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手
3个月前 作者: 王统照
小小的车站中充满了不安与浮躁的气氛。月台外的洋灰地上,有的是痰、水、瓜皮。乱糟的室隅,如鸟笼的小提门的售票口,以及站后面的石阶上洋槐荫下都是人——仓皇、纷乱、怯懦的乡民,粗布搭肩、旧式竹笠、白布的衣裤;红头绳绿裤带的妇女,汗气熏蒸着劣等油粉的臭味。他们老早就麇集在这以为安定的避难所中。他们是从远近各乡村来的——因为距车站近处的几个小城都早在炮火包围之下了——有的奔跑了几昼夜,有的饥渴困顿得不堪,更有些在道路上受了不止一次的惊恐。他们不期而会,不用问询,都互相了解,互相同情。体面与装点,此刻都消灭于炮火的威吓之中。只有共同希望,盼着那巨大动物到来,好拖到别处去。
“喝!焦心,白费!你听见站长室里前站的电话么?五点。……还不定准。也许得等到张灯后。……”
“这不是开心?兵车又须先过几趟?”
“兵车多哩,活的、伤的、装军需的,下趟车——说不上第几次了,有五千西瓜装到C河前线上去。”
“西瓜——真好买卖。在这样的年头儿真说不上干哪一桩赚便宜。早知道要用许多西瓜,我还去租地种瓜,准有五分利,……少说,……”
噗嗤一声冷笑的骄傲声音从对面先说话的那位鼻腔中透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上身穿了深蓝色铜钮扣的铁路制服,却配上一条又宽又肥的白竹布号裤。一双布鞋,立在湿润的水门汀上,倚着粗木栅栏。左腋下乱卷着红色绿色的旗子。与他谈话的是戴红布帽的小工头,也有三十岁以外了。黧黑面孔,粗硬有力的手指,光膊,穿了白地黑字的号褂,黄粗布短裤下露出很多汗毛的光腿。他用左手二指斜夹住一枝香烟,立在站外的小树荫下。七月的太阳炎光正穿过红瓦、铁篷、一望无边的油绿高粱与荒芜的土块。他们身前有一群偏斜着军帽、灰色上衣、穿草鞋的兵士,肩着各式的步枪在站台上逡巡。
站长室内的日本钟当当地敲过三下。
同时站门后面骚动出一阵纷扰、诅恨的浮声。
“小皮,……你说卖西瓜五分利?傻子!如果种地有利,三分也干。谁来伺候这二十块大洋?不错,大批的西瓜,你晓得官价?”从鼻腔中冷笑的旗手说到这句停住,意思是问小皮多少钱方算得官价。
“多少个?”他反问的简捷有力。
“多少?我说多少便是多少!这才叫做官价。来,算一算:在T市十个子瓜少说也卖七角,在乡下打对折,不合三角五?这一来,一角钱十个尽挑尽买。年令,官办,快快,没有两天乌河两岸的瓜全给拉到车上去了。……”
小皮瞪着乌黑的眼珠,回头先望望那些灰衣人,吐出了半截舌头没有答话。
“这也说不了,给钱的就是这个了。”高大的旗手伸开右手,将大指在空中翘起旋转着,向刚刚走到站口的一个幼年兵——一个不过二十岁黄瘦的兵士面上一指。那似是颇为悠闲的幼年兵士正自低声吹着口哨,无意识地抬起他那一双温和的而且散漫的眼光向旗手望了一下。旗手的右手已经平放在红木栅栏上了,也对这个幼年兵看了一眼。
他继续他的话:“应当的,应当的,这比起乌城外叫种地的一天一夜把他们手种的一百二十亩高粱全砍倒作飞机场,不更应当么?咱们,无地种瓜,更不曾租到财主家的地亩种高粱,多说什么!……嗳!”他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本来么,还种高粱,种瓜?安安稳稳白费力气,叫别人图现成,还不是呆子?……”
小皮把一段香烟尾巴丢在明亮的轨道里,“呆子,你看他们这些逃难的才是呆子呢。还不如咱们舒服,挣一月花一月,没有老婆、孩子,更管得了天翻地覆?……”他颇觉谈得爽快,左脚即时伸入栅栏中的横木上面。
“喝!他们因为不呆才出来逃难,他们因为都不呆,才有逃难的资格。可是你不要以为咱便可无拘无束地过日子,一个炮弹打来,站房毁了,轨道掀了,怎么办?……再就是大家都不呆了,不跑来跑去的,你怎么会多找点酒钱?”
小皮的眼皮阖了几阖,似在领悟这段较深的哲理。
“如你说,还是让他们年年打仗,他们呆子便年年逃难,可是年年不要炮轰了咱们的站房、轨道,这不就是顶便宜的事么?对不,老俞?”小皮以为已把自诩聪明的老俞的学理批着了。
“是么?要便宜就是顶吃亏的。你看这些灰色大爷,这些逃难的人,都一样。……非大大的吃亏不可,非大大的吃亏不可!……”他说的很迟缓,郑重。
小皮的光膊上出了一阵汗,对于旗手老俞的话简直想不出一点头绪。
丁……零零,丁……零零,站长室中电话又奏它的曲调了。从人堆里,旗手匆匆地跑进屋子去。小皮满不在乎地又燃上一枝香烟,侧着头看站台上那些兵士。他们听见电话的铃声都停了脚步,把步枪从肩头取下,握在手中。
虽然这几天的上下列车次数减少,而且C、T铁道已经分拆成两大段,应该每个车站上的事务清闲了,可是自站长以及电报生,甚至旗手都是饮食起眠没有一定的时间。原因是来回的兵车太多,而且上下站因为报告消息,与无定时的列车行止,都随时有电报、电话,有时电线坏了,更引起站中人员与驻军的恐慌。最令他们耽心的是敌人的别动队不时出没,乡间的土匪乘时而动。这小小的车站原是两个县分交界之处,虽然也有一列车,——约摸有一营的兵士驻扎在绿林边的轨道上,而恐惧的心理却使人人不安。
两天以前,敌方的别动队攻破了一个县城,经过几处大村镇,所以想逃难到T市去的分外加多。
然而他们所希望按时而行的大动物却弄得十分跛脚,一天会没有一次客车。
突然,电话再响,站内外都变成紧张惊扰的状态,步枪的推进机拍拍地响着,呶呶的老少的杂谈中夹杂着小儿的啼音。
小皮看看站台上灰衣的兄弟们越聚越多,没有他的地方。便回身又挤进站内。
几乎没有穿号衣的了,可也没有赤了肩膊的。妇女们也是如此,虽不见丝绸的衣裙,却也没有五颜六色绽补的样式。显见得这些呆子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小皮正在估量着。身旁一位戴着玳瑁框圆眼镜的中年人向小皮盯一下,便急切地问:“火车快到了吧?不是又有电话来吗?”
急剧的表情与言语的爽利,在这纷扰的人群里仍然要保持住不十分恐慌的态度,更从他的对襟、珐琅钮的白夏布小衫与斜纹布洋式裤子上,小皮便认明这是属于上流人的人物了。
“贵处?……你……也是逃难?”小皮先不回答他的急问。
“我……我是某某镇的分部干事,现在没法,带了公事到T市去。……”他说来,不是得意,却也不以为屈辱。仿佛对于这个劳工很有同情。
“噢!某某镇,不是昨天被跛子李的别动队占了么?你先生出来的……?”小皮在这位干事面前,说的颇无条理。
“就是,我跑了一夜,六十里,幸而我还学过兵式操。”他也把话岔出去,似乎明白了这位红帽劳工跟他一样不晓得站里的事情。
“啊啊!听说党部的人都会操法,真的吗?”
白洋服裤的干事笑一笑。
但是小皮很不知趣,像求解答问题的学生不餍足地追问:“你先生,……部,还要跑?听说S军不是也讲三民主义</a>么?为什么要走?……”
分部干事向这位小工头皱皱眉头,冷冷地道:“你不知道我有公事到T市去……的?知道么?”这显然是不叫他再往下问了,小皮到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模糊,使这位干事不甚合意。他们谈话时,站里那些立的、坐的、挤动的头都向这边尽着瞧。
“是啊,……先生,你要当心!听说昨天上一站被土匪队的王大个子,把乌县的县长同委员们一大堆诓下去,现在还不知下落。嗳嗳!这年头干什么也不好。”他在引用前文,以为这是善良的劝告;然而干事听来更将眉毛皱紧,从鼻孔嗤出一点微音来,把头侧向站长室的出入口去。他的白小衫有点微颤。
小皮满身汗,好容易塞到站长室门口,却看见靠站台东窗下那位干事正在局促地把西服裤立着脱下,露出仅达膝部的白短裤。
把紧贴在门上的人丛慢慢推动,仍然是挟了小旗的旗手,满头上流出热汗,随着一位金丝眼镜的司事走出。
即时有一张墨笔写的小布告从司事手中贴到布告牌上去。旗手便向小皮立处挤来。
能认得几个字的人便蜂拥到白纸布告前面,听见陆续念出的声音是:
四点钟到专车一列,尽载由上站登车××侨民,到站停三分钟,所有中国人民不得登车,俟下列客车到时方能售票。
此布。
识字的老年人念完这段布告后,低下头叹一口气。青年人,似是乡村的学生与店伙,只是咕哝两句听不清的话。自然又惹起大家一阵谈论。全是慨叹的、懊丧的、无可如何的失望、艳羡的口音与颜色。他们觉得应该安分听命,等待吞噬他们的大动物到来而已。他们早已在困乏的征服之中,还没有健全团结的力,没有强烈合一的心,他们只好伸开一无所有的双手等待着,……等待着!
三点半过后的阳光愈显出热力的喷发,站外槐树上各种鸣蝉正奏着繁响的音乐。树荫织在地面如同烙上的暗影,没有丝毫动摇。而站台上明闪闪的枪尖都像刚从煅炉中炼出,与灰色帽下的汗滴争光。
旗手早拉了小皮出站,到树荫中的草地上坐下,扇着草帽,大声畅谈。
“又没望了,下次车还不准这些乡老上去。眼看我又是一个大不见,真倒运!一天连五角拿不到手,再打上十天仗,看,当土匪不是我皮家小伙子?……”
“哈哈!你也发疯,去当土匪?老弟,你还够格!……我看你只好替人家扛东西,你肩头上有力气,无奈手里太松了。……”旗手从他那红脸上露出卑视的表情,浓浓的眉毛,往上斜起的嘴角,鼻子挺直,说话时眼下浮起两三层叠纹。是一种坚定敏活的面目,使人看见他便须加意似的。
“别耍嘴了,我这双手,哼!该见过的。提一百斤的网篮,抱两个五岁的孩子,这不算;有一次程瑞——他是张大个的第几军的军需官,从这儿起运东西,你猜,我右手这么一提,左手向后拉着一尊小炮,右手是三个装面的面袋。……你没见过,那时候,你不是还在上学吗?怕没有上千的斤数。这一提,一拉,那些弟兄们没有一个不向我老皮伸大拇指头的。”小皮回忆到三年以前战事的闪影中去,依然如故,又是不通车,逃难,断了电线,田野的叫声。他有英雄似的愉快,有孩子们诉说无用经验的欢喜心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隔一年两年又转上一些不差的圈子?他对于当前的仓皇状态更加不满意了。“还是那套把戏,变戏法也不能这样笨。”同时他向旗手摇摇头。
旗手仍然扇着草帽,尽向铁轨的远处望,静默,深思,仿佛没曾听见小皮自夸的话。
“你说,这两只手无用?……老是替人家肩抬吗?……”
“好,好,一双手有用,不过是给兵大爷扛面袋,拉炮车,挽了手来打烧酒,耍老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旗手冷冷地而庄重地说。
“干吗?……我说你这个人真有点儿邪气,乱冒火头,也像这两天的火车头一样,到处乱碰。不挣钱,要这双手什么用?说我喝烧酒,倒有点,玩老婆,……不瞒你说,倒是今天头一次开荤,碰着女人的奶头,还没有摸上一把。不要冤人,我是天字号的老实人。……”小皮有点着急了,夹七夹八地说出。
“好,都是好事情。不喝酒,不玩女人,……那干脆当道士去。……可是你也知道人家不用两只手,连肩膀也放在半空里,酒、女人、汽车、大洋,可都向荷包里装?你又不是多长了两只手,拉动个炮车,怎么样?”他说时如同教书一样,不愤激也不急促,说完末句,用他那有力的目光尽着向憨笨的小皮面皮上钉去。
“啊!……啊!”小皮只回复出这两个口音来。他像在计算什么,把一只如鼓槌的右手五指往来伸屈着,一会眉头一蹙,便决绝地问道:
“那还是要用两只手吧?……”
远处轮声轰动,即时一股白烟由林中喷出,专车像快到站外了。旗手向小皮招呼一下,便飞跑向铁轨的东端轧口处立定,把红旗向空中展开。
奇怪,一行四个列车里全是装的××人,做小买卖的家眷、公司职员们的子女、长胡子穿了青外绸衣的老者,以及仍然是梳了油头穿了花衣的少女。这么将近百人的避难队,在站台上,却没有橐橐的下驮的特别声音,只有几个男子的皮鞋在热透的石灰地上来回作响。与平日显然不同,大多数在三等车的车窗内,仅仅露出头来看看站上的情形。
同时站里面也静悄悄地有几百只热切而歆羡的眼睛向这可爱的大动物的身段里偷瞧。
站台上一阵纷忙,兵士们重复把满把油汗的步枪肩起,虽是有的穿着草鞋,而一双双起泡的赤脚还保持他们立正的姿势。
路签交过,红圆帽的站长在押车的上下口与掌车低声说了几句,车头上的大圆筒发出尖锐的鸣声,旗手的绿旗摇曳一下,它又蜿蜒地向东行去。
突然的紧张后,一切安静下来,一时大家又入了以前瞌睡的状态。
四点过去了,站长室中北墙上的钟短针已过去了4字的一半。外面十几个值岗的灰衣人早又换了一班。当差人员稍清闲点,便斜靠在藤椅上淡漠地饮着贱价啤酒,恢复他们这些日夜的疲劳。站中男女知道急躁无用,也听天任运地纵横躺在地上,有人发出巨大的鼾声,惟有小孩子时在倚壁的母亲的怀中哭叫。
苍蝇向热玻璃窗上盲目地乱碰,繁杂的蝉声也稍稍沉静了,炎威却还是到处散布,窒息般的大气笼住一切。空中,层层的云团驰逐,叠积,发出可怕的颜色,正预示这暴风雨之夜的来临。
小皮在铁道旁边红砖砌的小房子里与他的同伙吃完了白薯大饼,还喝下前几天买来的二两高粱。他用冷水漱口后,伸个懒腰,却没将身子直起来,因为房子是那样的低,他本想将两臂上举,但拳头碰在门上框时,便又突然地落了下来。这使他感到无用武之地的微微不快。他不顾同伙们还在大嚼,便跑出来,向西方的空中,向无声的丛林,向灰影下斜伸的枪刺,向玻璃条似的铁轨,用饱饭后的眼光打了一个迅速的回旋之后,即时用已变成黄色的毛巾抹抹嘴,便沿着铁轨到站中司员的宿舍去。
宿舍距车站不过五十步远,在杨柳与粉豆花丛中,一排七八间屋子。外面有铁丝纱的木框门窗。小皮高兴地吹着口哨,刚走到宿舍门前的大垂柳下面,早看见俞二蹲在柳根下漱口,制服已经脱下,只穿一件无袖背心。
“又吃过一回了,今晚上吃的真舒服。好酒,这一回大概是老烧锅出的,喝一口真清爽。……”小皮在柳树下的石磴上叉着腰坐下,满脸愉快的神色。
“你们吃的什么?这几天连青菜也买不到。”他又问了。
“青菜,……我们吃的淮河鲤,昨天从市上买的,因为急于出脱,真便宜,你猜,一角二分钱一斤。”旗手不在意地说完,把左手中的洋铁杯往柳根下一掼,立起来,从腰袋中摸出一盒“哈德门”烟,抽出两支,分与石磴上的小皮,他自己燃着了一支。
“真会乐。到底你们会想法,什么时候还会吃淮河鲤!听说河中打死的人不少,……”小皮把香烟用指夹住,并没想吸。
“吓!你也太值钱了,有血的东西就不敢吃么?亏你还当过民团,打过套筒,在这样世界里不吃,却让人血吓死?……”他夷然地说,还是那个沉定的面容,一些没有变化。小皮听了这几句话,没做声。
“我就是要享受,可不是像那些大小姐、时髦的什么员,只知道,……什么都可享受。吃个鲤鱼还是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只不要学他们,吃了鱼却变成没血的动物。”
小皮的眼楞了楞,看看从西方密云中微透出的一线金光,点点头道:“好,你几时成了演说大家?了不起,这些话我有时听见你诌,到今还不明白。你终天黄天霸、黑旋风一般,口说打抱不平,可惜没有人家那一口刀,两把大斧。……”
“怎么?”旗手把左手叉在腰间,“刀,斧,要么?到处都有,只不要叫火车把你的两手压去。哪个地方拿不到?……”他的话还没说清,从站上跑过来一个工役到宿舍前面立住,向旗手招手。
“又是干吗?”
“又有电话来,在客车前,五点五十分有东来的兵车——听说七八列呢。站长叫你赶快去,有话。……快了,刚打过五点半。……我来的时候站长正在同下站上说话,消息不好,似乎×河桥被那边拆断了,……快去!……”他不等回答,转身就跑。
旗手悠然地微笑了,他仿佛一切都已先知,一点不现出惊惶的态度。从屋中取出制服,又把袋内的钢壳大表的弦上好。
“听着吧,回头见。”这六个字平和而有力,像一个个弹丸抛进小皮的耳中,他却头也不回慢慢地踅去。
天上的黑云越积越厚,一线薄弱的日光也藏去了它的光芒。
五点四十分了,五点四十五了,这短短的时间像飞机在天空中的疾转。还是八月,黄昏应分是迟缓的来客,可是在云阵的遮蔽下,人人觉得黑暗已经到来。又是这样的辰光,人人怕触着夜之黑帔的边缘。那是无边的,柔软而沉陷的,把枪弹、炮火、利刃、血尸包在其中的,要复下来的黑帔。
在车站的西头,一条宽不过五米达的小铁桥的一端,那旗手——奇怪的俞二挺身立着,小工头小皮正在督领着几十个赤膊工人肩抬着许多许多粮米,麻袋堆在轨道左边。这是从四乡中征发——也就是强要来的春天的小麦,军需处催促着好多走了两日夜的二把手车子推到站上。
仍然,站里站外到处满了低弱的诉苦声,乡民互相问讯的口气,夹杂着蓄怒待发的、也一样是疲劳得牛马般的兵士们的叱骂音调。而站里卧倒的女人、小孩子都早由惊恐中变成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好容易占得水门汀一角,便像逃入风雨下的避难所,轻易不肯离开。
小皮在站东端铁轨边守着那些胜利品的麻袋,悠然地吸着香烟,与俞二立处不过十几步远,并不用高声,可听明彼此的话音。
“过了这次兵车,再一次客车西来,你就休息了。我们到下河去洗个痛快澡,回头喝茶,这两天我顶喜欢吃吃,喝喝,不是?不吃不喝死了白瞎!”
俞二没有言语。
“不是这次兵车要到这里停住?前面铁桥,……在下站,不过二十里。……已被那方拆穿了,刚来的消息,站长叫你就是这个吧?这样急的时候,兵车没有特别事,在咱这小站是不停的。你记得昨天那一次真快,比特别快车还厉害,一眨眼便从站门口飞去了。我说,他们真忙,可好,咱们比起从前来倒清闲多了。……”
俞二的高身个转过来,对着桥下急流的河水。因为一夏雨水过多,被上流冲下来的山洪急冲,已经有两丈多深,而且在窄窄的束流中,漩涌起黄色的浪头。他向这滚滚的浊流投了一眼,迅速地道:
“洗澡?待会你看我到这桥下洗一个痛快!我一定不到下河的齐腰水里去哄小孩们玩。……”
“又来了,大话,老是咱这俞二哥说的。你就是能以会点点水,这可不当玩,白白送命。”小皮把香烟尾巴塞在地上石块的缝里。
“能这样玩玩也好,我又不想喝酒,玩老婆,果然死了,倒还痛快!”
“谁说你没有老婆?……”小皮嗤的一声笑了。
“不错,从前有的,她在××的纱厂中三年了,我只见过两回。多少小伙子?还是谁的,碰到谁就是谁,你的,我的?我若能开一个纱厂,要多少,……”他庄重地说,但久已在心中蚀烂的爱情,这时却也从他那明亮的目光中射出一霎的艳彩。但他将上齿咬紧了下唇,迅快的、轻忽的感伤便消没于闪光的铁长条与急流中去了。“什么都快活自在,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学生样的哥哥,在陇海路当下等算账员;一个妹妹,自五岁被拐子弄去,听说卖到吉林的窑子里。我并不发懒,却不要去找,她有她的办法,我找回来仍然给人当奴才?你说我有什么不敢?我也曾学过一年的泅水。……”
“你怎么说上这大套,又不是真要上阵的大兵,却来说什么遗嘱,哈哈哈哈!”
小皮笑时,身旁又添了六七个麻袋,他得了吉地一般地跳上去,伸出两腿安然坐下。
旗手把空着的右手向空中斜画了半个圈子道:“上阵该死,他们给人家打仗,都是活该,咱看着也有趣。不过那些乡老,说老百姓吃亏,他们管得了这些。不打不平,要痛痛快快地你枪我刀,……”
“有道理啊!‘站在河崖看水涨’,你真有点‘心坏’了。”小皮似在唱着皮簧调。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正在赶快要接下句,“好嗓子”,一个声音从树林中透出,小皮同旗手回头看时,突然,那白布短裤的少年从林中匆匆地走到他们面前。
两人都没收住口。
“这次兵车是不叫西去,就在这儿打住么?”
这话分明是看着旗手胁下的红绿色小旗子,向他问的。俞二却将头动了一动,不知他是表示“对”、“否”。
少年见到地上的大麻袋便不再追问了。但他想一会,便转到林子后从小路回到站里面去,恰好站门外远远的来了四个开步走的兵士。
汽笛声尖急地响着,原来在此不停的急行兵车箭飞地射来。
小皮不知所以地从袋堆中站起。模糊的黄昏烟雾中,站台后有许多头颅正在拥动。
火车快到轧口,俞二在桥侧将小旗高高展动。
那是一片绿色在昏暗的空间闪映,警告危险的红旗,却掖在他的臂下。
前面的机关车从绿旗之侧拖动后面的关节,一瞥便闪去了。车窗中的枪刺,与被钢轮磨过的轨道,上下映射着尖长的亮光。
经过站台并没有减少它的速度,即时,站长的红边帽在车尾后往前赶动,并且听见:“停车!停车!”的嘶声喊叫。兵士们向来犯恶每站上站长们的要求与罗唣,在中夜袭击的紧急命令之下,平安的绿色将他们送走。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只有一线的黑影拖过远远的田陇之上。
小皮大张开不能说话的口,看着绿色的挥动,上面青烟突冒,远去了,远去了!而对方的四个灰衣人全向轧口奔来。
眼看着旗手俞二把绿旗丢在轨道上,一纵身往桥下跳去。
真的,他要用两手洗一个痛快的澡。
即时后面的连珠枪弹向桥边射来,小皮突然斜扑于麻袋上面。
一九三○年八月十一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