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道德观念

3个月前 作者: 方东美
    (一)宇宙,在中国哲学家看来,绝不是物质的机械系统,而是一个大生机。在这个宇宙里面,我们可以发现旁通统贯的生命。它的意义是精神的,它的价值是向善的。惟其是精神的,所以生命本身自有创造才能,不致为他力胁迫而沉沦</a>。惟其是向善的,所以生命前途自有远大希望,不致为魔障锢蔽而堕落。我们的环境是广大悉备的生命领域,我们的宇宙是浑浩周行的价值园地。


    (二)“人生”在我们的体验看来,绝不是晦暗的罪恶渊薮,而是一种积健为雄的德业,人生可能充满荆棘,但我们必须奋发努力,一一通过。在这人生历程中,我们可以察觉中和昭明的善性,这善性的本原是天赋的,但它的完成却靠人为。因为它的种子来自天赋,所以一切善性在宇宙间都有客观的根据,不随人的私心而泯没。又因为它的果实需靠后天努力,所以一切善行需在肥沃的土地上努力耕耘,才能开花结果,不任天之好恶而转移。所以,从先天讲,我们的禀赋与善性是浑然同体,从后天讲,我们的德业与善性又是浩然同流。


    (三)宇宙的普遍生命迁化不已,流衍无穷,并且挟其善性以贯注于人类,使之继承感应,扩大格局。人类的灵明心性虚受不满,存养无害,如此进德修业,弘扬天赋善性,便能使宇宙价值恢宏扩大,更加完美。如此,人与天和谐,人与人感应,人与物均调,便处处都是以价值创造为总枢纽,此所谓“体仁继善,集义生善”。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在中国哲学里,“宇宙”代表价值的不断增进,“人生”代表价值的不断提高,不论宇宙或人生,同是价值创造的历程。


    要先确切明了以上各点,才可以探索中国道德生活的根源,但在谈这问题以前,我想先谈谈希腊思想作个比较。柏拉图在《飨宴》曾说到有一位喜剧家,凭其文学幻想而对人性有一种趣喻。他说:“原来的人性不像现在这样,而有极大的不同,性别也不像现在的两性,而是三性。除了男性、女性之外,还有男女同体性……原始的人是浑圆的,背面和侧面形成了一个圆圈……他们的气势和能力都非常壮观,而且心智思想都很伟大……甚至敢于攀登上天。”(注一)这故事后来提到天神宙斯如何被此浑圆的人触怒,因而把他们切成两半,一男一女,截然二分,后来这男女两性在一分为二后,又如何急于重新复合,回到原来的本性,以充分表现“爱”的历程。


    我觉得这故事最有意思的是第一部分,也就是说人类本来在形状上是浑圆的,思想与能力都很伟大。同样地,我们也可以说中国人原来在个性上也是浑圆的,在思想上也是伟大的,因而在哲学上产生了三种和而不同的不朽精神,那就是儒家、道家和墨家。这三家相互会通所形成的集体智慧,就是典型的中国人个性。不过,在实际历史的发展中,三家也分别有不同的精神:像儒家的精神是阳刚雄健,道家的精神是阴柔慈惠,而墨家则是融合两者,坚忍耐劳兼而有之,但是不论哪一家,都极为深刻、可爱。


    儒家是要追原天命,率性以受中,道家是要遵循道本,抱一以为式,墨子</a>是要尚同天志,兼爱以全性。就是因为天命、道本和天志都是生命之源,而中国人酷爱生命,所以我们极端尊重生命的价值,对于生命,我们总是力求其流衍创造,以止于至善。中国人深知:如果离开生命的价值,宇宙即蹈于虚空;如果撇开生命的善性,人类即趋于诞妄。


    在《论语</a>》中,当孔子</a>说“天”时,一再提到“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说法。在《易经</a>》中也是如此,他赞乾元是“万物资始乃统天”,坤元是“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而生生之易纯为天之本质,道之历程,亦即是人之准则,故不能不以至德之善配其广大。子思</a>在精神上承其祖先孔子之学,发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奥义,到孟子</a>继起,主张“知性即知天”的精义,终于完成了儒家人生哲学的基本学说。


    从此以后,中国人生的最高原则便是——尽己性、尽人性、尽物性,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这样的人生,借《中庸</a>》的话说,正是“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注二)这种人生观广大悉备,高明、博厚,真是令人欣赏、赞叹。


    我说上面这些话,并不是在过分地尊崇儒家,而相对地贬抑道家或墨家,我一向认为儒、道、墨三家会通之处,才是中国思想的最高成就。可惜后来的思想家多昧于此意,更可惜的是儒、道、墨三家自己有时也未觉察到这一点,以至于常有无谓的争讼、诋毁,自损中国哲学的完满精义。我确信这三家思想系统都在积极肯定生命的价值,由其会通之处,就可看出中国道德生活的共同基础。


    像老子</a>就说过:“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注三)


    若拿此精义与孔子学说相互比较,便知“道”与“天”同是生命的“本原”,“生”与“畜”则是妙道的“运行”,“长”“育”“成”“熟”“养覆”是生命之“相”,而“莫之命而常自然”,则指生命的“感应”,表示生命本身有莫大的潜力,创造自如,毫无限制。


    从这一方面看来,老子对生命的看法,正与《易经》所称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生”完全相同。当这“生”的元体发而为用,翕含辟弘,即能创造化育,完成万物。这天地“大生”与“广生”的完成万物,犹之乎老子以“道”与“德”而完成万物,所以老子说万物尊“道”而贵“德”,正是此意。再说,“生而不有”,即是通变化裁,生生不息;“为而不恃”,即是劳谦不伐,有功不德;“长而不宰”,即是开物成务,创进不息。如此往来通几,唯变所适,正所以体上天好生之德而发为民胞物与之德。要从这种生命之德来看,便知道与儒家在精神上完全是相通的。


    关于这一层,后来的思想家误以为老子的“尊道崇德”是在贬抑儒家的“仁义”,这可以说是完全错误的。在解老诸书中,韩非</a>是最早的,他曾引证老子的原文:“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注四)由此清楚可见仁义礼是道德的名目,其纲纪应系于“道”与“德”这生命本原,如果是舍本而逐末,或忘源而求流,才是老子所不取。


    当儒家提到“生命”时,他们总是追溯到“元”作为根本来源,然后分于命,以言性。如果与道家比较,则两者只是用词不同,意思并无不同,因为“天”与“道”都是代表生命的根本来源。当老庄论“道”时,不只说“无为”,而且说“无不为”,重点在后者,所谓“道无为而无不为”即是此意(注五)。也就是说,“道”并不是矫揉造作、率尔盲动,而是周遍贯注、自发完成。


    孔子对这一点也是同样了解的,所以在《礼记</a>》中鲁哀公问及天道时,他回答说:“……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注六)


    荀子</a>在《天论》篇也说道:“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注七)


    由此可见,“无为”乃就“已成而明,不见其功”着想,“无不为”则是更就其“所以成”着想,所以“道”和“天”都是无为而无不为,一方面看似无为,另一方面实无不为。当生命已成形,看似无为,但当生命发而为用,却是无不为。我们若能体会生命活动在创造赓续中貌似无为,而实无时不为。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注八),就如我们为什么称“生命”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历程,这种生命真可说是进入化境,需要神乎其技才能完满实现,而且不露痕迹。


    庄子</a>的哲学,因为上合老子和孔子,所以说得最为奥妙:“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注九)因为,当老子谈及生命价值时,总是要追溯生命本原,以“道”与“德”作为仁、义、礼的来源。如果反其道而行,离开了道的本原,只空谈仁、义、礼,那才是极大的错误。


    孔子、孟子以及后来大多数的儒家,都是以天命之生来阐扬仁、义、礼、智,其原因亦复如此,如果丢开了生命的本原,任何道德评价都将是不可能的。


    这在墨子更具体,不像儒、道两家那样讲玄理,而是从“天欲其生”说到“兼爱”,又从兼爱说到仁义的德目,基本上这也是从源溯流,以“天志”作为人类道德的基石。


    综观上面这些讨论,便知儒、道、墨三家中国哲学的主流,不论在方法上</a>、精神上还是在根本原理上,其道德的形上基础都极其相同。只可惜后来有些哲学家自己未能体会此中一贯精神,以致孔子辟墨、汉儒非老、宋明清儒斥老墨为异端,都是令人浩叹的事。


    我们若已明了道德的根基在于价值贯注的普遍生命,现在就让我们进一步讨论道德的共同标准。我们为什么要有道德?依据什么精神来实践这个道德?扼要来说,道德是生命的本质,也是生命价值的具体表现,我们本着中国人酷爱生命、尊重生命的民族性,不愿把生命只看作盲目的本能冲动,所以先要慎重地选择高尚的理想,并且奋发努力,促使这些高尚的理想一层一层地完成实现。换言之,我们不仅仅是为了生活而生活——那是任何野蛮动物都能做到的,我们是要不断地提高生命的意义,增进生命的价值,再接再厉,以止于至善,我们是为了实现最高的价值而生活的。


    问题是,我们如何可能达到这种理想?关于这一层,孔子、老子与墨子已经为我们指出了道德生活的共同标准,像孔子说的“忠恕”,老子说的“慈惠”,墨子说的“爱利”。名称虽不同,但实质却相同,都是中国人在道德上一贯的精神。孔子、老子、墨子可说永远是我们民族精神的导师,他们对道德生活体验最深刻,观察最透彻,所以说出来的哲理,正是我们全体民族的座右铭。他们真是我们民族的道德发言人,他们一直不停地在精神上指导我们,现在轮到我们接下这火炬,来照耀中国的未来,乃至于世界的未来了。


    清代名学者刘宝楠</a>认为,“一贯之道”从汉代以后一直不得真解。事实上,这种精义应该向前追溯到孔子和先秦儒家,特别是老子、庄子和墨子。


    在《论语》里,子贡问学时,孔子曾说:“予一以贯之。”又告诉曾子</a>:“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最能体会此意,所以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注十)那么,“忠恕”到底是什么意义呢?


    在《大戴礼记</a>》里(注十一),孔子答哀公问小辨说:“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知外必知德。”又说:“内思毕心曰知中,中以应实曰知恕,内恕外度曰知外,外内参意曰知德。”


    这里所说“知忠必知中”的“中”字,与《易经》“大中以正,各正性命”的“中”字,与“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的“中”字,及《左传</a>》“民受天地之中以立”的“中”字正是取义相同。大致来说,孔子及其他儒家所谓的“中”,都是指着这种“大公无私”的生命精神。


    这种大公的精神在《中庸》一书中说</a>得更是精透,所以直标出“中者天下之大本也”。这“中”一方面有形上学的意义,即“equilibrium”,另一方面有心理知识论的意义,即“concentricity”。《中庸》上说“天地位,万物育”就是靠这大中以正的普遍生命,由此可见“内思毕心曰知中”就是直透天地生物之心的核心。


    那么,“恕”字又是指什么呢?中国这个“恕”字从如从心,探求天地生物之“心”而“如如”(“中以应实”之谓“如如”),就是恕。因为中国思想诚于中的心灵与形于外的精神,一向并无割裂,所以我们可以说,“恕”正是将个别心灵渗入宇宙生机,化小我为大我,以与大道合一,旁通万物的生命,更而建立一种上下与天地同其流的完满境界。恕,不是只讲自我的生命,而是要浃化大道与宇宙的生意合而为一。


    在《道术》篇中,贾谊</a>曾说:“以己量人为之恕。”在《说文解字</a>》中,许慎把“恕”解释为“仁”。如果再上溯至韩婴</a>与荀子,则此意更明。荀子在《非相》篇中说:“圣人何以不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道观尽。”(注十二)


    总的来说,上述不同光芒都有同一焦点。对孔子及儒家来讲,整个宇宙乃是普遍生命的流行,在完成实现的历程中充满高尚的价值。所谓“道”,就是这个普遍生命的本原,所以也就是价值创造的根本来源。大道之行在表现绵延赓续的创造精神,指出如何安身立命,完成生命价值之途。在大道之光照耀下,我们所住的世界正是一个“大中以正”的圆融整体。人类身为这种普遍生命的参与者,为了参赞大道,共同创造,便必须将自身投入大化流行,一体同命,这才为人类的道德生活提供了一个共同的基础。


    但当每一个人各自安排其生活时,总难免因私心而只顾私利,以致因私而害公,因此,为了确保人类宝贵的道德生活,每一个人都应善体“中”道,使所有的私利都能顾全大局,有其共同的焦点。这只有通过“忠”,才能从自私的本性中解脱出来,与他人在思想、感受与行动上能相互体谅与认同。


    然而,可能仍有人在生命上昧于私利、气量狭小,虽然是走出了自私的小圈子,却又另外形成小组织,结党营私,为害公益,这仍然是有违真正的“忠”道,所以就还需“恕”道来辅助“忠”道,俾使精神气象更能广大恢宏。这“恕”道,就是指真正设身处地,群策群力,为最大的多数着想,这才是“一以贯之”之道。


    这恕的共同核心,即是“道”的创造精神。因为“道”无所不在,永远在普遍生命的流行中展现其真义,所以我们从自我生命的体验,便可以转为同情于他人的生命,调和于人人的生命,旁通于万物的生命,最后浃化于大道的生意,使内在与外在世界合而为一,不可分割。准此恕道,我们便可以见到每一物、每一人的生命及其善性,皆与我们的生命及善性合体同流,就像波浪与海洋,一体无碍,破有限而入无限,真是穆穆雍雍,气象一新!这便是恕道的大用,足以促进道德生活走向完美。


    要言之,《易经》所说的“无妄”,《中庸》所说的“至诚”,《大学</a>》所说的“藏心以恕,正心以诚”都在透彻地发挥这忠恕的一贯之道。若能真正地体会忠恕以提升生命的价值,融合内外以实现生命的任务,至善即由此而生,仁爱亦由此而成,这就是孔子及儒家的最胜义。


    在这种伟大教诲的感召之下,我们又怎能不奋然兴起,以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而参于天地,赞其化育呢?这正是所谓的:“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也正是所谓“致中和”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注十三)


    由此可知,大宇宙少不得我一人作为创造主体,我一人不生,便是宇宙有缺点、便是生命不周遍,也便是客观的道德价值滞而不流,或流而不畅。作为一个个体,我一人更少不了大宇宙,大宇宙不立,便是自我无基础,便是生命真茫然,也便是人人的心性善念,成为虚妄假立,游离无据。陆象山说得好:“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根据中国的道德理论,在宇宙内,没有一事不是生意盎然的,也没有一物不能含爱行仁的。


    儒家的道德精义约如上述。现在再让我们阐述道家的学说,汉代司马谈惯以两点作为道家精神的特色:“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后来的思想家不解其意,就以为“道体”真的只是绝对虚无、寂寞虚无,而“道用”只是一种因任自然、放浪形骸,于是便把道家哲学讲成颓废的思想,这真是可怕的误解。


    事实上,老子本人直透“道”体,以“道”为万物生生不息的根本母体。它周行宇宙、溥博和同,其强大的形式犹如风箱,“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所以无一物可离“道”的无穷本体,也无一处会缺“道”的神奇妙用。这个大道真正是普遍流衍的生命,深微奥妙,创新不息。


    在老子看来,如果生命不能扩大气象,就会闭塞萎缩,引起锢蔽和自私。如果人类妄自菲薄,就不知“法天</a>之无不覆,法地之无不载”,以及“法道之无不生成”。因此,“自私”是人类必须克服的第一步,“自小”更是团体生命的最大敌人,老子为了教人去私以息争,退身以存公,所以一再说过:


    “吾之大患,为吾有身。”(注十四)


    “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注十五)


    上述老子的睿智正和《论语》中孔子的“子绝四”完全相符(注十六),不自见是“毋意”,不自是是“毋必”,不自伐是“毋固”,不自矜是“毋我”,而所有这些弱点都根生于“自私”。所以,唯有除去私心,才能提高精神,才能行忠恕而不违德,合内外而不悖德。所以,老子又有一句名言:“同于道者,道亦得之,同于德者,德亦得之。”(注十七)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人只有在洞见生天生地、衣养万物之大道后,始能成为大人,这正是孔子所说的“惟天为大,惟尧则之”。


    孟子也深知此意,所以他说:“知性知天……养其大者为大人。”(注十八)儒家深信人与天一贯,人与人一贯,人与物一贯,都可在一贯之道中和谐并进。这就像张载</a>所说的,一定要能做到:“民其胞也,物其与也。”才算真正认识了生命本性,贯通了道德真义,实践了仁爱正义。


    老子和庄子都深知大道所涵养的生命是大方无隅、大公无私的,是相符而有、一往平等的,所以才执道之大象,守道之大中,以齐物论之是非。这犹如百川之下大海,并行而不悖,正因为能宽宏大量、容纳众流,所以才能蔚成主流、波澜壮阔,形成猗欤盛哉的生命气象。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注十九),大德之人立身清纯,恰似静水之澄明,居心敦厚,恰似汪洋之湛深,行事博爱,又恰似大海之不竭。此即所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所以才能够善体大道,使道不失德,常善救人,使人无弃人,常善救物,使物无弃物,这是何等伟大的精神!


    要这样看来,才知道家绝不可能是弃绝仁义,这种说法实为无稽之谈,不足为信。像上述道家所流露的道德精神,其一贯标准,就是我所说的慈与惠。慈与惠在中国语</a>意中就是指爱、仁、亲。(《说文解字》:慈、爱也。《尔雅</a>·释诂》:惠,爱也。《说文解字》:惠,仁也。《逸周书</a>·谥法</a>解》:爱民好与曰惠。《尔雅·释诂》:惠爱恕利。人,仁也。)在这里,很可看出儒、道两家相互会通,确实具有共同的基础。儒家的忠恕精神,和道家的慈惠精神,都是在指以仁心度物,以慈惠爱人。


    所以,老子常说:“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注二十),正因老子有这种慈惠的精神,所以他深知如何效法大道,体会大道之无执,善贷且成。天地有生物之心,他能忖度之,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他亦能忖度之,因为老子以“道”来贞观万物,故能“贵以身为天下,则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乃可托于天下矣”(注二一)。正因为老子具有这种广大、包容的慈惠精神,所以能据廓然大道以观察万物,毫无偏私。


    因此,根据老子的看法,在一切玄览之中,我们必须完全除去私心,才能公正、公义,必须“以身观身”如其身,“以家观家”如其家,“以乡观乡”如其乡,“以邦观邦”如其邦,更而“以天下观天下”如人人之天下(注二二)。老子根据这种慈惠精神而发扬仁爱,还有比这更伟大的一贯精神吗?


    最后,我们还要提到墨子的道德学说。墨子发明兼爱之旨,作为仁义的基础,与儒道两家也具有共同的道德标准。关于这一层,他自己说得非常透彻:


    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人法之。(注二三)


    墨子这里说的“法仪”正可与孔子、老子相通一致,像孔子就说过:“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注二四)而老子也说过:“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注二五)


    从上述的引证中,我们可以了解,墨子的体悟天志,儒家的参赞天地,道家的效法天道,正是殊途而同归,同样在壁立万仞后振奋精神力量,高标道德理想,创造新奇境界,只是所用的名称不同而已。


    道、儒、墨三家之中,墨子比较不尚玄思,思维亦较重逻辑,所以他的信念表达得更为具体:


    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注二六)


    这说明了“天志”乃在博施普及“爱利”,而“人德”亦以“兼爱相利”为其极致。尚贤篇中说得好:“昔者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其为政乎天下也,兼而爱之,从而利之,又率天下之万民以尚尊天,事鬼,爱利万民……周颂道之曰: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若地之固,若山之承,不坼不崩,若日之光,若月之明,与天地同常,则此言圣人之德,章明博大,埴固以修久也,故圣人之德盖总乎天地者也。”(注二七)


    这正与《中庸》所说的相符:


    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注二八)


    另外,儒家在下面一段话把这种道德品格的精神感召说得更为透彻:“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注二九)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出,儒、墨两家对于充满道德的见解,真是所见相同、莫逆于心。


    再说墨子也强调生命要高尚其志,“尚同于天”,因为社会的结构为百工,所以生命的目的不尽相同,但为了使整个社会组织迈向更高境界,便必须有一种高尚其志的精神意向来维系。


    此所谓“圣王皆以尚同为政,故天下治”“凡使民尚同者,爱民不疾民。”“今天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情将欲为仁义求为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当尚同之说而不可不察,尚同为政之本而治要也。”(注三十)


    墨子的最终理想,乃要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激发所有人生目的都尚同天志,以充分实现“兼爱”的理想,这也正是老子“抱一以为天下式”的说法: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注三一)


    所以,很明显的,墨子要尚同一义于“天志”,老子要“抱一以为天下式”,孔子更说“天下之动贞夫一”(注三二)。这些都是我所说的“广大和谐的”原则,或“一以贯之”的精神,真可说是殊途同归,百虑而一致了。


    另外,儒、道、墨这三家的哲学思想,还有其他更多的会通。像孔子以忠恕为一贯之道,消极的就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积极的更说:“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注三三)


    子思在家学渊源之下,深受精神感召,所以在《中庸》里更强调了尽己、尽人与尽物之性。像《中庸》里的“至诚”并不只是讲一己的自我实现,而在讲一切万物的尽性实现。自我的实现代表了道德的完满,而万物的实现则指出了道德的智慧,如此内外合一、融道浃化,才是生命的伟大之处。


    像《大学》为孔门的后学思想,也以“絜矩之道”来再度阐扬:“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于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注三四)


    我们可以说,世界上大多数问题都是因为忽视了这个原则,在西方社会更是如此,像罗素就曾锐利地指出:“事实上,我们常有两套道德标准:一套是只说不做的,另一套则做而不说。”(注三五)因此,所谓高尚理想、金玉良言便只成了牧师讲道的说辞而已。“实际上,我们所行的道德,却是透过斗争以追求物质成就,不但国与国如此,人与人也是如此。如果要我一语道破中国人与我们的不同,我将说,他们志在欣赏,我们志在权力。我们乐于以力服人,而且以力服自然。”“……中国人并不赞许徒劳无功的事……他们认为道德并不在于抑止冲动与干涉他人。”


    “而我们的道德导师,却是专以干涉他人为荣,完全不能怡然自得。在我们观念中所谓美德,其实往往是指好管闲事,以致一个人必须到处惹嫌,我们才会当他是大好人,这种态度来自于我们对‘罪’的看法(自以为在赎罪)……它不但导致了干涉自由,而且形成伪善,在中国就不然。”(注三六)


    的确,不能这样!因为中国人的哲学永远在合乎广大同情的絜矩之道,而绝不流于说教。谈到道德,我们是不尚说教的,我们是以身教作为榜样,让人们自动效法,此中原因就在于我们深信人性本善。


    关于这一层,孟子最为明白:


    尧舜,性者也,汤武,反(返)之也。(注三七)


    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注三八)


    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注三九)


    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注四十)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注四一)


    谈到道德,儒家哲学更相信,在同情感召中,永远有相互熏陶的历程。是以孟子坚决主张在道德生活中,我们必须“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之以为善。比方说:舜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可以放下我执,与人为善,廓然大公,与善同体。这就是孟子所一再强调的“尽心”,以一心而同万善,也正是贯忠恕之道,贯到穷根彻底处,行仁善美德,行到纤微无憾处。


    话说回来,墨子也是如此,他是从正、反两面把“兼爱”之说发挥得无微不至。“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此皆需兼爱之由也……盗爱其室,不爱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大夫各爱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当吾观其因也,皆需兼爱之由也。”(注四二)


    因为人类既不兼爱,又不交利,墨子深感痛心,认为人们沦于不仁不义实是最大的灾难,所以他主张唯有“兼相爱,交相利”,才能改变这种灾难,使人类个个“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注四三)“……为人之国若为其国……为人之家若为其家……为彼犹为己也……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为万民之身若为吾身。”(注四四)


    由此看来,很明显,墨子“兼爱”互助之说,正是老子“慈惠”之说与孔子“忠恕”之道。所谓“兼相爱,交相利”正是老子说的“贵用身为天下,爱用身为天下”。为了要能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乃至于以天下观天下,在廓然大道之下贞观一切,人必须如儒家所说,“内思毕心,中能应外”,然后才能在一贯之道下力行美德,达到人生的圆满境界。


    所以,如果借用一个宗教词语来说,那这三家所表现的中国智慧,根据“广大和谐”或“一以贯之”的原则看来,正是一种“三位一体”的道德精神。其中根本精义,何尝真有差别?孟子辟墨,或墨子非儒,乃至于后来儒家之排斥老子、墨子,可说都是未见及此,未能真正领悟中国民族一贯的道德精神。所以,我才不惮其烦地反复申论,以便世人能袪除心中的疑惑,真正领略中国道德精神的完美。


    【注释】


    注一:柏拉图,《飨宴》,一八九e~一九〇ba。


    注二:《中庸》,Brian Brown所译,《中国人的智慧》,页五二。


    注三:《老子》,第五十一章。


    注四:《韩非子</a>》,卷十六,第二十章,页二。


    注五:《老子》,第三十七章。


    注六:《礼记》。(James Legge,The Sacred Book of the East, vol. 28, BK. 26, p.268)


    注七:《荀子·天论》篇,卷十一,第十七章,页十三。


    注八:汤《盘铭》,《大学》第三章。


    注九:《庄子》,卷五,第十二章。


    注十:我以“Empathy”所译“忠”,因为原来的英译“loyalty”或“fidelity”都不能贴切地表达。


    注十一:《礼记》有两种版本——《大戴礼》与《小戴礼》,此处引自《大戴礼》,十一卷,第七十四章,页二。


    注十二:《荀子》,卷三,第五章,页六。


    注十三:《中庸》,Brian Brown所译《中国人的智慧》,页四六至四七,五五。


    注十四:《老子》,第十三章。


    注十五:《道德经</a>》,第二十四章。


    注十六:《论语·子罕》篇,四节。


    注十七:《老子》,第二十三章。


    注十八:《孟子》,第六篇,十四至十五节,十七节。


    注十九:《老子》,第八章。


    注二十:《老子》,第四十九章。


    注二一:同上,第十三章,此章在西方诸多误译,此处英译参考章太炎</a>新译。“以”为“用”,有时一字之误解可能导致全盘无意义。


    注二二:《老子》,第五十四章。


    注二三:《墨子》,梅贻宝先生译。


    注二四:《中庸》,Brian Brown所译,《中国人的智慧》,页五一。


    注二五:《道德经》,Brian Brown所译,页八九至九一。


    注二六:《墨子》,第四章,梅贻宝所译。


    注二七:同上,第九章下,页四四至四七。


    注二八:此处曾将James Legge的英译修订,以更符原文。


    注二九:《中庸》,Brian Brown所译,《中国人的智慧》,页五二至五三。


    注三十:《墨子》,第十三章下,页七五、七七,梅贻宝译。


    注三一:《道德经》,第二部分,第五十章,页八二,James Legge所译。


    注三二:《易·系辞》。


    注三三:《论语·雍也》篇,二十八节。


    注三四:《大学》,James Legge所译,《中国经典》,卷一,页三七三至三七四。


    注三五:罗素,《怀疑论文集》,页一〇三。


    注三六:同上,页一〇三至一〇七。


    注三七:《孟子》,第七篇下,三十三节。


    注三八:《孟子》,第七篇上,三十节。


    注三九:同上,第七篇上,二十一节。


    注四十:同上,第二篇上,三节。


    注四一:同上,第四篇下,十四节。


    注四二:《墨子》,第四篇,第十四章,七八至七九页,梅贻宝翻译。


    注四三:同上,页八二。


    注四四:同上,页八八,九〇至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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