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公篇第十五

3个月前 作者: 钱穆
    (一)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a>。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问陈:陈,今作阵,谓兵阵军事。


    俎豆:礼器。古以盛食。


    明日遂行:卫灵公无道,而复有志于战伐之事,故孔子去之。


    从者病, 莫能兴: 从者指孔子弟子。兴, 起义。因乏食,饿不能起。


    子路愠见:此有两解:一是心中愠意见于颜面。一是心怀愠意而来见孔子。子路之愠,盖愠于君子而竟有道穷之时,更愠于如孔子之道而竟亦有穷时。此天意之不可测,子路尚未能进于孔子知命之学,故愠。


    君子固穷:穷者,穷于道。固字有两说。一:君子固有穷时。又一说:君子穷则益固。虽穷,能守其道不变。按文义当从前说,后解可从下文滥字义反映而得。


    小人穷, 斯滥矣: 滥, 如水放溢, 四处横流, 漫无轨道。


    小人滥则无守。君子虽穷,能不失其守。


    白话试译


    卫灵公问孔子兵阵之事。孔子对道:礼乐俎豆之事,我是学过的。军旅之事,我却没有学。明天,遂离去卫国了。在陈绝了粮食,从行的弟子们都饿病了,起不来。子路心怀不悦,来见孔子,道:君子也有如此般穷的吗?先生说:是呀。君子固亦有穷时。但小人穷,便放滥横行了。


    (二)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 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多学而识: 识,记义。孔子常教弟子博学于文,弟子遂疑孔子当是多学而记识在心者,故孔子试以此为问。


    然,非与:与,疑问辞,同钦。子贡初答曰然,随即自疑,因复问。


    一以贯之: 贯, 穿义。一以贯之, 如孔子言诗, 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言礼,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又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虽百世可知。此等皆所谓一以贯之。惟诗礼之上,犹有贯通此诗礼者。多学,即犹言下学。一贯,则上达矣。上达自下学来,一贯自多学来。


    非多学,则无可贯。如云:文武之道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夫子焉不学。是其多学。又曰:文不在兹乎,则又一以贯之矣。故求一贯,须先多学。多学当求一贯,不当专务多学而识,亦不当于多学外别求一贯。


    本章一以贯之,与孔子告曾子</a>章一以贯之,两章之字所指微不同。告曾子是吾道一以贯之,之指道。本章告子贡多学一以贯之,之指学。然道与学仍当一以贯之。道之所得本于学,学之所求即在道。学者当由此两章再深求孔子一贯之义始得。


    谓孔子告曾子者其义深,告子贡者其义浅,因孔子之言而可以测曾子、子贡两人所学之深浅,则殊未见其诚然。


    白话试译


    先生说:赐呀!你以为我是多学了而一一记在心的吗? 子贡对道:是呀。(随又说)不是吗?先生说:不是的。我是在此多学中有个一来贯通着的。


    (三)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此章旧说多疑为子路温见而发。然有告子贡多学一章间断,自不当通为一时事。此章只是孔子告子路,言知德之人难得。


    德必修于己而得于心,非己之实有之,则不能知其意味之深长,故知者鲜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呀!对于德,知道的人太少了。


    (四)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无为而治:任官得人,己不亲劳于事。


    恭己正南面:恭以自守,南面往朝,群贤分职,己只仰成。


    舜承尧后,又得贤,故尤不见其有为之迹。


    孔子屡称尧、舜之治,又屡称其无为,其后庄、老承儒家义而推之益远。其言无为,与儒义自不同,不得谓《论语</a>》言无为乃承之老子</a>。


    白话试译


    先生说:能无为而治的,该是舜了吧!他做些什么呢?只自己恭恭敬敬,端正地站在南面天子之位就是了。


    (五)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


    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问行:子张问行,犹其问达,盖问如何而能所行如意。行笃敬:忠、信、笃、敬四字分列,笃,厚实义。如君子笃于亲。


    蛮貊之邦:蛮在南,貊在北,皆异族。蛮貊之邦可行,斯辫天下皆可行。


    州里: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党为州,二千五百家。州里近处,文化风教相同,蛮貊远,文化风教相异。


    参于前:此参字或训直,参于前,犹云相值于前。或训絫,犹云积累在前。若作参预解,则不得云参预在前。今从累义。


    倚于衡:衡,车前横扼。舆,车箱。在车箱之内,则见此忠信敬笃若倚在车前横扼,言无时不如或见之。


    夫然后行:忠、信、笃、敬,固可以行乎天下,然必于此念念不忘,随所在而若常见之,不顷刻离,然后一言一行莫非忠信笃敬,乃始有验。此乃功夫无间断,积久所致。若朝如此而夕求效,一日有之而望终生收其果,则亦无可行之理。


    书诸绅:绅,大带之垂下者。以孔子语书绅,欲其随身记诵而不忘。


    本章子张所问意在外,孔子教之使反就己身,此即宋儒所谓鞭辟近里之教。


    白话试译


    子张问道:如何始可向外行得通?先生说:只要说话能忠信,行事能笃敬,纵使去到蛮貂之邦,也行得通。若说话不忠不信,行事不笃不敬,就使近在州里,行得吗?要立时像看见那忠、信、笃、敬累累在前,在车箱中像看见那忠、信、笃、敬如倚靠在车前横木般。能如此,自会到处行得通了。子张把这番话写在他随身常束的大带上。


    (六)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史鱼:卫大夫,名鳅。


    如矢:言其直。矢行直前,无纤回。


    卷而怀之:卷,收义。怀,藏义。言可收而藏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史鱼可算得直了。邦国有道,他挺直地像一支箭向前。


    邦国无道,他还是挺直地像一支箭向前。蓬伯玉可算是君子了。


    邦国有道,便出仕。邦国无道,他可收来藏起。


    (七)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知者,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本章有两义:一是君子之贵于言,言贵而后道重。轻言,则道亦随之而轻矣。又一说,君子贵识人,不识人,则将失言,然亦有恐于失言而遂至失人者。人才难遇,当面失之,岂不可惜。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可和他言,而我不言,则失了人。不可和他言,我和他言了,则失了言。惟有知者,能不失人,亦不失言。


    (八)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生必有死,死非孔门论学所重。孔门论学所重在如何生,苟知如何生,自知如何死。知有不该求生时,自知有不避杀身时。杀身成仁,亦不惜死枉生。所重仍在如何生。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然殷有三仁,亦非必尽如比干之甘刀锯鼎镬始为成仁。舜、禹为民御大灾,捍大患,亦即仁。有志求仁者,于《论语》此章当善加体会。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志士仁人,没有为求生命安全而宁愿妨害仁道的,只有宁愿杀身来完成那仁道。


    (九)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工无利器,不能善其业,犹人无材德,不能尽其仁。器不自利,必经磨砺,亦如人之材德,必事贤友仁,然后得所切磋熏陶而后能成也。仁者,人与人相处之道。仁德必于人群中磨砺熏陶而成。有其德而后可以善其事,犹工人之必有器以成业。


    白话试译


    子贡问为仁之方。先生说:工人欲完善他的工作,必先快利他的器具。居住在此国,便须奉事此国中大夫之贤者,并须与其士之仁者相交友。


    (一〇)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人。郑声淫,侫人殆。


    问为邦:为,创制义。盖制作礼乐,革命兴新之义皆涵之,与普通问治国之方有辨,观下文孔子答可知。


    行夏之时:古历法,有夏正、殷正、周正之分。夏正即今之阴历。殷正以阴历十二月为正月,较夏历差一月。周正以阴历十一月为正月,较夏正差二月。今仿欧美用阳历,略在冬至后十日改岁,犹周正。阴历合于农时,今亦谓之农历。孔子重民事,故主行夏时</a>。


    乘殷之辂:此辂字亦作路。天子所乘车曰路。周制有五辂,玉、金、象、革、木,并多文饰,惟木路最质素。木路,殷路。


    古人日用器物,惟车最贵,孔子主乘殷辂,尚质也。


    服周之冕:冕,祭服所用之冠,其制后高前下,有倪俯之形,因名冕。周礼</a>有六冕,以分服者之等次。其物小而在上,虽华不为靡,虽贵不及奢。孔子主服周冕,即尚文之义。


    乐则韶舞:孔子论乐独称韶武。古称韶为舜乐,武则周代之乐,而夏殷不与焉。孔子又言,韶尽美又尽善,故主用韶舞。


    此言乐,舞者乐之成。或说:则字犹取法义,谓乐当取法于韶。


    然以则为虚辞,文理更圆。


    放郑声,远侫人。郑声淫,侫人殆:声过于乐曰淫。乐之五音十二律长短高下皆当有节。郑声靡曼幻眇,失中正和平之气,使听者导欲增悲,沉溺而忘返,故曰淫。放,禁绝义。殆,危殆义,侫人以口才变乱是非,与郑声皆易使人心惑,当加以放远禁绝。


    或说此章当是颜渊论时辂等项,孔子因其问而逐项答之,


    记者浑括所问,但曰问为邦,于是遂若颁一历,乘一车,戴一冠,奏一部乐,而已尽治国之道,是无此理。今按:如或者之说,颜渊又何为而专问颁一历,乘一车,戴一冠,奏一部乐,全成零碎节目,而更不问治国大道?即此可知或说之非是。盖颜渊所问,自是治国大道。孔子所答,主要不外重民生,兴礼乐,乃所谓富之教之。礼有质文之辨,乐有淫正之分,孔子推本之于虞、夏、商、周之四代,而为之斟酌调和,求其尽善尽美。此所谓从周而往,百世损益可知。颜渊闻一知十,岂诚如或所疑,只是颁一历,乘一车,戴一冠,奏一乐而已乎?孔子尝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当孔、颜之时,正宜革命兴新之时。孔子此章所以告颜子,正其平日梦见周公与我其为东周乎之理想抱负所在。今距孔颜之时已逾二千五百年,若使孔子生今世,复有如颜子者问以为邦,孔子当何以为答?孔门仁礼并重。颜渊问仁,主在修己。此章问邦,则偏于礼,主在治人。此后孟子</a>善言仁,荀子</a>善言礼,然距今亦逾两千载,所言亦未必一一合时宜。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予一以贯之。若读此章,不知敏求一贯之义,则《论语》以外,可不再从事于汉、唐、宋、明历代之探求。有所探求,亦仅博闻,而无以贯之,此非所以学孔子。


    白话试译


    颜渊问为国之道。先生说:推行夏代的历法,乘殷代的车,戴周代的冕,乐舞则取法于舜时之韶。并该放弃郑声,远绝侫人。


    因郑声太淫,而侫人太危殆了。


    (一一)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此章远近有两解:一以地言,人之所履,容足之外,皆若无用,而不可废。故虑不在千里之外,则患常在几席之下矣。


    一以时言,凡事不作久远之虑,则必有日近顷败之忧。两解皆可通。依常义,从后说为允。惟所谓远虑者,乃正谋,非私计。


    如古人戒蓄财多害,蓄财似亦为远虑,实则非。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人若不能有久远之虑,则必然有朝夕之忧。


    (一二)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此章与《子罕》篇所记同,多已矣乎三字。或曰:已矣乎者,叹其终不得见。


    又按:孔子论学每言好,如言好德好仁好礼好义皆好也。


    好色亦好也。有志于学者,当先辨己心所好,此义至深长,不可不善自反省。


    白话试译


    先生说:罢了吧!我未见过好德像好色的人呀! “(一三)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窃位:居位而不称,如盗取而窃据之。


    柳下惠:氏展,名获,字禽,亦字季。柳下或谓是其食邑,或谓是其居处。惠其私谥。


    不与立:谓不与并立于朝。或曰:立即位字,不与立即不与位。


    本章当与《宪问》篇公叔文子</a>章合读。


    白话试译


    先生说:臧文仲,好算是偷窃官位的吧!他明知柳下惠之贤,但不能举荐他,和他共立于朝。


    (一四)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责己厚,责人薄,可以无怨尤。诚能严于自治,亦复无暇责人。旧解此怨为人怨己,亦通。


    白话试译


    先生说:对自身督责严,对人督责轻,便可避远自心的怨望了。


    (一五)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如之何如之何者,熟思审处之辞。末,犹无义。其人不知熟思审虑,虽圣人亦无如其人何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从不说如之何如之何的人,吾亦就无如之何了。


    (一六)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群居不以善道相切磋,终日言不及于正义,专好逞其小才知,小聪明,难为人,亦难为群。或曰:孔子此言,乃为当时之学校发。当时学校详情,今已不可知。抑群居不限于学校。


    孔子此言,历世如见,坏人才,害世道,其病非小,有志之士不可不深戒。


    白话试译


    先生说:相聚群居,终日不散,言谈不及道义,专好逞使小聪明,卖弄小才知,这真难了。


    (一七)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质,实质。君子以义为其行事之实质。下三之字指义,亦指事。行之须有节文,出之须以逊让,成之则在诚信。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把义来做他一切行事的本质,又把礼的节文来推行,把谦逊来表达,把诚信来完成,这样才真是一个君子呀!


    (一八)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赐之达,由之果,求之艺,皆能也。学以成德,亦必各有其能。贵德贱能,非孔门之教。人之知于己,亦知其能耳。故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只愁自己无能,不愁别人不知道自己。


    (一九)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没世,犹没生,谓其生之没。称,举义。君子学以为己,不务人知,然没世而无名可举,则君子疾之。盖名以举实,人之一生,不过百年,死则与草木同腐,淹忽随化,一切不留,惟名可以传世,故君子以荣名为宝。名在而人如在,虽隔千百世,可以风仪如生,居游增人慨慕,謦咳亦成想像。不仅称述尊仰,光荣胜于生时。此亦君子爱人垂教之深情厚意所寄。故名亦孔门之大教。孔子作《春秋</a>》而乱臣贼子惧,惧此名而已。


    世不重名,则人尽趋利,更无顾虑矣。或曰:名不称,乃声闻过情之义。然生时可以弋浮名,剿虚誉,及其死,千秋论定,岂能常此声闻过情?此乃人道之至公至直,无力可争。宋儒教人务实,而受道、释之影响,不免轻视身后之名,故以声闻过情说此章。然戒好名而过,亦可以伤世道,坏人心,不可不辨。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恨他身后声名之不传。


    (二〇)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君子非无所求,惟必反而求诸己。虽不病人之不己知,亦恨没世而名不称。虽恨没世无名,而所以求之者则仍在己。小人则务求诸人。故违道干誉无所不至,而卒得没世之恶名。以上三章,义实相足,故编者牵连及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一切求之于己,小人一切求之于人。


    (二一)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矜,庄敬自持,然无乖戾之心,故不争。以道相处,以和相聚,故必有群,然无阿比之私,故不党。矜不失己。群不专己。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只是庄敬自守,但与人无所争。只是和聚有群,但亦不结党。


    (二二)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有言不必有德,故不以言举人。然亦不以其人之无德而废其言之善,因无德亦可有言。此章君子指在上位者,然亦可通之人人。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专因一人的说话来举荐那一人,亦不因那一人行事有缺连他说话也全不理。


    (二三)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古人称一字为一言。求能终身行之,则必当下可行者始是。


    若仁字固当终身行之,但不能当下即是。子曰:吾欲仁,斯仁至,此以心言,不以行言。仁之为道,非咄磋可冀。只一恕字当下便可完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骤看若消极,但当下便是,推此心而仁道在其中。故可终身行之。


    白话试译


    子贡问道:有没有一个字可以终身行它的呢?先生说:怕只有一个恕字吧!你自己不愿要的,莫把来施给别人。


    (二四)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吾之于人:此指与吾同生之人,如下言斯民。


    谁毁谁誉: 此句有两解: 一是不加毁誉。一是毁不枉毁,誉不虚誉。观下文如有所誉句,从前解为是。


    其有所试矣:孔子若有所誉于人,必其人先有所试,确有证验可誉。


    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斯民即今世与吾同生之民。今日之民,亦即自古三代之民。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谓三代之直道即行于当时之民,亦谓即以当时之民而行斯直道。


    积三代之久,而知民之所毁誉,莫不有直道,如禹、汤、文、武、周公莫不誉,粱、封、幽、厉莫不毁。就其毁誉,可以见直道之行于斯民矣。故直道本于人心之大公。人心有大公,故我可以不加毁誉而直道自见。孔子又曰:人之生也直,妄之生也幸而免。人乃赖直道生,彼妄人者,亦幸赖直道而免耳。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有所试而誉之,成人之美也。毁其人,则成其恶矣。故虽桓魋、公伯寮之徒,孔子皆无毁焉。孔子作《春秋》,不虚美,不隐恶,褒贬予夺一如其实,然乃即事以明道,与于人有毁誉不同。善可先褒,恶不预诋,故孔子终于人无毁也。或谓毁誉所以见直道,不知直道自行于斯民,故可不烦我之有毁于人。观此章,见圣道之闳深,然亦岂乡愿阿世者之所得而借口?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对人,哪个是我毁了,哪个是我誉了的呢?我若对人有所誉,必是其人已确有所试,见之于实的了。这人呀,即是三代以来全社会一向有直道流行其间的人呀!


    (二五)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史之阙文:一说:史官记载,有疑则阙。一说:史者掌书之吏,遇字不知,阙之待问,不妄以己意别写一字代之。


    有马者借人乘之:一说:如子路车马与朋友共。一说:马不调良,借人服习之。借,犹藉义。借人之能以服习己马也。


    史阙文,以待问。马不能驭,借人之能代己调服。此皆谨笃服善之风。一属书,一属御,孔子举此为学六艺者言,即为凡从事于学者言。孔子早年犹及见此二事,后遂无之,亦举以陈世变。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犹看到官文书上有空阙的字,又有有马的借人乘用,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二六)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巧言令色鲜矣仁,则巧言足以乱己德。小事不能忍,如妇人之仁不能忍其爱,匹夫之勇不能忍其忿,足以乱大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巧言可以乱人之品德。小处不能忍,可以乱了大计谋。


    (二七)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或有特立独行,亦有为大义冒不题而遭众恶者,亦有违道以邀誉,矫情以钓名,而获众好者。众恶众好,其人其事必属非常,故必加审察。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人都厌恶他,必得仔细审察。人人都喜好他,也必得仔细审察。


    (二八)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弘,廓大之义。道,指人道。道由人兴,亦由人行。自有人类,始则浑浑噩噩,久而智德日成,文物日备,斯即人能弘道。人由始生,渐至长大,学思益积益进,才大则道随而大,才小则道随而小。《中庸</a>》云: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此言非有大德之人,大道亦不在其身凝聚,此亦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若道能弘人,则人人尽成君子,世世尽是治平,学不必讲,德不必修,坐待道弘矣。此章义极简明,而最值深思。惜乎后之学者,不能于此章真切体悟,歧说滋兴,而人之弘道之力因亦未能大有所发挥,询可憾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能弘大道,道不能弘大人。


    (二九)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人道日新,过而能改,即是无过。惟有过不改,其过遂成。


    若又加之以文饰,则过上添过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有了过失不改,这才真说得是过失了。


    (三〇)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人必生于群,必于群中而始成其为人。故学非一人之学,道非一人之道,亦必于群而始有学有道也。群亦非一日之群,自远古以来,久有此群,久有此人矣。故人必学于人,尤必学于古之人,始获知道。学如日,静居而独思则如火。舍学而思,譬犹去日之明于庭,而就火之光于室,可以小见,不可以大知。


    故君子贵乎乐群而敬学,不贵离群而独思。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曾竟天不吃,竟夜不睡,尽自思量,总是无益,不如向人学问的好。


    (三一)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馁,饿义。耕以谋食,亦有饥饿之患。学以谋道,亦有禄仕之获。或说:此章君子指位言。董仲舒</a>所谓遑遑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君子之事。遑遑求财利,常恐匾乏者,小人之事。若尽释耕褥,从事于学,亦将于何得食?然谋道自可兼得食,谋食亦不害兼谋道。若使一群之人,皆竞于谋食,不知谋道,由于无道,亦且忧馁。若使一群之人,尽知谋道,不专忧贫,岂转不能得食?故知本章陈义,实期人人能成为君子,不谓在上位斯为君子,在下位则必为小人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只计谋于道,不计谋于食。耕田也有饥饿时,学道也可得禄食。所以君子只忧道之不明不行,不忧贫不得食。


    (三二)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本章言治民之道。知及之仁守之两之字,指治民之道言。


    知及之者,知足以知及此道也。然苟非此心之仁能真在于民,虽知此道,终不能持守不失。此下庄以莅之之字指民言。虽知治民之道,虽此心之仁足以持守之,苟非临民以庄,则民将不之敬。往,临也。若能知能仁,能庄以临民,而动之不以礼,此之字亦指民,临在其民,必有所鼓舞作兴之,此之谓动其民。


    动其民必以礼,礼者,节文秩序之义。不知有节文,不能有适宜之秩序,亦未得为善也。故本章十一之字当分指民与治民之道言。莅之动之三之字指民,此外八之字指道。如此始见文从字顺。或谓十一之字皆指民,则知及于民仁守其民为不辞。或说之指君位,则更不可解。


    本章四节,逐步切实,始末次第,秩然明备。苟以常情测之,将谓动之以礼为最易,而知之能及为极至。喜高明,忽平实,非孔门之教。颜子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约礼斯止于至善矣。学者其细玩焉。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在上位者,他的知足以知到此道了,若其心之仁不足以守,则虽知得了,仍然必失去。知得了,其心之仁也足以守之不失了,但不能庄敬以临莅其民,则其民仍将慢其上而不敬。知得了,其心之仁又足以守,又能庄敬以莅往其民,但鼓动兴作,运使其民时,若没有了礼,仍还是未善。


    (三三)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一事之能否,不足以尽君子之所蕴,故曰不可小知。任以天下之重而泰乎绰然其可任,故曰可大受。小人非无一才之长可资器使,但不可任以大事。知者,言其被知于人。受者,言其能受于己。此言知人之法当观于大,若以小节,小人有时将转胜于君子,而君子或臵于无用之地矣。能知人,然后能用人。


    《论语》言君子小人有对反而言者,如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之类。顾此种小人,则卑污已甚,而几于恶矣。亦有相较而言者,如和同章,骄泰章,求人求己章,及本章之类是也。此种小人,非必卑污已甚,此亦学者所当深辨。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可从小处去赏识他,但他可接受大任务。


    一个小人,不能接受大任务,但可于小处被赏识。


    (三四)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此章勉人为仁语。人生有赖于仁,尤甚于其赖水火。蹈水火,有时可以杀人,然未有蹈仁道而陷于死者,则人何惮而不为仁。或疑杀身成仁,此非蹈仁而死乎?不知此乃正命而死,非仁有杀身之道也。庄周讥以身殉名,此则惟生之见,而不知生之有赖于仁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生有赖于仁,尤甚其有赖于水火。吾只见蹈火蹈水而死了的,没见蹈仁而死的呀!“


    (三五)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当仁:当字有两解:一,值义。谓值为仁则不让。二,担当义。犹云仁以为己任。两义可互通。然云任仁,似嫌不辞,今从前解。


    不让于师:旧解皆训师为师长义。言值当行仁,即当勇往直前,既非出于争,自亦不必让。故求道当尊师,行道则无让师之义。今按:师之与我,虽并世而有先后,当我学成德立之时,而师或不在。疑此师字当训众。盖仁行善举,众皆当任,人各相让,则谁软任此。故遇众所当行之事,在己尤当率先不复让。当仁不让,即是见义勇为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遇行仁之事,在己即当率先向前,莫让给众人为之。


    (三六)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贞者,存于己而不变。谅者,求信于人。贞自可信,不待于谅。孔子尝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义之与比。义之与比,贞也。言必信,行必果,则匹夫匹妇之为谅。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只固守正道,不拘执小信。


    (三七)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敬其事,先尽己之心力于所任之职。后其食,食禄也。尽职为先,食禄为后,此乃事君之道。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事君之道,先当敬守职事,把食禄之心放在后。


    (三八)


    子曰:有教无类。


    人有差别,如贵贱、贫富、智愚、善恶之类。惟就教育言,则当因地因材,掖而进之,感而化之,作而成之,不复有类。


    孔门富如冉有、子贡,贫如颜渊、原思,孟懿子为鲁之贵族,子路为卞之野人,曾参</a>之鲁,高柴之愚,皆为高第弟子,故东郭惠子有夫子之门何其杂之疑。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只该有教化,不再分类别。


    (三九)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孟子言禹、稷、颜子同道,又云曾子、子思</a>同道。君子亦有意见行迹之不同,然同于道则可相与谋。惟与小人贼道者,有善恶邪正之分,斯难于相谋矣。或说:道指术业,如舐与御,各精其事,不相为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各人道路不同,便无法互为谋虑了。


    (四〇)


    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指辞命。列国邦交,奉使者主要在传达使命。国情得达,即是不辱君命。或说:辞指文辞,主在达意,不尚富艳之工。然孔子时,尚不以著述文辞立教,今从前说。


    白话试译


    先生说:奉命出使,他的辞令,只求能传达国家使命便够了。


    (四一)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


    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师冕:乐师,名冕。古乐师皆瞽者。


    某在斯:古书称某,或是讳不敢名,或是失其名。此乃通言之,云某人,记者略其名不一一详举也。师冕瞽,故孔子历举在坐者以告。


    与师言之,道与:谓顷与师言者亦道否。见孔门弟子于孔子一言一动无不诚心审察。


    固相师之道: 相, 助义。古者瞽必有相。孔子与师冕言,其辞语从容,诚意恳至,使人于二千五百载之下犹可想慕,在孔子则谓相师之道固应如此而已。然其至诚恳恻之情,则正以见圣人之德养。


    《论语》章旨无类可从者多收之篇末,如此章及邦君之妻章之属皆是。


    白话试译


    师冕来见孔子,走近阶,先生说:这是阶了。走近坐席,先生说:这是坐席了。待大家坐定,先生告师冕说:某人在这边,某人在那边。师冕出去后,子张问道:刚才和师冕这般说,也是道吗?先生说:对呀,这便是一种扶导瞽者的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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