋毁我了。你们可以不用再说了。”于是彼得还把手扣在臣子吴路基坐的椅子上,问他:“你平常苦苦劝谏我,虽然我憎恨你,但是我喜欢你的正直。现在我问你,我和先帝谁更优秀?”
吴路基答道:“希望皇帝坐下来,我再想一想。”彼得回到自己座位上,吴路基摸着胡须,含笑道:“确实像群臣说的,皇帝您有三大优点:治理国家,讲究公道,这是先帝不能够做到的;实行改革,除去弊端,整治发展海陆两军军备,这是陛下您之所以优于先帝的原因;除去闭关锁国的陋习,和列国建交,输入外国文化,国家兴隆起来,这是先帝不及陛下的地方。”吴路基说完大笑。
彼得听了他说的话,沉默良久,才说:“你实在是我忠诚的臣子,我以后应当相信你的话。”于是站起身来和他亲吻。
彼得年龄没到五十岁,但是因为每年劳苦,对政事感到疲倦,而皇孙的年龄小,不能行使政权,于是让位给迦他陵,把皇冠授与她,当时是1724年2月1日。
迦他陵是女皇,不敢独自决定政事,让曼西格弗侯当顾问,有时让议会决定,让他协助讨论,因此国民开始渐渐归附迦他陵。这时候恰好有流言蜚语,说迦他陵和苦鲁特克私下有关系,想要谋划弒杀彼得。彼得听了十分愤怒,立即逮捕了苦鲁特克,杀了他,把他的首级给迦他陵看。他想如果迦他陵和苦鲁特克有关系,那么迦他陵看了脸色一定会变。他注意到迦他陵看到了苦鲁特克的头,神色不变。彼得就马上不再怀疑,对待迦他陵像以前一样。
彼得晚年多病,没有一天安稳。恰好有新建造的一艘军舰,刚竣工,彼得想要亲自去看,侍医劝阻他,他不听,还忍着病视察军舰,更想乘坐上去尝试远航。忽然飓风兴起,波浪汹涌,军舰几乎被浪吞没,于是打算在靠近陆地的地方抛锚,等待风停。正要抛锚时,看到有一艘短艇顺流而来,艇中载满了士兵,被浪颠簸,危险的情形不可以描述。彼得奋起想要放下一艘短艇解救他们。仓促之中,彼得从舰上跳到短艇时,误掉到了海水中,还好遇救,却因此病情加重,精神错乱,卧病几天。在1725年1月18日,夕阳快要落向西边,傍晚的乌鸦在树林间哑哑地叫着,在这个时候全国哀悼,好像都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一样,俄罗斯的国父彼得大帝,就在这一天溘然长逝,享年五十三岁。
彼得逝世,距今共有一百八十来年。而俄国日益强盛,西边领导欧洲,东边想要吞噬亚洲,蚕食了黑龙江边的土地,使我国不得一日安宁。我国人民都应当审视他的伟业,追溯他强盛的轨迹,考察他成败、得失的原因,引以为鉴。
【评论】
只要是人在世界上立足,一定会去寻求安心保命的方法,这时不去追寻有形的快乐,就可以成就自己了。如果还把利益当做要事去追求,那么利益高一丈,祸患也高一丈,甚至要超过前者。专制的君主,没有什么欲望是不能实现的,但是有谁知道其中的苦呢?这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我们看看彼得的晚年,夫妇、父子之间,互相猜疑,以至于宫庭喋血,骨肉相残,恩爱的人变为仇敌。难道他对这样的情况感到快乐吗?大概所拥有的越多,那么怀疑别人就一定越深,而且特别是在老年的时候,众多小人相互利用、相互诽谤、离间的事时常产生。专制的君主,也就得不到一刻安心。由此来看,那些目光短浅的人,本来就会患得患失,不知道停止。即使是这样,矫枉过正也同样不行,如果舍弃富贵,甘愿放纵懒惰,这最终也不能够安心,所以说“中庸”是难以达到的。
彼得和华盛顿有很大不同,彼得为功名心逼迫,华盛顿为道德心驱使。彼得想要自己降下短艇解救快要翻沉的小舟,只是展示自己身体还健壮罢了。这和华盛顿拯救邻家小儿溺水一事,虽然有点类似,但各自的存心是不同的。考察华盛顿的一生,他从来没有夸耀过自己,但是彼得多次说过得意的话。这两个人,不能说没有纯粹与驳杂的区别,而他们的人生境遇,也就因此有顺有逆,最终也有所差异。
彼得和拿破仑,都有侵略的想法。但是拿破仑不使用外交诈术,所以最后被各国利用,失败不可避免。彼得则联络各国,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看见形势不利,就收敛刀锋,隐藏武器;看到时机到了,便全力出击。因此国家得以保全,成就了帝国大业。拿破仑主张的是民权自由,他的主张当然不会和欧洲各国的相同,但是他进取心过于急切了。彼得相反,专心保持稳重,来求得最后的胜利,这就是他们不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