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所谓『讽』

3个月前 作者: 傅斯年
    《诗三百》之后世虽小,然以风为名之辞在后来却变成一种新文体,至汉而成枚马之赋,现在分别叙这一件事之流行。


    一、“风”“讽”乃一字


    此类加偏旁的字每是汉儒做的,本是一件通例,而“风”“讽”原通尤可证。


    《诗序》:“所以风。”《经典释文</a>》:“如字:徐,福凤反;今不用。”按:福风反,即讽(去声)之音。又,“风,风也”。《释文》:“并如字。风上如字,下福凤反。崔灵恩集注本,下即作讽字。刘氏云:动物曰风,托音曰讽。崔云:用风感物则谓之讽。”


    《左氏》昭五年注:“以此讽。”《释文》:“本亦作风。”


    风读若讽者,《汉书</a>》集注例甚多(从《经籍篡诂》所集),《食货志》下集注,《艺文志》集注,《燕王怿传》集注,《齐悼惠王肥传》集注,《灌婴传》集注,《娄敬传》集注,《梁孝王武传》集注,《卫青传》集注,《霍去病传》注,《司马相如</a>传》集注三见,《卜式传》集注,《严助传》集注,《王褒传》集注,《贾捐之传》集注,《朱云传》集注,《常惠传》集注,《鲍宣传》集注,《韦元成传》集注,《赵广汉传》集注三见,《冯野王传》集注,《孔光传》集注,《朱博传》集注,《何武传》集注,《扬雄</a>传》上集注二见,《扬雄传》下集注三见,《董贤传》集注,《匈奴传》上集注三见,《匈奴传》下集注二见,《西南夷传》集注二见,《南粤王传》集注,《西域传》上集注,《元后传》集注二见,《王莽传》上集注二见,《王莽传》下集注,《叙传》上集注,《叙传》下集注二见,又《后汉·崔琦传》注。按,由此而观,风为名词,讽(福凤反)为动词,其义则一。


    二、风乃诗歌之泛名(前已论之)。


    《诗·大雅》:“吉甫作诵,其风肆好。”(此雅之称风者)


    又《小雅》:“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郑笺以为“风犹放也”,未安;当谓出入歌诵,然后上与湛乐饮酒相配,下与靡事不为相反。


    《春秋</a>繁露》:“‘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乐之风也。”(《文王受命》,在《雅》)


    《论衡</a>》:“‘风乎雩’,风歌也。”按,此解实通。《论语</a>》何注,风,凉也,无谓。


    故《诗》之辞为风,诵之则曰讽(动词);泛指诗歌,非但谓十五国。又以风名诗歌,西洋亦有成例,如arig伊大利文谓风,今在德arie在法air皆用为歌曲之名。


    三、战国时一种之诡词承风之名


    《史记</a>·滑稽列传》:


    威王大诡,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卷鞠,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歌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诡焉。(此虽史公节录,非复全文,然尽是整语,又含韵词,其自诗体来,断然可见也。)


    此处之讽乃名词,照前例应为风字。“以风谏焉”,犹云以诗(一种之诡词)谏焉,此可为战国时一种诡辞承风之名之确证。至于求知这样的诡词之风是什么,还有些材料在《史记》《战国策</a>》中:


    《战国策》八


    邹忌修八尺有余,身体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令齐地方千里</a>,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朝市,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如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史记》七十四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例如与孟子</a>所辩男女授受不亲诸辞),其陈说慕晏婴</a>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郑岂人不足为言耶?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有献讴者,未及试,会先生来。寡人虽屏心,然私心在彼。有之。”后淳于髡见,一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终身不仕。


    《史记》四十六


    驺忌子以鼓琴见威王,威王悦而舍之右室。须臾,王鼓琴,驺忌子推户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悦。去琴按剑曰:“夫子见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驺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吾是以知其善也。”王曰:“善语音。”驺忌子曰:“何独语音?夫治国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王又勃然不说,曰:“若夫语五音之纪,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国家而弭人民,又何为乎丝桐之间?”驺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夫复而不乱者,所以治昌也;连而径者,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调而天下治。夫治国家而弭人民者,无若乎五音者。”王曰:“善。”驺忌子见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髡见之,曰:“善说哉!髡有愚志,愿陈诸前。”


    驺忌子曰:“谨受教。”淳于髡曰:“得全全昌,失全全亡。”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毋离前。”淳于髡曰:“狶膏棘轴,所以为滑也。然而不能运方穿。”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事左右。”淳于髡曰:“弓胶昔干所以为合也,然而不能传合疏罅。”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自附于万民。”淳于髡曰:“狐裘虽弊,不可补以黄狗之皮。”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择君子,毋杂小人其间。”淳于髡曰:“大车不较,不能载其常任;琴瑟不较,不能成其五音。”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修法律而督奸吏。”淳于髡说毕,趋出至门,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语之微言五,其应我若响之应声,是人必封不久矣。”居期年,封以下邳,号曰成侯。


    驺忌子、淳于髡便是这样的人,他们的话便是这样的话,而这样的话便是风。到这时,风已不是一种狭义的诗体,而是一种广义的诡辞了。《荀子</a>·成相》诡诗尚存全章,此等风词只剩了《战国策》《史记》所约省的,已经把铺陈的话变做仿佛记事的话了。但与枚马赋体一比,其文体显然可见。


    四、因此种诡词每以当谏诤之用,战国汉初儒者见到这样的“风”,更把刺诗的观念在解诗中大发达之,例如《关雎》为刺康王宴起之诗等等,于是《诗三百》真成谏书了。瞽献曲,史献言,一种的辞令,每含一种的寓意(欧洲所谓moral),由来必远。然周、汉之间,《诗三百》之解释至那样子者,恐是由于那时候的诡词既以风名,且又实是寓意之辞,以今度古,以为《诗经</a>》之作本如诡诗,遂成孟子至三家之诗学。


    五、由这看来,讽字并无后人所谓“含讥带讽”之义,此义是引申而附加者。


    六、我疑“论”“议”等最初皆是一种诡诗之体,其后乃变成散文。


    《庄子</a>·齐物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辨。”


    此处之论,谓理;议,谓谊;辨,谓比。犹云六合外事,圣人存而不疏通之;六合内事,圣人疏通而不是非之,春秋有是非矣,而不党其词,以成偏言。这些都不是指文体之名而言。然此处虽非指文体,此若干名之源也许是诡诗变为韵文者。


    《九辩</a>》之文还存在,而以辩名之文,尚有存名者。至于论之称,在战国中期,田骈作《十二论》,今其《齐物》一篇犹在《庄子》(考后详)。在战国晚年,荀卿、吕不韦</a>皆著论(见《史记》)。然此是后起之义,《论语》以论名,皆语之提要钩玄处。又《晋书</a>·束皙传》:“太康二年……盗发魏……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a>》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左传》诸卜筮本是流行于晋之周易</a>,师为官,春为名,当即传书之人。《左传》卜筮皆韵文诡诗,或者这是论之最早用处吗?


    议一字见于《诗经》者,“或出入风议”,应是谓出入歌咏,如此方对下文“靡事不为”。又郑语:“姜,伯夷之后也。嬴,伯翳之后也。伯翳能礼子神,以佐尧者也。伯翳能议百物,以佐舜者也。”韦昭</a>解:“百物草木鸟兽,议使各得其宜。”此真不通之解。上举伯夷能礼,下句当谓伯翳能乐,作诡诗以形容百物,而陈义理,如今见《荀子·赋篇》等。


    约上文言,春秋时诡诗之名,入战国而成散文之体。我现在假诡如此,材料尚不足,妄写下待后考之。


    七、枚马赋体之由来


    汉初年,赋绝非一类。《汉志》分为四家,恐犹未足尽其辨别。此等赋体渊源有自,战国时各种杂诗之体,今存名者尚不少,待后详论之(《文学史讲义》第二篇第十二章)。现在只论枚乘、司马相如赋体之由来。枚赋今存者,只《七发》为长篇,而司马之赋以《子虚》为盛(《上林》实在《子虚》中,为人割裂)。此等赋之体制可分为下列数事。


    (一)铺张侈辞。


    (二)并非诗体,只是散文,其中每有协韵之句而已。


    (三)总有一个寓意(moral)无论陈设得如何侈靡,总要最后归于正道,与淳于髡饮酒,邹忌不如徐公美之辞全然一样。


    我们若是拿这样赋体和《楚词》校,全然不是一类;和《宋玉</a>赋》校,词多同者,而体绝不同;若和齐人讽词校,则直接之统续立见。枚马之赋,固全是战国风气,取词由《宋玉赋》之一线,定体由《讽词》之一线,与《屈赋》毫不相于者也。淳于髡诸驺子之风,必有些很有趣者,惜乎现在只能见两篇的大概。


    贾谊</a>《惜誓》云:“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遗风”二字难解。及观《淮南·原道训》云:“目观体羽武象之乐,耳听滔朗奇丽激掺之音,扬郑卫之浩乐,结激楚之遗风”。知所谓遗风,正是歌诗,可为此说益一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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