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熊十力先生语要二则

3个月前 作者: 熊十力
    与诸生谈新唯识论大要


    《新论</a>》以体用不二阐明万化根本原理,救正佛家分截法相是生灭、法性是不生灭,将性相打作二片,及西洋哲学家谈实体与现象每欠圆融之锢疾,救正,至此为句。此当首先注意。《新论》鄂印本中卷《后记》释体用、释体常、释理三篇,至为扼要,初学宜熟玩。


    东方诸大学</a>派谈本体者,证会所至,各有发挥,约举三家。一、印度佛家唯以空寂显体。佛家大小乘,派别极繁,互相攻难,而印以三法印,一切无诤。三法印者,空寂义也。


    二、中土道家则说本体唯是虚静。王船山《庄子</a>通》有云“虚静之中,天地推焉,万物归焉”,盖深得道家意。虚静犹空寂也。佛法东来,魏晋玄家为之导。玄家宗道,故能与佛氏合流也。夫于本体而唯证会到空寂虚静者,则其宇宙观与人生观将皆别是一番意义,易言之,即不免有耽空滞静之流弊。由此而形诸群化、政俗诸方面,亦必顺守故常。中国自汉以后,始则道家阴夺儒者之席,继则道与佛合流,晋世。久则佛法普遍深入于社会。二千余年来学术思想与政治社会各方面一切凝滞不进,此其原因虽不一,道与佛偏彰空寂虚静之本体论,其影响确不良,则不可忽而不加察也。


    三、儒家在中国思想界为正统派,余著《读经示要》已言之。儒家六籍,以《大易》《春秋</a>》为根本;《春秋》与《大易》相较,则《大易》又为《春秋》所本。汉儒说《易》为五经</a>之原,其去孔子</a>之时代未远,七十子后学口口相承之说,汉初犹未失也。佛家说《大般若》为群经之王、诸佛之母,余于《大易》亦曰群经之王、诸子百家之母,真知中国学术源流者,当不忽吾言。《易》之谈本体,则从其刚健纯粹、流行不息、生化不测之德用而显示之,此与佛道二家谈本体显然不同。惜乎汉以后,《易》学始亡于象数家,至宋明理学言《易》者,又杂以禅与老,而孔子之《易》不可复睹矣。


    《新论》谈本体,则明夫空寂而有生化之神,虚静而含刚健之德,所以抉造化之藏、立斯人之极者在是也。穷理至万化根源处,是乃无形无象、无有作意、无有迷乱。佛氏证空寂、道家悟虚静,谓其所见非真固不得,但耽空溺静,即未免舍其生生化化不息之健,如佛氏反人生、道家流于委靡,皆学术之蔽也。《新论》透悟本原,谓本体。明夫空寂虚静而有生生化化不息不测之健,虽融三家儒佛道。而冶于一炉,毕竟宗主在《大易》。二千余年间,《易》道既绝而复明,天实启不肖以肩斯任欤!


    初学每苦《新论》难读,今略示大要。本体是全体浑然、无差别相,喻如大海水;而本体之流行有一翕一,刹刹顿现、不守其故之谓用,此则喻如众沤。学者由大海水与众沤喻,当知《新论》体用可分而实不二,虽本不二而不妨有分。


    一翕一之谓用,依翕假说物,依假说心,以运翕,翕随转。易言之,心能了物,非物可了心,心能御物,非物可御心。是故用有胜劣,说识名唯。识者,心之异名。


    《新论》发明体用,其所谓体,具云本体。非谓其超脱于万有之上或隐于万有之后,非字,至此为句。虽不妨形容为万有之根源,而根源即显现为万有,非离万有而独在。故从万有言,则一一现象皆是自根自源。譬如每一沤皆具有全大海水。孟子</a>言“形色即天性”,宗门说“一华一法界,一叶一如来”,法界犹言本体,参看《通释》。如来亦法性或本体之异名。皆可由《新论》而得其的解。


    《新论》言本体备万理、含万德、肇万化,学者或犹疑之,殆不深穷之过耳。本体上不容有一毫亏欠,否则云何成用?此须放下知见,默然体认。余且强以喻明:一粒谷子,当其未发现为萌芽、根干、枝叶、花实之时,而确已有此种种可能性潜在。由此譬喻可悟本体备万理云云并非空想或荒谈。因明言喻取少分相似,不可求其全肖也。此以谷子喻本体,萌芽乃至华实等喻体之成用,但体用本不二,而世俗则视芽等以次渐生时,谷子已灭,并非以谷子为体,此于玄学上之体用义不能全肖者也。唯大海水与众沤喻形容体用不二最合。


    《新论》以本体名为功能,民国十一年,余在北大,《唯识学讲义》已有《功能》章,尚据佛家本义。十四年,《新论》初稿便以功能说为本体,而注明与旧义绝异。亦名恒转等。本体非是兀然僵固之体,恒时舍其故而新生,不可言常,名之为转;恒时是新新而起,永无断灭,说之为恒。等者,本体尚有多名,此不及举。夫本体者,从一方面言是势用无穷之大伏藏,从又一方面言是万理皆备之大伏藏,有宗《大论》说圆成为大伏藏,最宜深玩。圆成亦本体之名。故本体得名功能,亦得名之为理,不可以理为离异功能而托于虚也。理字本即条理或法式、则律等义,但如以理与能离之为二,功能亦省言能。则理只是空形式,既无所丽矣,能具云功能,下同。与孤存之空形式即理。又不知如何结合,云何得成物?故理与能虽随义而异其名,要不可离之为二,皆所以目本体也。自本体具大势用而言,目之以能;以能目体,是即用显体义。详《新论》。自本体备万理、含万德而言,目之以理。在玄学上言理,便是有能之理,言能便非无理之能,如单言能,固为本体之目,单言理,亦本体之目也。理与能不可离而二之,不可以理托于虚;本体绝待,无处不充周,又焉有空虚之所乎?伊川每言实理,着一实字最有深义,此与佛家以真如名为真理者义亦暗合。真如即本体之名。


    为诸生授新唯识论开讲词


    在讲授《新论》之前,余于斯论大意当略提示。荀卿云“学贵知类”,此语甚吃紧。二三子于哲学之分类必明了不紊,方好认清其所研穷之对象,自找问题,而后读古今哲学书籍不至在名言中转,自有抉择之鉴与引申触类之乐也。


    哲学中分类略如左:


    一、本体论,一名形而上学,即穷究宇宙实体之学。


    二、宇宙论,即解释宇宙万象现象界。之学。


    三、人生论,参究生命本性及察识吾人生活内容,求去杂染而发挥固有德用,复其天地万物同体之真。俗或名生活哲学,稍欠妥。


    四、知识论,亦云认识论。


    如上四类,在西洋哲学中或不免分截太甚,而在中国哲学上向无此等分立之名目。但就哲学家用力言,实应依上述四类分别去参究。吾人今日依四类以探索中国哲学,即见其包含此四类而毫无遗漏。四类中唯本体论是万理之所从出,一切学术之归宿处,一切知识之根源。


    中国哲学之内蕴,虽可依四类分求之,然向不立四类之名目,此固由吾先哲默契真理,不喜向理论方面发展,其著述大抵随笔为之,少有系统,因此名词简单,但先哲确有最高境界,吾侪不容忽视。西洋哲学分类虽有其长,而短亦伏于此,如宇宙人生实不容割裂而谈,倘误将宇宙视为离吾人而独在,不唯人生渺如沧海一粟,绝无意义,而就真理上说,吾人之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宇宙大生命即是吾人之生命,实不可离而二之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此语初学不悟,可细究《新论》。又曰“上下与天地同流”,世俗以为上天下地在吾身之外,其实吾人之精神志气原是与天地一体流通,无内外之分,无彼此之隔。庄生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此皆证真之谈。独惜凡愚不肯是究,忍自绝于真理,佛氏所以有众生颠倒之叹也。余以为宇宙论、人生论虽名言上不妨分别,而理实一贯,不堪割裂,吾先哲于此所造独深,宜详究也。


    谈宇宙人生,若不澈悟本体,将无往不陷于戏论。哲学家颇有否认本体者,以为万有乃相依俱有,如彼缘此故有,此亦缘彼故有,譬如芭蕉本无实物,唯是众叶互为缘起,现全整相,万有互为缘起理亦犹是。如关系论者,其大意不外此。果如此说,宇宙竟无真源,万有丝纷,直若空华幻现,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是乃以滞迹之迷情障真宗之妙谛,凡否认本体者,只是迷滞迹象,故不悟宇宙自有真宗。真宗犹云真宰,亦本体之异名。稍有智者未知其可也。夫慧深者,穷理必推其本;心广者,为学必究其源。故本体论恒为千古哲人之所钻研不舍。然此理乃无上甚深微妙而难穷,略举二三问题。本体为超越于万有之上而独在乎?抑隐于万有之背后而为万有基乎?将于流行识主宰,于变易见真常乎?又如何认识本体?此一问题更为切要。将恃理智推求,即于宇宙万象层层推究,推至最后有第一因乎?抑反己体认,灼然知吾生与天地万物同体无二本乎?中外哲学家解决上述诸问题者颇不一致,二三子参稽博究之后,终当舍弃见闻,虚怀默识,久之自有脱然澈悟之乐。宋人小词云“众里寻他千百度,喻理智推求。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回头喻反己默识之功,那人喻本体,灯火阑珊处喻理智思辨之所不及也。此意渊微。二三子姑从西洋哲学中用一番思辨工夫,而后由《新论》以深究吾先哲之蕴,当别有一般境界。


    《新论》直将本体论、宇宙论、人生论融成一片,此是老夫苦心处,亦是不失吾先圣哲精神处。宇宙论中唯一问题即是心物,此最复杂难穷。而最大争端莫如唯心唯物二论。唯物论者虽不否认精神现象,然终以精神为物质之作用,甚至思想亦不妨说为物质的;唯心论者虽不否认物质现象,然终以物质为精神之发现,甚至说质碍物为心之一分。如佛家唯识宗立八识,而每一识可析为二分,曰见分、相分。就眼识举例,能见物之见是名见分,物字本当用“色法”,今从俗用物字,使人易解,却未变其本义。所见物如白壁等是质碍物也,唯识论者即以此质碍物名为相分,合相见二分名为眼识。自余耳识、鼻识乃至第八识,皆为相见二分,可考《三十》等论。据此则质碍物亦名为心,是故唯心之论推至其极,则物莫非心矣。唯物之论推至其极,则一一心作用皆可名之以物矣。唯心唯物二家之争决非名词之争,实缘二宗对于宇宙之观察不同,而其所领取之意义乃全异,由意义之异而影响于其人生态度者亦复不同。大概唯心论之宇宙观易使人提高灵性生活,但如忽略现实,则群众有物质生活贫乏之困者,其灵性亦受累而难显,是宇宙之大灵有缺憾也。唯物论之宇宙观易使人注重改造现实,诚哉其然!顾有不可忽者,注重现实者是心,认清现实者是心,改造现实者亦是心,如何可否认心乎?佛典有言:“如刀不自割,如指不自指。”此喻物不自知,唯心知物;物不自辨,唯心辨物;物不自制,唯心制物。是故运用物者心,主宰物者心,人生不可沦溺现实以损其灵性生活,断不容疑。唯心唯物二宗,所以相辅而不可相无,学者宜知。若夫二元论者,心物对峙,持论太粗。非心非物论者固与二元论同自唯心唯物两宗演变得来,议论翻新,适成肤见,兹不备论。


    《新论》以翕成变说明心物。翕不是两种实在物事,学者欲了翕,须透悟本体。本体备万理、含万德、肇万化,湛兮固存,夐然绝待,固存者,不可问其所始。其为物也至空而有、空者,以无形状、无作意、无惑染,故云空;有者,虽无形状而非空无,是为万化之源,备万理、含万德,故云有。至静而动,静非停止,静亦动也;动非嚣乱,动亦静也。动静恒合一,非如现前实物动即不静、静即不动故。是乃刚健流行无已止也。流行必非独运,故有一翕一。翕者,本体之流行,其势猛疾而收凝,现似物相,相者,相状。疑于本体不守自性而至物化,本体自性是不物化的,今现似物相,故疑本体不守自性云云。疑者,但疑其如此而已。是动而反也。动而不顺其自性,故云反。然本体毕竟不物化,当翕势起时,即有势与之俱起。翕本不可以时间言,今曰起时者,为言说方便故,恐人误计先翕后故。者,本体之流行终不舍失其自性,故有刚健、纯粹、开发、升进之势纯粹者,纯谓纯善,粹谓粹美。升进者,不坠堕义,犹俗云向上。运行乎翕之中,而破除翕势之重锢,即转翕以从己。己者,设为之自谓。是故一翕一同为本体之流行,或心,固是流行无碍的;翕或物现似质碍,亦非其本然。不可视为两种物事。


    本体非兀然僵固之体,而是流行不已。流行之谓大用,不流行即空而不有、空而不有便是空无之空。寂而不生,便成枯寂。何用可言乎?本体无待,而其流行成用也即有待,本体自身全成为用,譬如大海水全现作众沤,大海水浑然全体,喻本体无待,其现作众沤便成各别相,喻翕有待。所以一翕一者,大用流行自然之妙,不可致诘也。大用流行四字,作复词用,大用即是流行故。《新论》有曰:翕以显,以运翕,详《转变》章。不翕即莽荡空虚无物,而之势亦不起。所以者何?翕者,之具也。具者,工具。势如无所藉之具,将何以自显乎?故翕者所以显也。然复须知,如唯翕而无,则本体将失其自性而或完全物化,是已不得保其真常之德,岂得为万有之原乎?唯本体毕竟不舍自性,故显为势,以运行于翕势之中而破其重锢,终令翕随转,完成本体之发展。老氏所谓“冲和”,其有窥于此欤!是故翕同为本体之流行发现,不可视为两种物事。流行之谓大用,则翕即是用之异名。《新论》依翕而说为物,依而说为心,翕异势而非异体,心物殊功而无二元。物呈形而心有知,故殊功;同体,故无二元。由心宰物,故说唯识。识者,心之异名。唯者,殊特义,非唯独义。


    尤复应知:摄用归体,心物俱泯,一真无待;依此立真谛。心物即翕之异名,后仿此。举体成用,心物俱现,万有纷若。依此立俗谛。举体成用,举字吃紧。举者,全举之也,譬如大海水举其全体现作众沤,非大海水在众沤之外。本体全成为大用,即是全体现作翕,亦非本体在翕大用之外。易言之,即本体不在心物或万有之外。由举体成用言之,绝对即是相对;由摄用归体言之,相对即是绝对。穷理至此,高矣,广矣,深矣,远矣,至矣,尽矣!心行路绝,心之所游履曰行,如吾心方用思辨时,便若游履于各方面也。今穷理到极处,则心行之路绝,无复可致思也。语言道断,语言之道断,谓不可说也。既非思考所及,尚可得言议乎?庄生所叹“恢诡谲怪,道通为一”,盖亦穷至思不及、说不到处,只有叹其诡怪而已矣。虽然,诡怪之叹,庄生所以未至也;圣人默而成之,默者,内自证知也。成之者,实践此理于日用之中,即真理实现诸己,是谓之成。不言而信,成之,故不言而信,自明自诚,故信也。存乎德行,德者,得也。此理实得于己,发起万行,故曰德行。恶有诡怪之谑词乎?


    宗教家信有上神,哲学家谈本体与现象而未能融一者,皆以绝对为超脱于万象森罗之相对界而独在。哲学家否认本体者,其解析宇宙又只拘于万象森罗之相对界,即不能于相对而识绝对。《新论》明举体成用,绝对即是相对,摄用归体,相对即是绝对,启玄关之秘钥,燃孤灯于暗室,庶几本体论、宇宙论、人生论融成一片,易简理得而葛藤悉断矣。二三子幸脱然超悟,勿以情见猜度也。


    人生论中,中外哲人鲜不有天人隔截之患。二三子如细玩《新论》举体成用与摄用归体义,则一一微尘各得天之全体以成,各字吃紧。天者,本体之名。而况于人乎?尧得天之全体也,桀亦得天之全体也,其他可例知矣。桀徇小己之私而蔽其天,然其天未尝不在也;尧荡然无己而同于天,则尧即天也。曰同者,特苦于措辞耳。天人不二,此尧舜至孔门相承之旨,《新论》继述,不敢失坠耳!


    《新论》说翕以显,即明心灵必待有物而始显发,如宇宙发展自无机物凝成逮至生机体发现与其构造逐渐精密,心灵乃日益盛大显著,是其明征也。据此而论人生现实生活方面,则物质的条件不具,心灵必受障碍而难显发,《大易》所以注重改造物质宇宙,如曰“开物成务”,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诸义,皆为近世唯物宗导其先河。《新论》承其绪,未尝有戾于唯物之旨也。


    《新论》说以运翕,即明心能宰物而不为物役。如宇宙开,当无机物凝成时,心灵只是潜而未显,不可谓本无心灵,如其本无,后焉得有?无能生有,断无是理!潜而未显,只是潜而已,不可谓之无。有则不无,无则不有。潜者,有而未形;显者,潜之已形而盛著也。故潜与显始终是有,不可言无。宇宙是浑然全体,虽不妨随俗假说有无机物阶段,要不可割截此一阶段,令其脱离全体,竟谓此阶段中无心灵也。此阶段中,心灵潜而未显,然唯其潜之也深,故其历久而显也,不可掩,不可御。自生机体进步至人类心灵发展,而后见心灵有官天地、府万物之特殊作用,是固明明不容否认也。据此而推之人生修养方面,则人生毕竟以发扬灵性生活为最高蕲向。如孟氏所谓“收放心”,佛家宗门所谓“常惺惺”,此工夫直是彻始彻终、无可休歇。成圣犹自强不息,成佛犹不放逸,可谓严肃极矣。诚如是,则此心通寂感而恒一,常无障蔽,其流通于天地万物也,一一皆是天则昭著于当前,格物而不系于物,格物,宗朱子即物穷理之训。近日好战者以科学供杀人之用,而理论科学几废,正是系于物之患。用物而不役于物,体物而非逐于物,体者,与物同体,所谓物我无间是也。体物故不迷逐于物,此非凡夫境界。其斯为圣人尽心之学乎!尽字吃紧。尽者,心德全显,无一毫亏蔽也。《新论》未尝否认物,而以心为主者,吾本其所见所信,非立异也。


    翕成物,故见各别相;则本体之流行不舍其自性,是乃无形无象,无定在而无所不在。翕亦本体之流行,初不异于,但已翕而成物,则失其本体之自性,斯与有异,然终转翕,非定异也。《新论·功能》《成物》诸章颇详此义,宜深玩。


    知识论,吾国人只知诵法西洋,其实西洋哲学家只盘旋知识窠臼中,终无出路。中国及印度哲学,皆于知识论上有博大高深之造诣,惜乎今人莫知求也!余以为哲学不当反知而当有超知之诣,哲学家有主张反理智与知识者,此固未妥。然孔门所谓默识、后儒所云体认与佛氏所云证量,此皆超知境界,乃哲学上极诣,学者未可忽而不求。虽上几乎虑亡诠丧之域,终不废思辨,庶乎见独而不流于蹈空,见独,借用庄子语,谓证会本体也。独谓本体。务默识者或反知,则不察于事物而有蹈空之患。通感而不陷于支离。不废思辨,故可通感;默识本原以立本,故不支离。本原亦谓本体。余尝欲通究华梵西洋三方思想,别异同,衡得失,以衷诸至当而造《量论》一书,量者,知义。本诸因明现比二量。比量之知,略当于理智思辨;现量亦名证量,则证会本体之义也。故现量之知与通常知识一词绝不同义。抗战入川,不遑从事,今衰矣,恐难果此愿也。


    《新论》一书,援佛入儒,归本《大易》,余平生心力在此。二三子如留心国故,幸相与护持,俾异时治旧学者有所考焉。今非需要此学之时也,如有极少数人存此种子,亦是佳事。国故一词,民国初年盛行,而其词甚空泛,不知所指。余以为儒家《大易》乃一切学术根源,真国故也。


    附识一:有问:“本体论既别出于宇宙论之外,则解释宇宙万象者,莫如科学为精,何须哲学?”答曰:否否。汝所见亦浅矣!此问题甚大,兹难详答,且略申三义。科学是纯知识的学问,且析为各部门,其于宇宙万象解析至精密,虽足以发见宇宙各方面之奇秘,但宇宙原是变化不测、生生不息之全体,科学于宇宙大生命毕竟不能体会,此不能无待于哲学者一也。宇宙人生本浑然同体,不容割裂,故吾《大易》之义言天地而人在其中,三才义可玩也。古言天地,多是包举万有而为言,即宇宙之别名。三才义本于《易》,以人处天地之中,与天地并称三才。或特提出人生而为言,则亦含摄全宇宙,如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曰“上下与天地同流”,即演《易》义也。科学以纯知识态度,乃将宇宙视为外界独存,而用客观的方法去解析之,既于完整体妄为割裂,而欲识宇宙真几,必不可得也。真几一词虽出明儒,确有深义。真者,无虚妄义;几者,动之微。宇宙原是变动不居,其真实之几由微而著,非知识所及测也。须知宇宙人生本来不二,吾人必克治其随形骸俱起之杂染或小己之私,而与宇宙大生命同流无间,方可体会宇宙真几。科学为纯知识之学,断不能有此精微造诣,是不能不有待于哲学者二也。然哲学中亦唯吾国儒家一脉,于此所造最远,非深于《大易》者莫辨也。西洋哲学大概与科学同为纯知识之学,斯不待论。佛家反人生,故视宇宙纯是众生颠倒虚诳相,虽大乘得无住涅槃,其人生观、宇宙观颇近吾儒大用流行意义,然为众生难得度故,以悲智力起兹胜用,其唯一蕲向仍在度脱生死海。《新论》中卷及《摧惑显宗记》已言之。佛家只是一种宗教神趣,非若吾儒直反己而自识宇宙人生之真也。《新论》归宗《大易》,学者宜知。或有难云:“公素喜谈空何耶?”答曰:余之谈空,因俗学陷于知识窠臼,皆计执外在世界,不悟大用流行之真,故令观空,去其妄执而后可悟真也。此与佛氏观空仍不全同,兹不及详。又解释宇宙一词,盖随顺西洋哲学之遗习而为言,其实中国哲学正统派儒家确非徒事解释。儒者实证宇宙人生浑然一体同流,无内外之隔,无物我之间,故视宇宙内事皆人生分内事。《尚书</a>》帝典已有“天工人其代之”之语,不独《大易》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诸义也。故解释宇宙只是纯知识态度,而吾儒殊不如此,必注重即知即行以开拓宇宙。《易》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决非若后儒或至遗忘天地万物而独修其小己可云德业也。吾人本与宇宙通为一大体。日新者,大体之日新;富有者,大体之富有,非小己得私利也。此非知行并进者,不能造斯诣也。阳明王子演先圣之旨,盛唱知行合一,其言曰“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以救世儒徒求知而不尚笃行,与盲行而缺乏真知之弊,学者宜以是为宗趣。哲学为成己成物之学,必知行合一,始堪成就德业,否则无可言学也。综上三义,可见哲学家对于宇宙万象非徒以析物之知为能事,要在于生活上能去己私而得大明,灼然洞澈自我与大宇宙浑然一体流行,极乎参赞化育,揭天地以趋新,与万物各遂其性,是乃儒家哲学在宇宙论方面之特殊贡献。


    附识二:孟子求放心之义,至为弘深,切忌浅解。余著《读经示要》卷一讲《大学》“明明德”处,曾于本心义有所提示,初学宜细究,否则心且不自识,如何知放?又如何知求?


    附告者,《新唯识论》一书,商务馆本尚有未经改定处。民国三十六年鄂省所印中装本虽稍有修正,但错落字犹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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