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命的旋律

3个月前 作者: 林语堂
    一、女人在哪里?


    任何现实主义的生命哲学必定涉及关于人类生存的一些特定的事实——生与死,青年和老年以及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哲学不能改变这些特定事实;哲学能够做的最明智的事情就是辨清这些事实。通过将人类生命视做一种旋律或自然循环,仿佛人世间的所有其他现象一样,哲学使得人类能够调和自身以便达到与这一自然而完美的旋律的和谐统一。一天中有黎明和黄昏,其景致丰富多彩;一年里有春秋</a>,其风光赏心悦目。为什么人的生命不应该具有春天般的童年、夏天般的青年、秋天般的成年和冬天般的老年?


    在庄子</a>的一则寓言中,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庄子·大宗师》)一个人与自然界的普遍规律保持步调一致,他就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些特定的生命事实,并怀有一种自然主义的满足感。男人思考女人的许多问题,但是,作家似乎对此评论甚少,对这类不无意义的问题评论甚少。这是众望所归,因为,当一个男人谈论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可怜的凡夫俗子,而是变成了人类总数一半的代表和另外一半的法官。看起来,对任何男人来说,出色地扮演这两个角色是相当困难的。他唯一有把握的是,男人总是正确的。他直接替代了业余评论家和业余法官的角色,仿佛一本国外旅游指南,其傲慢无礼的批评和屈尊俯就的表扬大错特错。其中的性别歧视亦可见一斑,仿佛种族歧视,男女之间存在一场哪一种性别更优越的秘密争斗。而从来不曾就优越性标准达成共识。当一本杂志刊登这样一篇文章——《男人怎么了?》或者《女人怎么了?》我们知道这个话题会引起争议,会出现大量可能的回答。作家们很少意识到女人特别类似于男人。她们喜欢高谈阔论,她们不受婚约的束缚到处参加聚会,对任何事情均无动于衷,不清楚所用字词的含义,泄露私密,没错,有时候背叛朋友——和男人一模一样。当我读到这样的评论时,我会自言自语:“嘿,棒极了;她们和我们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于是,我们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用文字评论女人唯一正确的方法是把她们当做男人来对待,姐妹们很少强于兄弟们,兄弟们也很少强于姐妹们,除了偶尔有些出入之外,女人和有优越感的、觉得荣耀的、独断专行的、狂妄自大的男人特别相似,如出一辙。


    男人和女人都喜欢夸大二者之间的差异。在这一点上,女人和男人犯的错误是一样的。我赞成海伍德·布龙(Heywood Broun)的观点。他极力反对女人轻易得出的看法:“父亲从来不会怀抱婴儿,在很大程度上父亲永远学不会怀抱婴儿。至于说到人的第六感,我发现在轮盘赌桌上赌输的女人和男人同样多,第六感就是无法说清当你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为什么想去做。我认为,总的来说,女人和男人的思想和感觉是极为相像的,女人和男人的思维方式比起二者的身体条件,区别微乎其微,尽管一些女人鼓励男人运用不同的方法思考。”因此,如果有人问这样一个问题:“这本书中,女人在哪里?”回答是,女人无处不在,并且面临着在政治、宗教和爱情方面男人所有的全部问题。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支持“domner”,即女人崇拜,赞成将女人当做偶像一样崇拜——一种危险的态度;然而,紧接着,他同样支持男人的英雄崇拜,赞成将男人描绘成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骑士盔甲的形象。他一直在讲述冒险故事,讲述文学和艺术作品中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把女人视为一个普通人,像任何男人一样,也许至多由于两英寸高的鞋后跟,身材比原来高出一点,当然达不成基柱的高度,倘若如此,任何女人都会感激涕零。这当然不起作用。女人拥有男人的所有希冀和志向,同时拥有男人的所有缺点,男人的所有褊狭和虚荣。女人是贪恋钱财的;女人是妄自尊大的;女人是注重现实的。我们该把女人比做什么?天使?上述说法暗示,男人不具有那些人性的缺陷,这正是谬误的症结所在。


    一个人在《哈珀斯》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和女人相处》,文章充斥着屈尊俯就的无稽之谈。E.B.怀特被文章激怒,写了一篇评论回击文章的作者。在评论中,他成功地把女人当做男人对待,竟然达到这样的程度:与女人相处的问题甚至没有出现在他的评论中。我由此产生的印象是,他只是很喜欢女人。我认为,这样一个观点体现了真正的文明。另外,E.B.怀特在文中倾诉自己的感受,自然真挚,结果令人欣慰。


    与女人相处30


    E.B.怀特


    《哈珀斯》月刊上这个奇怪的人是谁?与女人相处的这个优秀人物是谁?你们有谁读过那篇文章吗?它刊登在10月份的那期杂志上。我指的是标题为《与女人相处》的文章,文章的署名为“无名氏”,由于这样的署名方式,女人对作者的态度一下子跃然纸上。他与女人相处得如此融洽,甚至于不署自己的名字。可是,我要署。我的名字叫怀特,我不与女人相处,我认为,任何人只要按照这个署名为“无名氏”的人建议的方式与女人相处,他就会受到抨击。我会不停地与女人争执下去,而事实正是如此。


    无名氏的文章中,有一点立刻打动了我:很明显,他对于女人没有任何真正的兴趣,并且,如果你不喜欢女人,当然你就很容易与女人相处。这简直不是问题。关于女人,无名氏说了不少溢美之词,可听起来都不像真话。这些话语都缺少我所谓的“光辉”。无名氏认为,女人甚至不和男人属于同一种族。他说,与女人相处必须具备的能力是“在每个女人身上发现女人都是永恒存在的”。而这正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我所看到的女人都是暂时存在的,或头发凌乱的,或极其漂亮的,或真心喜欢的。我无法发现永恒的女人,是因为我认为女人并不比我永恒,哪怕是多出一天的时间。


    关于女人他所谈论的另外一点就是,女人是“生活方向的把持者”。我觉得,这也是愚蠢的想法。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有过确定的生活方向,如果一个女人有生活方向,她也无法把握它,因为,如果她是一个和我的格劳利亚一样的女人,她无法把持任何事情。我发现格劳利亚只是试图把握生活方向——她甚至不知道她把前门钥匙放在哪里,她只是觉得钥匙在她的钱包里。自称无所不知的老人认为,只有当女人与大自然真正地融合在一起——融合的程度比男人要大得多——她才算得上把握了生活方向。“如果让男人理解了女人和大自然的这层关系,他就会向盛怒的女人鞠躬致意,并宽恕她们。”噢,这是真的吗?先生,听我说。我发现,当一个女人朝我发火的时候,并非因为她与大自然有什么亲密关系,通常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自己招惹她的。另外,如果我家里的任何人将与大自然产生亲密关系,我将会处理这种关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和任何女人一样是“自然的”,而且我比许多女人要“自然”得多。一方面,我非常清楚,不能称大自然为母亲。我称她为父亲。大自然老父亲。善良的老爸!我一直在外面与大自然老爸耗费着时间,而同时,我的许多养尊处优的女性朋友却安全地待在家里,与她们为伴的是家庭守护神、珀那忒斯神、桥灯和《哈珀斯》过期期刊。不,女人绝对不是生活方向的把持者。生活方向如同海洋的潮汐。女人见到潮汐吓得要死,尤其是见到荒岛山附近缅因州东部海岸的强烈潮汐。


    但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现在让我们看一看,按照与女人相处之王“无名氏”老先生的说法,男人应当如何去做才能与女人相处?


    “假如你真的想要和女人相处得融洽,”他说,“只要对此有帮助,任何事情都是合理的。”现在,这总可以了吗?为相处起见,任何事情都可以做。无名氏,如果我想要和我的女人(你总是这样称呼)相处,我能够想起十二件我觉得不合理的事情。她也会这样想。事实上,她可能会想起更多不合理的事情,这是我们不能很好地相处的另外一个原因——那样的话,在我们两人中间她总是占上风。你想知道我认为不合理的一些事情吗?第一件事情就是说谎;第二件事情是行为方式和我的看法不同;第三件事情是对于原则问题做少许让步;第四件事情是给她递手帕。如果你想知道其他八件事情,你就知道了我的名字。


    “保持镇静,”无名氏说,“你就会完全控制她的言行。”控制她,嗯?这让你很好地理解了“与女人相处”的作者与女人相处的含义。他的意思是控制女人。他正在谈论的并不是婚姻的融洽,或性生活的和谐,或普遍的友善,而是控制的威力。我这样说,并不是在诡辩,也不是让一个偶然的措辞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无名氏一遍又一遍地提到“控制”一词。在开篇第一段,他介绍了一个无法与女人相处的可怜的笨男人。“那个男人,”他说,“没有控制住她。”又说,“通过说好话,大多数女人都可以控制住。”控制,控制,控制。读完他的文章我才弄明白,无名氏描述的女人一直待在厨房里,以肯尔配给品为食。他不时地给她一些机会让她在生活中弄潮,并给她一些赞扬,以免她大声喊叫,骚扰邻居;他总是咕哝着对自己说,她是一个(在他控制之下的)多么妙不可言的人儿,并在她身上“发现了永恒女人的影子”,这类女人是大自然的近亲,温和柔顺,很有人情味,渴望被占有,渴望“被包裹在男人强烈的气味中”。请注意,他用的不是“包”,而是“包裹”。但是,他是否曾经也去包裹住她呢?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根本不理解这个人。他认为,男人是有想象力的,女人是现实的。“为了证实这一众所周知的道理,”他说,“我向你举一些例子: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格林兄弟、安德鲁·朗、荷马、维吉尔、山鲁佐德系列探险故事的无名氏作者。”好的,无名氏,我们两人可以玩互送礼物的游戏了。我送给你的例子有:玛丽·德·弗朗斯、勃朗特姊妹、比阿特丽克斯·波特、塞尔玛·拉格洛夫、穆拉萨基女士、劳拉·E.里查兹、海伦·班内曼、莉莉·F.韦塞尔霍夫特、比阿特丽斯·莉莉,等等。不,再一想,我觉得我会把比阿特丽斯·莉莉留下来。你不配得到她,而且我没有把握你能否控制她。


    无名氏这个人不仅声称自己完全了解女人,他似乎也完全了解我们男人。他完全了解我,对此我丝毫不怀疑。听听他这一次是怎么说的:“恋爱中的男人无法与自己的女人和睦相处,对他来说,主要原因似乎肯定是因为她往往索取太多……他满怀怨恨,他们争吵,然后会发生什么?他转向另外一个女人以寻求慰藉。”我就是这样,嗯?好的,自作聪明的人,说出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呀!快,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什么?你不是特别自信吗?如果你知道在我怨恨和争吵时究竟转向谁寻求慰藉,你会惊讶万分的。它不是另外一个女人。它是基本成分为威士忌的菠萝黑樱桃酒坚果圣代冰淇淋。哈哈!


    他对我的性欲似乎也完全了解。他谈到了一些男人(我只能认为他指的是我),他认为这些男人“把女人首先看做男人泄欲的工具……若有佳人美酒相伴,他们尽管动作有些笨拙,但个个威猛无比。”喂,加勒哈德骑士,你也许会饶有兴致地了解到,若有佳人美酒相伴,我也会威猛无比,但不会显得笨拙,我的动作会很优雅。我有些朋友,他们总是拥有最醇香的美酒和最漂亮的女人,他们会把美酒女人都送给我,看看我会如何优雅地饮酒作乐。无名氏,你觉得怎么样?我是否认为女人“首先”还是“其次”是男人泄欲的工具,对于像你这样的与女人相处的老手——你这个与女人建立友善关系的老手——来说,这是十分清楚的一点,你不会混淆的。你谈论女人的身体时,不要首先谈我,或者说,你这样做,会使得一切变得神秘起来。


    当无名氏解释完如何与你爱的女人相处之后,他开始进入新的领域:他开始解释如何与你不爱的女人相处——就好像人人都会关注这一点似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有谁愿意和一个他不感兴趣的女人相处?我觉得,应该赶走她,再找一个你真正爱的女人,她会使你如醉如痴,与她相处几乎没有可能。但是,无名氏不这样认为。不,他说:“聪明的男人在所有女人面前都会让自己相同的品质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管是心爱的人、朋友,还是业务伙伴——他的阳刚气质、他的周全、他的善解人意。如果他明智的话,他会向所有女人同样地展示自己的喜爱之情,就如同在他与她们各种各样的男女关系中他表现出一种同样的幽默感。”很明显,他关于必须具有幽默感的观点是借鉴他所引用的一个名叫查理·加德尔的朋友的话语。查理说,一个男人“必须老练,必须具有幽默感”。我觉得,查理·加德尔以他自己的方式与无名氏表现得一样怪异。我认为,老练和幽默感是相互排斥的两种品质。它们二者不会兼容。幽默感只是率直的另外一个名称而已;而老练意味着一种迂回感,或是适度的狡辩。我不明白,一个男人如何能够同时拥有两者,或者说,假如他同时拥有了它们,他又如何用它们来应付女人。


    然而,这个冗长乏味的话题该告一段落了!让他的温和、他的幽默、他的伪善、他的伎俩,都物归原主吧。五点钟了。暮色开始笼罩这个城市,预示着前去会见漂亮女士、毫不费力地与她相处,并取得成功的前景无限关好,极富诱惑力。


    [《奎·瓦蒂姆斯》(Quo Vadimus)]


    二、生命的快节奏


    “我们的大脑是运转七十年的钟表,”老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说道,“生命的使者一劳永逸地拧紧钟表的发条,然后合好表盖,把钥匙交给复活的使者。滴答!滴答!思想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的意志不能阻止它们;愚蠢的行为只会加快它们前进的速度;只有死亡才能打开表盖,攫住不停地来回摆动、我们称之为心脏的钟摆,最后,在我们布满皱纹的前额下面我们携带太长时间已经破损不堪的摆轮终于停止了咔嗒的响声。”


    霍姆斯博士借用钟表所做的形象生动的描述,庄子运用更加诗意的语言表达了出来:“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庄子·齐物论》)31


    所以,从孩童时期到成年,再到老年和死亡,我们一直处在这样奔波忙碌的生命节奏中。生命过程中的友谊、成就、失败和相对成功使得生命变得多姿多彩,随之而去的是时间悄无声息的脚步。“一辈子画了个句号,我满足了。”如果能够这样说就好了。这句话中蕴涵着感伤和幽默。或许,年过四十之后,某个时候,这里长出一条皱纹,那里生出一根白发,标志着生命的秋天已经开始。或许,色彩缤纷的秋日交响曲比起夏天来更加嘹亮、更加疯狂、更加奢华,我们因此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心里清楚,这就是生命的一般旋律。如何与生命旋律保持步调一致,是优秀的生命哲学的中心环节,可以带给人们满足和安宁。我们儿时转动的铁环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为了获得大学</a>的学位证书,或者某些勋带抑或重要嘉奖,我们全力以赴,努力拼搏,仿佛这些事情支撑着生命本身,这些价值标准似乎和我们很久以前丢弃的那双鞋子的价值一样微不足道。我们甚至可以带有一种讽刺和嘲笑的意味思考一下某些愚蠢的志向、无法实施的冒险活动、值得赞赏的奇思怪想,年轻的生命因而变得丰富多彩。在中年,街道似乎变窄了,伟人似乎变得普通了,职衔似乎不那么引人注目了,而我们的意见似乎越来越有说服力了,我们倾向于想象自己即将达到教皇的永无谬误的境界,至少在我们自己的家中。“啧啧!”对于每一个青年的年轻的梦想,我们都会如此喊道,“如果你活到我的岁数,见识和我一样多……”这个时候,我们就会靠近些,看到忽然显现的老年形象伴随在我们的身边一起走下去。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收缩我们的智力肌肉,深吸一口气,改变前进的方向。


    偶尔,青年对老年讲话的声音铿锵有力。兰道夫·S.伯恩(Randolph S.Bourne)二十七岁时写了一本书,书名是《青春和生命》(1913年)。这本书突出地说明了炽烈敏锐的思想特征,这种思想将青年的奔放热情和老年的成熟见解融为一体,令人称奇。32道德狂热是青年的一个特征,伯恩在书中经常从事道德说教,然而,他对人类生命的古老问题进行了一些深入的探讨和反思。这是又一个克服身体残疾、充满活力、才华横溢的范例。1918年,他因患流感不幸英年早逝,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们感到无比悲恸。在一定程度上,他的反战思想让我们想起了我们同一时代的一个人,加利·戴维,他是一个拥有着只有年轻人才会拥有的强烈信仰的人。


    青年对中年说33


    兰道夫·S.伯恩


    从青年步入中年,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也许,开始的时候,他会感觉到这一变化,因为他的生活激情有些减退,或者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他早期的兴趣已经湮没在日常工作和照料家庭之中。事实上,青年时代的最后几年和中年生活的最初几年是危险的一段时间,因为在这段时间,在青年时培养的美德可能会丧失殆尽。或者,即使这些美德没有丧失,人们也会感到它们是多余的。存在的危险是,青年时代的美德带给一个人对正确和错误的特殊偏爱也许减弱了,生活中缺乏原有的激情。现在,中年生活主要的美德之一就是保持青年时代的美德,并以一种冷静和执著的态度实践在热情洋溢的青年时代自然产生的一些美德;但是,当这些美德暴露在普通世界里看似粗俗的事实面前的时候,它们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如果说工作、抱负以及养家糊口会麻木青年时代理想主义的基本精神,这是毫无道理的。这种精神也许不是没有约束的,不是朝三暮四的,不是小肚鸡肠的,它不应当在质量和重要性上有什么变化。中年生活的重负并不能成为放松青年时代的精神约束的正当理由。这些重负使得一个人无权以一种轻松而遗憾的心情回顾昔日极其愚蠢的行为。一旦青年时代的精神离开灵魂,灵魂就开始死去。在谈起青年的时候,中年人很习惯这样说,青年是某种精神游戏。他们忘记了,青年人感到他们本身包含生活严肃的一面,并要面对真正的危机。在青年人看来,中年是微不足道的、十分有趣的。只有在求婚以及在经济独立中建立自我形象等大事完成之后,一个人才可能休息和玩耍。而青年人几乎没有时间进行这样的休息。在中年,大多数问题得以解决,大部分障碍得以克服。皱纹的增长减慢了速度,愉快地接受应得的奖赏。在青年时代,一个人应当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而如果这些能力的发挥往往是为了物质目的而不是精神追求,对青年人来说,这必然是一种悲剧。青年人有精力、有理想,可缺乏的是为之奋斗的威望;中年有威望、有权力,可缺乏的是利用威望和权力继续实现自己理想的意愿。青年人独立自主,大公无私,它们可以攻击任何敌人,可他们缺乏把攻击进行到底的后备力量;中年拥有所有必需的后备力量,但却备受家庭责任、经济和政治因素的困扰,因此,他们的力量对于社会和个人的进步几乎没有作用。


    [《青春和生命》(三)]


    老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曾经在他撰写的文章中栩栩如生地论述了生命的快节奏。他兴致盎然,饱含人间温情,因而,我认为,下面这篇他写的文章永远不会过时。


    不要轻视小牝马,我的孩子。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我发现,人世间的大事,与其说是我们停留在什么地方,还不如说是我们朝什么方向前进。为了到达理想的港湾,我们必须扬帆远航,有时顺风,有时逆风——但是我们必须航行,不能随波逐流,不能抛锚停泊。对于任何一位真正积极向上的思想家来说,在深厚的友谊中有一点让人感到十分悲哀,那就是:就像船员离不开计程仪一样,一个人总想运用早年的朋友来标志他的进步。我们经常借助拴在他身上的一根思想的丝线将一位老校友抛在船尾并观察丝线收绕的速度,而同时他躺在那里上下振动,可怜的家伙!我们站在船头,乘风破浪,快速前行,白色的水花四溅,闪着亮晶晶的光芒——预示着繁荣和发展的波光潋滟的海面上,仿佛无数颗钻石镶嵌其中,熠熠发光!然而,这只是事物的情感方面;如果我们想比我们所爱的人更加强大,我们必须发展自身。


    我提请你注意:不要误解升起计程仪的隐喻。我们无法避免借助某些人来测量运动速度——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养成了把我们自己与这些人比较的习惯;当他们一旦停止下来时,我们可以痛苦然而准确地从他们身上得到我们的推算定位。上述隐喻只不过是这一看法的一种灵活的表达方式。我们看到当他们是我们同等的人时我们是什么人,并且能够在我们的身份和现在我们感觉中的自己的任何角色之间取得平衡。无疑,我们有时会犯错误。如果我们把上述明喻改变为那个极其古老的众所周知的比喻,即一支舰队离开港口,朝着某个遥远的地区共同进发,那么,我们就可以从中得到所需的东西。舰队中有这么一艘舰艇——在她驶入远海之前,她的长旗已被撕成碎片,然后,她的船帆被风一一吹离绳索,海浪不时地掠过她的甲板,随着夜色越来越浓,她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应该不会逃脱沉船的厄运,而我们则扯起金字塔式的满帆,继续向前航行。可是,看哪!黎明时分,她依然航行在我们的视野之内——她也许已经驶到了我们的前面。某一股深海潜流一直推动着她前行,虽默不做声,却强烈有力——是的,比呼啸的大风还要有力量,大风对着我们的船帆猛吹,膨胀起来的船帆仿佛快乐天使的脸颊。终于,黑色的蒸汽拖船伸出它那巨大的胳臂——它迟早会冲破迷雾,把我们都拖在一起——抓住了她,喘着粗气,呻吟着,与她一道离去。正是那个港口,所有遭到破坏的船只都在那里整修;唉!尽管我们为她而自豪,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了。


    所以,你不会认为,我将要轻描淡写地谈一谈深厚的友谊,因为我们忍不住要借助某些人对比我们现在的本性和以前的本性,这些人过去像我们一样,而现在与我们大相径庭。在生命的征途上,我们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看到如此多的人还没跑到一半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毕业典礼日”总会使我想起“德比赛马”的起跑时间,在这个时间,本赛季漂亮的三岁纯种马被哺养长大,准备一试身手。那一天就是起跑时间,生命就是赛跑。现在我们在坎布里奇,有一个班级正要“毕业”。可怜的哈里!他也将出现在毕业典礼上,可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走到教堂后面的草地里;哈!看哪——


    Hunc Lapidem Posuerunt Sicil Moerentes.a


    可这就是起跑线,他们都在那里——皮毛像丝绸一样亮丽,鬃毛像用行洗礼时的净水洗过一样光滑。这些小马中有些最优良的品种来回腾跃,每匹马几分钟,以表现他们的步调。那位老先生在叫喊什么?还有他身边的老太太、三个女孩,她们为什么都把眼睛遮盖起来?噢,刚才在舞台上跳来跳去的原来是他们的小马。他们真的认为,在以后四十年举行的残酷的赛马中,那些瘦弱的小腿能有所成就吗?当我们透过银色的老人环开始观看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些人可以洞察到以下情形:


    a拉丁语,意思是“悲伤的伙伴们立下了这块墓碑”。


    十年过去了。比赛中第一个转弯的地点。有几匹小马累垮了,另外两三匹脱缰而去,还有几匹跑在马群的前列;教士,一匹小黑马,跑在最前面。我注意到,在这十年中,那些小黑马普遍比其他的马有优势。陨星已经停下来了。


    二十年过去了。第二次转弯。教士落在了后面,铁灰色的朱迪克斯跑在了最前面。可是,看哪!它们的数量已经少了很多!一匹又一匹都倒下了——五匹——六匹——究竟躺倒了多少?它们躺在地上,丝毫也不动弹。在这次赛跑中,它们肯定不会再站起来了。其余的参赛马匹,数量大大缩减!也许,所有人都可以看出来哪匹马将会最终胜出。


    三十年过去了。第三次转弯。一个身穿黄色夹克衫的人骑着一匹深栗色的小马,它名叫财主。正是这匹马使比赛的节奏加快起来,并逐渐成为很多观众的至爱。可是,一开始阔步前行、现在位居前列的是哪匹小马?难道你不记得前额上长有一颗星的那匹安静的棕色小马小行星啦?就是它!它是那种一直保持良好状态的马;注意它!那匹黑色的小马——我们过去常这样称呼它——正在操场上轻松地优雅地快步小跑。还有一匹马,人们往往称之为小牝马,因为它表现出某种雌性特征。瞧,它跑在了前面;不要轻视小牝马,我的孩子!


    四十年过去了。更多的马掉队了——但是,名次没有大的变化。


    五十年过去了。比赛结束了。还在跑道上的所有马匹步行着到达终点,谁也不再跑了。谁排在最前面?前面?什么呀!从跑马场上伸展出来的用白色或灰白色石块铺成的一段路面就是跑道上指示终点的竿!马背上不再有骑师,胜利者不再有压力!世人在打赌簿上标出它们的位次;世人确信,这些位次并不重要,假如它们尽其所能跑出了它们的水平!……


    [《早餐桌上的霸主》(四)]


    三、老年


    在美国文学中,似乎达成了这样的共识——绝口不谈老年问题,即使是那些对世界上几乎所有事情都发表意见的作家。美国人都会进入老年时期,但是他们都不愿意谈论老年。也许可以谈论性的问题,但肯定普遍不愿意谈论老年,仿佛它注定是一个令人嘲笑的话题。然而,一些杰出的美国人义无反顾地热衷于谈论老年问题。杰弗逊就是一个范例。在六十九岁的高龄,身边围满了一大群崇拜他的孙子</a>和曾孙,而他却放弃读报,“转而研究塔西佗(Tacitus)和萨西底代斯(Thucydides),牛顿和欧几里得”,并且觉得自己生活得比以前“更加愉快”。他曾在一封信(1819年3月21日)中告诉凡恩·阿特雷医生,他天生有一个强壮的体格,有“良好的消化器官,只要味觉喜欢并输送下来的食物,消化器官就毫无怨言地接收和调和”,所以在七十六岁之前,他尚未掉一颗牙。他一生中只发过两三次热,总共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认为自己的健康应该归功于六十多年来每天早上用凉水泡脚的习惯。“我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尽管的确年事已高行走不便,但是每天我坚持驱车出行六到八英里,有时候长达三四十英里。”因此,“我目前退休了,七十六岁了,却再次成为了一个勤奋的学生……每天晚上,我总是先读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关于道德品行方面的作品,再上床睡觉,这样,睡眠期间可以反复思考所读内容。但是,不管上床的时间是早是晚,我总是天一亮就起床。”这让我想起了霍姆斯法官,他规律的作息时间、勤勉的学习态度、知识上的好奇心,与杰弗逊相比,似乎如出一辙。1933年的一天,霍姆斯法官正坐在书房里看书,这时,刚刚举行完就职典礼才几天的富兰克林·D.罗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总统过来拜访,发现九十二岁的他正在阅读柏拉图的作品。


    “您为何阅读柏拉图的作品,法官先生?”


    “充实我的思想,总统先生。”霍姆斯回答道。34


    因此,杰弗逊和霍姆斯法官二人均精力旺盛,生活充实,在生命走到终点时毫不畏惧,对此我们丝毫不感到惊讶。“一个人注定在某个适当的时候要离开这个世界,他不应该在他的位置待太长时间,后来人应当接替他的位置。”1811年,杰弗逊在给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的信中这样写道。六年后,他又给约翰·亚当斯的妻子阿比格尔·亚当斯写信说道:“可是,那二十年!唉!它们在哪里?……那么,我们下一次的见面地点一定会在它们消逝的国度——一个属于我们的不太遥远的地方……我有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丝毫不受诗人和哲学家的困扰,用朴实的散文体阐明了一个同样的道理;他说,他讨厌夜间睡觉脱掉鞋袜早晨起床再穿上……然而,总的来说,也许,尽情享受宴会主人为我们提供的美味佳肴,为我们的所有感激不尽而不是为我们的所无思虑万千,也许这样做才是恰当的明智之举。”霍姆斯法官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以一种平和、幽默的方式——应当是对待死亡的唯一态度——谈论死亡,“假如上帝通知我的生命只剩下五分钟了,我会对上帝说:‘好吧,万能的主,可是你无法再给我十分钟,为此我感到遗憾。’”35


    在上帝创造的绝对天才中,出生时健康活泼、一辈子精力充沛的完美典型当属本·富兰克林其人。从自然规律的角度来看,下面介绍的富兰克林的经历令人大为惊讶。十六岁的时候,他写出睿智而多思的《空想社会改良文集》;八十四岁的时候,去世前的第九天,他回信给杰弗逊解答一个关于美国和英国殖民地在帕萨马考底湾的边界的老问题,他的记忆力显得比许多大学生还要准确,“我十分清楚地记得,我们使用的描绘边界的地图是和英国使节签署的协议内容,这与二十年前米切尔出版的地图是一样的。”当人们谈论人类进步的时候,认为我们已经把这位18世纪的伟人远远地抛在身后,我会为此大动肝火。


    我们宁愿不谈论老年问题。但是,一百年前,霍姆斯博士令人信服地、温尔而雅地、十分幽默地对老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令我们羞愧难当。


    与四季、潮汐抑或星体的运转作对又有何用?与我们体内逐渐退去的生命之潮作对又有何用?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一天,我的朋友,那位教授,开始和我进行一次沉闷的谈话。很长时间我都无法理解和他谈话为什么很困难,但最终我明白了,有人一直在称他为老头儿。——他说,他不在乎他的学生称他为老头儿。这是个技术上的用词,他记得他二十五岁时就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他。它可以被认为是一种亲切的、有时满含爱意的称呼。一个爱尔兰女人称她的丈夫为“老头儿”,反过来,他也爱怜地称她为“老太太”。但是现在,他说,假设这是一种类似的情况,你无意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谈论你时说你是个和蔼的老人,一个友善、亲切的评论家谈起你脸色铁青的老年时,就像解释你谈过的关于老年的某个公理的真相一样。我所谓的老人是这样的一个人:戴着光滑、闪亮的王冠,鬓角斑白,在晴朗的日子,走在大街上,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前挪动;他讲述古老的故事,嘲笑现代人的蠢行,生活在满是枯燥习惯的狭小世界里;其他人入睡后,他仍然不去睡觉,点燃一盏生命的小油灯,只要不受打扰,油灯会年复一年地照耀着黑夜,并且,他用一只手认真地捂着油灯以免它被风吹灭。这就是我所谓的老人形象。


    现在,教授说,你还不打算告诉我我已经老到了哪种程度?哎呀,我还有几年才会到达这样的年龄(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二十年前,他常常认为这是天才们所发表的荒谬演讲之一,而现在,他将要以此为出发点展开讨论):“我还有几年才会到达这样的年龄:巴尔扎克说,男人,大多数男人,你知道是危险的——对于心灵——简言之,大部分人都害怕照看易动感情的少女的家庭女教师。”“那是什么年龄?”我带着一副统计学者的神情问道。“五十二岁。”教授回答道。我说:“歌德谈论巴尔扎克时说到,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是他对女人的心灵有感而创作出来的,巴尔扎克应当清楚这样的评论是否真实。”“然而,五十二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站到有光亮的窗户那儿去。”我说。教授走到了那个他想去的位置。“你有白发。”我说。“过去这二十年不知不觉就长出了白发。”教授说。“还有鱼尾纹……更甚者,还有鹅状腱。”教授笑了,正如我期盼的那样笑了,从外侧的眼角到太阳穴,皱纹就像展开一半的扇子的折痕一样延伸开来。“还有弯脚圆规。”我说。“什么是弯脚圆规?”他好奇地问。“嗨,就是圆括号。”我说。“圆括号?”教授说,“那是什么?”“当你想笑的时候,你为何要照镜子,为何要看一看嘴角是不是又长出几条皱纹?所以……”“一派胡言!”教授说,“瞧瞧我的二头肌……”说着,他便捋起袖子向我展示他的胳膊。“小心点。”我说,“在你这么大的年龄,裸露肩膀,你会受不了的,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了。”“我将和你一起进行拳击比赛。”教授说,“一起划船,一起散步,一起骑马,一起游泳,或者一起就餐,每人五十美元。”“勇气可以恢复精力。”我回答。


    教授面露愠色,离去了。几星期后,他回来了,看起来情绪不错,他给我带来了一篇文章,现在这篇文章就在我手边,我将为你读其中的一部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说,他读了西塞罗的《论老年》,下定决心提前步入老年。下面这段文字是他记录下来的自己的一些反思……(以下是“教授的论文”中的一些内容。我从一位美国作家那里意外地读到一句这样的话:“某一个晴朗的早晨,你也许会盼望着自己成为祖父级的人物;这是一种自得其乐的感觉,一种让人想起来就会一阵惊喜的感觉,一种并非遥不可及的感觉。”显然,这位教授正是霍姆斯医生本人,因为他谈起话来就像一位医务工作人员。他继续谈论的话题是四十五岁后碳的不充分燃烧;他与老年之间重复着同样的对话,老年声称五年前已经和他结识,可他却不承认认识老年。“教授的论文”就这样继续着。)


    就这样,我们一起交谈了一段时间。于是,老年又说道:“来吧,我们一起沿着街道走下去。”说着,他给我提供了一根手杖、一副眼镜、一条披肩和一双套鞋。“不必了,多谢。”我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已经在这儿,我的书房里,和你单独地随便聊过了。所以,我换上轻便的衣服,一个人走出了房门——我跌倒了,感冒了,腰痛得卧床不起,于是我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整个事情。


    ……毕竟,我在《论老年》这篇论文中所发现的最鼓舞人心的事情是关于一些男人的故事,这些男人要么在步入老年之时找到了新的职业,要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继续着他们共同的追求。加图老年时学会了希腊语,他也说过,希望效仿苏格拉底的榜样学习小提琴,或者其他类似的乐器。梭伦曾经自豪地宣布,他在老年时,每天都学习新事物。居鲁士大帝看到自己亲手种植的树木,充满豪情,兴致勃勃。(我记得,在阿尼克小镇诺森伯兰郡公爵的辖地上有一根柱子,柱子上刻有相似的文字。就像其他乡村的快乐一样,这些文字永远不会消退。一个人,无论是富裕还是贫穷、年轻还是年老,他都会从中得到乐趣。)我听过一个关于新英格兰的故事,比西塞罗所讲的任何一个故事都更加切中要害。有人劝说一位年轻的农夫栽种一些苹果树。——不,他说,苹果树生长时间太长,我不想为他人栽种苹果树。有人要求年轻人的父亲栽种苹果树,可是,他用更充分的理由反驳道,苹果树生长得太慢,而生命过得太快。最后,又有人向年轻人的祖父提到种苹果树的事情。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因此他就种下了一些苹果树。他活的年纪很大,并饮用了一桶又一桶用那些树上所结的苹果酿造的苹果酒……


    年历上或家庭圣经上说,现在到了该放弃的时候了,而我丝毫不想放弃。我承认,比起几年前,我燃烧的碳越来越少。我发现,我这个年龄的人们确实无所事事,他们显得老态龙钟,嘴唇往下耷拉着,他们只是在上腹部还一息尚存。然而,由于衰老的疾病具有不同地域分散传染的特征,而且年龄大的人都会得这一疾病,所以,我打算谈一谈我自己是如何对付这一疾病的,以鼓励得此疾病的人。


    首先,我有时感觉到,在我有事可做时比年轻时更少地想到衰老,这时,我发觉自己的注意力会更加集中,会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加有效地利用时间;这样,无论学习什么,我都比早些年显得更加轻松。因此,我不害怕学习新事物。几年前,我开始学习一门很难的语言,并卓有成效,还打算在将来学习数学和形而上学。


    第二,我注意到许多别人忽视的特权和快乐,而我只需一点点努力就可以享受到它们。你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当我在老年时经过深思熟虑学习小提琴时,发现老加图也在考虑学习小提琴,我是多么的高兴;假如不考虑音乐素养,我会从中得到多少慰藉。


    第三,人们通常认为,这些积极向上的技能练习只属于年轻人,而我发现,在上了岁数之后,一个人也会享受到其中的一些技能练习所带来的乐趣……


    (在长时间进行散步、骑马、划船和拳击等活动之后,教授得出以下结论。)


    但是现在让我来告诉你这一点。如果你必须放下手中的小提琴和弓,因为你的手指过于僵硬;如果你必须放下手中十英尺长的橹,因为你的双臂过于虚弱;如果你摆弄一会儿你的眼镜后,最终不得不接受眼前赤裸裸的事实;如果,我们所谈论的生命之火燃烧得越来越不充分,有火焰的地方就只剩下昏暗的遗憾的污点,有火星的地方就只剩下覆盖着记忆余烬的白灰;如果这样的时刻到来,你的心不要变冷,你也许会带着快乐和爱步入你生命中的第二个世纪,再活上一二十年,只要你真的能活那么长时间。


    [《早餐桌上的霸主》(六)]


    四、死亡和不朽


    死亡是一个不祥的事实,但也是一个吸引人的话题。从印加印第安人,到现代诗人,都为之着迷。或许,只有死亡才会使人陷入沉思。我们讨厌它、痛恨它,然而我们却因为死亡带来的恐惧而癫狂。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征服者,比如,修建万里长城的秦始皇</a>,或者把中国疆土扩张到土耳其的汉武帝,被这种恐惧紧紧地攥住,他们晚年都致力于寻找长生不老的药方。


    解决这一问题有三种方案。最佳方案是,不想它,不管它。这是孔子</a>的方案。关于死亡的哲学探讨总体来说是相当空泛的、没有价值的。这里,我推崇一位像孔子一样的大家——欧文·埃德曼。他不愿意思考死亡,因为这样做是无益的。没有什么比讨论未来生命的可能性更让他感到乏味的了。布朗宁(Browning)浪漫地热情地讴歌毁灭,埃德曼也不会那样做。对他来说,死亡是一件可恶的事情,因为,“死亡是人们只能去憎恨的仇敌之一。”36这是最明智的一种方案。


    对付死亡的第二种方案是宗教。所有宗教的基础是关于人类必死命运的冷峻的事实。一天,我从位于亚壁古道的地下墓穴回来后,站立在罗马圣保罗大教堂里,为其宏伟和庄严所震撼。地下墓穴通道里,早期受迫害的基督徒将他们向圣彼得和圣保罗祈祷的内容雕刻在墙壁上——这些雕刻最近才被发现。圣保罗大教堂与之形成鲜明对照,并且隐含着浓重的神秘色彩,我不由得被深深感染。少数文化程度不高的基督徒来到帝国都城罗马;一些人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些人被砍头,一些人被抛给狮群。他们胜利了。这是一个必须解释其原委的历史事件。我开始研究这些渔民是如何成为征服者的。说来话长。我了解到,这是一个关于拯救人类计划的故事,其主要情节取自于罗马贵族和平民的观点。这个故事无论是否真实,从人的堕落到通过代人受难获得的救赎,人类得救的这一方案是明确的、周全的,蕴涵着振奋精神、鼓舞人心的寓意。在基督徒的心里,这一方案是完美无缺的。这是一个有历史意义的故事,而且我曾说过,这是我曾听过的最伟大的故事。显而易见,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关于人的死亡和被罚下地狱,这是非常吸引人的一点。对此,一种出色的、有效的、震撼人心的解决方案是一个单词“复活”。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写在基督徒得胜旗帜上的圣保罗的话语:“噢,死神,你的锋芒在哪里?”这些话语征服了罗马。


    对付死亡的第三个方案是哲学式的领悟。一个人深入理解自然界的格局,他就会采取达观的态度对待死亡。也许,这相当困难。但是,据悉,阿拉斯加的老年妇女静静地出了家门,行走在雪地里,当她们感到离开的时间到来时,当她们感到自己的生命只能给家人带来负担时,她们就离开人世。许多男人,比如杰弗逊和霍姆斯法官,正如前文所述,他们能够以一种平和、乐观的态度对待死亡。杰弗逊说,他为自己的一生满怀感</a>激之情并且随时准备离开人世为其他人让贤。他讲话的方式宛如庄子著作中道教学说的许多智者,譬如,子舆,他曾经十分冷静地说道:“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庄子·大宗师》)在这句朴实的话语背后,存在着一种完全的哲学理念,它让人类感到心灵和智力的双重愉悦。世界上关于死亡话题的作品,没有人比道教徒庄子论述得更加完美的了。如果一个人能够接受关于宇宙变化的这一哲学理念,并知晓这种变化正是生命的规律,他就会学会客观地看待死亡。只有通过如此深刻的理解,人们才能够面对死亡接受死亡。


    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浮沉,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恬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庄子·知北游》)


    因此,从上述观点看,“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腐臭;腐臭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腐臭。”(《庄子·知北游》)“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庄子·齐物论》)37


    这里,哲学和宗教如愿地融为一体。当哲学饰以情感并教导人们对宇宙采取虔诚态度的时候,哲学就变成了宗教;当宗教与对自然界的真正领悟不发生冲突的时候,宗教就变成了真实、明智的人生哲学。本杰明·富兰克林就拥有着这样彼此互不冲突的哲学理念和宗教思想。他在年轻时曾经面对过死亡。二十二岁时,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为自己写了一则措辞优美的墓志铭,其中采用了他自己行业的术语:


    印刷工人本·富兰克林的遗体,


    (恰如表面已经破损、金字已经剥落的旧书封皮一样)


    为了成为虫食而躺在这里。


    可是,他的遗业是不会消失的;


    (正如他所相信的那样)一定会由于


    作者的校订、改正,


    再次以新的形式,


    更加美丽的姿态出现。


    富兰克林非常相信奖惩分明的天堂,而杰弗逊倾向于相信不朽,却十分理性地怀疑来世中辨别我们的罪孽和美德的公正性。富兰克林相信的天堂显然是18世纪的某种极乐世界,在那里,他会和布里昂夫人结婚,他们两人一边品尝用黄油和肉豆蔻烘焙的苹果,一边替那些仍然在世的人惋惜。快乐的富兰克林!是谁说过只有基要主义者才有信仰?他——要是他代表每个人多好——内心平和,与上帝和宇宙和睦相处。我相信富兰克林从来不会不快乐;他一直如此,这让人很难想象。他曾给他的兄长前妻的女儿——E.哈巴德小姐,写了一封乐观的书信,告诉她关于自己的兄长、她的父亲的死讯,现在请各位阅读这封书信——


    人们首先为他准备好了椅子,于是他先于我们离去了。


    ——本杰明·富兰克林


    我向你表示我的吊慰之情。我们失去了一位最亲爱的、有价值的亲戚。不过,当灵魂要进入真实生活时,这些肉身的使命就完成了,这是上帝和自然界的意志。这也可以称为一种萌芽状态,是生命的预备阶段。


    一个人死去的时候才真正诞生。那么,一个新生儿降临在不朽的世界,它为这个世界增添了又一份快乐,我们为什么要悲伤呢?我们是灵魂。上帝大发慈悲之心,借与我们肉身,而灵魂能给我们带来快乐,有助于我们获取知识,或者帮助我们同时代的人。假如,灵魂不能实现这些目的,没有给我们带来快乐反而造成了痛苦,没有帮助我们反而成为累赘,没有完成灵魂出现的任何意图,那么,我们会通过某种方式放弃这些灵魂,这同样是上帝的善举。死亡正是需要的方式。一些情况下,我们自己采取审慎的态度选择片面死亡。我们心甘情愿地截掉一只血肉模糊、疼痛难忍,而又无法康复的坏肢。一个人拔掉了一颗牙,他自愿地抛弃了那颗牙,因为同时他也消除了那颗牙带给他的痛苦;一个人放弃了整个肉身,他立刻远离了可能会抑或能够使他备受煎熬的所有痛苦以及所有痛苦和疾病的可能性。


    我们以及我们的这位朋友应邀到异域参加一次永远不会结束的快乐聚会。人们首先为他准备好了椅子,于是他先于我们离去了。我们不方便全都一起出发;既然我们很快就会赶上他,并知道去哪里找到他,我们为什么还要为此悲伤呢?


    [写于1756年2月23日的一封信]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我相信德行情操之不朽,我们的所有言行对同时代人的影响之不朽,我们的生命,不论是什么样的生命形式,在现在和未来对其他人的影响之不朽。(除此之外,我还相信种族之不朽,这是大自然唯一关注的事情。科学证明,大自然关注种族之不朽,但却不关注个人之不朽。)究竟什么是不朽?所有这些使人困惑不解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相信,如果是现在,本·富兰克林就会和布里昂夫人结婚,并在天堂里一起品尝烘焙的苹果,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无论我是愚钝还是聪慧我都不会相信此类无稽之谈。但是,如果有人说,今天的富兰克林是不朽的,因为他发明了避雷针和取暖炉,因为他对美国邮政业务、美国哲学会,没错,甚至是对美利坚共和国的诞生均作出了自己的贡献,这对我来说才意义非凡。每当我打开电灯开关或是观看一部电影的时候,我就想起不朽的托马斯·爱迪生(Thomas Edison);每当我品尝伯班克培育的梨的时候,我就想起不朽的路德·伯班克(Luther Burbank);每当空中掠过一架飞机的时候,我就想起不朽的莱特兄弟。噢,永不知足的人类,这还不够吗?


    不论我们是知名人士还是无名小辈,不论我们多么善良、邪恶还是平庸,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我们的个人生命对其他人造成的影响。一个人碌碌无为,他的学生或邻居也会受他的影响而变得碌碌无为。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不仅本杰明·富兰克林是不朽的,他的父母,约西亚和阿比亚,也是不朽的,因为,他的父母对他的影响进而又影响了如今我们这代人的生命。


    好的,坏的或是中庸</a>的,大的或是小的,我们的影响继续存在着;在生命的长河中,我们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语总会留下痕迹,并且周而复始、永不停歇。这些事情或话语中有一些会激起汹涌的浪涛,另外一些会漾起层层涟漪,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他们的邻居或者孤儿的生命和信仰。生命海洋中即使是最小的浪花也会对其周围的微粒产生某种作用。于是,我们继续惩罚和奖励受到我们影响的人。至于在未来生命中受到惩罚或者奖励,我丝毫不感兴趣。我与爱默生和约翰·杜威一样,都相信,现在的生命早已开始关注惩罚或是奖励了。


    对不朽的渴求,似乎是全世界人民普遍的愿望,这在宗教、艺术、文学,甚至政治中均有体现。男人们希望,当他们死去的时候,他们的名字会永不磨灭,永远保存在他们的著作里,他们的话语中,保存在公共广场的雕塑上,成为妇女儿童茶余饭后的谈资,保存在博物馆或纪念馆里。一些人对此很满足;一些人坚持认为,他们在来世中继续他们的生命,如果不能以物质形式便会以精神方式。然而,精神之不朽远非我们常人所能理解,对此妄加评论,似乎相当无礼,而且显得对真正的哲学精神缺乏了解。迄今为止,人类经</a>验告诉我们,我们之所以生存,是由于我们的影响,是由于人性长河中我们的德行,或者因为我们获得了无限生命的信息,我们属于无限生命的一部分,为此我们背离此生。有时,宇宙的壮丽宏伟、宇宙的神秘莫测、宇宙的美轮美奂,无论是太空中遥不可及的闪烁的星光,还是音乐的震撼力量,都会令我们着迷;我们本能的反应是将宇宙的壮观与我们的亲属和家眷联系起来,并且不由得相信,我们的肉身只是更大的精神力量的化身,是宇宙表象背后更加深刻的现实的体现,如道家学说、哲学理念、性欲,或者功绩勋章。在写给查尔斯·艾略特·诺顿的妹妹格雷斯·诺顿的一封信(1878年3月7日)中,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James Russell Lowell)很好地表达了这一情感:“我最后一次生病是在一天夜里,我昏迷不醒。我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弥散在太空中,与银河系混杂在一起。我费了很大气力才把自己的身体重新组合在一起,使各个器官有限度地彼此共处,或者表面上彼此共处;然而,在穿越银河系时我有一个错综复杂困惑不解的感觉,这证明我当时是一个永恒的个体……”洛威尔承认,“假如我们对此不了解,我们究竟又会了解多少呢?”但是,这样的思考必然是无益的。


    我想,最好引用一下戴维·格雷森,他在自己写的一篇文章中让我们清楚地了解了这一问题。文中,格雷森详细描述了他在一所医院经历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将要死去的人


    戴维·格雷森


    在我缓慢恢复的这些日子里,我邂逅的这个人难以名状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就要死了,但他对此却一无所知。周围的人们都知道了,他们在走廊里不时地谈论着这一消息。人们走过他的门口时,不寻常的眼神,轻轻的点头,都在传达着一个信息——在那间病房里有一个人快要死去了。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而紧张的感觉。以前,我亲眼看见过人死的情形。知道挚友故去带来的悲痛;然而,对我来说,死亡——我想到死时真的很好奇——似乎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直到我在医院里经历过一些事情,我才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死亡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件可怕的事情;尽管人们可能会谈死色变,可不知何故我还是认为死亡是死者本人的错误所致。而在医院里,从许多方面来看,死亡离我如此之近,它是彻头彻尾的现实,甚至是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在这里,死亡不是一种现象,而是一种每天都会拥有的具体的期望。正是这种集中的观察和浓厚的情感才激发起我对这个人的兴致——一个濒临死亡自己却毫不知情的人。


    一天,我见到了他。他曾经读过我写的一篇文章,问我会不会去看看他。我犹豫了半天,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去了,而我心中充满了好奇。一个快要死去的人会有怎样的感觉?他会想些什么?他看起来会有什么变化?他会说些什么?当我跟随给我带来口信的护士沿着走廊向他的房间走去时,这些问题清晰、强烈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在我的想象中,我看见这个可怜的人儿躺在床上,瘦弱不堪,呼吸缓慢,无力地伸出手来触碰我的手。当我转过屏风的时候,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也几乎无法阻止自己双膝的颤抖。


    “您好,先生?”一个坚定的声音说道,“进来吧,很高兴见到您。”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健壮,脸色红润,穿着鲜艳的晨衣。桌子上摆放着鲜花——一个鲜花的世界——和几幅照片:一位灰白头发的女士,一个女孩,两个小男孩,他们都在微笑着。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摞整理得十分齐整的文件,仿佛他刚刚处理完日常事务抬起头来。犹豫不决、局促不安的反而是我,因为我无法马上把我的成见调整为眼前的现实。正是他使一切显得如此惬意、温馨。


    在我与他交谈的时候,一名护士拿进来一封电报。他用商人特有的那种快捷、有力、轻松的方式撕开了电报。他浏览了一下,把它扔在桌子上,继续和我交谈。


    这让我感到有点震惊。这是多么无效的催促——假如这个人将要死去。于是,我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记得,他并不知道他快要死了!


    我很快就对他作出合理的评判。他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美国商人——充满自信、积极向上、精力旺盛。他并没有用太多的言语向我描述他是多么有钱:他的行为举止表现出他的富有。他向我讲述了他刚刚“做成”的一桩“生意”,他在其中挣了“一大笔钱”。我发现,每天上午,他的秘书来帮他处理“一大堆琐碎的事务”。


    我一直都忘记了——但会突然想起来,并会伴有一种徒然的衰颓感:“为什么还要做成这些生意?挣这么多钱又有何用?这个人就要死去了。”


    第二天,我再次拜访他时,发现护士在为他朗读报纸;当他谈到经济萧条以及某些股票的前景时,我一直在想:“现在,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谈到他自己和他的事务时,重又口若悬河起来;可是,很快他又停下来,我看见他盯着我,眼睛里透出迟钝、茫然的神情。


    “你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了吗?”他问。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觉得,他的目光越来越强烈,在他那细长的眼睛里隐藏着某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我会想象得到吗?——那双眼睛令人同情。


    “医生,”他说,“准许我回家过圣诞节。”


    我永远不会忘记随后谈话中断的短暂时分——我的目光转向了桌子上那幅正在微笑的头发花白的女士的照片——我也会永远记得他话语中的奇怪声调——低沉、平静,只有一个词:“圣诞节!”


    人们都认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快死的人,可是,我非常清楚他快要死了,仿佛这是他用许多话语告诉我的。他知道!毫无疑问,他一直都知道!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我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我又看了看他。是的,这个人看起来有些平常,没有多么智慧,可他是怎样的一名斗士!怎样的一名斗士!他要将游戏进行到底。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就好像,这种大无畏的勇气、这种坚定的信念,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钦佩的事情。他并没有发现一种哲学思想,但他却拥有了这种哲学思想。他会带着这种哲学思想走向死亡。


    收发电报,是的,为什么不呢?做生意,是的,为什么不呢?每天上午让秘书来取走他的信件,为什么不呢?它们并非徒劳的事情,它们揭示了事物的本质。他不愿意受到过去的打击,也不想遭到未来的摧毁。正如一个人应当活着一样,他活着,他身体里的每根纤维都活着,这辈子他真正拥有的只剩下这段时间了!他用一种令人心酸的声调字正腔圆地说道:“嗨,我们都会死的,只是并不知道罢了;这就是我们面临死亡应该做的事情。”


    我不清楚这个人的宗教信仰是什么——假如他有信仰的话。我认识他的这几天期间有一两次他似乎要和我谈起什么事情——我知道!——可为时已晚,我多想知道呀!但是,我确信一点:他有信仰,某种形式的信仰。人们拥有不同的信仰:我有我的,你有你的。信仰的核心内容是充足的信心和平和心,即无论出现什么事情,无论过程怎么样,都是自然而然的,都是普遍发生的,都是遵循规则的。


    [《孤独的探险活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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