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禅宗
3个月前 作者: 冯友兰
禅宗的来源,可以推到道生。道生与僧肇</a>同时同学。立有“善不受报义”“顿悟成佛义”,又有“辩佛性义”。他的这些“义”是唐代的禅宗的理论底基础。
道生的著作,今多不存。其“善不受报义”的详细理论,今亦不可知。但与道生同时的慧远</a>,有《明报应论</a>》,亦主“善不受报义”。其说或受道生的影响。照慧远所说,所谓报应,就是心的感召。心有所贪爱,则即有所滞,有所著。有所滞者,则其作为即是有为。有为即在佛家所谓生死轮回中造因,有因即有果。果即是其所受底报应。慧远《明报应论》云:“无用(当作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滞于外物。贪爱流其性,故四大结而成形。形结则彼我有封,情滞则善恶有主。有封于彼我,则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恶,则恋其生而生不绝。于是甘寝大梦,昏于所迷。抱疑长夜,所存惟著。是故失得相推,祸福相袭。恶积而天殃自至,罪成则地狱斯罚。此乃必然之数,无所容疑矣。”(《弘明集</a>》卷五)圣人应物,出于无心。所以虽应物而无所滞著。无所滞著则其应物,虽似有为,实是无为。所以虽有作为,而不于佛家所谓轮回中造因。无因亦无果。慧远《明报应论》云:“(圣人)乘去来之自运,虽聚散而非我。寓群形于大梦,虽处有而同无。岂复有封于所受,有系于所恋哉?”“若彼我同得,心无两对,游刃则泯一玄观,交兵则莫逆相遇。伤之岂唯无害于神,固亦无生可杀。”“若然者”,“虽功被犹无赏,何罪罚之有耶”?圣人虽有作为而不于佛家所谓生死轮回中造因。无因即无果。所以虽杀人亦“无生可杀”。他“虽处有而同无”,所以虽有作为,而不受佛家所谓生死轮回中底因果律的支配。
道生的“顿悟成佛义”,见于谢灵运的《辩宗论》。圣人“虽处有而同无”,同无是圣人的境界。刘遗民与僧肇书云:“夫圣心冥寂,理极同无。”“虽处有名之中,而远与无名同。”(见《肇论</a>》)谢灵运《辩宗论》亦说:“体无鉴周,理归一极。”无就是无相。无相就是诸法实相。对于诸法实相的知识,谓之般若。然诸法实相,不可为知的对象。所以般若是无知之知。得般若者之知诸法实相,实是与诸法实相同为一体。此即所谓“理极同无”。亦即所谓“体无鉴周,理归一极”。鉴是鉴照,周是周遍。与无同体者,普照诸法。故体无则鉴周。体无同无的境界,就是涅槃。涅槃与般若,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涅槃是得般若者的境界,般若是得涅槃者的智慧。得涅槃则得般若,得般若则得涅槃。
因为同无是一同即同,所以涅槃般若,亦是一得即得。修行者不能今日同一部分无,明日又同一部分无。无不能有部分。他同无即一下同无,不同无即不同无。涅槃般若,亦是得即一下得,不得即不得。一下同无即一下得涅槃般若。此所谓顿悟成佛。顿悟是得般若,成佛是得涅槃。《辩宗论》谓“有新论</a>道士,以为寂鉴微妙,不容阶级”,又说:“阶级教愚之谈,一悟得意之论矣。”新论道士,即谓道生。
所谓“无”究竟是什么,关于此问题,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无不是什么,无就是“毕竟空”。空诸所有,又空其空。无是无相,无相故不能说是什么。圣人的心与无同体。所以说圣人心如虚空。另一种说法是:无是能生诸法底心。诸法都由心造。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法的生灭,就是心的生灭。诸法实相,就是众生的本心,或称本性,或称佛性。见诸法实相,就是明心见性。道生称为“反迷归极,归极得本”(《涅槃经集解》卷一引)。僧肇持第一种说法。道生的佛性义,则似是持第二种说法。后来禅宗中亦有两种说法。有一派持第一种说法,常说:非心非佛;有一派持第二种说法,常说:即心即佛。用我们的标准说,第二种说法不如第一种说法之完全超乎形象。
禅宗中底人,无论持第一种说法或第二种说法,大概都主张下列五点:(一)第一义不可说,(二)道不可修,(三)究竟无得,(四)“佛法无多子”,(五)“担水砍柴,无非妙道”。
第一义不可说:因第一义所拟说者,都在“攀缘之外,绝心之域”(僧肇语)。禅宗相传,神秀所作偈云:“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反对此偈,慧能</a>作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六祖坛经</a>》)神秀的偈前二句,是对于第一义所拟说者,有所说。有所说,则即与无相者以相。神秀的偈的后两句是说,欲得到第一义所拟说者,须用修行的工夫。慧能的偈前二句,是说:对于第一义所拟说者,不能有所说。后二句是说:欲得到第一义所拟说者,不可修行。不可修行,不是不修行,而是以不修行为修行。禅宗的人,大都以不说第一义为表显第一义的方法,其方法是“不道之道”。他们以不修行为修行的方法,其方法是“无修之修”。
慧能的大弟子怀让《语录》云:“马祖(道一)居南岳传法院,独处一庵,惟习坐禅,凡有来访者都不顾。”“(师)一日将砖于庵前磨,马祖亦不顾。时既久,乃问曰:‘作什么?’师云:‘磨作镜。’马祖云:‘磨砖岂能成镜?’师云:‘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古尊宿语录</a>》卷一)说坐禅不能成佛,是说,道不可修。马祖《语录》云:“问:‘如何是修道?’师云:‘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如同声闻。若言不修,即同凡夫。’”得道的方法,是非修非不修。非修非不修,就是无修之修。
有修之修,是有心底作为,就是所谓有为。有为是生灭法,是有生有灭底,所以修成还坏。黄檗(希运)云:“设使恒沙劫数,行六度万行,得佛菩提,亦非究竟。何以故?为属因缘造作故。因缘若尽,还归无常。”又说:“诸行尽归无常。势力皆有尽期。犹如箭射于空,力尽还坠。都归生死轮回。如斯修行,不解佛意,虚受辛苦,岂非大错?”(《古尊宿语录》卷三)有心底修行,是有为法,其所得,亦是万法中之一法,不是超乎万法者。超乎万法者,就是禅宗所谓不与万法为侣者。庞居士问马祖:“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马祖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古尊宿语录》卷一)不与万物为侣者,是不可说底。因为说之所说,即是一法,即是与万法为侣者。马祖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即是说:不能向汝道。说不能向汝道,亦即是有所道。此即是“不道之道”。欲说不与万法为侣者,须以“不道之道”。欲得不与万物为侣者,须用“无修之修”。
有修之修的修行,亦是一种行。有行即是于佛法所谓生死轮回中造因。造因即须受报。黄檗云:“若未会无心,著相皆属魔业。乃至作净土佛事,并皆成业。乃名佛障,障汝心故。被因果管束,立住无自由分。所以菩提等法,本不是有。如来所说,皆是化人。犹如黄叶为金钱,权止小儿啼。故实无法,名阿耨菩提。如今既会意,何用驱驱?但随缘消旧业,莫更造新殃。”(《古尊宿语录》卷三)不造新业,所以无修。然此无修,正是修。所以此修是无修之修。
不造新业,并不是不做任何事,而是做事以无心。马祖云:“自性本来具足,但于善恶事上不滞,唤作修道人。取善舍恶,观空入定,即属造作。更若向外驰求,转疏转远。”“经云:但以众法,合成此身。起时唯法起,灭时唯法灭。此法起时,不言我起;灭时,不言我灭。前念,后念,中念,念念不相待,念念寂灭,唤作海印三昧。”(《古尊宿语录》卷一)于善恶事上不滞,就是无心。不滞就是不著,也就是不住,也就是无情系。百丈怀海</a>《语录》云:“问:‘如何是有情无佛性,无情有佛性?’师云:‘从人至佛,是圣情执;从人至地狱,是凡情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有染爱心,是名有情无佛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及一切有无诸法,都无取舍心,亦无取舍知解,是名无情有佛性。只是无其情系,故名无情。不同木石太虚</a>,黄华翠竹之无情。’”又云:“若踏佛阶梯,无情有佛性。若未踏佛阶梯,有情无佛性。”(《古尊宿语录》卷一)
无心也就是无念。《坛经》云:“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著</a>为本。无相者,于相而无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念念之中,不思前境。”“于诸法上</a>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所谓无念,不是“百物不思,念尽除却”。若“百物不思”,亦是“法缚”。(《坛经》)神会</a>云:“声闻修空,住空,被空缚;修定,住定,被定缚;修静,住静,被静缚;修寂,住寂,被寂缚。”(《神会遗集语录》卷一)“百物不思”,即“修空,住空”之类也。无念是“于诸境上心不染”,“常离诸境”。(《坛经》)“于诸境上心不染”,即是“于诸法上念念不住”,此即是无住,此亦即是“于相而离相”,亦即是“无相”。所以《坛经》所谓“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实只是“无念”。“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坛经》)此即是“善不受报”“顿悟成佛”之义。
临济(义玄</a>)云:“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你若自信不及,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转,被它万境回换,不得自由。你若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你欲识得祖佛吗?只你面前听法底是。”(《古尊宿语录》卷四)又说:“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同上)学者要自信得及,一切放下。不必于日用平常行事外,别有用功,别有修行。只于日用平常行事中,于相而无相,于念而无念。这就是不用功的用功,也就是无修之修。
临济又云:“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人是能知底主体,境是所知底对象。禅宗传说:“明上座向六祖(慧能)求法。六祖云:‘汝其暂时敛欲念,善恶都莫思量。’明上座乃禀言。六祖云:‘不思善,不思恶,正当与么时,还我明上座父母未生时面目来。’明上座于言下忽然默契,便礼拜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坛经》)父母未生明上座时,并无明上座。无明上座之人,亦无对此人之境。令明上座还其父母未生时面目,就是令其人境俱夺。人境俱夺,与“无”同体,谓之默契。契者契合,言其与无契合为一,并不是仅知有“无”。
忽然默契,就是所谓顿悟,所谓“一念相应,便成正觉”(《神会语录》)。悟与普通所谓知识不同。普通所谓知识,有能知与所知的对立。悟无能悟与所悟的对立。因其无对象,可以说是无知。但悟亦并不是普通所谓无知。悟是非有知非无知,是所谓无知之知。
赵州(从谂</a>)《语录》云:“师问南泉(普愿):‘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师云:‘还可趣向不?’泉云:‘拟即乖。’师云:‘不拟争知是道?’泉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岂可强是非也?’”(《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舒州佛眼禅师(清远)云:“先师(法演</a>)三十五,方落发。便在成都,听习唯识百法。因闻说:菩萨入见道时,智与理冥,境与神会,不分能证所证。外道就难,不分能所证,却以何为证?时无能对者,不鸣钟鼓,返披袈裟。后来唐三藏至彼,救此义云:‘智与理冥,境与神会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遂自思惟,冷暖则可矣,作么生是自知底事?无不深疑。因问讲师,不知自知之理如何。讲师不能对……后来浮渡山见圆鉴,看他升堂入室,所说者尽皆说着心下事。遂住一年,令看‘如来有密语,迦叶不覆藏’之语。一日云:‘子何不早来,吾年老矣,可往参白云端和尚。’先师到白云,一日上法堂,便大悟:‘如来有密语,迦叶不覆藏’,果然果然。智与理冥,境与神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诚哉是言也。乃有投机颂云:‘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青风。’端和尚觑了点头。”(《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理为智之对象,境为神之对象。智与神为能,理与境为所。“智与理冥,境与神会”即是知对象之能,与对象之所,冥合不分。不分而又自觉其是不分,此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南泉云:“道不属知不知。”普通所谓知识之知,有能知、所知之分。知道之知不能有此等分别。故曰:“知是妄觉。”道不属知。然人于悟中所得底能所不分,亦不是不自觉底。如其是不自觉底,则即是一个浑沌,一个原始底无知,一个“顽空”。所以说:“不知是无记。”道不属不知。
禅宗人常形容悟“如桶底子脱”。桶底子脱,则桶中所有之物,均一时脱出。得道底人于悟时,以前所有底各种问题,均一时解决。其解决并不是积极地解决,而是在悟中,了解此等问,本来都不是问题。所以悟后所得底道,为“不疑之道”。
悟之所得,并不是一种积极底知识,原来亦不是得到什么东西。舒州云:“如今明得了,向前明不得底,在什么处?所以道,向前迷底,便是即今悟底。即今悟底,便是向前迷底。”(《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禅宗人常说:山是山,水是水。在你迷中,山是山,水是水。在你悟中,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山前一片闲田地”,“几度卖来还自买”。田地本来就只是那一片田地,而且本来就是你的。除此外另找田地,谓之“骑驴觅驴”。既得驴之后,自以为真有所得,谓之“骑驴不肯下”。舒州云:“只有二种病,一是骑驴觅驴,一是骑驴不肯下。你道骑却驴了,更觅驴,可杀,是大病。山僧向你道,不要觅,灵利人当下识得。除却觅驴病,狂心遂息。既识得驴了,骑了不肯下,此一病最难医。山僧向你道,不要骑。你便是驴,尽山河大地是个驴,你作么生骑?你若骑,管取病不去。若不骑,十方世界廓落地。此二病一时去。心下无一事,名为道人,复有什么事?”(《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
于悟前无道可修,于悟后亦无佛可成。黄檗《语录》云:“问:‘今正悟时,佛在何处?’师云:‘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嘴上安嘴。’”(《古尊宿语录》卷三)不但无佛可成,且亦无悟可得。“对迷说悟。本既无迷,悟亦不立。”(马祖语,见《古尊宿语录》卷一)此所谓“得无所得”,亦谓为“究竟无得”。
所以圣人的生活,无异于平常人的生活。禅宗人常说:“著衣吃饭,屙屎送尿。”平常人所做底,是此等平常底事。圣人所做底,亦是此等平常底事。《续传灯</a>录》载灵隐慧远禅师与宋孝宗谈话。“师云:‘昔时叶县省禅师有一法嗣,住汉州什邡水禅院,曾作偈示众曰:‘方水潭中鳖鼻蛇,拟心相向便揶揄。何人拔得蛇头出?’上曰:‘更有一句。’师曰:‘只有三句。’上曰:‘如何只有三句?’师对:‘意有所待。’后大隋元靖长老举前三句了,乃著语云:‘方水潭中鳖鼻蛇。’”(《续传灯录</a>》卷二十八)拔得蛇头出以后,还是方水潭中鳖鼻蛇。此所谓“究竟无得”。
禅宗的主要意思,说穿点破,实是明白简单。舒州云:“先师只道,参禅唤作金屎法。未会一似金,会了一似屎。”(《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此主要意思,若说穿点破,亦毫无奇特秘密。所以禅宗人常说:“如来有密语,迦叶不覆藏。”云居(道膺)云:“汝若不会,世尊密语。汝若会,迦叶不覆藏。”(《传灯录》卷十七》)密语之所以是密,因众人不会也。佛果云“迦叶不覆藏,乃如来真密语也。当不覆藏即密,当密即不覆藏”(《佛果禅师语录》卷十五)。不覆藏底密,即所谓公开底秘密。
原来佛法中底宇宙论、心理学等,都可以说是“戏论之粪”(百丈语,见《古尊宿语录》卷二),亦可以说是“闲家具”(药山[惟俨]禅师语,见《传灯录》卷十四)。戏论之粪是需要“运出”底,闲家具是用不着底。把这些一扫而空之后,佛法所剩,就是这一点底公开底秘密。临济云:“在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大意,三度被打。后于大愚处大悟云:‘元来黄檗佛法无多子。’”(《古尊宿语录》卷四)不只黄檗佛法无多子,佛法本无多子。《传灯录》卷十一,记临济此言,正作佛法无多子。
自迷而悟,谓之从凡入圣。入圣之后,圣人的生活,也无异于平常人的生活。“平常心是道”,圣人的心也是平常心。此之谓从圣入凡。从圣入凡谓之堕。堕亦可说是堕落,亦可说是超圣。(此皆曹山[良价]《语录》中语)超圣是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南泉云:“直向那边会了,却来这里行履。”(《古尊宿语录》卷十二。《曹洞语录》引作“先过那边知有,却来这里行履”)“直向那边会了”,是从凡入圣。“却来这里行履”,是从圣入凡。
因为圣人做平常人所做底事,是从圣入凡,所以他所做底事虽只是平常人所做底事,而其做此等事,又与平常人所做此等事不同。百丈(怀海)云:“未悟未解时名贪嗔,悟了唤作佛慧。故云:‘不异旧时人,只异旧时行履处。’”(《古尊宿语录》卷一)黄檗云:“但无一切心,即名无漏智。每日行住坐卧,一切言语,但莫著有为法,出言瞬目,尽同无漏。”(《古尊宿语录》卷二)庞居士偈云:“神通并妙用,担水及砍柴。”担水砍柴,平常人做之,只是担水砍柴;圣人做之,即是神通妙用。
因有此不同,所以圣人虽做平常人所做底事,而不受所谓生死轮回中底果报。黄檗《语录》云:“问:‘斩草伐木,掘地垦土,为有罪相否?’师云:‘不得定言有罪,亦不得定言无罪。有罪无罪,事在当人。若贪染一切有无等法,有取舍心在,透三句不过,此人定言有罪。若透三句外,心如虚空,亦莫作虚空想,此人定言无罪。’‘禅宗下相承,心如虚空,不停留一物,亦无虚空相,罪何处安著?’”(《古尊宿语录》卷一)圣人虽做平常人所做底事,但不沾滞于此等事,不为此等事所累。黄檗云:“但终日吃饭,未曾咬著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无我相等。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古尊宿语录》卷三)云门(文偃</a>)亦说:“终日说事,未尝挂著唇齿,未曾道著一字。终日著衣吃饭,未曾触著一粒米,挂著一缕丝。”(《古尊宿语录》卷十六)《洞山语录》云:“师与密师伯过水次,乃问曰:‘过水事作么生?’伯曰:‘不湿脚。’师曰:‘老老大大,作这个话。’伯曰:‘尔作么生道?’师曰:‘脚不湿。’”过水而脚不湿,谓做事而不沾滞于事,不为事所累。圣人就是这一种底自在人,禅宗亦称为自由人。
这是“无修之修”所得底成就。于修时,也是要念念不著于相,于相而无相;于成就时,也是念念不著于相,于相而无相。不过于修行时如此,是出于努力;于成就时如此,则是不用努力,自能如此。这不是说,因为修行底人,养成了一种习惯,所以不必努力,自能如此。而是因为修行底人于成就时,顿悟“同无”,所以不必努力,自能如此。
圣人的境界,就是所谓“人境俱不夺”底境界。在此等境界中,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人已不是旧日底,从凡入圣底人了。百丈所引:“不异旧时人,只异旧时行履处。”严格地说应该说:“只异旧时人,不异旧时行履处。”人是从圣入凡,所以虽有人有境,而仍若无人无境。“人境俱夺”,是从凡入圣的工夫。“人境俱不夺”,是从圣入凡的境界。
于上章我们说,玄学家所说圣人亦应务应世,不过是说,圣人亦能应务应世。僧肇所谓:“圣人居动用之域,而止无为之境。”不过是说,“居动用之域”无碍于“止无为之境”。若此说,则圣人的玄远,与其应务应世,动用之域,与无为之境,仍是两行,不是一行。如照禅宗所说,则应务应世,对于圣人,就是妙道;“动用之域”,就是“无为之境”。如此说,则只有一行,没有两行。
禅宗更进一步,统一了高明与中庸</a>的对立。但如果担水砍柴,就是妙道,何以修道底人,仍须出家?何以“事父事君”不是妙道?这又须下一转语。宋明道学的使命,就在再下这一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