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绝阳曦”

3个月前 作者: 王统照
    两年前在故乡我曾偶然参加过一位亲戚家丰盛的寿筵。


    那位常是好穿宝蓝色马褂的老人,他的年龄与资格自然是这个小地方“耆旧传”中的人物。他中年出过“仕”,大约是清末知县或州同一类官职,又是一般人所称的“善人”。在乡下有房地,与一所土山竹树的花园,还有一座厅堂,一带回廊,与一个八角茅亭。因此常被称羡他会享致仕的清福。七八个儿孙,小的也在中学里读书。地方人时常推崇这老人能以提倡维新,不似许多做清朝官的顽固。这样有意或无意的赞美,老人每听见便用尖指甲的右手轻轻捋着下胡微微一笑,笑中神秘地微露出他几十年生活经历的反应。他只是甘心随俗,以“不求其解”的微笑态度消遣他的残年。


    在小小安乐的乡村中开那么一次祝寿大会,是出自老人的子孙与宾朋的怂恿。老人对诸事不主张绝对可否,便应允了。但他却有一个条件便是,任何人凡来祝寿的一律平等招待:不能因为身份分贵贱等次,其余,便听凭备办寿礼者的主持,这在古老的乡下便是热闹而新鲜的办法了。


    我因为正由远方回</a>到家中,以故乡的礼俗须去参加,又要看看这老人做寿的办法,于是在七月的热天里,我穿了纱衫往老人的花园走去。


    果然有不少去贺寿的人,县中的绅士与学务委员、校长们,这自然都十分岸然地坐在高背椅与磁墩之上,而这许多马褂长衫的大人们中间居然也有些蓝布铜钮的乡老,与满面油汗的工匠人,他们虽也一律穿件特有或借来的长衣,虽然主人原有平等待遇的宣言,不过这些所谓“下流寄生者”总不与那岸然的人们谈得上。在园中的大厅与回廊上似是各不相犯的防御地,大人们却越发显出宽容态度,高声谈笑,吸着银花水筒中的皮丝,似在向那些人招呼,“来,我们这次特为容许你们这些人到我们近前!”但虽经主人的一例应酬,却终不能合在一处。


    我正在两堆人中往返地看着,却蓦然发现有一个穿青羽纱宽袍的和尚,两手递弄着一串深紫色珠子立在岸然的一群之中。四十六七岁,他似乎是这两大群中的一个特殊角色。他身旁围立着四五个着半截纱衫与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大人,正在十分客气的交谈。


    “还不到厅上等着开桌……听那秃头瞎说!……走,走!……”近三十岁的近视先生从我身旁竹篱边溜过来,用金漆骨扇招呼站在回廊中白面皮的那位。


    “喂!听新闻去,他那山上的新闻多啦。……”白面皮的人这样答着,一大步已经跨出朱红色的卐字栏外。


    “这些东西还有好话说?……真讨厌。我犯恶透了这秃头,他那山上,我看日后一样也有章日山的事才痛快呢。”扇头向空中挥个半圈。


    “罢呀,你怎么恨的牙痒?是啊,在人家山上造林不成,……可是你也太狠!……”白面皮微带吃吃口音的没曾说完,被那位拉着走去,争辩的话便听不清楚。


    但是,章日山上有什么事呢?立在密密的藤萝荫下,我忽然觉得山的形势如在目前。虽只到过一次,那阴森峻陡的山坡与全是铁色石铺的僻径,想来还觉得有些幽怖之感。本来这山离我家不过几十里地,是近处的古迹。无意中听这两位漂亮来客说及,使我突然记起和尚便是这村西小山上什么庙的住持。幼小时候在亲戚家曾见他穿了绣花古衣,做斋唪经,年岁久了,骤然不易认清。对那面貌看去:团团平凹的黄脸,一撮还没剃的稀疏上须,不错,那双小而灵活的眼睛还同他年轻时一样,尤其是他那应酬的姿态。


    正回思着飞去的年光,对着栏外争艳的凤仙花有点怅然!接着少主人们出来让客就座,摆桌,一阵声音,便把我也拥上大厅去。


    三间宽大明敞带有活窗的厅堂,挤满了人。微风由窗子中透进,并不感到烦躁。一共在屋子中坐了三大圆桌,三十几个客人,不知是不肯来,还是主人为调和起见?其中几乎完全是所谓岸然的一群。惟有东边一桌,座上坐了两位粗夏布大衫的乡老。他们的诚厚面貌上发出润光,比起中间上座的山上大师那种应对巧妙的样子,使旁观者真有出家人与非出家人之感。


    话是凌乱而纷杂,我偶而听见几句,一点头绪摸不到。


    忽而他们有几个把谈锋转到光头上出汗的和尚,一半恭维一半着意讽笑的话,一齐向他冲来,我虽坐在西边却听的分明。


    “净师,听说近来不但念经修忏的净业都日日长进,就是山上的树还栽了不少吧?”五十多岁的乡董用葛布手帕摸着剃得很青的胡子道。


    “啊!啊!前几天去查学,居然学校十分整齐,可见地方平静了,事便能办。比起山上闹强盗的情形不同——大不同了——所以娄,此刻栽树正是造林的好机会。……”口音颇吃的区视学说到后面,巧妙地映照上文的末句,显然是对于文章作法有点研究的。


    “啊哈哈!太平了?小康就好。正是百姓们馨香祝祷的。”在和尚身后另一个粗重口音。


    和尚静静地,等待这三个好议论者的言论塞入客人饱胀的胃口之后,他的眼睛向桌面一横道:“净业么?如今不行了!就是造林的话,这不明明是‘新政’么?也一样有人向我们出家人作打算。谁晓得明天怎么样?再一说,即使造成,碰到匪大爷高兴给你一把火烧个净光。……”他用近乎三段论法的口气表白近况。


    乡董一筷子夹起一大片红烧海参,半段咬在口里,半段落到碎花磁碟里,急急回复道:“可不是呀,现在什么也说不上,古迹还不容易保住,更不要说新政了。造林,哼!前年潍河东岸多少树林子不是全号了砍做柴烧,栽种了几十年的大树还不够路过大兵几天的烧料。我说法静师,这种世道,比较上还是你们出家人好。”


    “啊啊!……”接着几个像颇为老气的少年都向着常显出悲天悯人气色的乡董,发出赞同语音。


    “太言重了!太言重了!哈哈!……你是在俏皮我们罢啦。出家人没有保障,没有连手,更难过呀。说是出家,哪真能‘箪食瓢饮’呢?一样还得托神佛福荫与施主们的维持。


    啊!……就像前年章日山上的事,不是出家人有那样的结果?”法静说到这句话已感到同类的悲伤,他暂时不再用竹筷往大碗里挑肉。


    “那事,……不是火烧章日山打死十几个土匪的事?……”和尚坐后,那个粗重口音的重复搀进一句。他有一脸粉刺,是主人的远房侄子。


    另外一个苍白胡子、手里端着水烟袋的老人道:“这事法师晓得十分清楚;不是你师弟就在那一晚上被土匪几乎吓死么?”


    这是个有力证明,同时引起了满屋子来客的兴味。因为这近乎英雄的行为,小说上斗狠的景象,把大家的心思吸引到火光刀影的幻影中去。


    和尚皱皱眉头,仿佛一提及这样回忆,即现在也感到烦扰。“就是法如呢,真碰运气!他从西乡募缘回来,都是本家,便到章日山上住一宿,偏偏有他的月令,……后来,好歹病了一大场……”


    主人的侄子好奇地追问:“我那年并没在家,所以只听说不知详细,还请师父再谈谈吧。”


    “出事的那天绝早,我们得了报告也带着乡团去,……已经完了,只余下几具火烧的骨架。”乡董说</a>明他的经历。


    “人烧死,那个气味再不要提起,我到山上已经快晚上了,尸臭熏的我三四天都恶心。……”和尚眉头又不自然地皱一皱。


    “可惜!可惜!自从那一场乱子后,山上树光了,小学校也完了。不幸!”县视学自觉感慨。


    “谁说不是?所以娄,什么造林、办学,不但是地方上应该举办的新政;而且佛门中也觉得功德无量,但不杀尽万恶匪徒,咱们一样不用度日。”和尚这时确有点鲁智深舞动铁禅杖的气概。接着吃一杯上好白酒,抿抿厚嘴唇,“在座的人有许多记得的,有到过场的,可也许有不很清楚的。”


    一阵紧张希望表现在全屋的人面上,这奇异故事确是酒后饱食时的好谈资。


    我因饭前两个少年的话,也望着和尚。听听这以前不很了然的故事。


    “章日山是个古迹地方,不知从什么年代便有了庙。与我们山上的庙派来是兄弟们……你们有到过那山上的,不是有几十棵大松树的悬崖么?庙在松树林后面。因为近年不安静,山上的施主在松树林的四周围,修起土堡——借着地势,没费许多工本。后来左近村庄又在偏殿里开了小学堂……这一来,山上本来清静,却渐渐地热闹起来。山上只有我的一个师兄——他不是七十多岁了么?过了一辈子,庙产有几十亩,还有两个小徒弟与两个长工。……本是偏僻地方,虽然到处杀人放火,佛门所在总没见说出乱子,然而谁会想到那一群东西偏会拣中了山顶开会。……”


    “会?他们有什么会?……”没看清楚哪个的问话。


    “也一样,是他们的联合会呀!听说原来约定的。还有一大股,再等一天便到齐了。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大举动,这只可问捆在古榆树上烧死的那几个,可也怪!那时候,大家攻进去问也不问一句。便一股气杀的杀,烧的烧。……法如说:他到山还没黑天,因为一天走路累乏了,一煞黑与我们那位老师兄在一个屋子里睡下。……你想,十月天气刚刚黑天,不很早么?山下的村庄正收秋场,农人早熄了灯火。法如说:他脱衣的时候还从窗里望望山下的小庄子</a>,只有一两星灯火。他躺下不多时,土匪便从土堡上跳过来了。


    “不用说,老住持被绑在庙院大树上,徒弟与长工都锁在屋里——在后进的韦驮殿里。法如幸而醒得早,从后门跑到佛爷殿,有一口寄存的白木棺,他在那里藏了半夜。


    “听后来那庙里长工说:这一群是十个,其中只五六个看去是久干的土匪,还有两三个穿大襟铜钮子短小袄与笨鞋的,乡下年轻人,——定是进伙不久。从后来他们拿手枪与乡团对打,放不出子弹来便是证明。有一个老长工正给他们烧饭,看的很清楚。


    “据说这十个东西——他们的失败自然是糟蹋佛门的报应,大约也是累坏了的缘故。他们跑了多少路,进门以后有的简直站都站不稳,捆老住持的时候十分吃力,像几天没吃饱饭。等不及做出饭来,连庙里晒下的白薯干大口吞下。虽然每人都有一只短枪,据那长工亲眼看见说,似乎手里没有劲了。知道没有抵抗的,便坐在土炕上,拿起大饼、白薯,叫长工煮饭,也有几个躺在住持的屋中马上死困。其实山上并没毁坏东西,正殿也没到。他们只是借两宿,等待什么首领。后来把老住持解了绳子,叫他不要害怕。……更可笑,也许是神鬼差拨,他们在土堡上岗位也不站,仿佛到了自己的家,先有一多半关起门来睡觉了。”


    “该死!——”县视学的评论。


    “可不是!说起来还是念书人心里有数:大家是知道这案子怎么破的?”和尚在提出疑问了。


    “不是长工下山偷报各庄的乡团?”乡董记忆力仿佛颇坏,聚起眉头答复。


    “长工不行,……还是那小学堂里的教员先生!……哈哈!……有点胆力的也有点方法。原来这小学堂晚上独有教员先生宿在庙里,学生是一早上山,不等黑天便各自散去。这群东西进去以后,教员先生藏在床下。被他们拖出,倒没难为他,却十分放心,叫他夜里下山给他们买鸡子,预备第二天晚上迎接他们的首领,因为白天不便……”


    “这就不合情理,土匪就这么放心,不怕他走漏消息,信托他么?”主人侄子的这句疑问也是大家一致的疑问。


    “怪呢!”和尚道,“这就叫作因果报应!你见过有这么笨的土匪?也不知是饿昏了,他们居然把聪明的教员先生认成他们一伙。真令人不懂,并不派一个人跟去,便给他银元,放他下山。”


    “所以是气数喽!”乡董点点头。


    “以下的事大家知道,幸亏教员先生将这信息传出,各庄子一递‘转牌’,没到天明到了一千多人将山围住,打上去,这些蠢东西还正在做他们的好梦。乡团用抬枪把土堡轰破,点起火来,不是一个也没有逃?”


    “痛快!真的报应。……”几乎人人在演剧场中喝采似的这么说。


    “故事多呢,该当是那么样。不是我那师弟法如在白木棺材里打牙战么?天色刚亮,外面枪炮炒豆般响,突然有人把棺盖顺在一头!法如吓得坐都坐不起,其实棺口上爬动着的那一个也一样是全身发颤,黑面皮上一点血色没有。双手空空的,铁器没了,尽在打手势,意思是叫法如出去让他占这个位置。法如明白这是一个弱种,要躲避攻入者的搜索的。他说:‘看那小子的雏样儿,一把毛松辫子,垂在背上,一件浅色毛蓝布短袄,扎腰都没有。一定是入伙不久。’及至法如战战地跳出棺外,那东西便翻进去;还让法如给他将棺盖扣紧,用粗皮手指摄摄嘴唇。说也可怜,连话都吓得不能说。”法静照例的皱皱眉头。


    “不出来投诚,便是该死东西。”乡董的裁判。


    “话是这么说,在佛家看来也算作可怜了呀!”和尚曳长口调像宣扬佛号。


    “这个贼捉到没有?”


    “那样东西哪能逃走,后来还没得好死,用木头架起,悬崖上烧死的就是这一个。唉!他还有一支盒子枪呢。装着十个子弹,一个也没放出。他跑到大殿时把枪送给那个老长工,求指引他一条生路。”


    “哈哈,生路就在棺材里。妙极!妙极!这庙里的老长工真有些识见。”县视学大笑。


    “一应一报,那老长工得了枪献给乡团,获了赏赐,后来发见那东西。”


    “怎么,老长工说破了吧?”主人的侄子再问一句。


    “不晓得详细。可是一枪刺从棺里把他挑出来的!……”


    “一共十个,在睡梦里打死的有一半,在土堡上打下来的四个,活捉了两个,那白木棺中的东西便在数。乡团对于这场战事大获全胜。教员先生自从跑下山报得头功之后,没敢再上去。”


    “烧死的两个,那个不知道是怎么捉的,但一样都上了大刑,身体不用说受了刀伤,听说点火的时候都半死了。松柴多容易起火头,山下几里地这天都闻得到尸气。我去搬法如时,看那一堆木灰;一架焦黑的骨架还不到二尺长,弯在地上,面目早分不清。却也怪!只剩下两排又黄又大的牙齿,仿佛咧嘴大笑。……山上经过这一次大战,屋子有烧掉的,神像有许多受了灾,老住持三个月没敢上山,学堂不用提是散了,却没跑一个土匪,天数!天数!”法静用悲叹口语结束这段且叙且议的长文。


    “善恶到头的话一些不错,那躲在棺材里的小子……所以,神差鬼使般受天刑。”乡董翘动短胡,引用着经典成语,还在发大议论。


    “啊!……任翁之言,确有所见。再照新道理讲,便见所谓遗传学的讲究。甚至于这东西的祖上也曾作过强盗,因此,这点强盗骨血会使他仍化在火灰里吧!”真是有学问的县视学,每加评论,在座的人便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这时,我看那两位穿了粗夏布大衫的乡老互相呆看,没敢发言,也许他们不懂这些旧经典与新学问的谈话,但,他们却只用惊奇的目光瞅着那口角下垂、满脸酒肉气的和尚。


    在紧张的好奇心满足之后,各个人的胃肠又自然向精好食品作继续的要求。“三元”、“八马”、“十全富贵”的声音如同上了战场。


    于是那场惨淡景象与种种话早消灭于红炖猪蹄的味道中了。


    或者是大厅上十分凉爽,在赤日当空的正午,我却感到有点清冷。


    饭后满院子与廊下全是团扇与大折扇的摇动,老主人仍然穿了新马褂微笑着出来打招呼。一阵应酬与道谢话,代替了方才口舌咀嚼的声音。但那两批客人,虽不在吃饭的时间,他们立着,谈笑着,也自然分作两起;聪明周到的主人迈着方步绝不奇异地向两面招待。每个来客的面貌都很愉快。


    大厅中有些仆役正在收拾残肴,桌下几只花狗互相争着人口中吐落的肉骨。我在外边受不了他们的聒噪,便独自踱进大厅东边的耳房。由刻花木门穿过去,摆在精巧书架上有几十部线装书。古色古香的外表,仿佛表示主人的清高。我顺便看看那些白绫书签:多是《十三经</a>注疏》、《朱子大全》……左侧却有一部《水经</a>注</a>》,我打开第三本,正找到现在属于这省分的几条大水。翻到近处的山水,很有兴致地尽看本文,一页页往下揭去。忽然看到一段是:“水有二源,西源出奕山,亦曰章日山,山势高峻,隔绝阳曦”这一行,我呆一呆,重新将文字记下,把书套在蓝布套内。回想刚才听说的故事;一阵阴森的冷气似从这古色的页中透出。


    原来是“隔绝阳曦!……”念着这句子,一抬头,从玻璃窗中看见饭前那两个少年正扮着鬼脸。而那位善言的法静和尚也在对面棕树盆景旁边,数着念珠,悠然地像想心事。


    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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