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是情感动物
3个月前 作者: 林语堂
一、唯物主义观点的不足之处
有一个喜欢说笑打趣的人将贝多芬的四重奏比喻成猫肠子在马尾巴上的刮擦声。现在,假如我要一个一个音符地演奏一曲贝多芬的四重奏,我就能够通过借助显微镜进行的化学分析和让任何法庭满意的其他证据证明这句话的合理性,而我的对手将很难驳倒我。我想知道,我的对手将会拿出什么样的证据供陪审团调查使用,他将会采用什么样的方法证明他的观点。我很可能会掌握全部事实,而他将会拥有所有情感。他的最佳选择将是,用留声机演奏四重奏,并通过观众的情感反应以及他们狂喜的面部表情证明,所谓的肠子在所谓的尾巴上的刮擦声是毫无根据的,而这一演奏行为传递的情感却意义非凡。而我仍将坚持认为,那些已经变干的肠子一定是猫肠子,那些尾巴是马尾巴。而我将继续抨击对手。我会认为,他所谓的情感和所谓的狂喜是杂乱无章的,不清楚、不明确、难以捉摸;没有明显的理由说明,为什么对某一模型中许多颤音所作的某种形式的改编曲优美动听,而其他形式的改编曲却不悦耳;关于和谐音和不和谐音的所谓事实通通是主观臆断,等等。如果我们争执到这一地步,我就应该停顿一下了;我们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主观证据将是否允许在法庭上陈述</a>的哲学争论,陷入了情感是否属于事实的更加棘手的问题。(如果是在以前,我们都会坚持用事实说话。)我不知道,这一争论将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
不可否认,从整个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我们一直在进行这样的争论。在上述争论中,许许多多的学者和智者均站在了我的立场上。首先是主张“精确”经济学的曼彻斯特学派,其中包括卡尔·马克思。其次,研究文学史的有帕林顿(Parrington),研究美国历史的有查尔斯·比尔德(Charles Beard);还有布鲁克斯·亚当斯(Brooks Adams)和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他们一生致力于美国历史方法的研究。这种本能的做法也许令人钦佩;它的目的是追求清楚、精确、客观、科学的事实,作为一种历史学方法,其优点在于只致力于研究可以证明的事实,无须考虑——这令人遗憾——相对模糊的辅助性的事实,这些事实往往被认为毫无意义。鼓舞人心的事情来自于自然科学的巨大进步;自然科学家们对宇宙万物采取一种冷静、客观的态度,并取得如此辉煌的进步,因此,历史学家们马上想到,他们也应该学会清楚、准确地思考问题。并坚持探究可以证明的事实,经济学上可论证的事实。查尔斯·比尔德变得成熟起来并转而更加充分地,如果说不是那么精确地,意识到历史的真相、价值和意义,可是,他的确遇到了麻烦。他竟然以个人名义进行联邦调查,我认为这很不光彩,调查美国宪法缔造者的投资额,以证明这一大法标志着金钱力量对农业个人主义的胜利。我偶然会产生一种直觉反对我自己的立场,并认为,汉密尔顿、麦迪生和杰弗逊非常愿意在政府稳定的基础上建立一个伟大的国家。“你能证明这一点吗?”或许会有人这样问我。如果需要证明的证据是银行里的投资额和不动产的规模,我将不得不回答:“不能。”忽然,我会忘记自己,并且也许会以雄辩的口才谈论国家的往昔岁月,谈论乘坐“五月花号”轮船到达美国的殖民者的梦想,谈论罗杰·威廉斯和威廉·佩恩,谈论土地和原始森林,但却不谈论属于这位或那位大陆会议代表的微不足道的几千英亩土地,而是谈论整个大陆,谈论人们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能力和精力将它转变为一个适于居住的和平的国度。我会谈论三百万男人和女人以及他们的梦想、希望和奋斗目标;我会认为,宪法的缔造者们看到了这一切,感受到了这一切,他们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伟大的国家。并且我会看到观众的脸色舒展开来,他们的喉头哽咽起来;我会说道:“瞧,美国人!情感也是事实。它们蕴藏在你的心里。”
也许,亨利·亚当斯的情况可以作为这样的例子进行研究,即我所谓的由于唯物主义的思维方式现代人所拥有的杂乱无章的思想。亨利·亚当斯是19世纪最睿智的美国人之一,而19世纪具有提高学识水平和文化素养的所有优势。然而,使他大彻大悟的奇妙无比的迷宫代表着19世纪下半叶人类的精神之旅。如果他很愚钝,他就会像和他同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只满足于动物式的快感。但是,他并不愚钝,他也就并不满足,而且他还没有能够运用自己的智慧找到任何形式的生命立足点并由此找到幸福。无限唯物主义意味着关于人类生存的极其有限的观点。亨利·亚当斯竭力摸索出一条类似于物理学定律,严格说来是按照物理学定律的思考方法得出的历史规律。他试图探索其发展规律,揭示13世纪欧洲人统一的生活方式和现代生活的多样性。他把这一观点写在了两本书中,《圣米塞尔山和沙德教堂》和他的自传《亨利·亚当斯的教育》。他从未找到这些规律。真正的原因是他醉心于研究13世纪和他自己的时代,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最初自己想要证明的事情;可是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得到证明的,因为,他把历史学阐释为力量、运动和加速运转的理论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他可以改变上述说法,称贞女为一种力量而不是狂热追求的宗教对象,称它为人类的一种情感,以适应人类的各种意图;可是,他也无法为这种说法提供依据,他知道,正如我所了解的一样,对贞女的崇拜是一种情感,只是从象征性的意义上来说,从任何思想都有影响力的角度来说,才具有影响力。他很快陷入了迷茫。他认为,在1900年巴黎博览会上展出的发电机身上,他看到了一种力量的象征,现代力量的象征,但是,发电机只是一种象征,一种恰当的文学载体,用来传递现代社会物质力量的概念,难道他对此了解不够吗?于是,他依照自己的感受创作出《对发电机的祈祷》,它使得现代人潸然泪下。从本质上来说,那是一个人最后的痛苦难耐的哭泣,他失去了对贞女的崇拜,也失去了对发电机的信仰,他从内心了解到,贞女和发电机哪个也不能给他以安慰。前者不能,因为他知道,他不相信只是遗憾地注意到过去有些人却有这样做的特权;后者也不能,因为他知道,黑色的铸铁发电机将不会拯救这个世界和他自己,只是象征永恒的盲目的力量。
请注意以下令人惊叹的描述:
对发电机的祈祷38
亨利·亚当斯
当你愤怒异常,
我们不知道你是残忍,还是善良;
但以你的情况,和你的思想,
我们认为,你是瞎子,
而只有我们才最善良……
那么我们又是什么?空间的主宰?
还是将你役使的决策者?
是骑你比赛的骑师?
或是飞速旋转的原子,
被你赋形并控制?
依我沉默!视线中依然没有终点!
没有声音回应我们的哭喊!
于是,我们现在将上帝紧紧抓着,
尽管我们毁灭了灵魂、生命与光明,
将回答你——否则死去!
我们不是乞丐!我们在乎什么,
希望或恐惧,爱或恨?
我们在乎宇宙吗?我们看到的
只有我们必然的宿命
和命运最后的决定。
于是抓住原子!撕裂他的关节!
拔掉他秘密的弹簧!
将他磨得尸骨全无!——尽管他朝向
我们,并且以他的生命之血涂抹
我——死去的原子之王!
(说过这些话语之后,死去的原子之王重新向圣母祈祷,在祈祷中他袒露了“无助的绝望的灵魂”。)
这是奇特的祈祷,亲爱的女士!难道不是吗?
和我以往向你祈祷的内容全然不同,真是不可思议!
更奇怪的是,你发现我在此处,
在这里,你的脚下,再次寻求你的帮助。
最奇怪的是,我已停止了抗争,
甚至停止关心全新的命运的结局。
事实上这无关紧要。命运将给出
一些答案;而所有的答案都很相似。
于是,我们慢慢地拷问、折磨死亡,
并等待将要显露的最终的虚妄,
我等待的同时感觉到信仰的力量
不是在未来的科学领域,而是在你的身上!
有一个人,解答了上帝的难题,
为他的游戏又需要太阳系的能量;
他既不需要我,也不大关心是什么功绩
使我在黎明时分辉煌。
他将指派被废黜的我,提出我的权利,
石器时代的化石幸存者,
与洞穴人和穴居者生活在一起,
他们在猛犸象的骨骼上雕刻了猛犸象。
他会忘记我的思想、我的行为、我的功名,
如同我们忘了黄昏的阴影,
或者记载一个名字的回音,
如同我们在猛犸象长牙上的刮擦声。
但是,当他像我一样,迈出脚步,
径直奔向超然的力量,
他将同样没有选择,只能徘徊徜徉
沉沦</a>于灵魂的无助和绝望……
(接着是最后一个诗节,在一阵剧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高潮里,他让圣母承受上帝的失败,而不是他自己的失败。)
帮助我去承受!非我自己孩童的负载,
而是你的;曾承受了光明的失败,
上帝的力量、知识和思想——
以及上帝无效的蠢行!——
[对圣母的祈祷]
众所周知,亨利·亚当斯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他却目光如炬,他了解到现代人没有任何信仰的悲剧。他写完这两本书之后,将其出版,但并没有公开发行。这是一个人心中多么可怕的悲伤和幻灭!他断言,沉默和好脾气才是有意义的标记。人变成了一个“不断颤动的球”,一个“超感觉的混沌世界的中心”,囿于其中的思想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鸟,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混沌世界的困扰。39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亚当斯对大一统的探索失败了,他放弃了。在他的自传《亨利·亚当斯的教育》一书中,“无知的深渊”一章可以作为现代绝望论的起源进行研读,在这一章节中,备受煎熬的灵魂在活体解剖台上被肢解得毫无遮蔽、一览无余。40亨利·亚当斯是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探索天地之间信仰的统一体系但却没有成功。由于唯物主义者对19世纪认识的局限性,他不可能有什么收获,他的结局只能是悲观绝望。
有人应该狠狠地摇晃一下他的肩膀,并对他说:“哈里(亨利的昵称),你开始的时候只想到探寻物质力量和运动。你为什么惊讶地发现只探索到了这两样事物?你的问题是,你的兄弟布鲁克斯和你对物质的关注太狂热了。”
我把亨利·亚当斯作为讨论对象,有两个理由:一、他是他那个时代,即19世纪下半叶的产物,那是唯物主义的鼎盛时期;二、另外两位让人颇感兴趣的美国知名人士,尽管与亚当斯几乎生活在同一时代,他们却激烈地反驳他倡导的历史机械论。亨利·亚当斯生于1838年,1910年之后他已不能再思考问题了;威廉·詹姆斯生于1842年,卒于1910年;霍姆斯法官生于1841年,卒于1935年。因此,他们三位确实属于同一代人。他们对待没有知觉的物质意见不一。假如要我给他们打分,霍姆斯法官98分,威廉·詹姆斯80分,亨利·亚当斯65分。
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亚当斯试图阐明他的历史学理论,非公开出版了《致美国历史学教师的一封信》。41这封信很伤感。他对热力学第二定律印象颇深,因为这一定律应用广泛;它主张,有组织结构的能量往往源源不断地分解,或者蜕变为较简单的形式。他因为人性的缘故对此表示担忧。如果这一定律按自然规律来看是正确的,被称为文明的一切复杂的能量注定会全部消散,也许在几千万年之后,然而,仍旧会全部消散。收到这封信的副本后,威廉·詹姆斯给他的朋友写了一封重要的回信。詹姆斯的这封回信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这封信写于1910年6月,两个月后,他回到坎布里奇附近的家中,深深地陷在火炉旁的椅子里,呜咽着说:“回家的感觉真好!”一个星期之后他去世了。这两封信似乎为我们概括了七十年来(1840—1910)两种重要的而又截然相反的思想流派。
他向亚当斯指出后者在其熟悉领域内的错误所在。首先,詹姆斯认为,能量的分配及其产生的作用和能量转移的总量或持续时间是同样重要的。其次,詹姆斯指出,假定行程的目的地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在我们旅行过程中(我们每个人都是旅行者),美丽的风景依然值得观赏;此时此刻——起点和尽头的一段间隔,换言之,指人类生命存在的这几千万年间是最重要的事情,对我们具有根本性的意义。
热力学第二定律42
亲爱的亨利·亚当斯:
自从见到你以来,我已经变得十分“苗条”,这里的温泉浴场使我的大脑变得如此迟钝,以至于我无法用心读书,只能看一些不重要的东西,但是正好可以抽出空来看完你的“信”,这封信当我在巴黎和你在一起时只读了一半。说实话,信中显露出的智慧和学识打动了我。我问你,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是否可以希望,凭借他在处理一个悲剧课题中所显露出来的智慧和学识来把他自己从生命的因果中拯救出来?不,先生,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靠这种方式打动上帝。就科学概念本身而言,也许应该承认,你的造物主(和我的造物主)使用宇宙中潜藏的一定数量的“能量”开启了宇宙,并且规定,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这种能量中的一部分衰减成较低级别的结果;确切地说,在此过程中,其他部分则上升为更高级别的能量,但是却从不是相等的量,究其原因,是因为伴随在整个过程中无法恢复的不断的热量辐射。
有身份的人习惯于假装彼此信任;除非有人发现一个更新的革命性概念(也许就在明天),所有物理学家的言行举止必须严格地遵守上述规则。这当然涉及所有感知事件的最终停止,以及人类历史的终结。有了这个围绕着你在“信”中所说的全部内容的一般性概念,谁也不会发现任何纰漏——在科学准则和时尚的当前阶段。但是,我不同意你对有关原始高级能量的可以统计的大量削减的某些细则所作出的解释。假如,对于你似乎要向我说明的内容我不去批评,而是武断地提出我自己的解释,并且让你自己作一下比较,那么,这无疑将有助于事情的简单化并减少相互之间的指责。
首先,对我来说,可以用来获取我们人类视为珍宝的大量事物的一定数量的宇宙能量,在历史和进步的问题方面,似乎是完全次要的事物。相同能量级别物质的某些安排,从人的评估观点来看,是高级的,同时,其他的则是低级的。从物理学上来看,恐龙的大脑可以表现出与人类同样强烈的能量交换程度,但是它能做的事情却极少,因为,作为一种制动器的力量,它只可以开启恐龙的肌肉;而人的大脑,则可以通过开启虚弱得多的肌肉,间接地通过这些肌肉发布公告、写书、描述沙特尔大教堂等,并引导收缩的太阳的能量进入用其他方式永远不可能到达的路线——简言之,创造历史。因此,从历史学家的观点来看,人的大脑和肌肉是能量交换的更重要的场所,尽管用绝对的物理单位测量,它们显得如此之小。
“第二定律”与“历史”是完全不相关的——除非它设立一个终点——因为历史是那个终点之前的事物进程;第二定律所讲述的全部内容是,不管怎样的历史,它必须置身于能量等级不同的起点的最大值和终点的最小值之间。随着巨大的灌溉水库慢慢枯竭,留给我们的全部问题就是其效应的分配问题,就是引导它进入哪些溪流的问题;溪流的大小与它们的重要性没有一点关系。人类的大脑活动是我们了解的最重要的溪流,而它的“容量”和“强度”可以被视为极其微小的因素。然而,这些溪流的填充物将可以通过为使一些下游急流流入其中而支付的总额中的损耗很廉价地获取。人类的制度恰恰如此——从严格的理论上来说,它们的价值与它们的能量预算没有任何的关系——这完全是一个能量流入的方式问题。尽管宇宙的最终状态可能是其生命与精神的毁灭,但是在物理学上没有什么妨碍这个假说,即最终状态可能会是太平盛世——换句话说,在这种状态下,能量级别最小的差额也许会使它的交换如此巧妙地导入,以至于造成的唯一结果将会是最大的快乐意识和美德意识。简言之,宇宙生命最后的悸动也许是,“我是如此的快乐与完美,我再也承受不了了”。你不会相信这一点,我觉得我也不相信。但是,在“能量学”里,我无法找到任何与它的可能性冲突的东西。在我看来,你似乎并不去区别对待能量的数量及其分配,你处理二者的方式就好像它们形成的是同一问题。
好啦!对大脑来说,经过十八次诺海姆沐浴之后真是太好了——所以,我将不会再多写一行,也不要求你的回复。然而,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非要回复的话,我现在就让你满意:我对你说,我可能不会再给你回复。在损耗了这么多年太阳能之后,很高兴在巴黎听到你完全没有改变和“没有退化”的声音。
你永远忠实的威廉·詹姆斯
写于诺海姆,1910年6月17日
【明信片】
附:我的意思的另一个例证:宇宙的钟表正在停摆,并且通过这样做使得指针运动。不管钟摆从它们原来上紧发条的位置下落了多远,指针吸收的能量和它们所做的机械运动却日复一日相同。表针走过的历史与这种运动的数量无关,但却与钟面上的数字关系重大。如果它们从0走到12,那是“进步”,如果从12走到0,那是“衰落”,等等。
威廉·詹姆斯
写于诺海姆,1910年6月19日
【明信片】
你20日的来信,刚刚收到,我为信中表现出来的精神上的温驯和哲学观点上的消极服从而感到高兴。决不,决不要假装你自己的观点!这样做很是讨厌与疯狂!你劝诱我给你另一个说明——关于液压活塞的说明(在一次考试中,一个不聪明的学生把它写成了“液压山羊”,一时唬住了我)。43将这个金属的装置,放在溪流中,象征着人生的机器。它工作着,啪,啪,啪,日日夜夜,只要溪流在流动着;不管溪流(它象征着下降的宇宙能量)可能会有多么丰富,它的工作效用总是一样的,小溪中会蕴集如此多的水量。作为历史进程的这一工作的价值究竟如何,取决于在安置活塞的库房里水流运用得如何。
威廉·詹姆斯
写于康士坦斯,1910年6月26日
[威廉·詹姆斯的书信(二)]
还有一位更伟大的智者,霍姆斯法官,他与亚当斯和詹姆斯生活在同一时期。亨利·亚当斯公开声称自己是一位唯物主义者,而实际上却总是以一种理想化的风格谈论历史和生命。亨利·亚当斯注重知识,不注重直觉;威廉·詹姆斯只注重直觉;霍姆斯法官二者都重视,堪称智者。我指的是一种全面看待生命的优秀思想,它认为生命既是事实也是理想,这让我们感到信心倍增,只要觉得自己必须活下去,我们每个人都对此深信不疑。获得这一观点,并非因为采用理想化或理论化的方式谈论生命,而是因为扼住生命要害,并且对待生命的态度要执著、审慎、诚恳并满怀希望。这种生命观既不是唯心主义也不属于唯物主义,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观点;既不是古典主义也不属于浪漫主义,而是一种人性化的观点。它视野开阔,思路清晰,仿佛一个人坚定地站立在地球上,时时刻刻想着仰望太空。我认为,他为波士顿律师协会发表的演讲中关于生命哲学的概述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他众多空洞的哲理与之不可同日而语。44“我们不能生活在幻想中。倘若我们能够脚踏实地,把我们的最佳状态展示出来,倘若我们有朝一日意识到我们无私地发挥了自己的作用,那么,我们才是真正的幸运儿……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在知识上、精神上的内在兴趣应当朝着理想的方向转移,否则,我们与蜗牛或老虎无异。”
谁也不应该成为冷酷无情的唯物主义者或是不切实际的唯心主义者,它们都是人类思想发展的桎梏。霍姆斯以他的博学和睿智洞察到了这一点。他了解人类生命中冒险经历的价值。让我们倾听一下他关于“非经济因素对人的重要意义”的评论。“如果我想要你们发笑,还不如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在安逸地享受生命赐予的每次契机时,一些被忽略的机遇并不会使生命变得更加丰富充实,是这样的吗?可我这样说,并非在强迫各位接受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我只是打算坚持强调非经济因素对人的重要意义,事实上,如今每个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你们也许会从哲理角度探讨悠闲作为生存方式的种种荣耀;如果愿意,你们也可以用和前人同样的方式描述在我们心中澎湃的一个个理想。无论如何,我们的心中都燃烧着理想,我们坚信我们必须拥有理想。它们面对着饥渴的挑战,坚强不屈;我们将其视作满足身体需要的间接因素,它们对此不屑一顾;只要实事求是地去研究它们和人类的关系,我们的经济学家朋友们,正如某些伟大的作家比如M.塔德一样,总会尽力注意到它们。”45
二、人类经</a>验的要素
当我们研究人类历史或者当代人的事务的时候,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个明显的事实,即人类拥有许多情感,许多希望、梦想和憧憬,这是促使我们的生活井井有条的最强劲因素。假如情感属于事实,上述情感就是人类历史中最重要的事实。不可否认,人是有意识的动物,可我觉得,更加清晰的说法应该是,人是情感动物。如果说灵魂的出现是人的个性而不是某种神秘物质起作用的结果,那么,我们就应该在我们的眼泪和笑声中探索人类灵魂的存在。一个现代哲学家面对眼泪和笑声,会感到不知所措,事实上他会显得非常愚钝。然而,情感,不论是明智的还是愚蠢的,都是构成人类经验的要素。如果一个人缺乏美好的希望、梦想和憧憬,他的生命也就结束了。情感的这一性质,尤其是它温和的层面,现代作家涉及甚少,他们的作品中很少出现柔和的论调。现代作家谈论的不是此类柔情,而是有强烈诱惑力的火热激情。而情感宛如一棵小草,发散出淡淡的香气,总是静静地待在人迹罕至的我们的花园一角,等待着有品位的人去品味,有鉴赏力的人去欣赏。人类心灵中备受压抑的哭喊声和啜泣声中往往充满传统生命的冷漠的理性,因而在社会生活中似乎很难察觉到这些伤感的声音。可是我深知它们是存在的。我坚信,人类生命的丰富内涵百分之九十隐藏在人们的这些希望、梦想以及埋在内心深处的憧憬。穿过任何一条小巷,进入任何一处居所,到处都会感受到这类情感的存在。留意抑或忽视每日生活中的这些情感,只不过是文艺作品中的常见模式,反映人类思想修养的不同程度。有些人喜欢发出淡淡清香的丁香花</a>,有些人偏爱罂粟的自杀型迷醉状态。然而,地球上散发出最怡人香气的却是随处可见的干草。人的不同品位使然。
我不知道如今的我们是否为生命中产生的情感而感到恐慌。我们似乎是这样的。我想起了一部作品《早餐桌上的霸主》,内容为系列散文,作品诞生于这样的年代:对现代人来说过于细腻的情感在当时所有人都平静地接受并习以为常。作品恰当地选择早餐餐桌作为背景,人们在那儿发表轻松、闲适、往往又很深刻的言论,但人们从不在早餐餐桌上进行激烈的争论,那是晚餐之后才可能出现的情形。在寄宿处彰显的人性带有普遍意义,除了那个神学院的学生和霸主本人之外,其他人知识水平都不太高,其中包括名叫约翰的青年男子、身穿黑色邦巴辛毛葛的女士、女房东的女儿和一个叫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男孩。一切都很平淡,直到最后,霸主和女教师约会,故事才达到高潮,但从作品中我们感受到了这个和睦相处的寄宿者大家庭所表达出来的平和的情感。确切地说,所有情节都只发生在早餐时间。而霸主恰巧是霍姆斯法官的父亲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他具有医生和诗人的双重身份,是“新英格兰餐桌之王”,一个充满魅力、活泼健谈的人。《儿时的回忆》一章集中阐释了情感的乐符。这并不奇怪,因为从儿时的经历中我们可以回忆起所有未泯灭的梦想。梭罗曾经写过的一句话似乎最精彩:“我们在成年时期徘徊不前,似乎想畅谈我们儿时的梦想,而在这些梦想被遗忘之后,我们才学会用语言表述。”(《日记》,1841年2月19日)难怪,在故事的最后阶段,正在认真聆听的那位老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呼吸中夹杂着颤动的声音,那应该是啜泣声。”当霸主继续讲述一个很久以前被遗忘的旧日情人的时候,老先生掏出一只表,打开表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写有日期的字条,显然是还在上学的小女孩的笔迹……
儿时的回忆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在我出生与成长的地方可以很容易听到海军船坞里大炮的开火声。“有一艘战舰驶来了!”人们听到炮声时往往会说。当然,我想,在消失了这么多年之后,那些船只再次出现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像掉下来的石头似的突然出现了;人们看见那艘老军舰的船头把海湾的海水分开而感到十分惊喜,同时听到隆隆的炮声。现在,单桅战船“黄蜂号”船长是布拉克利,在光荣地俘获了“驯鹿号”和“艾冯号”之后,已经从大洋的表面消失了,据推测她失踪了。
但是又没有关于她的证据;当然,人们有时还会怀有一线希望,可能还能听到她的消息。在大家都不再提到她很久以后,我仍然用天真的幻觉安慰自己,在大洋深处,她还在漂流;多年以来,每当我听到大炮的声音轰隆隆地从海军船坞的内陆方向传来,我都会自言自语道:“‘黄蜂号’,回来了!”此时,我简直以为自己可以看到她,看到她摇晃着开过来,船头撞击着海水,她饱经风霜,覆满贝壳,带着损毁的桅杆和褴褛的帆篷,成千上万的人欢呼着。流着眼泪欢迎她。这是我心中的梦想之一,而且从没有对别人讲过。让我现在坦白地承认这一梦想,并对众人说,自从过了童年时期,也许快到成年的时候,当加农炮的怒吼声突然撞击我的耳鼓,我的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阵期望,兴奋得颤抖起来,长久以来无法说出的话语已经在脑海无声的耳语中清晰地说了出来,“黄蜂号”回来了!……
(我说着,然后,大多数寄宿人在我开始讲我的一些秘密时离开了餐桌——事实上,除了对面的老先生和女教师,其他人都走了。我明白,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人会喜欢听这些早年简单但真实的经历,正如我前文所述,这些经历是小小的褐色种子可以长成带有碧蓝和金色叶子的诗歌。偶尔,老先生会把椅子推到离我更近些,并将他听力最好的耳朵侧向我。有一次,当我正在讲一些琐碎而温馨的往事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呼吸中夹杂着颤动的声音,那应该是啜泣声。而在此时此刻,我会感觉到,这些经历中一定存在着某种本质的东西,弥补了它们表面的卑微。告诉我,正在听我轻声倾诉的男人和女人,你们没有一个回忆的小仓库吗?里面尘封着我正在讲述的这类往事,它们埋藏在一个又一个夏天飘落的树叶下面,也许藏身于很快回来的冬天未融化的积雪之下——这样的回忆,如果你将它们全都写出来,可能会被扫进某些粗心大意的编辑的抽屉里,而他的订阅者也许只会用不足半小时的时间懒懒散散地读完它们——而且,如果死神从中欺骗你的话,你将不会知道你自己已经永垂不朽了。)[作者接着讲述了三个他童年时的“熟人”,其中之一是他的情人。]
在我生命的早期,一个比传奇作家的习惯形成还要早的时期里,我结识了另一个熟人——当然是情人。她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我感到满意的是,许多孩子的乳牙还没有全掉,他们就开始排练了他们在生活戏剧中的角色。我认为我不会讲那个白皮肤金发碧眼女人的故事。我猜每个人都有他童年迷恋的对象;但是有时,这种迷恋是狂热的冲动,意味着提前经历了本属于以后日子的所有让人震颤的情感。多数孩子会记得,他们在十二岁之前曾见过爱慕过可爱的天使。
(老先生已经离开了对面的椅子,在女教师和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离餐桌有些远。“确实如此,确实如此。”老先生说。他手里握着条钢表链,一头连着一个大大的、方形的金钥匙,另一头让人联想到某种计时器。他有些费劲地拽上来一只古色古香的厚重的银质牛眼表。他看了它一会儿,犹豫着用他中指的指肚揉了揉他的右眼角,看着表盘,说道:“马上就是上午了。”然后打开表壳,无言地把表递给我。表的衬纸曾经是粉色的,现在还留有一点模糊暗淡的色调痕迹,好像它脆弱的生命迹象还没有全部消失。两只小鸟,一朵花,和一个日期——17日,那是一个女学生的笔迹。“无所谓了。那是在我还不满十三岁时发生的事情了。”老先生说。我不知道那个年轻的女教师的头脑中到底想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那么做——她将表的衬纸拿了出来,并轻轻地放在她的嘴唇上,好像她在亲吻很久以前制造它的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老先生小心地从她那里拿回衬纸,放回原处,转身走了出去,手里握着那只表。我看到他不一会儿从窗口经过,头上戴着那顶可笑的白帽子;他戴上它时,也许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样子。于是,餐桌旁只剩下女教师和我。)
[《早餐桌上的霸主》(九)]
我不敢肯定,现代的读者是否喜欢阅读这篇散文。它只是一则引人发笑的小品文,文章轻轻地触动了我们的诸多情感。现代人的神经经常处于高度兴奋状态,获得的是短暂的刺激带来的巨大快感,并不能享受丝丝颤动的柔情。并且,我们拥有的情感将不由得变得更加猛烈起来。一家杂志的编辑为了迎合读者的需要,要求作者在稿件中尽量使用有力的语言。然而,如果我们具备平和的心态,《早餐桌上的霸主》将会一直得到读者的喜爱;如果我们不这样,恐怕我们会遭受很大的损失。霸主将我们引入查尔斯·兰姆的世界,我想他的影响力会一直存在下去。区别在于:他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霍姆斯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并非生活在由于政治争斗和思想反叛而动荡不安的他那个时代的客观世界中。他不仅信任星期六俱乐部和二十九个成员的团体,而且还相信“尚可接受的关于人类普通情感的确定性”。能够这样做的人,能够恰当地处理尚可接受的关于人类普通情感确定性的人,他们思想的感染力比影响一代人的绝望论还要持久。一些政治见解搅动着爱默生、梭罗和西奥多·帕克的心灵,他却不为所动。洛威尔指责他不参与论战46——抗议马萨诸塞州逃亡奴隶法以及墨西哥战争——可他却从事着更加富有同情心的日常活动:关注人类的普通情感。假如他相信人类的普通情感,这类情感就不会那么令人失望。他专注于人类灵魂的探究,他致力于拯救灵魂,不是由上帝手中,而是从加尔文的宗教理念中,并将灵魂回复为自由、独立、有希望的美国文化。于是,他创作了《鹦鹉螺》和《逼真的教堂》,在这两篇文章中,我们全身心地领悟了人类高尚的灵魂。
三、浪漫主义的权利
人类拥有一个极其文雅的天赋,即能够讲述童话故事。人类不仅可以绘声绘色地说,我们期望南瓜变成马车,老鼠变成拉车的马匹,而且可以使我们自己相信这些事情确实会发生。不,不可能。理智认为,关于灰姑娘的整个故事情节都是人们发挥丰富的想象力编造出来的,然而,当王子打算让灰姑娘试穿那只纯金舞鞋并携她一起步入盛大的婚礼的时候,反对他们的人去哪里了呢?我们开始疑惑不解:真正有道理的是理智还是想象力?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依旧是:在所有的国家和时期,经过了一代又一代,人性断言,这个故事不仅可信,在现实生活中也可以找到原型。47现代社会的现实主义作家显然更喜欢另外一种处理方式:他将会描述灰姑娘身上的破旧衣服、被煤灰弄得脏兮兮的脸、发出臭味的头发以及浮肿的双腿;他将会一一罗列灰姑娘厨房里的扫帚柄、污水桶、洗碟布、垃圾箱,并且夸大她对其同父异母的姐姐的愤恨,尤其是对她自己母亲的愤恨;在他的笔下,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将有机会充分展示她们人性的恶毒、卑鄙和粗俗的话语;其中的一位将施展诡计嫁给王子,让王子从此陷入痛苦;灰姑娘将继续做老处女,整天说些不着边际、疯疯癫癫的傻话。这就是我们将会看到的所谓“现实生活”。我和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的观点是一致的,我们两位都会确信,人性将对此说不。如此杜撰的故事情节将经不住任何形式的推敲。
我相信,人类有幻想的权利,他不愿意让单调的事实成为禁锢他的樊笼,他有能力扯掉遮盖事实的面纱,并勇往直前地踏上探险之路,探索未知世界和未了心愿。这是人类救赎自身的途径。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勇敢地驳斥现实主义文学,捍卫浪漫主义思想,并创作出《诸根》,对这一思想作了完美的阐述。在其著述《超越生命》中,他运用温和的讽刺手法,温文尔雅</a>、撩拨情感的娴熟笔触,借鉴典型的喜剧风格把快乐和严肃和谐地统一起来,并借此论述了小说家的重要职责。他在书中写道,一名小说家应当以其文雅的方式搪塞世人,发表关于生命的谎言,孜孜不倦、乐此不疲、超越第二条诫命的限度,并肩负起超越事实的不可逃避的沉重使命。此处的造物主不是全能的上帝,而是操控人类生命的浪漫主义力量。倘若缺乏探险精神和一定程度的巧妙的自我欺骗,生命将会显得毫无意义。假如“实际”生命没有因为“理想的生命形式”而得到些许慰藉,那么,人性早已不复存在。下面是又一篇美国讽刺作品的代表作。
造物主:“优雅地搪塞人类和人类生存的问题是艺术的杰出功能。”48
——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
“人是什么?他的幸福被重视吗?”一只猿浑身脏兮兮地挖着野豆,同时,喋喋不休地向自己嘀咕着与天使长的亲属关系……
“而且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同一个男人是一个身有残疾的神……他正在受到惩罚和谴责,因为他用不准确的砝码计算永恒,用码尺估算无穷;而且他经常这样做……”
——那里存在着每一个人都必须作出的选择,或者理性地接受他自己的局限?或者惊人地做着蠢事,并发誓他是随心所欲的全能者?
——《女王十行诗集》
……人类似乎在其早期阶段就通过预示自己是宇宙传奇的英雄而从中攫取了舒适的生活。一个令人不快却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与星球上的其他生物比较,与他可能碰到的老虎和大象比较,人并不能在体力上胜出。与昆虫的感官比较,他的感官也不够发达;并且,确实,这些同时代小生物的感官,人类很快就发现他并不具备,也了解得不是很清楚。翅膀的精致华丽,甚至尾部的舒适感,都跟他无关。因为没有蹄子,他走路很痛苦,而且,被创造成没有皮毛的裸身,像一个去了壳的杏仁,在恶劣气候条件的季节他很难在外面生活。形体上,他表现出自己是大自然很有魄力的劳动成果,但他却不具有独居的特性……因此,除了推理能力——正如开始被谣传的那样——他再也没有什么方面可以超出其他的生物;并且,即便如此,也因为他明显地过于清高,因而无法很好地利用这一特权。
但是,去承认这些窘迫的事实不会有任何作用;因此,正如孔雀必然会怀着傲慢的态度聆听夜莺的鸣啭,而乌龟肯定会为它同代的轻率方式哀叹,人类可能很早就开始通过大力夸赞自己的天性和命运而自娱自乐。在游荡于这个星球上、长着尖牙利爪与强力肌肉、自相残杀的数不胜数的动物中间,一只被剥夺了尾巴并荒疏了爬树本领的猿是最可怕的,并最终将获得胜利。由于它独有的有利条件,过分地询问他会胜利的缘由,当然会被视为不敬。因为这个种族已经变成了人。于是,通过踩踏畏畏缩缩的蜥蜴去吓唬吓坏了的恐龙的人的预言画像被及时地胡乱涂在了洞穴的墙壁上,而且艺术立即开始相信人类具有他们渴望的每一种特性和命运……
于是,今天,和以往一样,我们高兴地倾听关于不可战胜的男人和女人神秘而有趣的消息——关于我们种族范围的被校正并被极力夸大了的描述——他们无限地施展超出我们弱小能力范围的技艺。于是,今天,没有人会站在疯人院积极的角度期望被提醒我们事实上是什么角色,甚至通过一些灾难性的奇迹,可能期望驱散冒险经历使人产生有关所有人类行为的迷雾;原有的习俗已经使我们如此习惯了金色的曙光,以至于,像夜间出没的鸟,我们的视力在晴朗的天气中反而变得模糊不清。并且,我们逐渐非常坚定地相信人的无处不在,不是他们事实上是这样,而是“他们理应如此”……
一切都是自夸,大卫的儿子曾说,这颠倒了大众普遍了解的真理,也就是一个人成为一个明智的讲道者后他就会知道的那样:自夸就是一切。因为,动物中只有人在梦中模仿某些形象。狗做很强烈的梦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在它极为狂喜的幻觉中,它极有可能篡夺了它的主人的外形,并去造访天堂里人类方式的配餐室。而一旦清醒过来,它察觉到它实际上是一只狗,并且,作为一种理性的动物,表现出最佳的狗性。但对于人,事情就截然不同了,当逻辑导致屈辱的结论,唯一的效应就是去怀疑逻辑。
于是,在人始于大猩猩的漫长进化过程中,人类不屈不挠的自负营造了他的本能的闺房,并隔开一间闺房,在那里培养美德、高雅以及所有高贵的因子。正如前文所揭示的那样,创造性的文学似乎只是产生于任何受伤的动物寻求复仇的本能——在想象的领域里可以称之为“去报复”,而这样的报复在任何其他的舞台都是不可行的……然后,这一本能对野蛮动物也是普遍适用的:繁殖中的或者甚至是未来的母亲,都不得被撕咬。在此谦恭的基础之上,一点一点,人类建立了公平的“多姆内准则”,或者说是女性崇拜,它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使得立法者作出极佳的服务有利于使我们半数的公民“从政治的泥沼里”脱身而出,并且还使得任何有声望的已婚妇女不受惩罚地杀死她选举的无论什么男人。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传奇经历:真正的造物主,人类自负的第一个和最可爱的女儿,发明了所有那些动态的幻觉,人类运用这些幻觉继续完成这一传奇经历的最终目标……
当然,侠义的态度总会是明智的态度,人们用这种态度杜撰出传奇故事,并不过分注重纯粹的事实……无论从任何一种意义上来说,如此去杜撰传奇故事将会丰富人类的娱乐生活,因为,事实上,动物中只有人类能够这样获得一种特性:他不顾自己的理性,假定已经具备了这一特性。杜撰传奇故事,确实是人类在世界上固有的独特功能,在这个世界上,在被创造的生物中,只有人类可以滥用关于他自己的真理。因为,动物中只有人在梦中是可以模仿的……
并且还注意这个奇迹——我仍然相信生活是我自己和全能的神之间的个人交易;我相信,我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有意义的;我相信,我正在通向某种十分公开的胜利的行程上,这与那个神话里第三个王子的胜利非常相似……即使到了今天,我还相信这个动态的幻觉。这一信条是造物主的第一个伟大灵感——是作为天父在异域代表的人类自身关于侠义精神的罗曼蒂克式的伟大想法——纯粹的事实和理性声嘶力竭地反对这一想法,却是枉然。因为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构成的:他认为传奇是真实的,而且,肉体的事实和人的理性在这一方面,如同在不同种类的其他事情上,都是“现实主义”被唆使作伪证的见证人。
[《超越生命》(二)]
四、当一位注重现实的人成为一个恋人的时候
“只有在富有同情心的梦想家身上,一位哲学家、诗人或者传奇作家身上,或者当一位注重现实的普通人成为一个恋人,这种事实的永恒性才会有所改变。”威廉·詹姆斯说道,“只有这样,在百家争鸣的世界里……在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凌驾于我们肉身之上的想象力的广阔世界里,一缕真知灼见的光芒才会照亮我们的思想。”为了阐明自己的观点,詹姆斯详细引述了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文章《挑灯笼的人》,他认为这才称得上是不朽的作品。
我赞成他的看法。同样,斯蒂文森也透过外部事实的表象观察事物,以愉快的心情证实了隐藏在每个普通人内心的荣誉之光、想象之火。他说:“至于人的反复无常或者不为所知的人的幼稚的想象力,都无公正可言。”毕竟,人不仅四肢发达,也是有想象力的动物。49“人类快乐的基础往往很难被撼动。……人类决定度过的真正生命完全存在于想象力的范畴。”毋庸置疑,如“早餐桌上的霸主”一样,斯蒂文森陷入了对少年时代的回忆和思索之中。
错过快乐就错过了一切。50
——威廉·詹姆斯
“快到9月底了,”斯蒂文森写道,“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夜晚变得越来越黑;我们开始从各自的别墅里出发,每个人都配备着一盏白铁皮做的牛眼灯。这个东西太有名了,以至于它在大不列颠的商业史上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迹;杂货商开始在预期的时间里用我们特殊品牌的发光体装饰他们的橱窗。我们戴着它们,将它们扣在腰间的板球带上,并且,在它们的外面再穿上一件带扣的长大衣,那是这个游戏的艰苦之处。带有疱疤的白铁皮气味难闻。它们的燃烧从来不会充分,却总是会灼伤我们的手指。它们没有一点用处,它们的乐趣纯粹是为了标新立异,一个男孩在大衣下面挂着一盏牛眼灯就别无所求了。渔民在他们的船上使用灯笼,我猜想,我们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启示;但是他们的灯笼不是牛眼的,何况,我们也从来没有扮做渔民的样子。警察的腰带上也挂着它们,我们腰上挂牛眼灯的方式显然模仿了警察的做法;然而我们也不会装扮成警察。的确,对于夜贼,我们可能一直有着某种想法;我们当然也注意到,在过去的岁月里灯笼的使用更加普遍,在某些故事书里它们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但是,如果把它当做最爱,这个东西真是乐趣无穷;能在大衣下面藏着一盏牛眼灯,对男孩子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当这样的两个傻瓜碰到一起的时候,会有一句焦急的问话‘你带灯了吗?’和一句心满意足的回答‘带了!’……四五个孩子有时会爬到十人四角帆船的船舱里,那里,除了上面的坐板之外别无他物——因为船舱通常是锁着的——或者他们会找到沙丘的某个凹坑,在那里风可能会在头顶上呼啸……”
“在这样一个现实主义的传奇经历中,我们开始做某种如同我的带灯人在沙丘上所做的那类事情,并且将孩子们描述成非常寒冷、被骤雨拍打、被凄凉包围的形象,他们当时的境况的确如此;他们的谈话愚蠢而又下流,这也是事实。在观察者的眼中,他们浑身湿透,寒冷无比,并被凄凉包围;但是问一下他们自己的感受呢,他们简直是在鲜为人知的快乐的天堂里,他们快乐的理由竟是一盏气味难闻的灯。”
“因为,重复一下,人的快乐理由往往是很难找到的。有时,它可能要靠一个纯粹的小物件来决定,像这盏灯;它也可能存在于神秘的内心深处……它与外部世界的联系非常少……甚至它可能都不会接触外面的事物;而且,人类的真实生活,他愿意去过的生活,也一同存在于想象的天地之中……在这种情况下,诗歌走入了地下。观察者(可怜的人呀,还有他的文章!)是完全离谱的。看看这位观察者的行为,会有一种受骗的感觉。我们将会看到他赖以汲取养分的树干;可他自己却是高高在上,置身于树叶的绿色穹顶之外,风呼啸而过,夜莺在上面筑巢。真正的现实主义是诗人笔下的现实主义:像一只松鼠一样跟在他的后面攀爬,并对他生活的天空瞥上几眼。真正的现实主义,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只能是诗人笔下的现实主义:去发现哪里有快乐,并对它热情讴歌。”
“因为,错过快乐就是错过一切。行动者的快乐中蕴涵着任何行动的意义。这就是解释,这就是理由。”
“错过快乐就是错过一切。”确实是的。然而,我们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拥有某一种属于他自己的专门才能。在行使这一才能的特定职责过程中使用的能量似乎只是由于用冷酷无情的态度对待与这些职责不同的任何事物而得来的。我们只是对一种特定的快乐感兴趣,而对于其他事物通通麻木不仁,会因而成为我们作为现实动物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只有在某位富有同情心的梦想家身上,譬如某位哲学家、诗人或者传奇作家,或者只有当一个注重现实的普通人成为一个恋人,这种事实稳定的外部特性才会有所改变,如克利富德所言,在百家争鸣的世界里,在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凌驾于我们肉身之上的广阔的内心世界里,一缕真知灼见的光芒才会照亮我们的思想。于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价值观系统濒于瘫痪;于是,我们的自我被撕裂,其狭隘的私利灰飞烟灭;于是,一个新的中心和一个新的视角必然会被发现。
[《人类身上的某个盲区》,选自《对心理学教师的讲话》]
可以说,霍桑的主要文学使命是关注人类的心灵。他在《美国记录》中这样总结道:“人类的心灵被喻为洞穴;在洞口,阳光普照,鲜花烂漫。你走进洞穴,刚迈几步,就发觉自己被可怕的黑暗和各种各样的怪物所包围;洞穴俨然变成了地狱。你感到困惑和绝望,久久地在原地徘徊。终于,一丝亮光射向了你。你朝亮光望去,隐隐约约发现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似乎以某种形式重现入口处美丽的花束和阳光,一切显得完美无瑕。这是心灵,或者说人类本性深处的景象,充满光明和祥和;黑暗和恐惧深藏其中;但在最深处依然是永恒的美。”
五、灵魂必需的极乐状态
关于美丽、智慧和真理,桑塔雅那写过两篇文章,《云雀》和《在天堂之门》。我认为,他的其他作品无一可与之媲美。《云雀》的内容并非关于云雀,而是关于人类灵魂:有些时候,人类灵魂拥有自觉性,具备勇气和信任,于是感觉自己有能力去做在其他时候无力去做的事情。云雀的歌声象征着神圣的疯狂,所有乞丐、妓女和普通人都可以达到这种状态,它引领着我们到达真正的天堂之门——这是救赎的时刻,可以洗掉我们单调、纷乱的生活中的一切罪孽。我们只有达到“无畏的普通傻子”的境界,我们才能认识到我们拥有一个灵魂。
它们依仗的仅仅是勇气,其中一半是生的喜悦,一半是死的意愿。
——乔治·桑塔雅那
不,云雀的鸣啭不是为了人类。就像英格兰诗人,它们为自己吟唱自然,在光明与自由的沐浴下,它们的心中充满无法言</a>表的快乐,它们为娱乐而娱乐,它们将自己可能会产生的疑虑变成欢愉,它们不要求去观察或了解任何隐秘的事物。它们一定需要在这些英格兰的田野中啜饮露水,它们窥视着雏菊暗淡小巧的花蕊和初绽的花瓣,这些花蕊和花瓣宛如一个英格兰儿童的心脏和脸颊,或者悄悄观察那些黄得像他的撒克逊金发的金凤花。它们大概不会将它们的巢建在远离这些宛如迷宫的小溪之间,或者远离这些狭窄沟壑的地方;它们的巢成拱形,并呈现出石灰和柳枝构成的有着特殊气味的花纹。它们需要在这个漫长、枯燥、寒冷的冬天收集并贮备对于欢乐的确定无疑的渴望心情和准备事宜;以便当仲夏最终来临时,它们可以带着原始的信心与热情,飞过阳光照耀的空间,在天堂之门倾洒它们的灵魂。
在天堂之门,而不是在天堂里。随着这些云雀飞得越来越高,天空变得越来越寒冷,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如果它们可以升得足够高,天空将会成为一片黑暗。四处流动的绚烂夺目的大气只不过是地球的帷帐;蔚蓝色的苍穹只是围绕大洋的一层薄膜。当这些合唱队员穿过下面的空气面纱向上攀升的时候,阳光开始变得强烈与不适,它们感到寒冷与眩晕。如果想要活下去的话,它们必须赶快返回地面的家。它们必须给它们的小发动机添加燃料,毕竟,它们是用自己身体里的血和肉在赞美上帝。于是,它们下落到它们的巢里,四处啄食,焦急而又无言;但是,它们的歌声永远也不会减弱下来。它们将歌声留在了上空,留在了它们曾经陶醉的灿烂的空幻世界里,留在了我们称之为过去的地方。它们承载着欢乐的献礼来到天堂之门,而返回时两手空空;但是,对于这份献礼的快乐,由于心悸和仓促,它们只是猜测到一半,即进入天堂并成为天堂一部分的那份快乐。在全部善行的发源地——在那里,它们脆弱的灵魂可以暂时取回并享受那份快乐——能够再次习惯那个节拍的任何耳朵仍然可以听见献歌。所有在任何时间可爱和美丽的事物,或者所有在将来会变得可爱和美丽的事物,所有从来不可能可爱和美丽但却应当可爱和美丽的事物,都生活在那个乐园里,生活在众神辉煌的宝库中。
有如此多英格兰的精灵,因为太谦卑,所以无法一一在此提到它们,而这些精灵现在都已经将它们的秘密托付给那同一个天堂!清晨,在一时冲动之下,它们像云雀一样腾空而起,兴奋而又匆忙,去进行那不可预知的、命中注定的而又令人愉快的冒险活动;目标无法确定,空气无法测量,但是它们坚定的心从容地穿过浓雾或火障,充分利用身边的一切事物,它们浑身颤抖,却已经准备好接受可能到来的结果,它们依仗的仅仅是勇气,其中一半是生的喜悦,一半是死的意愿。它们的第一次飞行通常也是它们的最后一次。坠落到地上的只是可怜的死去的躯体,微不足道;留在上空的也许不值一提,一些孩子气的胡闹或渴求的幻想,比云雀献给上帝并被上帝珍藏在他的全知与永恒中的歌声要次要得多。然而,这些勇敢的普通傻瓜和云雀一样,了解他们能够做的事情,并完成了它;而对于其他的礼物和其他的冒险活动,他们并不嫉妒。男孩子和自由的男人们总会有些倾向于蔑视并非他们目前渴望的目标,或者超出他们目前能力范围的目标;他们的自发行动在嘲笑中会落潮。他们吝啬的、小小的自我精力太过于旺盛,目标太过于坚定,以至于他们无法思虑太多遥远的事情;但是,他们的行为完全符合他们自己的天性,他们了解并热爱他们自己力量的源泉。和云雀一样,这些英格兰男孩已经在这里汲取了许多阳光灿烂的早晨的精华;他们漫游在这些相同的田野,田野的边缘围着篱笆和隐约显现的矮树丛,并被石南属植物染成粉色;这些小路和溪流经常地引诱着他们;在这些安静、适于居住的地方,他们已经模模糊糊地感到了快乐。大自然四季更替,他们幸福地生活。至于命运,在一饮而尽他们的一小杯酒后,免除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对酒精的疲惫的稀释和浪费。事物的长度是空虚,只有他们的高度是快乐。
关于我自身,我会只保留上帝可能为我保留的东西——某种可爱的本质,暂时是我的本质,因为我看到了它;某件有关虔诚的爱的珍藏的物品,在他们的日子里拥有近似于爱的智力的所有其他心灵都可能会崇拜这一物品;但是我的爱本身以及我的理由只是一个比云雀的羽毛振动还要弱小的举动,是比云雀的啭鸣更懒惰的咿呀之声,如果它们也可以和它一起飞翔,并且一起死在天堂之门,那就幸福无比了。
[《在天堂之门》,选自《英国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