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与哲学
3个月前 作者: 冯友兰
人生之真相
人生之真相是什么?我个人遇见许多人向我问这个问题。这个“像煞有介事”的大问题,我以为是不成问题。凡我们见一事物而问其真相,必因我们是局外人,不知其中的内幕。报馆访员,常打听政局之真相,一般公众,也常欲知政局之真相。这是当然的,因为他们非政局之当局者。至于实际上的总统总理,却不然了。政局之真相,就是他们的举措设施;他们从来即知之甚悉,更不必打听,也更无从打听。这是一个极明显的比喻。说到人生,亦复如是。人生之当局者,即是我们人。人生即是我们人之举措设施。“吃饭”是人生;“生小孩”是人生;“招呼朋友”也是人生。艺术家“清风明月的嗜好”是人生;制造家“神工鬼斧的创作”是人生;宗教家“覆天载地的仁爱”也是人生(这几个名词,见吴稚晖先生《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问人生是人生,讲人生还是人生,这即是人生之真相。除此之外,更不必找人生之真相,也更无从找人生之真相。若于此具体的人生之外,必要再找一个人生真相,那真是宋儒所说“骑驴觅驴”了。我说:“人生之真相,即是具体的人生。”
人生之目的
不过如一般人一定不满意于这个答案。他们必说:“姑假定人生之真相,即是具体的人生,但我们还要知道为什么有这个人生。”实际上一般人问“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之时,他们心里所欲知者,实即是“为什么有这个人生”?他们非是不知人生之真相,他们是要解释人生之真相。哲学上之大问题,并不是人生之真相之“如何”——是什么,而乃是人生之真相之“为何”——为什么。
不过这个“为”字又有两种意思:一是“因为”,二是“所为”,前者指原因,后者指目的。若问:“因为什么有这个人生?”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也只能说:“人是天然界之一物,人生是天然界之一事。”若要说明其所以,非先把天然界之全体说明不可。现在我们的知识,既然不够这种程度;我这篇小文,尤其没有那个篇幅。所以这个问题,只可存而不论。现在一般人所急欲知者,也并不是此问题,而乃是人生之所为——人生之目的。很有许多人以为:我们若找不出人生之目的,人生即没有价值,就不值得生。我现在的意思以为:人生虽是人之举措设施——人为——所构成的,而人生之全体,却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犹之演戏,虽其中所演者都是假的,而演戏之全体,却是真的——真是人生之一件事。人生之全体,既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我们即不能说他有什么目的;犹之乎我们不能说山有什么目的,雨有什么目的一样。目的和手段,乃是我们人为的世界之用语,不能用之于天然的世界——另一个世界。天然的世界以及其中的事物,我们只能说他是什么,不能说他为——所为——什么。有许多持目的论的哲学家,说天然事物都有目的。亚里士多德说:“天地生草,乃为畜牲预备食物;生畜牲,乃为人预备食物或器具。”(见所著《政治学》)不过我们于此,实在有点怀疑。有人嘲笑目的论的哲学家说:“如果什么事都有目的,人所以生鼻,岂不也可以说是为架眼镜么?”目的论的说法,我觉得还有待于证明。
况且即令我们采用目的论的说法,我们也不能得他的帮助,即令我们随着费希特(Fichte)说“自我实现”,随着柏格森(Bergson)说“创化”,但我们究竟还不知那“大意志”为——所为——什么要实现,要创化。我们要一定再往下问,也只可说:“实现之目的,就是实现;创化之目的,就是创化。”那么,我们何必多绕那个弯呢?我们简直说人生之目的就是生,不就完了么?惟其人生之目的就是生,所以平常能遂其生的人,都不问为——所为——什么要生。庄子</a>说:“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万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耶?吾安用足哉?’”(《秋水》)“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一般人之生活方法。他们不问人生之目的是什么,而自然而然地去生;其所以如此者,正因他们的生之目的已达故耳。若于生之外,另要再找一个人生之目的,那就是庄子所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天运》)
不过若有人一定觉得若找不出人生之所为,人生就是空虚,就是无意义,就不值得生,我以为单从理论上不能说他不对。佛教之无生的人生方法,单从理论上,我们也不能证明他是错误。若有些对于人生有所失望的人,如情场失意的痴情人之类,遁入空门,藉以作个人生之下场地步;或有清高孤洁之士,真以人生为虚妄污秽,而在佛教中另寻安身立命之处;我对于他们,也只有表示同情与敬意。即使将来世界之人,果如梁漱溟</a>先生所预料,皆要皈依印度文化,我以为我们也不能说他们不对。不过依我现在的意见,这种无生的人生方法,不是多数人之所能行。所以世上尽有许多人终日说人生无意义,而终是照旧去生。有许多学佛的和尚居士,都是“无酒学佛,有酒学仙”。印度文化发源地之印度,仍是人口众多,至今不绝。所以我以为这种无生的人生方法,未尝不是人生方法之一种,但一般多数人自是不能行,也就无可如何了。
哲学及人生哲学
问:普通多谓哲学之目的,在于综合科学,以研究宇宙之全体,今如此说,岂不缩小哲学之范围耶?答:如此说法,并不缩小哲学之范围。哲学之目的,既在确定理想人生,以为吾人在宇宙间应取之模型及标准,则对于宇宙间一切事物以及人生一切问题,当然皆须作甚深的研究。严格地说,吾人若不知宇宙及人在其中之地位究竟“是”如何,吾人实不能断定人究竟“应该”如何。所以凡哲学系统至少必有其宇宙论及人生论。哲学固须综合科学以研究宇宙之全体,然其所以如此者,固自有目的,非只徒为“科学大纲”而已。
希腊哲学家多分哲学为三大部:
物理学(physics)
伦理学(ethics)
论理学(logic)
此所谓physics,即今所谓metaphysics,近人所译为“形上学”或“玄学”者。此所谓伦理学及论理学,其范围亦较现在此二名所指为广。以现在之术语说之,哲学包涵三大部:
宇宙论,目的在求一对于世界之道理(a theory of the world)
人生论,目的在求一对于人生之道理(a theory of life)
知识论,目的在求一对于知识之道理(a theory of knowledge)
此三分法,自柏拉图以后,至中世纪之末,普遍流行(1);即至近世,亦多用之(2)。此外他种分法固多,然究未若此三分法之为合理且有历史的根据也。
就上三分中,若复两分,则宇宙论可有两部:
一研究“存在”之本体,及“真实”之要素者,此是所谓本体论(ontology);
一研究世界之发生及其历史,其归宿者,此是所谓宇宙论(cosmology,狭义的)。
人生论亦有两部:
一研究人究竟是什么者,此即人类学、心理学等;
一研究人究竟应该怎么者,此即伦理学(狭义的)、政治哲学等。
知识论亦有两部:
一研究知识之性质者,此即所谓知识论(epistemology,狭义的);
一研究知识之规范者,此即所谓论理学(狭义的)。
就上三部中,宇宙论与人生论,相即不离,有密切之关系。一哲学之人生论,皆根据于其宇宙论。如杨朱以宇宙为物质的、盲目的、机械的,故人生无他希望,只可追求目前快乐。西洋之伊壁鸠鲁学派(Epicureanism)以同一前提,得同一断案。又如中国道家以宇宙为“自然”之表现,凡物顺性而行即为至好,故人亦应顺性而行,除去一切拘束。西洋哲学中之浪漫派(Romanticism),亦以同一前提,得同一断案。由此可见,诸哲学之人生论不同,正因其宇宙论不同。哲学求理想人生,必研究宇宙,必综合科学,
其所以亦正在此。哲学家中,有以知识论证成其宇宙论者[如贝克莱(Berkeley)、康德(Kant),以及后来之知识论的唯心派(epistemologicalidealism),及佛教之相宗等],又有因研究人之是什么而连带及知识论者[如洛克(Locke),休谟(Hume)等]。究竟知识论与人生论无极大的关系;所以中国哲学,竟未以知识问题为哲学中之重要问题。然此点实无害于中国哲学之为哲学。
哲学之功用、目的,及其中之部分既明,则本章开始所提诸问题,当有不烦详说而自解决者矣。人生哲学即哲学中之人生论,犹所谓自然哲学,乃哲学中之宇宙论也。伦理学乃人生哲学之一部,犹物理学乃所谓自然哲学之一部也。哲学以其知识论之墙垣,宇宙论之树木,生其人生论之果实;讲人生哲学者即直取其果实。哲学以其论理学之筋骨,自然哲学之血肉,养其人生论之灵魂;讲人生哲学者即直取其灵魂[参看本节(注①)]。质言之,哲学以其对于一切之极深的研究,繁重的辩论,以得其所认为之理想人生;讲人生哲学者即略去一切而直讲其理想人生。由斯而言,则人生哲学又可谓为哲学之简易科也。
人生哲学之派别
宇宙有多方面;若有一方面引起一哲学家之特别注意,则彼即执此一端,以概其全;詹姆士所说,已如上述。究竟宇宙果有几多方面耶?概括言之,吾人所经验之事物,不外天然及人为两类。自生自灭,无待于人,是天然的事物。人为的事物,其存在必倚于人,与天然的恰相反对。吾人所经验之世界上,既有此两种事物,亦即有两种境界。现在世界中,有好有不好,已如上述;哲学家中有有“见”于天然之好,既以天然境界为好,而以人为境界为不好之起源者;亦有有“见”于人为境界之好,即以人为境界为好,而以天然境界为不好之起源者。如老子</a>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道德经</a>》十九章)主张返于“小国寡民”之乌托邦。而近代西洋哲学家,如培根(Bacon)、笛卡儿(Descartes)之流,则主张利器物,善工具,战胜天然,使役于人。其实两境界皆有其好的与其不好的方面。依老子所说,小国寡民,抱素守朴,固有清静之好;然亦有孟子</a>所谓,“洪水横流,草木畅茂,禽兽逼人”之不好。主战胜天然者所理想之生活富裕,用器精良,固有其好;而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老子之言,亦不为无理。此皆以不甚合吾人理想之境界为理想境界。此等程序,谓之理想化(idealization)。哲学家亦非有意好为理想化,特多为其“见”所蔽耳。
实际的世界,有好有不好;实际的人生,有苦受亦有乐受。此为事实,无人不知;哲学史中大哲学家亦无不知;其所诤辩,全在对于此事实之解释及批评。就以上所说,略加推广,则哲学史中,有一派哲学家以现在之好为固有,而以现在之不好为起于人为。依此说则人本来有乐无苦,现在诸苦,乃其自作自受,欲离诸苦,须免除现境,返于原始。诸宗教中之哲学,大都持此说法。又有一派哲学家,则以现在之不好,为世界之本来面目,而现在之好,则全由于人力。依此说则人本来有苦无乐,以其战胜天然,方有现在之情形;若现在世界,尚未尽如人意,则惟有再求进步而已。中国哲学史中,性善与性恶之辩——即一派哲学家谓人性本善,其恶乃由于习染;一派则谓人性本恶,其善乃由于人为(即荀子</a>所谓伪)——为一大问题。而希腊哲学史中,“天然或人定”之争——即一派哲学家谓道德根于天然,故一而不变;一派则谓纯系人意所定,故多而常变——欧洲近古哲学中,有神与无神之辩——即谓宇宙系起于非物质之高尚原理抑系仅由盲力——亦为难解决的问题。凡此诸争辩,其根本问题,即是好及不好之果由于天然或人为;“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者,当自知之。
既有如此相反的哲学,则其实现之之道,亦必相反。道,路也;此所谓道,正依此义。上所说之哲学,其一派谓人为为致不好之源;人方以文明自喜,而不知人生苦恼,正由于此。若依此说,则必废去现在,返于原始。本老子所谓“日损”(《道德经》四十八章),今姑名此派哲学曰损道。其他一派则谓,现在世界,虽有不好,而比之过去,已为远胜;其所以仍有苦恼者,则以吾人尚未十分进步,而文明尚未臻极境也。吾人幸福,全在富有的将来,而不在已死的过去。若依此说,则吾人必力图创造,以人力胜天行,竭力奋斗,庶几将来乐园不在“天城”[CityofGod,西洋中世纪宗教家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所作书名]而在“人国”(KingdomofMan,培根NovumOrganum中语)。本老子所谓“日益”,今姑名此派哲学曰益道。
此外尚有一派,以为天然人为,本来不相冲突;人为乃所以辅助天然,而非破坏天然;现在世界,即为最好;现在活动,即是快乐。今姑名此派曰中道。
尚有言者,即属于所谓损道诸哲学,虽主损,而其损之程度,则有差别。上述中国道家,老庄之流,以为现在的世界之天然境界即好,所须去掉者只人为的境界而已。此派虽主损而不否认现世。今名此派曰浪漫派。柏拉图以为现在的世界之上,尚有一完美的理想世界。现在世界之事物是相对的;理想世界之概念是绝对的。现在世界可见而不可思;理想世界可思而不可见。今名此派曰理想派。佛教及西洋近代叔本华之哲学,亦以为现在世界之上,尚有一完善完满的世界。但此世界,不但不可见,且亦不可思,所谓不可思议境界。今名此派曰虚无派。属于所谓益道诸哲学,虽皆主益,而其益之程度,亦有差别。如杨朱之流以最大的目前快乐为最好境界;目前舒适,即是当下“乐园”。今名此派曰快乐派。如墨子</a>功利家之流,以为吾人宜牺牲目前快乐而求将来较远最大多数人之安全富足繁荣。今名此派曰功利派。西洋近代哲学家,如培根、笛卡儿等以为吾人如果有充分的知识、权力与进步,则可得一最好境界,于其中可以最少努力而得最多的好;吾人现宜力战天然,以拓“人国”。今名此派曰进步派。至于属于所谓中道诸哲学,则如儒家说天及性,与道家所说道德颇同;但以仁义礼智,亦为人性之自然。亚里士多德继柏拉图之后,亦说概念,但以为概念即在感觉世界之中,此世界诸物之生长变化,即所以实现概念。宋、元、明哲学家,颇受所谓“二氏”之影响,但不于寂灭中求静定,而谓静定即在日用酬酢之中。西洋近代哲学,注重“自我”;于是“我”与“非我”之间,界限太深;黑格尔(Hegel)之哲学,乃说明“我”与“非我”,是一非异;绝对的精神,虽常在创造,而实一无所得。合此十派别而世界哲学史上所已有之人生哲学之重要派别乃备。
哲学与人生之关系(甲)
哲学是一个很古的名词,有长久的历史,因此,哲学这个名词的意义,也就有了很多。大概说起来,哲学有广狭二义。
就广义的哲学说,我们人人都有哲学,并且全是哲学家。我们对于宇宙,或是人生,都有我们自己的见解,自己的意见。多数哲学问题,无论哪个人,对之都有他的相当的答案。我们在路上遇着一个人,问他一个哲学上的问题:究竟有上帝没有?他若说有,他就是有神论者;若说没有,他就是无神论者;如果他对于有无上帝都怀疑,那么他就是怀疑论者;他要说他不研究这个问题,他就是存疑论者。这不是各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哲学吗?从前有人说:如果打仗,必得先知敌人的军队有多少,但是比这个更要紧的,就是先知道敌人的总司令的哲学是什么,那才不至于上当,打败仗。如果你交了一个主张杨朱哲学的朋友,那么他会一天吃喝玩乐,闹得你不得安宁。至于结婚,更要注意到对方的哲学,才能够有美满的结果呢。王阳明</a>的学生有一天到街上去,回来之后,王阳明问他:你看见什么了?他说:看见满街上是圣人。照以上所说,也可以说,满街上都是哲学家了。这是就广义的哲学说。
若就狭义的哲学说,每一哲学系统有二部分,一部分是断案或结论,一部分是前提和辩论。就像前面说的那个人,你问他:你说有上帝,究竟何以见其有?那恐怕他就不知道了。他是只有断案,而没有前提。这是专门哲学家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主张有</a>神论的专门哲学家,不但说上帝有,还得说何以见其有。主张无神论的专门哲学家,不但说没有,还得说上帝何以见其没有。
哲学在教育上的功用。照我的意思有四种,分述于后:
1.学哲学可以养成清楚的思想。专门哲学家对于一种问题,有他的答案,并且还有所以达到此答案的前提。学哲学的人看了他的答案和前提,除得到新知识外,还可随着他推理辩证,思想就可以渐渐地清楚。哲学书总是不容易看的,非看到哪里,想到哪里,不能懂得。中国人从前主张咬文嚼字,看哲学书也得咬文嚼字,不过从前偏重于修辞方面。如果注意到义理方面,看书咬文嚼字是很有益处的。
2.哲学可以养成怀疑的精神。学哲学的人,可以看出哲学与其他的学问有点不同,就是哲学上有多数的问题,都有相反的答案。如对于上帝的存在问题,就有许多的答案,全都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们常读哲学书,可以减少我们武断和盲从的习惯。我并不是说一定没有绝对的真理。如我们作一命题,与真实相合,那命题就是真理,真理有成立的可能。不过我们所作之命题究竟是不是与真理相合,很难决定而已。但是有人说:如果人持着怀疑态度,对于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办了。但是不一定如此。我们不一定对于一个理论有了宗教般的信仰,然后再来实行它。
3.学哲学可以养成容忍的态度。哲学里面的派别很多,而且每派对于他的主张全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们对于事物研究了一番之后,虽可自有主张,但也不能说别人的学说完全不对,一概可以抹杀。世上的悲剧,有许多是由于人之无容忍态度造成的。像西洋的宗教战争是也。我们应当知道宇宙是多方面的,不是一方面的,人因其观点不同,故所见亦异。人人都有容忍的态度,才易互相调和,不易有什么冲突:民治主义的精神也在此,少数服从多数之理由也在此。
4.学哲学可以养成广大的眼界。哲学的对象是宇宙的全体。由宇宙的观点看起来,所谓人世间,可以说小到不可言喻了。有一故事说:美国有一个飞行家,坐着飞机飞出了地心引力以外去了,看见了一个神仙,他就问:某城在什么地方?那神仙说:不知道。他又问:美国在什么地方?神仙答:没有听说过。他又问:亚美利加洲在什么地方?神仙说:也不知道。又问:地球在什么地方?神仙也说:不知道。最后他问:太阳系在什么地方?神仙说:等着我给你查一查。就拿一张图,看见有一个小点,旁边写着太阳系三字,才知道太阳系在宇宙中也不过是一小点,何况小而又小的某城呢。从宇宙的观点看,人世间的成败祸福,皆无可注意的。能有这种眼界者,即如《庄子》上所说:“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如果人人能够如此,世界上争权夺利的悲剧,或者可以少演几次吧!有人说:如果人人都照这种观点看起来,恐怕人类就没有了,没有人类,或者还许更好,也未可知。不过按一方面说,我们要有这种眼界,不但可以做事,而且更能做事。如果未曾在台上讲演过的人,初次上台讲演,恐怕有错误的地方,但是愈怕有错,错处更多。如人做事恐怕失败,但是愈怕失败,他是愈失败。如他能视成功、失败为无关重要,他的成功的希望,还可更大一点。
哲学与人生之关系(乙)
“哲学”与“人生”可以说是很有关系,也可以说是很没有关系。所谓对于人生有没有关系,是说对于我们的行为,有没有影响;或者再确切点说,有没有直接重大的影响。
所谓“哲学”是一个很宽泛的名词,其中包有很多的部分,犹之科学中之包有物理、化学等。哲学里边有几部分,可以说是对人生没有直接重大的关系;有几部分可以说是对人生有直接重大的关系。譬如逻辑(亦称论理学)对于人生,可说是没有直接重大的关系。其中有些道理,若专就实用观点看,似乎是没有什么价值。如普通逻辑所讲的同一律吧,“甲是甲”。如果甲是甲,甲就是甲。这话可以说是一定不错,但由实用的观点看,就无甚价值。再如说“桌子不能同时是桌子又是非桌子”这话在实用的观点看,也并没有什么价值。所以,有几派哲学,因特别注意人生方面,就不注重逻辑。如中国前几年流行的“实用主义”即是如此。实用主义所讲试验逻辑,实是一种试验的方法,并非逻辑。又如中国哲学,向亦注重人生方面。所以逻辑在中国哲学里,可以说是没有。从此看来,逻辑对于人生,即对我们的日常行为,是没有直接重大的影响的。
“知识论”(亦称认识论)对于人的日常行为,亦无多大影响。例如说现在这个桌子,究竟是不是真有等问题。有些人说,我们闭上眼睛,不看桌子,桌子就是无有了;有人说我们虽闭上眼睛,桌子总还是有。但无论哪一种说法,对于我们日常行为,可说是没有什么大的影响。有的哲学家以为太阳明天出来不出来,就不敢说一定。因为我们以为太阳明天一定出之说,无非靠过去经验。但若只靠经验,则在过去是如此者,不敢必其在将来亦如此。但是这样怀疑,对于日常行为,仍没有直接的影响。虽从理论方面我们不敢断言太阳明天一定出来,但是我们今天该怎样,仍是怎样。信了某哲学家之说,生活上无甚变化;不信它,也没甚变化。所以,有些哲学,对于认识论,即不注重。例如中国哲学,即只注意人生方面。其中逻辑,固然可以说是没有。认识论,也可以说是没有。
哲学中有一部分是对于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直接重大的影响,举出了上边两个作例,别的自然还有。
可是,哲学中的另一部分,对于我们人生,即日常生活,是有很大的影响的。有些道理,我们不信它,我们的生活是一个样子;信了它,就会立刻变了个生活的样子。最显明者为宗教。大概大的宗教中,都有一种哲学中的“形上学”作为根据。这形上学对于人生,就很有关系。每个大宗教里边,都讲的有宇宙如何构成,及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等问题;对于这些问题,都有一种讨论、解决和答案。这许多答案,我们相信与否,对于我们的生活,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如佛教即有一很精深的形上学,也就是哲学上所谓“唯心论”。它说“万法唯心”,一切皆本于心。人有那个真心,但他不觉有真心,这就是所谓“迷”。因为有“迷”,所以生出了我们的身体及山河大地。我们的身体及山河大地,都是心的表现。因此,人一生出,就有了许多问题。如“生、老、病、死”,四种苦,无论何人,都不能免。如欲免此人生诸苦,其方法可就很不简单。旧的自杀方法如上吊、投河。新的方法,如喝安眠药水等,均解决不了问题。照佛家说,我们死了,并不算完。我们原来之所以有这个身,乃因有个“迷”。今虽取消此身,如仍有这个“迷”,则仍然可以有个身。因此就有了出家,修行等办法,以求根本解决这个“迷”。这些道理,你信它或不信它,在行为上就有了很大的区别。不信它,是一个方法生活。如果信了它,你就会根本改变一个生活的样子,完全和先前不同的一个样子。这对于人生,即日常行为,是很有关系的。
此外,哲学中的另一部分,即政治哲学与社会哲学。对于人生日常行为,也是有直接重大的影响的。在历史上,我们的社会,已有过很多的改变,才变到现在的地步。它每一个改变,都有一个新的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作领导。就是直到今日,亦复如此。关于这一点,有人说政治哲学和社会哲学,仅系社会状况的反映。像镜子里面的影子,并没有什么力量。我想这话有一半对,有一半是不对的。即说政治哲学及社会哲学是社会状况的反映,是对的;但说他没有力量,是不对的。我们走到某一个地步,我们才能看见某一地步前面的一些东西,这是当然的。譬如因为我们的社会,是在现在的历史阶段,我们才会有现在的社会理想。在游牧时代,无论如何不能有很高的社会理想,这是不成问题的。不过社会理想既已形成了一种理想,就会有一种力量,形成一种运动。还有一种人说社会改造之成功,并非出于一二人的理想,乃是群众处在某种环境之下,不能生存,感觉到改革的需要。必须如此,才能成功。这是很对的。但也不能因此就轻视理想之重要。群众不感改革之需要,虽强行一种理想,亦必归失败,这是真的。但只有群众的需要,而无理想之指导,则其行动是盲目的,亦必不能成功。我们固然相信理想是环境所产生,非一二人凭空想出。但既有此理想,它还可以领导人们去改造环境。有两句老话:“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若把英雄二字,换成理想二字,即“理想造时势,时势造理想”,这话很不错的了。这一点,现在人,可以说都很感觉到。不管其政见之左或右,主张保持现状或改变现状的那一派,他都感觉到一种政治社会运动,非有一种政治社会哲学作根基不行。
说到此处,就又说到我们常说的“死哲学”与“活哲学”之不同了。什么是活哲学呢?能成为一种力量,领导人的行动的即是;反此,就是死哲学。或者它前亦会是活过,但今已成一二人的空话了。
我们还可以联带说及所谓新哲学和旧哲学的问题。究竟有没有新哲学,即能不能凭空生出来一种与旧的全无关系的哲学呢?也许将来会有超人出世,创了出来。但这可说是没有的。其实,无所谓全新的哲学。新的哲学中亦有旧的分子。不过能把旧的和现在的知识、环境,联成一片。能如此者,就是新哲学。不能,即不是。
从以上所说,我们可以知道,哲学中有几部分,对于人们的日常行为是很有影响的。如刚才所说的有许多道理,我们信它或不信它,我们的行为,可以有大大的不同。
再总起来说,哲学里有一部分对于人生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有一部分,有直接的关系。有一部分对于日常行为,不生直接重大的影响;但是有一部分,则生直接重大的影响。所以有些人说,譬如出兵打仗,对方的器械兵力,固属我们所要知者;但其总司令是持怎样的哲学,也是我们要知的。再如出租房子,房客能否拿得出租钱,房东固然要知道;但其持着怎样的哲学,房东也要知道。如果房客持的是如《列子</a>·杨朱篇》所说的哲学,他一定会把你的房子,住得乱七八糟。这是就哲学之与人生有关系说的。还有人说哲学毫无实用价值,只是用一些很好看的字眼,说些没意义的话。这两方面的话,都有些道理。实际是:哲学里头有一部分是与人的日常行为即人生,有直接重大的关系;有一部分没有直接重大的关系。哲学乃是一个总括的名词。
人 死
人死为人生之反面,而亦人生之一大事。“大哉死乎”,古来大哲学家多论及死。柏拉图且谓学哲学即是学死。人都是求生,所以都怕死。究竟人死后是否断灭?对此问题,现在吾人只可抱一怀疑态度。有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以为人之身体,苟加以修炼,可以长生不老,此说恐不能成立。不过人虽不能长生,而确切可以不死;盖其所生之子孙,即其身之一部继续生活者,故人若有后,即为不死。非仅人为然,凡生物皆系如此,更无须特别证明。柏拉图谓人不能长生,而却得长生之形似,男女之爱,即所以得长生之形似者。故爱之功用,在令生死无常者长生,而使人为神。后来叔本华论爱,更引申此义。儒教之注重“有后”,及重视婚礼,其根本之义,似亦在此。孔子</a>曰:“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君何谓已重焉?”(《礼记</a>·哀公问》)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话所说,若除去道学先生之腐解释,干脆就是吴稚晖先生所说之“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观”了。
又有所谓不朽者,与不死略有不同。不死是指人之生活继续;不朽是指人之曾经存在,不能磨灭者。若以此义解释不朽,则世上凡人皆不朽。盖某人曾经于某时生活于某地,乃宇宙间之一件固定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磨灭。唐虞时代之平常人,与尧舜同一不磨灭,其差异只在受人知与不受人知;亦犹现世之人,同样生存,而因受知之范围之小大,而有小大人物之分。然即至小之人物,我们也不能说他不存在。中国人所谓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能够立德、立功、立言之人,在当时因受知而为大人物,在死后亦因受知而为大不朽。大不朽是难能的。若仅仅只一个不朽,则是人人都能有而且不能不有的。又所谓“流芳百世,遗臭万年”,其大不朽之程度,实在都是一样。岳飞</a>与秦桧</a>一样的得到大不朽,不过一个大不朽是香的,一个是臭的就是了。
命 运
命运之命与性命之命不同。性命之命,即性之从另一方面说者。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荀子说:“节遇之谓命。”此所谓命,即命运之命。
因将来之事之不可测,人常遇意料不到之事,即所谓意外者。因过去之事之不可变,人所遇之意外,虽系意外,而亦不可磨灭,不可改变。人所遇之意外,有对于其自己有利者,有对于其自己有害者。遇有利的意外,是一人之幸;遇有害的意外,是一人之不幸。一人之幸不幸,就一时说,是一人之运;就一生说,是一人之命。如一人之幸于一时多于其不幸,我们说他的运好;如其不幸于一时多于其幸,我们说他的运坏。如一人之幸于一生多于其不幸,我们说他的命好;如其不幸于一生多于其幸,我们说他的命坏。一人于一时或于一生之幸或不幸,皆是不期其至而自至,所谓“莫之致而至者”。此不是求得者,而是碰上的,此所谓“节遇”。
人生如打牌,而不如下棋。于下棋时,对方于一时所有之可能的举动,我均可先知;但如打牌时,则我手中将来何牌,大部分完全是不可测的。所以对于下棋之输赢,无幸不幸。而对于打牌之输赢,则有幸不幸。善打牌者,其力所能作者,是将已来之牌,妥为利用,但对于未来之牌,则只可靠其“牌运”。
人生如打牌,所以一人在其一生中所有之成败,一部分是因其用力之多少,一部分是因其命运之好坏。《列子》有《力命》篇,说力与命间之争辩。对于过去之事,力是全无用处。对于将来之事,力虽努力为之,亦不敢保一定成功,因对于将来,力不能保无不幸的意外。
不管将来或过去有无意外,或意外之幸不幸,只用力以做其所欲做之事,此之谓以力胜命。不管将来或过去之有无意外,或意外之幸不幸,而只用力以做其所应做之事,此之谓以义制命。如此则不因将来成功之不能定而忧疑,亦不因过去失败之不可变而悔尤。能如此谓之知命。知命可免去无谓的烦恼,所以《易·系辞》说:“乐天知命故不忧。”
(1) 讲此三分法最清楚者,当推斯多噶学派(Stoics)。彼谓“哲学有三部分,即物理学,伦理学,及论理学是也。当吾人考察宇宙及其中所包之物,此即是物理学;当我们研究人生,此即是伦理学;研究推理,此即是逻辑或曰辩证学(dialectic)”。(Bakewell:Source Book in Ancient Philosophy二六九页)“他们将哲学与一动物比较,以骨及筋比论理学,以血肉比自然哲学(按即所谓物理学),以灵魂比伦理哲学。他们又将哲学与一鸡卵比较,名论理学为卵壳,伦理学为卵白,自然哲学为卵黄。又与一膏腴之地相较,论理学即其周围之墙垣,伦理学即果实,自然哲学即土地或果树”。(同上,二七○页)
(2) 看Paulsen: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英译本四四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