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影译注 二

    才子化身　美人别号


    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别号。


    今译


    蝴蝶采花酿蜜，是酝酿情感为文的才子的化身；


    花儿姿质娇美，是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的别号。


    点评


    张竹坡</a>曰：蝶入花房香满衣，是反以金屋贮才子矣。


    因雪想高士　因花想美人　因景思人


    因雪想高士[47]；因花想美人[48]；因酒想侠客[49]；因月想好友[50]；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今译


    对着高洁的白雪逸兴遄飞，想起飘逸清奇的高士；


    对着美丽的花儿爱意倍生，想起娇美多情的女性；


    对着芬芳的酒醪肝胆开张，想起豪迈不羁的侠客；


    对着清幽的月色雅兴顿起，想起情真意挚的朋友；


    对着高山与大川文思勃发，想起放怀写意的诗文。


    注释


    [47]因雪想高士：用王徽之雪夜访戴逵事。


    [48]因花想美人：唐李白</a>《清平调》词：“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即是因花想美人。


    [49]因酒想侠客：战国时荆轲入秦刺杀秦始皇</a>前，燕太子丹送行，饮于易水之上。西晋左思</a>《咏史》：“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


    [50]因月想好友：南朝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


    点评


    李季子曰：此善于设想者。


    张竹坡曰：多情语，令人泣下。


    弟木山曰：余每见人一长一技，即思效之。虽至琐屑，亦不厌也。大约是爱博而情不专。


    尤谨庸曰：因得意诗文想心斋矣。


    陆云</a>士曰：临川谓：“想内成因中见。”与此相发。


    景致不同　情怀亦别


    闻鹅声如在白门[51]；闻橹声如在三吴[52]；闻滩声如在浙江[53]；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今译


    听到鹅鸣声声，似乎置身于白门；


    听到橹声轧轧，似乎置身于三吴；


    听到滩声嘈杂，似乎置身于浙江；


    而当听到了瘦马脖子下的铃铎声，


    又似置身在风尘烟色的长安道上。


    注释


    [51]白门：南朝宋都城建康城西门。西方属金，金气白，故称。后遂称金陵（今南京市）为白门。


    [52]三吴：古地区名，以吴郡、吴兴、会稽为三吴，泛指太湖流域。


    [53]浙江：即今钱塘江。南朝宋谢灵运《与弟书》：“闻恶溪道中，九十九里有五十九滩。王右军游此……叹其奇绝，遂书‘突量濑’于石</a>。”恶溪即今浙江好溪，以曲折多滩著名。


    点评


    聂晋人曰：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倪永清曰：众音寂灭时，又作么生话会？


    雨令昼短夜长


    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


    今译


    雨能够使白天减短，也能够使黑夜增长。


    点评


    张竹坡曰：雨之为物，能令天闭眼，能为地生毛，能为水国广封疆。


    诗僧时时有　诗道却罕见


    诗僧时复有之，若道士之能诗者，不啻空谷足音，何也？


    今译


    僧人中诗写得好的常常见到，


    而道士里面能够写出好诗的，


    则简直是空谷足音少之又少，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点评


    尤谨庸曰：僧家势利第一，能诗次之。


    倪永清曰：我所恨者，辟谷之法不传。


    毕右万曰：僧道能诗，亦非难事，但惜僧道不知禅玄耳。


    顾天石曰：道于三教中原属第三，应是根器最钝人做，那得会诗？轩辕弥明，昌黎寓言耳。


    宁作忘忧花　不作忧愁鸟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今译


    宁可成为花中的忘忧萱草，


    也不要做泣血悲啼的杜鹃。


    点评


    袁翔甫补评曰：萱草忘忧，杜鹃啼血。悲欢哀乐，何去何从？


    但听女人声　莫睹女人面


    女子自十四五岁至二十四五岁，此十年中，无论燕、秦、吴、越，其音大都娇媚动人。一睹其貌，则美恶判然矣。耳闻不如目见，于此益信。


    今译


    一个女孩子自十四五岁起，


    到二十四五岁这十年之间，


    不管生在雄奇苍莽的北方，


    还是生在山水明秀的南国，


    她的声音都娇媚令人心醉。


    但如果你一看她们的容貌，


    则有的人漂亮有的人粗丑，


    竟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耳中听的不如眼里看到的，


    在这方面最能够得到证明。


    点评


    吴听翁曰：我向以耳根之有余，补目力之不足。今读此，乃知卿言亦复佳也。


    江含徵曰：帘为妓衣，亦殊有见。


    倪永清曰：若逢美貌而恶声者，又当如何？


    张竹坡曰：家有少年丑婢者，当令隔屏私语，灭烛侍寝，何如？


    学仙寻乐境　学佛避苦趣


    寻乐境乃学仙，避苦趣乃学佛。佛家所谓极乐世界者，盖谓众苦之所不到也。


    今译


    只是为寻找快乐境界，可以学习道教神仙之术；


    要脱离人生种种烦恼，则应当进行佛学的修炼。


    佛家所说的极乐世界，是没有任何痛苦的所在。


    点评


    江含徵曰：着败絮行荆棘中，固是苦事。彼披忍辱铠者，亦未必优游自得也。


    陆云士曰：空诸所有，受即是空，其为苦乐不足言矣。故学佛优于学仙。


    闲贫胜愁富　谦富胜骄贫


    富贵而劳悴，不若安闲之贫贱；贫贱而骄傲，不若谦恭之富贵。


    今译


    富贵而操劳不堪，不如无忧无虑过贫贱日子；


    贫贱却骄傲自大，不如彬彬有礼过富贵生活。


    点评


    曹实庵曰：富贵而又安闲，自能谦恭也。


    许师六曰：富贵而又谦恭，乃能安闲耳。


    张竹坡曰：谦恭、安闲乃能长富贵也。


    张迂庵曰：安闲乃能骄傲，劳悴则必谦恭。


    耳能自闻


    目不能自见；鼻不能自嗅；舌不能自舐；手不能自握，惟耳能自闻其声。


    今译


    眼睛不能自己看，鼻子不能自己闻，


    舌头不能自己舔，手指不能自己握，


    只有耳朵是例外，能自己听到声音。


    点评


    弟木山曰：岂不闻心不在焉，听而不闻乎？兄其诳我哉。


    张竹坡曰：心能自信。


    听琴远近皆宜


    凡声皆宜远听，惟听琴则远近皆宜。


    今译


    声音都适合在远处聆听，


    只有琴声不论远近都适宜聆赏。


    点评


    王名友曰：松涛声、瀑布声、箫笛声、潮声、读书声、钟声、梵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度曲声、雪声，非至近不能得其离合抑扬之妙。


    目不识字　手不执管　苦闷大矣


    目不能识字，其闷尤过于盲；手不能执管，其苦更甚于哑。


    今译


    有眼睛却不认识多少字，比瞎子更愁闷；


    有双手却写不出好文章，比哑巴更痛苦。


    点评


    陈鹤山曰：君独未知，今之不识字、不握管者，其乐尤过于不盲不哑者也。


    人间乐</a>事


    并头联句[54]，交颈论文[55]，宫中应制，历使属国，皆极人间乐事。


    今译


    与意中人并头联缀诗句，与美人相依而谈论文章，


    在宫中应皇帝之命作诗，到属国去担任全权大使，


    都是人间最快乐的事情。


    注释


    [54]联句：赋诗时人各一句或几句，合而成篇。


    [55]交颈：两颈相依，表示亲密。


    点评


    狄立人曰：既已并头交颈，即欲联句、论文，恐亦有所不暇。


    汪舟次曰：历使属国殊不易易。


    孙松坪曰：邯郸旧梦，对此惘然。


    张竹坡曰：并头交颈乐事也，联句论文亦乐事也。是以两乐并为一乐者，则当以两夜并一夜方妙。然其乐一刻胜于一日矣。


    姓氏有不同　美感亦有别


    《水浒传</a>》武松诘蒋门神云：“为何不姓李？”此语殊妙。盖姓实有佳有劣：如华、如柳、如云、如苏、如乔，皆极风韵；若夫毛也、赖也、焦也、牛也，则皆尘于目而棘于耳也。


    今译


    《水浒传》中武松质问蒋门神说：“为什么不姓李？”


    这句话实在是太妙了。


    光从字面上看，姓氏实在有好有坏：


    像华、柳、云、苏、乔都很有风韵；


    至于毛、赖、焦、牛之类，


    不单看着不雅，听起来也不顺耳。


    点评


    先渭求曰：然则君为何不姓李耶？


    张竹坡曰：止闻今张昔李，不闻今李昔张也。


    百花无优劣　兴来聊平章


    花之宜于目而复宜于鼻香，梅也、菊也、兰也、水仙也、珠兰也[56]、莲也；止宜于鼻者，橼也[57]、桂也、瑞香也、栀子也、茉莉也、木香也[58]、玫瑰也、腊梅也。余则皆宜于目者也。花与叶俱可观者，秋海棠为最，荷次之。海棠、酴釄、虞美人、水仙，又次之；叶胜于花者，止雁来红[59]、美人蕉而已。花与叶俱不足观者，紫薇也、辛夷也。


    今译


    众花之中，看起来美丽而又有香气的，


    是梅花、菊花、兰花、水仙、珠兰、莲花；


    只有香气的，是香橼、桂花、瑞香、栀子，


    还有茉莉、木香、玫瑰和腊梅。


    其他的花都适宜于用眼睛欣赏。


    花瓣与叶片都漂亮的，要数秋海棠第一，


    其次是荷花，再就是海棠、酴釄、虞美人和水仙；


    叶片比花瓣美丽的，只有雁来红、美人蕉数种；


    花瓣与叶片都不好看的，是紫薇与辛夷。


    注释


    [56]珠兰：金粟兰的通称，常绿小灌木，叶椭圆对生，花小，黄色，有香味。穗状花序，可供观赏。


    [57]橼（yuán）：即香橼，叶尖长，枝间有刺，清香袭人。


    [58]木香：本名蜜香，又名青木香，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可入药。


    [59]雁来红：草名，又叫后庭花</a>，茎叶像鸡冠，有黄红紫绿等颜色，叶腋生小黄花。


    点评


    周星远曰：山老可当花阵一面。


    张竹坡曰：以一叶而能胜诸花者，此君也。


    高语山林者　不须避市朝


    高语山林者，辄不喜谈市朝事。审若此，则当并废《史》《汉》诸书而不读矣。盖诸书所载者，皆古之市朝也。


    今译


    谈论隐居山林的人，往往不喜欢谈论市朝之事。


    果真这样，就应当将《史记</a>》《汉书</a>》等史籍抛在一边不读。


    因为这些书所记载的，大多是古代市朝中事。


    点评


    张竹坡曰：高语者，必是虚声处士。真入山者，方能经纶市朝。


    浮云变化无端　不可描摩刻画


    云之为物，或崔巍如山，或潋滟如水，或如人，或如兽，或如鸟毳，或如鱼鳞。故天下万物皆可画，惟云不能画，世所画云亦强名耳[60]。


    今译


    云彩形状奇特，卷舒变化多端：


    有时层层堆积，像巍峨的高山；


    有时浩淼宽广，像波光在闪烁；


    有时轮廓分明，像人体的形状；


    有时奔驰疾走，像飞跑的野兽；


    有时丝丝缕缕，像鸟儿的细毛；


    有时参差不齐，如同鱼鳞片片。


    万物都可以画，只有云难描画。


    世人画出的云，岂能得其神韵？


    注释


    [60]强名：勉强叫作。


    点评


    何蔚宗曰：天下百官皆可做，惟教官不可做，做教官者皆谪戍耳。


    张竹坡曰：云有反面、正面，有阴阳、向背，有层次、内外，细观其与日相映，则知其明处乃一面，暗处又一面。尝谓古今无一画云手，不谓《幽梦影</a>》中先得我心。


    人生六事　可谓全福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今译


    身逢太平盛世，长在山水之乡，


    官府政务廉静，家道丰裕有余，


    娶妻贤慧娴淑，生儿聪明机智。


    人生能够这样，可以称作全福。


    点评


    许篠林曰：若以粗笨愚蠢之人当之，则负却造物。


    江含徵曰：此是黑面老子</a>要思量做鬼处。


    吴岱观曰：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亦且快意。


    李荔园曰：贤淑、聪慧，尤贵永年，否则福不全。


    插花贵布置　浓淡应相宜


    养花胆瓶[61]，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


    今译


    插花用的长颈大腹花瓶，体式的高低与大小之类，


    应与花疏密高低相映衬。而它颜色的深浅与浓淡，


    应与花色深浅浓淡相反，才起到相得益彰的效果。


    注释


    [61]胆瓶：长颈大腹的花瓶，因形状似悬胆而得名。


    点评


    程穆倩曰：足补袁中郎《瓶史</a>》所未逮。


    张竹坡曰：夫如此，有不甘去南枝，而生香于几案之右者乎，名花心折矣。


    春雨润群生　夏雨长万物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今译


    春雨使万物茁壮生长，如同降恩于民的诏书；


    夏雨使万物绝处逢生，如同普赦罪犯的赦书；


    秋雨使万物发霉腐坏，如同哀挽逝者的挽歌。


    点评


    张谐石曰：我辈居恒苦饥，但愿夏雨如馒头耳。


    张竹坡曰：赦书太多，亦不甚妙。


    步步得意　可谓全人


    十岁为神童，二十三十为才子，四十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


    今译


    十岁时做一个出口成章</a>的神童，


    二三十岁成为满腹锦绣的才子，


    四五十岁成为声名显赫的大臣，


    六十岁时做无忧无虑的隐逸者，


    就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人生了。


    点评


    江含徵曰：此却不可知，盖神童原有仙骨故也。只恐中间做名臣时，堕落名利场中耳。


    张竹坡曰：神童、才子，由于己，可能也；臣由于君，仙由于天，不可必也。


    杨圣藻曰：人孰不想，难得有此全福。


    顾天石曰：六十神仙，似乎太早。


    武人不苟战　文人不迂腐


    武人不苟战，是为武中之文；文人不迂腐，是为文中之武。


    今译


    武将不轻率好战而有端庄之气，是武将中的文人；


    文人不迂腐肤浅而有豪迈之气，是文人中的武将。


    点评


    梅定九曰：近日文人不迂腐者颇多，心斋亦其一也。


    顾天石曰：然则心斋直谓之武夫可乎？笑笑。


    文人讲武　武将论文


    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a>。


    今译


    文人谈论武事，多是纸上谈兵，根本派不上用场；


    武将评论文章，多是道听途说，实际上一窍不通。


    点评


    吴街南曰：今之武将讲武事，亦属纸上谈兵；今之文人论文章，大都道听途说。


    书画值得保存　贵在具有雅趣


    斗方止三种可存[62]：佳诗文一也，新题目二也，精款式三也。


    今译


    三种纸可存：


    一是美好的诗文，


    一是崭新的题目，


    一是精美的款式。


    注释


    [62]斗方：书画所用的一尺见方的纸，或册页书画。


    点评


    闵宾连曰：近年斗方名士甚多，不知能入吾心斋彀中否也。


    痴情始是真　趣才方为化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


    今译


    感情近于痴迷，才是至情至性；


    才气兼有风趣，才能出神入化。


    点评


    陆云士曰：真情种、真才子，能为此言。


    顾天石曰：才兼乎趣，非心斋不足当之。


    尤慧珠曰：余情而痴则有之，才而趣则未能也。


    全才自古难　莲花色香俱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甚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惟莲乎。


    今译


    大凡娇艳妩媚的花朵，大多没什么香味；


    花瓣重重丰厚的，大多不能结出果实。


    可见尽善尽美圆满无缺实在是太难了啊！


    娇艳芳香又多瓣结果的，大概只有莲花。


    点评


    殷日戒曰：花、叶、根、实，无所不空，亦无不适于用，莲则全有其德者也。


    贯玉曰：莲花易谢，所谓有全才而无全福也。


    王丹麓曰：我欲荔枝有好花，牡丹有佳实方妙。


    尤谨庸曰：全才必为人所忌，莲花故名君子。


    著书千秋大业　注书万世奇功


    著得一部新书</a>，便是千秋大业；注得一部古书，允为万世弘功。


    今译


    写成一部有价值的新书，便是立下了千秋大业；


    注释一部有内涵的古书，确实称得上万世功勋。


    点评


    黄交三曰：世间难事，注书第一大要。于极寻常书，要看出作者苦心。


    张竹坡曰：注书无难，天使人得安居无累。有可以注书之时与地为难耳。


    入名山习举业　令人意趣顿减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63]；丐名士，代捉刀[64]，三者都无是处。


    今译


    邀请名师来教导子女，进入名山准备考试，


    聘请名士替自己写文章，都是贪图虚名毫不足取。


    注释


    [63]举业：为应科考试而准备的学业。


    [64]捉刀：曹操</a>将接见匈奴来使，自以为形貌丑陋，不足以威慑远国，让崔季珪代替自己，自己则捉刀立于床头。会见结束，曹操派人问匈奴使：“魏王何如？”回答说：“魏王雅量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见《太平御览</a>》卷四四四引晋裴启</a>《语林》、《世说新语</a>·容止》。


    点评


    陈康畴曰：大抵名而已矣，好歹原未必着意。


    殷日戒曰：况今之所谓名乎。


    文体多变　贵在创新


    积画以成字，积字以成句，积句以成篇，谓之文。文体日增，至八股而遂止。如古文、如诗、如赋、如词、如曲、如说部、如传奇小说，皆自无而有。方其未有之时，固不料后来之有此一体也。逮既有此一体之后，又若天造地设，为世所应有之物。然自明以来，未见有创一体裁新人耳目者。遥计百年之后，必有其人，惜乎不及见耳。


    今译


    从绘画演变到文字，从文字积累到句子，


    从句子积累到篇章，才叫作成熟的文章。


    文章体裁不停增多，到了八股停滞不前。


    古文诗赋词曲小说，以至戏曲传奇之类，


    都是原先根本没有，而后来逐渐产生的。


    当它们没有出现时，人们哪里能够料到，


    后世会有这种体裁。等有了这种体裁后，


    竟似大自然的安排，是本来应有的东西。


    然而自从明朝以来，还没有新文体出现，


    使人耳目为之一新。但我坚信百年之后，


    定有创新文体的人，只可惜见不上他了！


    点评


    陈康畴曰：天下事，从意起山来。今日既作此想，安知其来生不即为此辈翻新之士乎？惜乎今人不及知耳。


    孙恺似曰：读心斋别集，拈四子书题，以五七言韵体行之，无不入妙，叹其独绝。此则直可当先生自序也。


    陈鹤山曰：此是先生应以创体身得度者，即现创体身而为说法。


    张竹坡曰：见及于此，是必能创之者，吾拭目以待新裁。


    言生禅人曰：心斋固不及见《幽梦影译注》之体式也，然预知有其人，则心斋与吾，皆可一笑。


    所托者异　名亦因之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


    今译


    云彩折射出日光而成为朝霞；


    泉溜挂在岩石上而成为飞瀑。


    它们所依托的对象不同，因此名字也有所不同。


    结交朋友也是相同道理，也是朋友之道的可贵之处。


    点评


    张竹坡曰：非日而云不映；非岩而泉不挂，此友道之所以当择也。


    大家之文可仿效　名家之文不敢学


    大家之文，吾爱之、慕之，吾愿学之；名家之文，吾爱之、慕之，吾不敢学之。学大家而不得，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学名家而不得，则是画虎不成，反类狗矣。


    今译


    大家的文章，我爱慕它，也愿意模仿它；


    名家的文章，我爱慕它，却不敢模仿它。


    因为学习大家的文章而无所成就，


    如同刻天鹅不成起码还像只鸭子；


    然而学习名家的文章而无所成就，


    就简直是画老虎不成反而像只狗。


    点评


    黄旧樵曰：我则异于是，最恶世之貌为大家者。


    张竹坡曰：今人读得一两句名家，便自称大家矣。


    殷日戒曰：彼不曾闯其藩篱，乌能窥其阃奥，只说得隔壁话耳。


    修习戒定慧　锻炼精气神


    由戒得定，由定得慧，勉强渐近自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清虚有何渣滓。


    今译


    由戒得定，由定得慧，


    从人为努力渐渐转为自发；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


    澄明心体容不下任何渣滓！


    点评


    尤悔庵曰：极平常语，然道在是矣。


    袁中江曰：此二氏之学也，吾儒何独不然。


    陆云士曰：《楞严经</a>》、《参同契》精义，尽涵在内。


    技艺虽不精　应得其中趣


    虽不善书，而笔砚不可不精；虽不业医，而验方不可不存[65]；虽不工弈，而楸枰不可不备。


    今译


    虽然不擅长书法，但笔砚不能不精美；


    虽然不以医为业，但处方不能不保存；


    虽然不擅长下棋，但棋盘不能不置备。


    注释


    [65]验方：经过使用而证明有效的医药单方。


    点评


    江含徵曰：虽不善饮，而良酝不可不藏，此坡仙之所以为坡仙也。


    顾天石曰：虽不好色，而美女、妖童不可不蓄。


    毕右万曰：虽不习武，而弓矢不可不张。


    方外须戒俗　红裙须得趣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今译


    出家高僧不必戒除饮酒，但应当超凡脱俗；


    美丽女子不必精通文墨，但应当情趣横生。


    点评


    朱其恭曰：以不戒酒之方外，遇不通文之红裙，必有可观。


    陈定九曰：我不善饮，而方外不饮酒者，誓不与之语；红裙若不识趣，亦不乐与近。


    释浮村曰：得居士此论，我辈可放心豪饮矣。


    梅边之石古　竹傍之石瘦


    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


    今译


    梅边的石头应气格高古，松下的石头应朴素浑拙，


    竹边的石头应清瘦剔透，盆景的石头应玲珑精巧。


    点评


    周星远曰：论石至此，直可作九品中正。


    释中洲曰：位置相当，足见胸次。


    律己宜秋　处世宜春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今译


    对自己要求严格，应有秋天的肃杀之气；


    与世人相处随和，要有春天的祥和之气。


    点评


    尤悔庵曰：皮里春秋</a>。


    孙松坪曰：君子所以有矜群而无争党也。


    胡静夫曰：合夷惠为一人，吾愿亲炙之。


    催租败人意　谈禅令人幽


    厌催租之败意，亟宜早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今译


    厌恶催租人大煞风景，应该早早缴纳完官粮；


    喜爱老和尚谈论佛法，免不了常常布施供养。


    点评


    释中洲曰：居士辈之实情，吾僧家之私冀，直被一笔写出矣。


    瞎尊者曰：我不会谈禅，亦不敢妄求布施，惟闲写青山卖耳。


    声有别趣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今译


    松下听幽雅的琴声，月下听低沉的箫声，


    涧边听潺湲的瀑声，山中听清远的经声，


    才知道耳朵听到的，与平常的完全两样。


    点评


    张竹坡曰：其不同处，有难于向不知者道。


    倪永清曰：识得不同二字，方许享此清听。


    月下之致


    月下谈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今译


    在月下谈论禅法，意趣更加高远；


    在月下谈论剑术，肝胆益发真纯；


    在月下谈论诗歌，风致更加清幽；


    在月下欣赏美人，情意更加浓郁。


    点评


    袁士旦曰：溽暑中赴华筵，冰雪中应考试，阴雨中对道学先生，与此况味何如？


    山水之妙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今译


    有地理上的山水，有绘画里的山水，


    有意想中的山水，有胸襟中的山水。


    地理上的山水妙处在于高低起伏深远难测，


    绘画里的山水妙处在于酣畅饱满墨气淋漓；


    意想中的山水妙处在于千奇百幻变化不定；


    胸襟中的山水妙处在于随心所欲经营安排。


    点评


    周星远曰：心斋《幽梦影》中文字，其妙亦在景象变幻。


    殷日戒曰：若诗文中之山水，其幽深变幻更不可以名状。


    江含徵曰：但不可有面上之山水。


    余香祖曰：余景况不佳，水穷山尽矣。


    百年之计种松　百世之计种德


    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之计种柳，百年之计种松。


    今译


    一天之计栽种芭蕉；一年之计栽种竹子；


    十年之计栽种柳树；百年之计栽种松树。


    点评


    周星远曰：千年之计，其著书乎。


    张竹坡曰：百世之计，种德。


    春夏秋雨　雨中雅事


    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今译


    春雨和畅，适宜读书；夏雨清凉，适宜下棋；


    秋雨淅沥，适宜检藏；冬雨挟寒，适宜饮酒。


    点评


    周星远曰：四时惟秋雨最难听，然予谓无分今雨、旧雨，听之要，皆宜于饮也。


    诗文贵得秋气　词曲贵得春气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今译


    诗文这种体裁，得到秋天的清爽之气为佳；


    词曲这种体裁，得到春天的柔婉之气为贵。


    点评


    江含徵曰：调有惨澹、悲伤者，亦须相称。


    殷日戒曰：陶诗欧文亦似以春气胜。


    笔墨之佳　书籍之备　山水之妙


    钞写之笔墨，不必过求其佳，若施之缣素，则不可不求其佳；诵读之书籍，不必过求其备，若以供稽考，则不可不求其备；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今译


    用来抄写文章的笔墨，不必过分地追求形式精美。


    但如果在细绢上抄写，就不能不追求形式的精美；


    用来吟诵阅读的图书，不必过分地追求数量众多。


    但如果用来查证参考，就不能不追求数量的众多；


    用来游览观赏的山水，不必过分地追求境界美妙。


    但如果在那地方居住，就不能不追求境界的美妙。


    点评


    冒辟疆</a>曰：外遇之女色，不必过求其美，若以作姬妾，则不可不求其美。


    倪永清曰：观其区处条理所在，经济可知。


    求知态度不同　境界亦有分别


    人非圣贤，安能无所不知。只知其一，惟恐不止其一，复求知其二者，上也；止知其一，因人言，始知有其二者，次也；止知其一，人言有其二而莫之信者，又其次也；止知其一，恶人言有其二者，斯下之下矣。


    今译


    人生来不是圣贤，怎么能无所不知？


    但他求知的态度，却有着高下之分：


    只知其一，还不满足而想再知道其二，最为可取；


    只知其一，因别人说起才知道有其二，要次一等；


    只知其一，听别人说起其二却不相信，又次一等；


    只知其一，却憎恨人说起还有其二的，最为糟糕。


    点评


    周星远曰：兼听则聪，心斋所以深于知也。


    倪永清曰：圣贤大学</a>问，不意于清语得之。


    书能记为难


    藏书不难，能看为难；看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用为难；能用不难，能记为难。


    今译


    收藏图书并不难，难在能阅读图书；


    阅读图书并不难，难在能领会意思；


    领会意思并不难，难在能用于实践；


    用于实践并不难，难在能终生铭记。


    点评


    洪去芜曰：心斋以能记次于能用之后，想亦苦记性不如耳。世固有能记而不能用者。


    王端人曰：能记、能用，方是真藏书人。


    张竹坡曰：能记固难，能行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