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篇第九

3个月前 作者: 钱穆
    (一)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利者,人所欲,启争端,群道之坏每由此,故孔子</a>罕言之。


    罕,稀少义。盖群道终不可不言利,而言利之风不可长,故少言之。与,赞与义。孔子所赞与者,命与仁。命,在外所不可知,在我所必当然。命原于天,仁本于心。人能知命依仁,则群道自无不利。或说:利与命与仁,皆孔子所少言,此决不然。


    《论语</a>》言仁最多, 言命亦不少, 并皆郑重言之, 乌得谓少?


    或说:孔子少言利,必与命与仁并言之,然《论语》中不见其例,非本章正解。


    白话试译


    先生平日少言利,只赞同命与仁。


    (二)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舐乎?吾执御矣!


    达巷党人:或疑达是巷名,则不应复称党。因说巷党连读,达是此巷党之名。或说达巷是此党名。或说此达巷党人即项橐也。项橐又称大项橐,大项即达巷之转音,橐是其名,达巷则以地为氏。其人聪慧不寿如颜回,故古人常以颜项并称,惟项橐未及孔子之门。观此章,其赞孔子之辞,知其非一寻常之党人矣。


    博学而无所成名:言其不可以一艺称美之。孔子博学,而融会成体,如八音和为一乐,不得仍以八音之一名之。


    吾何执:执,专执也。孔子闻党人之称美,自谦我将何执,舐与御,皆属一艺,而御较卑。古人常为尊长御车,其职若为人下。又以较舐择士,擅舐则为人上。故孔子谦言若我能专执一艺而成名,则宜于执御也。


    白话试译


    达巷的党人说:伟大呀孔子!他博学无所不能, 乃至没有一项可给他成名了。先生听了,对门弟子说:我究竟该专执哪一项呢?还是专执御,抑专执舐呢?我想还是专执御吧!


    (三)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麻冕:古制绩麻为冕,其工细,故贵。


    纯:黑丝。以黑丝为冕,较用麻为俭。


    拜下:一说古制,臣与君行礼,皆在堂下再拜稽首,上。后渐骄泰,即在堂上拜,不先拜于堂下。又一说,拜君必在堂下,《左传</a>》周襄王赐齐侯胙,桓公下拜登受, 秦穆公享晋公子重耳, 公子降拜稽首, 皆其证。


    《仪礼</a>》始有升而成拜之文,即孔子所讥之拜乎上。盖《仪礼》之书尚在孔子后,不可据以说《论语》此章之古礼。


    本章见礼俗随世而变,有可从,有不可从。孔子好古敏求,重在求其义,非一意遵古违今。此虽举其一端,然教俭戒骄,其意深微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麻冕是古礼,现在改用黑丝作冕,比麻冕节省了,我从众,也用黑丝冕。臣对君在堂下拜,这是古礼,现在都在堂上拜,我觉得这样似太骄了,虽违逆于众,我还是在堂下拜。


    (四)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绝四:绝,无之尽。毋,即无字,古通用。下文四毋字非禁止辞。孔子绝不有此四者,非在心求禁绝。


    毋意:意,读如亿,亿测义。事未至,而妄为亿测。或解是私意,今不从。


    毋必: 此必字有两解。一、固必义。如言必信, 行必果,事之已往,必望其常此而不改。一,期必义。事之未来,必望其如此而无误。两说均通。如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即毋必。


    毋固:固,执滞不化义。出处语默,惟义所在,无可无不可,即毋固。或说固当读为故,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不泥其故。两义互通,今仍作固执解。


    毋我:我,如我私我慢之我。或说:孔子常曰何有于我哉,则我岂敢,此即无我。又说:孔子述而不作,处群而不自异,惟道是从,皆无我。两说亦可互通。圣人自谦者我,自负者道,故心知有道,不存有我。


    本章乃孔子弟子记孔子平日处事立行之态度,而能直探其心以为说,非其知足以知圣人,而又经长期之详审而默识者,不易知。


    白话试译


    先生平日绝无四种心。一无亿测心,二无期必心,三无固执心,四无自我心。


    (五)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畏于匡:匡,邑名。相传阳虎尝暴匡人,孔子弟子颜剋与虎俱。后剋为孔子御至匡,匡人识之。又孔子貌与虎相似,乃围孔子,拘之五日,欲杀之。古谓私斗为畏,匡人之拘孔子,亦社会之私斗,非政府之公讨。或说畏惧有戒心,非是,今不从。


    文不在兹乎:文指礼乐制度,人群大道所寄。孔子深通周初文武周公相传之礼乐制度,是即道在己身。或说:孔子周游,以典籍自随,文指诗书典册。今不从。


    后死者:孔子自指。若天意欲丧斯文,不使复存于世,即不使我知之。斯文即道,与于斯文,即使己得此道。


    匡人其如予何:今我既得此道,知天意未欲丧斯文,则匡人亦无奈我何。


    孔子临危,每发信天知命之言。盖孔子自信极深,认为己之道,即天所欲行于世之道。自谦又甚笃,认为己之得明于此道,非由己之知力,乃天意使之明。此乃孔子内心诚感其如此,所谓信道笃而自知明,非于危难之际所能伪为。


    白话试译


    先生在匡地被拘, 他说:文王既死,道不就在此吗?若天意欲丧斯道,不会使后死者亦得知此道。若天意不欲丧斯道,匡人能把我怎样呀?


    (六)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太宰:官名。旧注有吴、陈、鲁、宋四国之说。或以《左传》说苑</a>证此太宰乃吴之太宰嚭,或即是。


    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圣字古人所指甚泛,自孔子后,儒家始尊圣人为德之最高者。太宰此问,盖以多能为圣。或说:疑孔子圣人,何其多能于小艺,与下文不相应,今不从。


    天纵之将圣: 纵,不加限量义。将,大义。将圣,犹言大圣。言天意纵使之成为大圣。


    又多能也:太宰之问,即以多能为圣。子贡之答,孔子既是大圣,又多能,皆天纵使然,则多能之非即是圣,其意亦显。


    多能鄙事:孔子自谦,谓因少时贱,必执事为生,而所能又皆鄙事,非因己之圣而无所不能。


    君子多乎哉:孔子既自承多能,又说君子不必多能。然亦非谓多能即非君子。此处不言圣人,而改言君子,固亦孔子之谦,不欲以圣自居。然谓君子不必多能,其所指示则更深切矣。


    或说此章云:聪明人诗文字画诸事皆能,但有不能为人者,此言亦可作深长思。


    牢曰:牢,孔子弟子。《史记</a>〃仲尼弟子列传》无其人,当是偶阙。或说即子琴张。今按:《论语》编者,于孔子弟子必称字而不名,然称字亦必加子字,其有同字者,则配氏以别之。


    以牢为琴张之名,亦无据。然此处牢字必是名,一部《论语》,惟此及《宪问》章单称名,或此两章是此二人所记,故自书名,编者仍其旧而未改。或遂谓上论成于琴张,下论成于原思,则失之。牢日以下或另分章,今不从。


    子云: 云与曰同义。牢引孔子语。或说孔子为本章语时,牢在旁举所闻,与孔子语相发。一说门弟子记孔子语,因并及牢平日所述,用相印证。


    吾不试,故艺:试,用义。孔子言,我不大用于世,故能多习于艺。


    白话试译


    太宰问子贡道:你们的先生是圣人了吧?为何这样多能呀?子贡说:固是天意纵使他成为一大圣,又纵使他这样多能呀。


    先生听到了说:太宰真知道我吗?我只因年轻时贫贱,故多能些鄙事。君子要多能吗?不多的呀!牢说:先生曾说,因我没有被大用,所以学得许多艺。


    (七)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空空如也:或说:孔子自言无知。或说:此指鄙夫来问者,言此鄙夫心中空空。就文理,后说为是。或说:空空,即倥倥,诚悫貌。鄙夫来问,必有所疑,有所疑,即非空空。然此鄙夫心中只有疑,并无知,则仍是空空,两义可兼说。


    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叩,如叩门,使门内人闻声开门。又如叩钟使自鸣。孔子转叩问此鄙夫,使其心自知开悟。两端者,凡事必有两端,孔子就此鄙夫所疑之事之两端叩而问之。竭,尽义。于此两端,穷竭叩问,使鄙夫来问者,对其本所怀疑之事之两端均有开悟,则所疑全体皆获通晓,更无可疑。然此非孔子先自存有一番知识,专待此鄙夫之问。孔子仅就其所疑而叩之,使自开悟,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正为此鄙夫心倥倥如,诚悫有疑,又自承无知,故能循孔子之叩而逐步自有所开悟。若使此鄙夫胸有成见,不诚不悫,别怀他肠而来问难,则孔子虽善叩,此鄙夫必抱持己见,深闭固拒,不能有所开悟矣。故孔子虽善教,此鄙夫亦善学。孔子之善教,正因其自认无知。此鄙夫之善学,亦正因其心空空诚悫求问。盖问者心虚,而答者亦心虚,敬使答者能转居于叩问之地位,而问者转居于开悟对答之地位。而此所疑之事,乃跃然明显,不明显于孔子之口,乃明显于此鄙夫来问者之心头。此章亦孔子循循善诱之一例。


    本章言学问求知,必心虚始能有得,此其一。学问有所得,必由其心自有开悟,此其二。学日进,心日虚,得一知,必知更多为我所不知者。孔子曰:我有知乎哉?无知也。此非谦辞,正乃圣人心虚德盛之征,此其三。学者当取与知之为知之章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有知吗?我实是无知呀!有鄙夫来问于我,他心空空,一无所知,只诚悫地来问,我亦只就他所问,从他所疑的两端反过来叩问他,一步步问到穷竭处,就是了。


    (八)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凤鸟至,河出图,古人谓乃圣人受命而王之兆。《尚书</a>〃顾命》篇有河图,与大玉夷玉天球并列东序,则河图亦当是玉石之类,自然成文,而获得于河中者。河指黄河。


    吾已矣夫: 或曰: 孔子伤时无明王, 故己不见用。或曰:孔子自伤不得王天下,故无此瑞应,则世无太平之象,而孔子所欲行之道,其前途亦不卜可知矣。


    今按:本书着重在第三句,不在第一第二句。孔子乃叹无此世运,非必信有河图风鸟之瑞。读者当取乘桴浮海无所取材章同参齐玩。


    白话试译


    先生说:凤鸟不来,河中不再出图,大概我是完了吧!


    (九)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齐衰: 衰, 同缞, 丧服也。齐, 缝缉义。缉边者曰齐衰,以熟麻布为之。不缉边曰斩衰,以至粗生麻布为之。齐衰服轻,斩衰服重,言齐衰可兼斩衰,言斩衰则不兼齐衰也。


    冕衣裳: 一说: 冕, 冠也。衣上服, 裳下服。冕而衣裳,贵者之盛服。见之必作必趋,以尊在位。一说:冕,《鲁论》作娩,亦丧服,而较齐衰为轻。丧礼,去冠括发,以布广一寸,从项中而前,交于额上,又却向后,绕于髻,是谓娩。言绕衣裳,则此衣裳亦丧服。此章言孔子哀有丧而敬之。下及瞽者,亦所哀。今从后说。


    瞽者:无目之人。或曰:瞽者瞽师。今按:承上文丧服者,则以其瞽。不以其为师。今不从。


    见之:此见字是人来见而孔子见之,上见字是孔子见其人。


    上见字又兼指此见之与下过之言。或以子见齐衰者为句,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为句,如此分句,则下文过之必趋四字应移冕衣裳者之前始是,今不取。


    虽少必作:作,起义。其人来见,虽年少,孔子必自坐而起。


    过之必趋:过之,谓孔子行过其人之前。趋,犹疾行。古人以疾行示敬。


    昔宋儒谢良佐,尝举此章,及《师冕》章,而曰:圣人之道,无微显,无内外,由洒扫应对而上达天道,本末一以贯之。


    一部《论语》只如此看。今按:本章又见《乡党》篇。圣人心德之盛,愈近愈实,愈细愈密,随时随地而流露,有不期然而然者。此诚学者所宜留意。


    白话试译


    先生见到服齐衰丧服的,以及轻丧去冠括发的,以及瞽者无目的,他们若来见先生,先生必从坐席上起身,虽是年轻人亦一样。若先生在这些人身旁走过,则必改步疾行。


    (一〇)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喟然:叹息声。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仰弥高,不可及。钻弥坚,不可入。


    之字指孔子之道,亦指孔子其人,此乃颜渊日常心所向往而欲至者。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前在后,喻恍惚不可捉摸。


    循循然善诱人:循循,有次序貌。诱,引进义。孔子之教,依学者之所已至而循序诱进之。


    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此孔门教法最大纲领,颜子举此以言孔子之教,可谓切当深透之至。文,犹孔子门四科之言文学。


    礼,指人生实践。


    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颜子因孔子之循循善诱,而欲罢不能,但已竭己才,仍见前面如有所立卓尔者。


    此卓尔,亦指孔子之道,乃及孔子之人格气象。卓尔,峻绝义。


    所谓高山仰止望见之而力不能至。


    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末,无也。颜子言,悦之深而力已尽,虽欲再进,而已无路可由,亦所谓犹天之不可阶而升。


    本章记颜子赞叹孔子之道之高且深,而颜子之好学,所以得为孔门最高弟子,亦于此见矣。惟孔子之道,虽极高深,若为不可几及,亦不过在人性情之间,动容之际,饮食起居交接应酬之务,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常,出处去就辞受取舍,以至政事之设施,礼乐文章之讲贯。细读《论语》,孔子之道,尽在其中,所谓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非舍具体可见之外,别有一种不可测想推论之道,使人无从窥寻。学者熟读《论语》,可见孔子之道,实平易而近人。而细玩此章,可知即在此平易近人之中,而自有其高深不可及处。虽以颜子之贤,而犹有此叹。今欲追寻孔子之道,亦惟于博文约礼,欲罢不能中,逐步向前,庶几达于颜子所叹欲从末由之一境,则已面对孔子之道之极高峻绝处。若舍其平实,而索之冥漠,不务于博文约礼,而别作仰钻,则未为善读此章。


    白话试译


    颜渊喟然叹道:我仰望它,愈望愈高。我钻研它,愈钻愈坚。


    一忽儿看它在前面,一忽儿又像在后面。先生循着次第,一步步地诱导我,他是如何般的善教呀!他以文章开博我,以礼行节约我,使我欲罢不能。但我才知已尽,像见它在前面矗立着,高峻卓绝,我想再向前追从,但感到无路可由了。


    (一一)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疾病:疾甚日病。


    使门人为臣: 为孔子家臣也。大夫之丧, 由家臣治其礼。


    为家臣者,盖谓制丧服及一切治丧之具之准备。门人,即诸弟子。


    病间:病少轻减。


    久矣哉!由之行诈也:孔子病时不知,轻减后始知。责子路行诈道,谓其不自今日始,盖子路咎在不知,其所不知则非自今日始。子路无宿诺,凭其片言而可以折狱,岂有久矣行诈之事?故知行诈专指此事言。久矣哉,指此行诈之所由来。


    无臣而为有臣:孔子尝为大夫,有家臣。今已去位,若病不起,不得仍以大夫礼葬。子路使门人为家臣,故曰无臣而作为有臣,将谁欺?欺天,则正见其无人可欺。


    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 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 无宁,宁义。孔子谓我与其有家臣治丧,岂不更愿由门弟子治此丧事?


    大夫丧有定礼,门弟子之丧其师,则无礼可据。孔子日常好言礼,相传孺悲学礼于孔子而士丧礼于是乎书,其事当在此章之后,则孔子此番病时,尚亦无士丧礼可循。且《左传》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其间别无士之一级。在大夫与庶人之间有士,礼之及于士,其事皆由孔门设教始。今孔子若病而卒,在当时实亦无礼可循,无丧可治。子路心尊孔子,谓不宜临丧无礼,乃欲以大夫礼治孔子之丧,而不知其不可。其后孔子死,诸弟子心丧三年,此为无礼起礼,其事备载于《史记》。而孔子此处之所以告子路,则尤有深意。孔子之道之尊,在其有门人弟子,岂在其能有家臣?孔子心之所重,亦重在其有诸弟子,岂重在其能有家臣?子路泥礼未达,使诸弟子作为孔子之家臣,欲以大夫礼丧孔子,即诸弟子殆亦与子路同此见解。今经孔子发此一问,正好使子路及诸弟子共作深长之思。读此章者,当悟孔子当时言礼之真实分际所在,又当知孔子言礼,与其言仁言道所分别处。至于孔子之可尊,其所以为百世之圣者,在其创师道,不在其曾为大夫。此在今日,人尽知之。然在当时,即孔子弟子,或所不知。然孔子亦不欲明白以此自尊,而此一问,则已深切道出此意。此章虽具体叙述一事,而涵蕴义深,读者其细思之。


    大葬:谓以君臣礼葬。


    死于道路:谓弃于道路,无人葬之。或说:此章乃孔子将返鲁,于道中适得病,故有死于道路之语。然孔子此问,其于无礼起礼之义,启发深切,不可不知。


    今按:孔子有言:人而不仁,如礼何?此章子路使诸弟子为孔子家臣,亦其平日尊亲其师之意,其心有仁,而终未达一间,则若不为仁而为诈。是亦所谓如礼何之一例。学者遇此等处,最当深究。


    白话试译


    先生病得很重,子路派使先生门人作为先生的家臣,来预备丧事。先生病减了。说:很久了呀, 由的行此诈道呀!我没有家臣, 装作有家臣, 这将骗谁呢?难道要骗天吗?而且我与其死在家臣们手里,还不是宁愿死在你们学生们的手里吗?我纵使不得用君卿大夫们的葬礼,难道我就死在道路上,没人来葬我吗?


    (一二)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医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韫医而藏诸:韫即藏义。医,即匮,谓藏之匮中。诸,问辞,犹言之乎。


    求善贾而沽诸:沽,卖义。贾同价,善价,犹云高价。或说:犹言良贾。惟下文言待贾,显谓待善价,当从前说。


    本章子贡以孔子怀道不仕,故设此问。孔子重言沽之,则无不仕之心可知。盖孔子与子贡之分别,在求字与待字上。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若有求无待,则将炫之,与藏之相异。


    白话试译


    子贡说:若有一块美玉在这里, 还是装在匣中藏起呢?还是求一个高价出卖呢?先生说:卖呀!卖呀!我只在这里等待出价的。


    (一三)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九夷:东方之群夷。子欲居之,亦乘桴浮海之意。


    陋:文化闭塞。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若有外来君子居其地,即证其地非闭塞。孔子此答,亦与浮海章无所取材语风趣略同。若必谓孔子抱化夷为夏之志,则反失之。


    白话试译


    先生想居住到九夷去。有人说:九夷闭塞, 怎住下呀?先生说:有外面君子去住,那还称什么闭塞呢?


    (一四)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乐正:此有两解:一是正其乐章,一是正其乐音。两义可兼采。


    雅颂各得其所:诗篇之分雅颂以体制,乐之分雅颂则以音律。正其乐章,如鹿鸣奏于乡饮酒、乡舐、燕礼。清庙奏于祀文王、大尝禘、天子养老、两君相见之类。正其乐音,正其音律之错乱。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自卫返到鲁国,始把乐厘正了。雅与颂各自获得了它们原来应有的处所。


    (一五)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言此数事,于我无难。或说:孔子幼孤,其兄亦早亡,此章未必在早年,则不专为己发。要之是日常庸行,所指愈卑,用意愈切,固人人当以反省。


    白话试译


    先生说:出外奉事公卿,入门奉事父兄,有丧事不敢不勉尽我力,不要被酒困扰’了,这些对我有何困难呀?


    (一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逝,往义。舍同捨。或训止,然昼夜不止,不当言不止昼夜。不舍昼夜者,犹言昼夜皆然。年逝不停,如川流之长往。


    或说:本篇多有孔子晚年语,如凤鸟章,美玉章,九夷章,及此章,身不用,道不行,岁月如流,迟暮伤逝,盖伤道也。或说:自本章以下,多勉人进学之辞。此两说皆得之。宋儒以道体之说释此章,亦一解。


    白话试译


    先生在川水之上,说:去的就像这样呀!它不舍昼夜地向前。


    (一七)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本章叹时人之薄于德而厚于色。或说:好色出于诚,人之好德,每不如好色之诚。又说:《史记》:孔子居卫,灵公与夫人同车,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故有此言。今按:孔子此章所叹,古固如此,今亦同然,何必专于卫灵公而发。读《论语》,贵亲从人生实事上体会,不贵多于其他书籍牵说。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没有见过好德能像好色般的人呀。


    (一八)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篑,土笼。本章言学者当自强不息,则积久而终成。若半途而废,则前功尽弃。其止其进,皆在我,不在人。


    白话试译


    先生说:譬如堆一山,只一篑未成,停止了,这是我自己停止了的呀。譬如在平地,仅堆着一箦土,继续向前堆,这也是我自己在向前堆的呀。


    (一九)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惰,懈怠义。本章承上章。然读者易于重视不惰二字,而忽了语之二字。盖答问多因其所疑,语则教其所未至。闻所语而不得于心,故惰。独颜子于孔子之言,触类旁通,心解力行,自然不懈。此见颜子之高。


    白话试译


    先生说:和他讲说了不怠懈的,只是颜回了吧!


    (二〇)


    子谓颜回,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子谓颜回句断,下曰字自为一句。本章乃颜渊既死而孔子惜之之辞。进止二字与上为山章同义。


    白话试译


    先生说到颜渊,叹道:可惜呀!我只见他向前,没见他停下呀!


    (二一)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谷始生曰苗,成穗为秀,成谷曰实。或说本章承上章,惜颜子。或说起下章,励学者。玩本章辞气,慨叹警惕,兼而有之。颜渊不幸短命,故有志者尤当学如不及。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发了苗, 没有结成穗的有了吧!结了穗, 没有长成谷的有了吧!


    (二二)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后生可畏: 后生, 指年少者, 因其来日方长, 前途无限,故可畏。


    焉知来者之不如今:来者,今日之后生。今,今日之成人。


    就目前言,似后生不如成人。然他年后生长成,焉知其必不如今日之成人乎?后来居上,出类拔萃者,亦可有之。


    四十五十而无闻: 无闻有两解:一,无声闻于世。一,谓其无闻于道。今从前解。古人四十曰强仕,五十而爵,四十五十,乃德立名彰之时,故孔子据以为说。


    本章警人及时勉学,而乐育英才之旨,亦可于此深味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年轻人是可畏的呀!哪知后一辈的将来定不如今天这一辈的呢?若到四十五十岁还没有令闻在世,那就不足畏的了。


    (二三)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法语之言:法,法则义。语,告诫义。谓人以法则告诫之辞正言相规。


    巽与之言:巽,恭顺义。与,许与义。谓人以恭顺许与之辞婉言相劝。


    绎之为贵: 绎,寻绎义。人之于我,不以庄论,而以恭巽赞许之辞相诱导,我虽悦其言,贵能寻绎其言之微意所在。


    本章见教在人而学在己。人纵善教,己不善学,则教者亦无如之何。


    白话试译


    先生说:别人用规则正言来告诫我,能不服从吗?但能真实改过才好呀!别人用恭顺婉辞来赞许我, 能不喜悦吗?但能寻绎他言外微意才好呀!只知喜悦, 不加寻绎, 只表服从, 不肯自改,那我就无奈他何了!


    (二四)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本章重出,已见学而篇。或曰:圣人随机立教,一事时或再言,弟子重师训,故复书而存之。


    (二五)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匹夫,犹谓独夫。或曰:夫妇相匹配,故分言则曰匹夫匹妇。三军虽众,其帅可夺而取。志则在己,故虽匹夫,若坚守其志,人不能夺。


    自子在川上章起,至此十章,皆勉人为学,然学莫先于立志。有志则进,如逝川之不已。无志则止,如为山亏一篑。故凡学而卒为外物所夺,皆是无志。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三军之众,可把它元帅夺了。匹夫立志,谁也夺不成。


    (二六)


    子曰:衣敝緼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敝緼袍: 敝, 破坏义。緼, 乱絮。古无木棉, 袍皆以絮。


    絮之好者称绵,如今之丝绵。


    狐貉:以狐貉之皮为裘,裘之贵者。


    其由也与:《檀弓》, 子路曰:伤哉贫也, 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家语》:子路为亲负米。则衣敝緼袍乃实况,非设辞。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此《卫风〃雄雉》之诗。忮,害义。


    嫉人之有而欲加以害伤之心也。求,贪义。耻己之无而欲求取于人。臧,善义。若能不忮不求,则何为而不善?


    是道也, 何足以臧: 孔子引诗以美子路, 子路终身诵之。


    是以一善沽沾自喜,将不复于道更求进,故孔子复言此以警之。


    或说:不忮不求以下当别为一章。今按:不忮不求,正承上敝组狐貉之对立来,分章则义不见,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穿着破旧的绵絮袍,和穿狐裘的人同立在一起,能不感为耻辱的,只有由了吧!…《诗经</a>》上说不忮刻,不贪求,再有什么不好呀?子路听了,从此常诵止此诗。先生说:这样又何够算好呀。


    (二七)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凋,凋伤义。凋在众木之后,曰后凋。春夏之交,众木茂盛,及至岁寒,尽归枯零。独有松柏,支持残局,重待阳和,所谓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然松柏亦非不凋,但其凋在后,旧叶未谢,新叶已萌,虽凋若不凋。道之将废,虽圣贤不能回天而易命,然能守道,不与时俗同流,则其绪有传,其风有继。


    本章只一语,而义喻无穷,至今通俗皆知,诗人运用此章义者尤广。吾中华文化之历久常新,孔子此章所昭示,其影响尤为不小。


    白话试译


    先生说:要到岁寒,才知松柏的后凋呀!


    (二八)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知者不惑:知者明道达义,故能不为事物所惑。


    仁者不忧:仁者悲天悯人,其心浑然与物同体,常能先天下之忧而忧,然其为忧,侧怛广大,无私虑私忧。


    勇者不惧:勇者见义勇为,志道直前。


    本章知仁勇三德,知以明之,仁以守之,勇以行之,皆达德。学者能以此自反而加体验,则此心广大高明,希圣希贤,自能循序日进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知者心无惑乱,仁者心无愁虑,勇者心无惧怕。


    (二九)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


    可与立,未可与权。


    适道:适,往赴义。同一向学,或志不在道,如学以求禄之类。故可与共学,未必可与共适道。


    立:强立不反义。知向道,亦有中途见夺者。


    权: 称物之锤名权。权然后知轻重。孟子</a>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论语》曰:立于礼,然处非常变局,则待权其事之轻重,而后始得道义之正。但非义精仁熟者,亦不能权。借口适时达变,自谓能权,而或近于小人之无忌惮,故必能立乃始能权。


    本章告人以进学之阶程,志学者可本此自省,亦当本此择友取益。


    白话试译


    先生说:有人可和他共同向学,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向道。有人可和他共同向道,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强立不变。有人可和他共同强立不变,但未必可和他共同权衡轻重。


    (三〇)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棣花有赤白两种,树高七八尺,其花初开相反,终乃合并。实大如李,六月中熟,可食。唐棣白色,华即花字。偏亦作翩,反或说当与翻同。翩翻,花摇动貌。


    岂不尔思, 室是远而: 棣花翩翻摇动, 似有情, 实无情。


    诗人借以起兴,言我心摇摇,亦如棣花翩翻,非不相念于尔,但居室远隔,不易常亲耳。上四句是逸诗。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孔子引此逸诗而说之,谓实不思而已。若果思之,即近在我心,何远之有。


    此章言好学,言求道,言思贤,言爱人,无指不可。中国诗妙在比兴,空灵活泼,义譬无方,读者可以随所求而各自得。


    而孔子之说此诗,可谓深而切,远而近矣。仁远乎哉,道不远人,思则得之,皆是也。此章罕譬而喻,神思绵邈,引人入胜,《论语》文章之妙,读者亦当深玩。本章旧与上章相连,宋朱子始为分章,今从之。


    白话试译


    《诗经》上说:唐棣花开,翩啊翻啊地摇动着。我心岂不想念于你呀!但我们的居室相隔太远了!先生说:只是没有想念吧!


    真想念就近在心中,还有什么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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