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人物考卷三十三

    明武进薛应旂</a>仲常釆辑


    传三十


    异学


    原壤


    原壤，周文王第十六子原伯之后，孔子</a>之故人也。其母死，孔子助之木椁，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乃歌曰：貍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盖老氏之流也。


    子桑伯子


    子桑伯子即子桑户，鲁人也。乐正子舆与子桑友，霖雨十曰，子舆白，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子舆入曰：子之歌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毋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孔子问子桑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欤？子桑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然哉！子桑死，孔子闻之，使子贡往吊焉。


    孟之反，琴张


    孟之反，名侧，鲁，孟氏旌也。哀公十一年，齐师伐鲁，鲁奔，侧后入，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琴张，即琴牢，字子开，孔子弟子也。卫齐豹荐宗鲁于公孟，豪为駮乘。既齐豹谓宗鲁曰：吾将杀公孟，子勿与乘。宗鲁弗泄齐豹之谋，而死于公孟之难。琴张闻而往吊之。仲尼曰：彼宗鲁者，齐豹之盗，而公孟之贼也，汝何吊焉？


    琴张、孟之反与子桑户三人为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待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巳反其真，而我犹为人兮。子贡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a>意哉！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彼方且与造。物者游乎天地之一气，以生为附赘县聋，以死为决疣溃痈，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哉？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杨朱


    杨子名朱，老子</a>弟子也。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至梁而遇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朱至舍，膝行而前曰：请问其过。老子曰：而雎雎，而肝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朱过宋，东之于逆旅。逆旅人有二妻，二美一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人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扬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巳若者也，柔先出于巳者也。


    杨布问曰：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昩昩，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数者，命也。夫信命者无寿夭，信理者无是非，信心者无逆顺，信性者无安危，则谓之都无所信，都无所不信，真矣，悫矣，奚去奚就，奚哀奚乐，奚为奚不为。黄帝</a>之书云：至人居若死，动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动，亦不知所以不动，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独往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季?得疾，七日大渐，其子环而泣之，请医。季?谓杨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杨子歌曰：天其弗识，人胡能觉？四


    匪祐自天，弗薛由入。我乎汝乎，其弗知乎！瞖乎，巫乎！其知之乎？


    杨子游</a>于鲁，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巳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者矣，奚不巳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焦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善乡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管仲</a>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巳。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巳降，君敛则巳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夫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巳矣。伯夷非无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无情，矜贞之邮，以放寡宗。名也。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然称之弗知，赏之弗去，与株块无以异矣。天下之恶，归之桀、纣。彼二卤者，生有纵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然毁之不知，斥之不知，与株块亦无以异矣。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太古至于今日，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矜一时之虚誉，要死后之余名，岂足润枯骨哉？


    杨子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二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六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杨子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夫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支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杨子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谓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岐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曰。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笑者，何哉？杨子不答。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与孟孙杨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仁义之道。归而其父问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于儒，孰是孰非邪？杨子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心都子默然而出。孟孙阳让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忘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无得丧。子侠其门，习其道而不达，其况也，哀哉！


    墨翟


    墨子</a>名翟，宋人。墨子见染素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以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而以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唯是邑号朝歌，墨子不入。禽滑厘问于墨子曰：锦绣??纻，将安用之？墨子曰：是非吾用务也。古有无文者得之矣。锦绣??纻，乱君之所造也。今当文年，有欲予子随侯之珠者，有欲与子一钟粟者，得珠者不得卖，且不得粟，得粟者不得珠，子将何择？滑厘曰：吾取粟耳，可以救穷。墨子曰：诚然，则恶在事？夫奢也，长无用，好末淫，非圣人之所急也。公上过见越王，语墨子之义。越王说之，谓公上过曰：子之师苟肯至越，请以故吴之地、阴江之浦书社三百，以封夫子。公上过往复于墨子。墨子曰：子之观越王也，能听吾言，用吾道乎？公上过曰：殆未能也。墨子曰：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虽子，亦不知翟之意若越。王听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于宾民，未敢求仕。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虽全越以与我，吾无所用之。


    公输般为楚设机，将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棠裹足，曰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楚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闻大王将攻宋，信有之乎？王曰：然。墨子曰：必得宋，乃攻之乎？不得宋且不义，犹攻之乎？王曰：既不得宋，且又不义，曷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宋不必可得。王曰：公输般，天下之巧工也，巳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请令公输班试攻之，臣请试守之。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之，墨子九却之，不能入。公输般服焉，请见之王。


    墨子见楚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藕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梁肉，邻有糟糠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也？王曰：必为有藕疾矣。墨子曰：楚之地方五千里，宋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楚有云梦，犀兕麋鹿，盈之江汉，鱼鳖鼋鼍，为天下饶，宋所谓无雉兔、鲋鱼者也，此犹梁肉之与糟糠也。楚有长松、文梓、楩相、豫童，宋无</a>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王之攻宋，与此同类也。王曰：善哉！请无攻宋。后宋信子冉之谗，遂逐墨子。黑子贵俭兼爱，尚贤明鬼，非命尚同，所著有墨子十六卷，白亲士至杂守，凡六十一篇。


    宋牲


    宋牲一名钘。闻墨子之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而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不舍。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于是有彭蒙、田骈</a>、慎到</a>闻其风而悦之。


    白圭


    白圭，周人也。或以为魏人。当魏文侯时，李悝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岁熟取谷与之丝漆，??出，取帛絮与之谷。太阴在卯，穰，明岁衰恶；至午旱，明岁美；至酉穰，明岁衰恶。积著率岁倍，欲长钱取下谷，长石斗取上种。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童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鸷鸟之发。故曰：吾治生产，犹伊尹</a>、吕尚</a>之谋，孙吴用兵，摘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疆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盖天下言治生祖白圭，白圭其有所试矣。圭之中山，中山之王欲留之，圭固辞而去。又之齐，齐王欲留之，又辞而去。人问其故，曰：之二国者皆将亡，有五尽矣。何谓五尽？曰：莫之必，则信尽矣；莫之誉，则名尽矣；莫之爱，则亲尽矣。行者无粮，居者无食，则财尽矣。不能用人，又不能自用，则功尽矣。国有此五者，无辜必亡。中山、齐皆当此矣。


    孟尝君问于白圭曰：魏文侯名过于桓公，而功不及五伯，何也？圭对曰：魏文侯师子夏</a>，友田子</a>方，敬叚干木，此名之所以过于桓公也。卜相则曰：成与璜孰可？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以私爱妨公举，在职者不堪其事，故功废。然而名号题荣者三士云。之也。如相三士，则王功成，岂特霸哉？中山人恶士于魏文侯，文侯不信，投圭以夜光之璧，圭谓新城君曰：夜行者能无为奸，不能禁狗使无吠巳也。故臣能无可议，不能禁人议于君也。


    许行、陈相、陈辛


    许行，楚人，疾六国时怠于农业，作书二十篇，托于神农</a>。闻孟子</a>告滕文公分别君子野人之法行，不然其说，乃自楚之滕，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相亦楚人，与其弟陈辛，初受业于陈良，为儒者之学。既乃负耒耜而自宋之滕，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夷之


    夷之治墨翟之道，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辞以病，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见之曰：墨子以薄为道而葬其亲厚，是以所贱事亲也。夷子曰：命之矣。


    子莫


    子莫，鲁之贤人也。知杨黑为我、兼爱之失，故度于二者之间，而执其中。孟子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慎子</a>


    慎子名到，赵人，与彭蒙、田骈为友，学墨子弟子禽滑厘之术。滑厘等三百人，善守御，为节用，自言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慎子尝游学于鲁，鲁平公因齐湣王之乱，欲使之伐齐，耴南阳。孟子自齐归，止于鲁，语之曰：不可。慎子曰：此滑厘所不识也。盖禽滑厘其所尊尚者，故云。慎子又闻宋钘之风而悦之，欲弃知去巳，块不失道，稍稍以禁攻寝兵为尚，故伐齐之事，旋亦中止。慎子又好黄老道德，因发明序其指意，著十二论。至汉刘向</a>所定慎子书，则有四十一篇。


    薛子曰：余闻诸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巳。夫当夫子之时，杨墨未兴，佛氏未入中国，而老聃又夫子所从。问：礼者，其所谓异端，岂指若人哉？寔以托名吾儒，而其实则背戾焉者也，斯之谓异端也。乃若原壤、子桑、孟之反、琴张，则固夫子所与者。至孟子辟杨、墨，于是九流之学，儒者悉指为异学，夫岂不卫吾道之严乎？但吾儒所自为者，或浮泛出入，而假借影响，反不若此辈之精专切实，各成一家，大都可观也。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其目击时事而言之至此，盖桐切而有余悲矣。余故仍以异学名，而系兹一慨云。


    四书</a>人物考卷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